洋人“浪跡天涯客”所講述的袍哥傳奇故事
--作者:王笛
袍哥一般被認為是秘密社會組織,但是其實這個組織比我們想象要開放得多。雖然我們知道加入這個組織有許多限製,但是同時,也有外國人、婦女進入到這個神秘的世界。
1917年的《東方雜誌》發表了一篇《西人所述哥會之曆史》的文章,有個西方人(國籍沒有披露)自號為“浪跡天涯客”,講述了他參加袍哥的故事。其中所涉及的細節,是其他資料所非常少見的。即使我收集了多年的關於袍哥自己的記錄,也很少有那麽生動的描述。
天涯客說,在當時傳教士的來往函件通訊中,經常提到 “哥老會”,泛稱為“秘密會社”。但是他注意到,關於哥老會的淵源、組織、目的、體製等,“則罕有道及者”,所以大家都知之甚少。哥老會為被禁止的之團體,“其結合黨徒,在求達其非法之目的”。在比較偏僻的城鄉,如果“盜風滋熾”,引起社會騷動,“則必由會中人”出來主持秩序。可見這個時候由於社會的動亂,袍哥成為維持地方社會穩定的力量。
雖然這些描述,在傳教士通訊中所“習見”。但是“中外人士,於哥會內容,初不稔悉”。大家所知道者,經常是“教士雲雲者”,然後皆“彼亦雲雲焉爾”。也就是說,大家所知道的哥老會,不過是人芸即芸。他在文中,有時候也稱其為“哥會”,並沒有用“袍哥”這個詞。看來,這個時候,“袍哥”對這個組織及其成員,還不是最流行的稱呼。
據這位天涯客的自述,他在“中土”已經待了頗長一段時間。是由於其“特殊之機緣”,得以進入哥老會內部,因而“得從裏麵而窺是會梗概”。於是他把在哥老會的所見所聞寫了出來。
一個在四川做軍火生意的洋人
天涯客說,民國初年,他在四川做生意,那時這個地區城與城、村與村,“幹戈四起”。在川的西方人為了安全,紛紛離開,但是這位浪跡天涯客卻認為,這正是做軍火生意的好機會,便留了下來。他關注時局的發展,想利用這個機會,“一擴眼界”。他利用自己中文的熟練,加上有許多有勢力的朋友,決定改穿中國服裝,在四川各處遊曆,並趁機發展其在川的生意。
他於是由重慶“溯江而下”,到達了“某城”。不過他並沒有具體提到那個城市的名字。但是他接著說,這個時候正是“城中兵方敗於熊克武,勢甚危急,鄰近諸邑,亦皆風聲鶴唳”。也就是說,這個地區剛被熊克武占領。
查一下此時的四川曆史,我們便知道,這正是反袁護國戰爭時期,1916年1月,熊克武任四川招討軍總司令,與滇軍聯合,討伐川督陳宦統帥的北洋軍。同年8月,熊任第五師師長兼重慶鎮守使。如果天涯客從重慶“溯江而下”,那麽所經過的“某城”,無外乎就是那些沿長江城市涪陵、豐都、萬縣、雲陽、奉節等地。
四川奉節
由於時局混亂,雖然浪跡天涯客持護照以及重要人物的推薦書,但是“至此皆無用”。但是,這次冒險的經曆,他卻發現,地方生命財產的命脈,“悉懸於哥會之手”。而且該會“令出惟行,法無或撓”。這個組織對地方的控製能力,相對於當時“垂亡之清室,且數倍過之”。
打進袍哥內部
有一次,他偶然結識一個袍哥首領,談得非常投緣,便表示願加入成為會員。他對那個首領解釋了加入袍哥的原因,其中最主要者有三個:一是因為時局“方極紛擾”,藉此可受袍哥的“庇護”;二是加入袍哥這個組織,是這個組織產生濃厚興趣,即滿足“好奇之素”;三是加入了這個組織,可以使“營業得因此而擴張”,即販賣“軍火之類”。
天涯客說,他知道這個組織從來沒有洋人參加,於是問那個首領,是否可以讓一個“黃髯碧眼兒廁跡其間”?他其實也是準備把被那個首領所拒絕,但是沒有想到的是,首領對此“嘖嘖稱歎”,而且“深以為可行”。天涯客猜想為什麽首領答應了他的要求,這是因為“本城哥會中,得一外國人為會友,殊足標新領異,為全黨增色”。就是說,首領認為,有一個洋人加入其中,對這個組織不但沒有壞處,反而是有益的。但是他表示,這件事還需要“堂”裏開會,所謂“堂”就是“哥會之地方機關也”。在商議之後,會中眾人“亦無異辭”。於是客人會之議定。
在天涯客加入袍哥之前,對這個組織已經有所了解。知道該會“遍設於蜀滇黔鄂湘桂粵秦隴七省”,會中以“弟兄義氣”四字為箴言。據稱“其起源甚古”,宗旨在“化除階級,誅鋤強暴,保衛婦女,清厘血胤”。所以“血統不純之男子,不能廁跡於該會”。這裏沒有說什麽是純的血統,我推測即是“漢”以及排除了像剃頭匠、裁縫等袍哥傳統不許入會的職業人群。
四川忠縣
根據天涯客的觀察,會中人所最重視者,在“服從命令,扶持患難”。以《三國演義》中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事為模式,即所謂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但是天涯客也提到,有人認為該會開始於“明季”。當時清兵入關,大肆殺戮,“漢人苦之”。有廣東人“創為斯會”,以“複仇除暴為宗旨”。這裏所說的,應該是早期的天地會、洪門等。今天我們很清楚了,袍哥與這些組織的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重慶臨江門
天涯客對袍哥組織的描述
天涯客講到了袍哥的內部:會內兄弟五人,最長者稱大爺,次為二爺,再次是五爺。“五爺善理庶務,故以為管事”。會內的瑣屑事務,“概由五爺操之”。會中以大爺“為特尊”,部屬“莫不奉號令”。凡新入會者,行輩從最低開始。依靠所拜師父的提挈,而“以次遷擢”,乃至最後達到大爺之位。但是能夠達到這個地位者很少,“必有特殊情事”。
這裏天涯客所稱的“會內兄弟五人”,我猜想就是所稱的“上四排”,即大爺、二爺、三爺以及兩個五爺(黑旗五爺和紅旗五爺)。其實,如果加上“下四排”,即老六、老八、老九、老幺,那麽兄弟就遠遠超過五人了,估計由於他們的地位不重要,加上每排不止一人,所以天涯客都懶得提到他們了。
有趣的是,天涯客也把哥老會視為“一種傳教機關”,因為他發現這個組織也“宣揚教義”,而且“極為活潑”。他們“以同胞義氣同甘共苦”,作為傳教的中心,而且又能“躬行實踐”。
那些貧窮的成員,可以“乞助於”當地的山堂,山堂可以“給以資斧”,所以他們的成員總是能得到幫助,很少會走投無路。而且其會員滲透到“各級社會”,而且“數以億兆計者”。雖然這個數字描述是有點誇張。
特別是當社會混亂的時候,即“每值政局騷擾”,則參加的人眾多,“聲勢之展拓。必數倍於平昔”。
因為勢力單薄的小民,在地方上經常“被人魚肉”,所以不得不“藉哥會為護符”。百姓的“自衛之力,本極薄弱”,再加上“綱紀廢馳”,法律“不足資保護”他們,則“相率而求庇於黨會”。這道出了袍哥能夠持續擴張的秘密。這個組織的會員十分複雜,雖然下層民眾大量參加,但是上流社會也是非常活躍的會員,包括文人、官吏、富室甚至軍人等等。
天涯客說,袍哥分為“五門”,即“仁義禮智信”,其實就是各地的分支機構,或稱山堂、碼頭等。入門者從“最卑之分輩”開始,而遞升為“最尊之門主”。天涯客所稱的“門主”,即後來普遍所稱的“舵把子”,或者“大爺”。
但是每門各有其“沿襲之家法”,一旦進入了甲門,便“不得改入乙門”。會中以“西門最為高”,首先是仁字,然後為義字,義為仁字的“侄輩”。然後是禮字,相當於仁字的“侄孫”輩。而降而至信字,“則與仁字輩相隔理遠”。天涯客這裏的所謂的“西門最為高”,容易造成錯覺,其實根據他後麵的描述,應該是說最高仁字山堂,總部坐落在這個城的西門,而非袍哥中有所謂的“西門”。
上麵所述,多來自“浪跡天涯客未入會前”,無非是泛泛介紹了這個神秘的組織,雖然上述有些信息是通過天涯客的眼睛,還是有些新鮮的觀察。而下麵所描述者,則是其親身的經曆,則顯得特別的珍貴。
從長江南岸看重慶
加入袍哥的儀式
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被帶到一秘密地方。由於是夜晚,眼前隻是模模糊糊黑影,不過感覺是“屋宇頗祟峻”之處。後來他知道了,這是在這個城市的西門,是仁字輩的堂口。他先在前室等待,不一會兒,大爺到達,有管事兩人“左右追隨”。
然後“忽聞管事傳呼”,讓後被介紹人帶入大廳。根據袍哥規矩,任何人入會,必須要由“會中夙負聲望者二人為介紹”。當管事打開門,天涯客看到裏麵“燈光黯淡”,在裏麵開會的弟兄們,“憧憧甚眾”,在大廳中環立成四方形,分立在天涯客的左右。大家都“各屏息無聲”。
然後由二管事司“讚禮”,他“向四方作手勢,如開弓狀”,而“諸哥弟亦以手勢報之”。左手按胸,拇指上豎,右臂外拓,甚平直,手握拳,“而拇指亦翹然”。就是說,雖然握拳,但是拇指則是翹著的。所以這個又稱為“四方禮”。
然後管事中有一人“喃喃陳辭,辭頗繁冗”。辭畢。大爺詢“介紹人安在?”介紹人急忙將天涯客帶至大廳中央,令其“九鞠其躬”。然後發誓,“與在會哥弟同甘共苦,共生死。”
按照一般的規矩,當一個新會員入會時,“位次甚卑”,從最低等開始幹。但是由於天涯客“身為洋人,情勢特殊”,故允許他“逐級超遷,不循常格”。不過,也是因為他是洋人,所以在會中也不過擺擺樣子,“惟僅準擁虛銜,踞榮位”,不但沒有實際權力,而且不得“過問”袍哥的“會務”。他“每超遷一級”,上述儀式“必複演一次”。
成為袍哥“大爺”
由於這個特殊的待遇,他居然最後能夠高居到“大爺之位”,每次開會,還得以享受眾人“以次向予致敬”。而那些“行輩較幼者”,也要來向大爺拜見。而這位洋大爺,似乎也很有派頭了,都懶得做還禮的動作了,不過是“惟翹拇指”,似乎很習慣這種受人尊敬的地位了。如果天涯客有事情,還可以派會中“哥弟二人”,去“應行各事”。而他以“大爺之身分”要行事,“亦由二人負責”。
天涯客記載了見客的一些細節,如凡有參謁者,皆會遞上“名刺一張紙”,這便是袍哥的名片。名刺上有姓名,可以印刷在名片的正中、上下左右都可以,比較隨意。名刺的作用非常之大。當天涯客在城裏麵待得有點兒煩了,還可以巡行各處,無論城鎮鄉村,先由“哥弟管事者二人”,先送名刺於當地會堂,然後當地堂口會“覆投一刺”,表示確認。
如果本堂接待外來客,則弟兄們畢集,行前麵已經提到的“四方禮”。而天涯客被推為“居尊”。從其他堂口來的人,皆“各率有管事”,報告來自哪裏,即所謂的“鄉籍”;以及在會裏的排行,即“行輩”。每唱到一個人的名字,該人“各作勢以示尊卑”。天涯客亦向四方打招呼,“眾哥弟答禮示敬”。然後天涯客將管事者兩人介紹給大家,大家便互贈所帶之禮品。
當地有不少青年人仰慕“外國大爺”之名頭,許多都要求入會,“願與予共生死”。結果他們的堂人數大大擴展,“已在千人以外”。可見這個洋大爺還幫助仁字堂招徠了人氣。
上麵提到過,從天涯客入會之始,便早訂有“約言”,其實他不過是袍哥會中的“客卿”,不得幹預政事。所以會裏有任何計劃,也“從不相告”。也即是說,天涯客與該會,既是“純屬社交之關係”,而且可以為該會所利用。而天涯客做生意,也反過來可以利用袍哥。
其時正當“南北戰爭”--即護法運動--開展之時,“民意欲改建政府”,哥老會知道“大勢所趨”,所以“盡力呼應”。由於有袍哥主持地方行政,民眾生命財產,所以得以保全,民眾的生活能夠“進行如常”。
有意思的是,天涯客認為,“哥會之組織若行事,實為社會主義所表見”。甚至他覺得“與歐美之工人團體規矩會相形似者”。這個相似包括:“地方有會堂,與同會有行輩,交接有儀式,會員有等級,對於會外有應守之秘密皆是,而其宗旨在互相扶持,則尤相類也。”
長江邊的集鎮
他甚至覺得西方傳教士可以和袍哥聯手。傳教士對於袍哥是采取鄙視態度的,天涯客認為,如果傳教士們“能破除其菲薄哥會之積習,而相與提攜,並有以籠絡而操縱之,似不為無裨”。上麵他提到過,哥老會實際上也是一種傳教。不過他也看到,“讚成此說者實鮮”。
雖然他沒有表示可以在哪方麵進行合作,我猜想是否是為了地方民眾的福祉。也可能是因為哥老會是地方上的實權人物,所以他說:“然各地教堂能委曲與哥會之主旨相迎合,冀免後來危害。”或者教會和哥老會“竟藉其力以遏抑恣為危害之人”,這實際上“則利益於教會者實多”。他批評道,可惜在華傳教士“專泥於超度幽渺之靈魂”,而對於“實際之人身之危害”,卻並不是特別關心。本來可以預防一些不幸事件,“先事防維而解免者,反漠然不以為意也。”
袍哥內部的懲罰
天涯客還特別描述了哥老會的“維持紀律之精神”。某日他赴鄉下,那裏“離城甚遠”,也沒有看到有堂口。到達後,還沒有顧得上休息,“忽有踉蹌入見”,哀求他“援一命者”。
於是他跟隨這個人到達一家茶館,見那裏“人如蝟集”,還有持槍者守在門外。他向守門者做了手勢以後,遂準許他進入。茶館中間桌邊坐著“會中大爺”,但是“位分較亞於予”,就是說在袍哥輩份上比天涯客稍低。見天涯客後,便“起行敬禮”,天涯客座右。
但見一人被反縛,身上流血不止,馬上便站在“地上血潭中”。他“既不啟口,亦不作乞憐狀”。其罪名為“賣友”。看他身上,“兩脛兩股,筋肉突出處,均被利刃洞穿”。雖然受創不輕,但是都在筋肉上,非致命之傷,也不難治療。
但看大爺忽然舉起手槍,要將其擊斃。天涯客趕緊勸阻,並問其獲罪緣由。得知他跟隨大爺多年,在其栽培之下,升至管事之位。後聞有人以重金購大爺之頭,管事想得到這筆賞金,竟然“謀致大爺於死”,但大爺“幸而獲免”。天涯客還是覺得“其人為可憐”,為之求情。“哀籲再三”,終於說動大爺,最後決定將其“驅逐出省,永禁入境”。
天涯客提到,袍哥中也“有令犯罪者自盡之例”,但是這種處罰並不常用,除非“不得已而行之”。一般是在“月明之夜,擇空曠之所,召集會友,環繞作四方形,由犯罪暫自掘墓穴,俟號令一發,即自刎而死,會友乃舉土掩之而散”。
按照天涯客的說法,哥老會之所以能如此擴大勢力,是因為“其紀律雅多可稱”。其勢力“常足以左右中國時局”。因為“民政官吏之在會者多,軍界尤當以萬千計”。也就是說,袍哥成員在政府和軍隊裏麵都有相當大的勢力。
袍哥建立了一個“國中之國”?
天涯客甚至認為,護國戰爭的成功,袁世凱的傾覆,“哥會均與有大勳”,可以稱之為革命的“原動力”。在西方有一種說法,“帝國之中有帝國”,天涯客認為“哥會其中華之小帝國歟”。就是說,袍哥是中國土地上的國中之國。此語應該是言過其實,因為袍哥畢竟從來沒有建立一個統一的“王國”,但是這種說法,已經足以證明其影響力。
天涯客作為一個袍哥會中之人,根據他的觀察,這個組織本質上是反對“盜賊攘劫之行”,所以能夠得到民眾之支持,“顧會員既眾”。但是他也看到,這個組織的成員很複雜,“品類即萬有不齊”。雖然也有的袍哥“持勢橫行”,但並不是主流,“亦限於一二方隅而止”。也有托“哥弟”之名,而“恣行鼠竊狗偷”,甚至“睚眥殺人者”。這都是因為被“末流為害”。但是“外間不察”,把這些壞事擴大到整個組織,所以引起人們“淩汙唾罵”。反而人們忽略了袍哥的“組織精神”。
天涯客最後說,在哥老會的“始創時代”,本來具有“社會主義之形式”,這很適合當時的“情勢”。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近世文明日,日臻進步”,哥老會中人“意見峙私”,但是又不可能統一,“其所以致詬病者,自或不免”。(甘作霖《西人所述哥會之曆史》)
我們應該注意到,天涯客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是1917年。他沒有預想到的是,袍哥的勢力竟然能夠持續擴張,而且其勢力達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隨著袍哥的勢力擴張,組織和成員的進一步的複雜,在地方社會和政治上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天涯客所揭示的袍哥的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這個文獻之所以珍貴,是因為提供了不少細節的描述。雖然流傳下來有關袍哥的資料也不少,但是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細節的描述,哪怕是一些過去袍哥成員的回憶,也語焉不詳,但是這個洋袍哥的傳奇經曆,給我們留下了十分有用的袍哥內部的第一手的真實記錄。
注釋:本文照片皆由美國人張柏林(Rollin Chamberlin)攝於1909年;插圖取自各種版本的袍哥《海底》。
轉自《大家-騰訊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