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陰謀論簡史
摘要: 做一個理性的質疑者。
文 | 互聯網指北,作者 | 丹尼爾,編輯 | 蒲凡
1954年,美國佛羅裏達州的司法部長喬治-布勞蒂加姆簽署了一份文件,代表州政府從官方層麵,確認當時在美國民間廣為的流傳都市傳說“十條誡令”,是一件真實存在的事情。
60多年後,這份文件的影響仍然深遠,並且不僅僅局限於美國。在中國,當你打開搜索引擎,檢索“十條誡令”這組關鍵詞,很榮譽找到關於“十條誡令”的大量討論與傳聞。
具體“十條誡令”是什麽,怕大家太長不看,原文這裏就不貼了,感興趣的可以自己搜。簡單來說,就是美國決定對中國進行意識形態滲透,用他們的電影、音樂和playboy雜誌等文化產品給中國的青少年洗腦,讓他們沉迷於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聲色犬馬,不務正業,從而達到美帝和平演變的陰謀。
尤其是近兩年,隨著輿論對影視行業從業者的不滿日漸興盛,“十條誡令”的熱度在中文社交網絡中的熱度再次提高:你看,為什麽將軍孤墳無人問,戲子家事天下知?為什麽小孩子都去追星,不想當科學家了?都是西方人搞的鬼嘛!
但問題恰恰出在這裏。誠然,大家為祖國的花朵殫精竭慮的心情是好的,但問題是:十條誡令是假的。
1946年,二戰已經結束,隨著丘吉爾“鐵幕演說”的發表,美國和蘇聯這對曾經並肩作戰的盟友逐漸開始從麵和心不和變成了哪哪都不和,一場關於意識形態的“新型戰爭”(也就是冷戰)即將席卷全球,並在宣傳陣地上率先出現硝煙。
1946年2月,美國一家名為Moral Re-Armament的期刊率先刊登了“十條誡令”,據該刊說“十條誡令”最初是1919年在德國發現的,作者是德國共產黨,十條誡令的目的是共產黨要用共產主義文化來腐蝕資產階級,從而發動革命而創造的陰謀。
結合開頭提到的政府文件,也就是說“十條誡令”是官方層麵認可的“敵對行為”,十誡本來應該是共產黨的意識形態滲透武器,不是資本主義用來和平演變的武器。
甚至有沒有“十條誡令”都沒有定論。在文件簽署後的幾十年裏,不斷有嚴謹的考據黨去尋找所謂1919年刊登“十誡”的德國報紙,至今仍然也沒有找到十誡的內容。也就是說,所謂的“十誡”大概率是資本主義陣營用來汙蔑共產主義而編造的謠言。
當然,沒人能具體地說清楚“十條誡令”是怎麽經過多輪反轉,成為曆史上最著名的“陰謀論”的。但“陰謀論”為什麽能夠擁有這樣打破時空的生命力,為什麽能夠被中文互聯網世界快速吸納,為什麽沒有像迷信一樣被現代科學的發展打斷,仍然找得到全新的生存方式?這顯然是更值得我們關心的話題。
尤其是當我們剛剛經曆了一個浸淫在信息流中的最長春節假期,各種神乎其神的傳聞打破了日常傳播規律,開始不斷斬獲10W+的時候,我們似乎更需要多花時間來了解“陰謀”這個人類文明最忠實的精神夥伴。
與人類共生的陰謀論
疫情期間最受歡迎的內容類型有哪些?很遺憾,“陰謀論”一定名列前茅,並且無論身份、學曆、經濟、區域,在你的朋友圈裏一定不乏身影。比如“國際社會的本澤馬”美帝,疫情之前的一篇文章,在疫情期間翻紅:
還有關於軍隊的爆文:
文中推測,美軍利用了去年10月在武漢舉辦的軍運會,在中國大肆傳播病毒,所以,這場肺炎疫情,實際上依然是美國的生物戰:
當然這也不是中文互聯網世界的專利,國外的也沒閑著。疫情爆發初期,美國共和黨的一參議院就公開聲稱“病毒來自武漢的一個實驗室”,不久後,關於病毒是人工製造的陰謀論就開始大肆傳播,甚至還有美國人相信比爾-蓋茨支持了病毒的研發。
前者已經被很多媒體批判,後者更是引起了科學界的強烈譴責:
其實,邏輯清晰、具備常識的人都會對這種陰謀論不屑一顧,但從數據來看,類似的陰謀論在人群中無論是傳播性還是接受度都非常之高。比如關於美帝生物戰的文章在被刪除前,閱讀量突破了十萬,在看數有一萬多,下麵表示“醍醐灌頂、細思恐極”的留言也都有上萬的點讚。
為何人們會對如此經不起推敲的陰謀論這麽輕易地就全盤接受、深信不疑呢?陰謀論是何時出現的?事實可能很殘酷:
打人類文明誕生的時候起,陰謀論就已經被刻在了我們的基因中,並且擁有了很多很容易被我們忽略的“雛形”。
比如神話。我們還在山洞中穴居的祖先,在麵對地震洪水火山噴發等自然現象的時候,就將其歸咎於神仙發怒,所以降罪人間,這基本上已經具備了“陰謀論”的核心要素——用自己能夠理解的知識積累,去解釋未知的領域,最終得到一個邏輯似乎能夠自洽的故事。
所以雖然人類的科技和文明雖然日新月異地發展,但依托於人性——忠誠、欺騙、善良、邪惡——陰謀論幾乎有天然的土壤,並在每個時代都獲得了相應的傳播基礎,進而演化出符合時代環境特征的新陰謀論。
甚至某種程度上來說,進入現代社會後,隨著未知領域的幾何倍增加,人們耳熟能詳的陰謀論越來越多,比如阿波羅11號登月完全是造假,911是布什政府自導自演的悲劇、共濟會暗中控製全世界等等。
而隨著互聯網的興起,這種吸引眼球的陰謀論獲得了更多的傳播渠道,搭上了順風車,讓更多人中了招,可謂防不勝防。
人人網還流行的時候,有人炮製了一篇“秋褲是蘇聯人的陰謀,目的是讓中國人失去抗寒基因”的釣魚文,結果迅速傳播,甚至有的長輩都會在飯桌上分享這篇文章,並感歎道:秋褲這破玩意是不能再穿了。
不過陰謀論似乎也不僅僅是“智商稅”,專門收割知識積累有限、與時代脫節的韭菜們。事實上,即使是“知識分子”,也很容易成為“陰謀論”的受害者,甚至是傳播者。
最被我們熟知的例子發生在2012年,彼時高曉鬆視頻的《曉說》剛剛上線,恰逢歐洲杯,他就講了一期足球,大意是:所有的足球比賽都是博彩公司暗中操控的,比分已經提前定好,我們看到的隻不過是一場場表演而已。
而這段視頻在六年後的俄羅斯世界杯期間,星火燎原一般地在互聯網上大肆傳播,很多對足球不了解的人瞬間被“帶跑了節奏”,成了為忠實的足球陰謀論信徒,開始了對足球(尤其是足彩)粉絲們無盡的調侃。
挺聰明一人,怎麽就相信陰謀論呢?
其實隻要對相關領域有所研究的人,都會發現這些陰謀論完全站不住腳。比如阿波羅登月造假的事,如果這真是假的,連老百姓都看出來了,為啥冷戰期間天天盼著美國人吃癟倒黴的蘇聯人,從來沒有戳穿死對頭的謊言,反而一度加大航天投入,也要往月球上跑呢?
這不合理嘛!
再比如世界杯由博彩公司操控的陰謀論,對足球和博彩了解的人都知道,博彩公司隻要設定好賠率,從中抽成,就可以穩賺不賠,犯得上冒天險去控製比賽嗎?而且足球因為比賽參與人數多,越多的變量加入,結果就越難控製,所以比賽結果與紙麵實力不一致甚至相反,那是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那為什麽陰謀論還如此有市場?
進化心理學認為,人類對未知的環境始終有一種恐懼和厭惡的態度,充滿了不安。為了規避風險,我們必須要用曾有的經驗和直覺解釋這種未知,從而將其納入到已知的範疇,進行預測和控製。
比如原始人不知道電離子、潮汐效應和地殼運動,但麵對雷電洪水地震這種時不時發生的事該怎麽解釋呢?
正如上文所說——用自己能夠理解的知識積累,去解釋未知的領域,最終得到一個邏輯似乎能夠自洽的故事,這是人性決定的局限性——老祖宗就用自己往上麵套:肯定有那麽一群和人一樣擁有七情六欲,但掌握超級武器、法力無邊的神仙組織在背後搞事情,人要是把他們惹急了,就會召喚雷電劈你、放洪水淹你、火山噴發燒死你。總之,這都是神仙組織的陰謀。
可以解釋了,就容易想對策了。或者用現代的話術來解釋,那就是“需求明確了,就能針對性地給出解決方案了”。所以趕緊給神仙跪下管怹叫爸爸吧,把怹老人家伺候好了就風調雨順,伺候不好就災禍不斷。
後來這就慢慢演變成了神話體係以及宗教。
而如今,雖然我們的認知水平和知識儲備已經達到了另一個維度,但術業有專攻。在人類腦容量和有效時間的雙重限製下,即便你是某一領域的大牛,而在另外的領域可能也隻不過是一個小白,從而讓信息差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必然”。
所以建築大師可能會相信秋褲陰謀論,物理教授也可能被賣保健品的忽悠瘸了,老百姓們會相信皇帝用的是“金鋤頭”。
所以麵對一個未知的領域,陰謀論還是能夠很快地占領智商高地。 再加上新媒體手段的二次加工和包裝,太容易“迷信要是披上科學的外衣,使科學都沾上了一股妖氣”。
再回到前麵提過的世界杯例子,就很容易解釋得通了。被陰謀論撕裂的“球迷語境”,實際上有著非常明顯的群體特征:球迷們會對這樣的傳聞不屑一顧,反而是那些隻有在世界杯才活躍起來的“大賽型球迷”,總是對高曉鬆的話深信不疑。
因為他們不懂442、433有什麽不同,不懂tiki-taka和擺大巴到底什麽意思,不懂鏈式防守和全攻全守,這些是需要一場又一場的比賽看下來才能逐漸理解,而不懂球的顯然沒有那個時間去鑽研。
而“博彩公司控製比賽”的內容,你懂不懂球都能理解,於是,足球這個超越自己認知的領域帶給自己的“挫敗感”、“失落感”,就被陰謀論成功化解了。
陰謀論不一定是壞事,但是……
其實所有陰謀論的故事都挺好看。
比如《貨幣戰爭》,就是個挺有意思的小說;再比如小時候大家都看過的那種《世界未解之謎》,雖然很扯,但讀起來也很有意思。
陰謀論的流行也可能對讓某些人受益。
比如《貨幣戰爭》的主角羅斯柴爾德家族,書中說他們手眼通天、無所不為,但就是這麽個連肯尼迪都說斃就斃了的狠角色,居然讓一個中國作者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家族秘辛掀了個底兒掉。作者宋鴻兵至今還活得好好的,足以說明其作品的扯淡性。
但被汙蔑的羅斯柴爾德家族也成了這場陰謀論的贏家之一,原本有些許沒落的家族,一下子在中國老太太摸電門——抖起來了。
2010年,該家族手中的拉菲紅酒在中國的售價達到了頂峰,3瓶1869年的拉菲被中國人拍到了150多萬元一瓶的高價,就連並不稀有的2009年拉菲的期貨,也被拍到了4萬多元一瓶。
據倫敦的葡萄酒交易所Liv-ex說,好年份的拉菲紅酒比其他一級酒莊的價格要高出130%。
不知道這些與其在《貨幣戰爭》後的名聲大噪有多少關係。
同樣,《世界未解之謎》裏的陰謀論也讓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受益。其中最有名的當屬百慕大三角。
據說經過百慕大的飛機、輪船、潛艇都會突然消失不見,連殘骸都找不到。更聳人聽聞的是,若幹年後,某些消失在百慕大的輪船會突然現身,而船員各個都和當初失蹤時一樣,沒有衰老。
於是,各種超自然的設想聚集在了這片小島附近,什麽四維空間、平行宇宙、時空之門一類的,當然,美帝依舊脫不了幹係,有人說他們在海下搞什麽秘密武器。
之後有學者特意寫書辟謠,拿數據證明,在這片區域發生空難海難的數量並不比別的海域更多。
但枯燥的科學事實必定沒有陰謀論刺激,於是,從60年代開始,無數閱讀了《百慕大三角未解之謎》的西方遊客都奔著這個恐怖的所在去一探究竟。
結果就是,百慕大的旅遊業蓬勃發展。
去過百慕大之後,肯定你會表示這地方和世界上所有的海中小島一樣風光秀麗、氣候宜人,跟恐怖一點邊都沾不上。但因為人們對陰謀論的偏愛,該島的旅遊業還會繼續興旺到天荒地老。
而且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也讓我們的祖先在進化過程中躲過了不少明槍暗箭,最終得以繁衍生息到今天。
但是,我們依然要旗幟鮮明地反對陰謀論。
當我們總是用主觀的經驗去解釋並不熟悉的領域時,就會沉溺於自己的舒適區間,失去探索和求知的動力。
如果你習慣於用鄰裏糾紛或者公司辦公室政治的思維去理解曆史和國際政治,那麽你就不會再願意去花心思閱讀政治和曆史的著作,去探尋其中的規律,體會曆史人物的縱橫捭闔。
如果你篤定地相信所有的足球比賽都是內定的結果,那麽你也不會去一場場的觀看比賽、研究戰術,去領略世界第一運動的魅力。
相信陰謀論,會讓我們故步自封,在自己已知的經驗中來回打轉,而不會再有進步和突破。
另外,陰謀論是無法證偽的,這就會損害我們的邏輯思維能力。
陰謀論者往往有一個自己的邏輯閉環,不管你用多麽清晰的邏輯、多麽確鑿的證據,在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前提下,總會找到一個你無法證明的點,去論證其陰謀成立的合理性。
比如地攤曆史愛好者往往有一個觀點:諸葛亮就是死得早,他要是活得長,也會學司馬家篡位。
這個推論永遠無法證偽,因為沒人能讓諸葛亮活過來,看看他到底會不會篡位。但鞠躬盡瘁的諸葛亮懷有不臣之心的推定卻被陰謀論者坐實了。
《我愛我家》裏宋丹丹曾經說過一句話:你們是沒那麽說,但誰保證你沒那麽想啊?
此時,誰又能證明自己真沒那麽想呢?
很多文章在駁斥了“新冠肺炎是美國陰謀”之後,後台都會收到諸如“你收了多少美元”的質問,可以看出,如果我們篤信陰謀論的話,一切的爭論和探討都會變成貼標簽和扣帽子的撕逼,一切與自己不同的觀點都可以從動機上質疑,從而發起誅心之論。
顯然,這對我們自身的成長以及不同意見者之間的交流並沒有好處。
過度篤信陰謀論還會切實地影響我們的身體健康,比如美國一些反疫苗團體認為疫苗接種是政府的陰謀,所以反對兒童接種疫苗,導致2018年麻疹病例增長了48%。
顯然,疫苗陰謀論的危害已經到了草菅人命的程度了。
最後:做一個理性的質疑者
當然了,反對陰謀論並非是讓大家變成傻白甜,別人說什麽信什麽,批判性思維和質疑精神永遠是這個社會文明中寶貴的特質。
那麽,理性的質疑者和陰謀論者到底有什麽區別?
1.大膽假設,謹慎求證。
理性質疑者或許會對某些大家看起來是金科玉律的東西表達懷疑,但是在懷疑之後,他們會用合乎邏輯和尊重事實的手段去證明自己的猜測。
哥白尼和伽利略都是用多次的觀察、推演、計算,才得出了地球繞著太陽轉,這個在當時看來大逆不道的結論,而不是玄乎乎地說這一切都是教會的陰謀。
2.誰主張誰舉證。
如果你的觀點與現有觀點相反,那麽去證明現有觀點不成立的責任在你,而不在持有現有觀點的人身上。
一個平時成績不好的同學突然考了第一,如果你是個理性的質疑者,你要去舉出他作弊的證據;如果你是一個陰謀論者,你會要求他證明自己沒有作弊。
3.接受自己可能錯了的結果。
很多時候當你質疑權威,然後苦苦搜尋論據之後,結果卻和你的初衷褲兜子放屁——兩岔了。陰謀論者此時會繼續采用常見的套路——這些論據都是被人篡改過的/科學家都被收買了等等。
而理性的質疑者會承認自己錯了,畢竟,像真理低頭,是一件幸福的事。
總之,希望大家擦亮雙眼,在傻白甜和陰謀論者之間,找到一個理性質疑者的道路。 (本文首發鈦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