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中國夜場撈金的黑人小夥
阿肯是一名在華的黑人留學生,畢業後他留下來,混跡於光怪陸離的娛樂場所。10年間,他經曆奢侈、迷亂與愛情,精疲力盡後,卻仍然沒有辦法建立起穩定的生活。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549個故事
故事時間:2007-2018年
2007年的一天晚上,一百多人圍了我經營的酒吧,逼我們交出黑人演員阿肯。阿肯害怕得躲進辦公室,求我處理這件事情。我打開監控,指著屏幕告訴他,哪些人是談判的,哪些人是拿刀的……一番話把阿肯嚇得癱在地上起不來。
2009年,我在溫州瑞安接了一個場子,幫老板操盤一家酒吧。
阿肯此時已經畢業,在中國夜場裏受到的追捧和不菲的薪水,是他在祖國讚比亞無法得到的,阿肯選擇留在中國工作。為了報恩,他放棄在連鎖夜場裏500元一天的高薪,來幫我開業。
阿肯抵達後,馬上與我溝通演員的操作計劃,他提出一條鐵律,所有演員都不能與客人喝酒,也不能和客人外出。
我笑著說:“瑞安是個小地方,沒有陪酒怎麽做生意啊?肯肯肯肯肯肯。”
阿肯把毛茸茸的腦袋湊近,兩隻大眼睛瞪著我:“不許笑!我們賣藝不賣笑,所有演員都應該是明星,明星不陪酒。老大大大大大。”他用我的招來教育我。
國內大部分夜店酒吧,都要求演員和客人應酬,以此吸引客人常來消費。在娛樂落伍的小城市,反其道行之實屬膽大。但阿肯的主意十分契合我的做店理念:做明星效應,不做陪酒的俗套。
實踐過程中並不容易,有客人因為演員不陪酒來砸場子,酒吧老板也與我們有了分歧。阿肯找老板理論,如果老板要對付我們,他就離開。阿肯的外籍身份意味著能吸引客戶,老板哪裏舍得讓他離開,索性賣個麵子給阿肯,當眾表態支持我們。
那段時間,阿肯像打了雞血一樣,表演完也不下班,整晚在酒吧裏唱跳,活躍氣氛,他還從附近上海、杭州等城市拉來外籍歌手和演員。
堅持40天後,酒吧終於取得了爆炸性的勝利。客滿時,酒吧外還聚集上百人,他們等半夜一兩點有客人離場後,再進入酒吧娛樂。酒吧的影響力迅速擴大,甚至吸引了旁邊溫州、樂清等城市的富人過來消費,聖誕節時,我到門外數了一下,門口幾溜豪車的總價值,近乎一億。
夜場是糜爛的地方,不少人追求阿肯,但他都拒絕了。看阿肯和往日大不相同,我問他是怎麽做到的。
他說:“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有女朋友。2008年離開你,我去了重慶,在那找了一個女朋友,她很愛我。”
我笑:“別吹牛,以前你可不是這樣。”
阿肯正經地說道:“我把女人換成酒了,不喝酒怎麽能陪大哥吃宵夜?”說罷,仰頭一口幹了一瓶啤酒。
酒吧生意越來越紅火,我們累並快樂著過了幾個月。
一天營業時,酒吧裏來了一群生麵孔,神色怪異,隨處亂晃。不久,三十幾名警察衝進酒吧,迅速摁住這夥人。警方從他們身上,以及這夥人待過的酒吧地麵和沙發上發現了很多K粉(毒品)。
因為涉嫌販毒,酒吧被勒令停業半年,對夜店行業來說,這等於宣判了死刑。散夥後,阿肯和我不舍地告別,回連鎖公司去了。
隨著時間推移,讚比亞小夥已完全是一個黑皮膚的中國人了。前兩年他母親去世,阿肯參加完葬禮從讚比亞回來後,滿臉憔悴,說要努力賺錢。我很奇怪:“你老爸不是很有錢嗎?這幾年你賺的也不少。”
原來他家裏生意失敗,差點破產。母親去世後,哥哥妹妹都不願留在讚比亞,他們要拿英國護照、定居英國,需要錢。阿肯麵色嚴肅,一口幹完一瓶小勁酒,目光炯炯:“我是不會放棄讚比亞國籍的。”
沉默了一會,我問他:“那你女朋友呢?”阿肯低下頭,沒說話,隻一個勁地喝酒。
阿肯回到重慶繼續在夜場唱歌賺錢,他還兼職多種工作,翻譯、參加電視節目、從讚比亞拿了一些礦石樣品找買家......不少人說非洲人不勤勞,但人是會改變的,阿肯就是。幾年來,阿肯輾轉各個城市,努力賺錢。
2016年的一天,阿肯給我打電話,說他女朋友家裏不同意女兒嫁給黑人,事鬧得挺大。阿肯受不了她家人那些刺耳的話。電話裏,他很憤怒。
“說你黑怎麽了?你就是黑人啊。”
“不黑,我是巧克力的顏色。”
阿肯接著說:“他爸爸媽媽說我們黑人有很多女朋友,我哪裏有,我隻有一個女朋友,就是他們的女兒。”
“還說什麽了?”我需要聽到女方家長完整的說法。
“他們說我們國家有很多窮人,吃不飽,不讓女兒去。還說嫁給黑人會被人看不起,被親戚朋友笑話......”阿肯越說聲音越小。
“這不重要。你不做上門女婿,女朋友也不可能嫁去讚比亞,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問我:“老大,你說怎麽辦吧,我不生氣。”
“把你女朋友戒了吧,不要留下感情。”
當然,阿肯沒做到,一直到2018年底。10月,我接了廣西桂平市的場子,我給阿肯打電話:“肯肯肯肯肯肯,你在哪裏,回來幫我。”
阿肯馬上答應我的邀約,他真的很懂感恩。這時阿肯已經從歌手轉做MC(主持人)了,市麵價是7、800元/天。我逗他,還是給兩百可願意?
“哈哈,”他笑了:“中!”阿肯學著河南話說道。
玩笑歸玩笑,這次我給他500元一天。約定到南寧那天,阿肯給我發了個信息,說他誤車了,改坐中午的車來。我很奇怪,阿肯以往時間觀念強,這回怎麽了?
南寧朝陽地鐵站口人很多,還沒出閘,阿肯就大呼小叫的,出閘後和我抱在一起。“我胡漢山又回來了!”回到自己出道的地方,阿肯很興奮。
擁抱中,我聞到一股酒氣。
“肯肯肯肯肯肯,你是不是喝酒誤車了?”我問。
“沒有,沒有。”他連忙否認,問起我別的事情。
三天後,老板開車來接我們,前往200多公裏外的桂平市。阿肯上車前,說要到小賣部買東西。我無意中看到,他要了瓶小勁酒,一仰頭酒全部進肚。
夜場明星喝酒也正常,我沒想太多,轉身上車。
外籍MC的到來,吸引了烏央烏央的人擠滿酒吧。阿肯連續幾小時調動氣氛,所有人都在瘋跳,仿佛整個城市也隨之歡動。
看著全場沸騰的場麵,我放心了,轉身一個人回到經理辦公室。
沒幾天,有股東說阿肯喝酒後,不理客人,客人有意見。我以為阿肯又是使出做明星效應的老套路,沒放在心上。接下來幾天,有員工來匯報,說阿肯有時兩眼發直瞪著別人看,看得別人心裏發毛。
我問現場氣氛如何?好,那就行了。
一晚,節目總監給我發來信息,說阿肯在化妝間哭。我讓他把阿肯帶到辦公室。原來短視頻平台上有幾個中國遊客在讚比亞拍的視頻,內容是讚比亞太窮了,人們吃不上飯之類的。
阿肯說:“為什麽讚比亞好的地方不拍,專門拍很落後的地方?是不是很看不起我們?”說完眼淚流了下來。
“你想讓人看得起,不是靠哭換來的。你都而立之年了,還像個baby,沒出息。”我用手指彈他腦殼,“你懂不懂什麽叫而立之年?”
“兒立之年就是兒子長大了!”他說:“我明白了,哈哈,你是我說長不大......”他一頭紮進酒吧。
阿肯的到來,讓我的壓力減輕許多,我決定組織公司活動。我成立了酒吧足球隊,帶大家踢球、吃燒烤,中途,阿肯說身體不舒服,心慌,可能是太久沒運動了。我讓節目總監先送他回酒店。
當晚,節目總監報告說阿肯沒上班,到酒店找他,怎麽拍門也沒反應。
我很緊張,拿起外套,招呼保安隊長準備過去。這時節目總監的電話又來了,傳來的是阿肯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我睡著了,超過了時間......”
“你差點嚇死我,我以為你犯了心髒病。”我大為光火。
我讓阿肯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說。事後才知道,那晚我被阿肯輕描淡寫的語氣給欺騙了,他真的差點死在賓館。下午的激烈運動,讓他心髒突發症狀,萬幸後來又醒了過來。
我讓阿肯搬到宿舍住我旁邊,時時看著他。
不久,酒吧又出波折,我帶著員工撤回南寧,阿肯心情鬱悶,約人喝酒。席間,我見他眼神不對,忙送他回賓館,告誡他不要再喝酒。在得到保證後,我回家睡覺。
半夜兩點多,陌生號碼沒完沒了地打來,迷糊接電話,我被嚇醒了。
“我是南環派出所的,你是不是有一個黑人朋友?他在這裏,你趕緊來一下。”
原來在我回家後,阿肯又跑到街上,喝了不少酒後四處亂逛,用腳踢商鋪的卷閘門,被人報警帶回派出所。在派出所鬧騰一小時後,民警才弄清我的電話。我趕到派出所,連連道歉。
所長把我叫到一邊詢問情況,告訴我:“你真的要好好看著他,我覺得他精神有點問題。”所長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腦殼,“可千萬不能讓他出事,你知道,外國人,我們會被累死的。”
我不停道歉和保證,帶著阿肯回到賓館。
我坐在沙發上一直看著他,生怕他又跑出去。腦海一遍一遍地想著所長的話。
我不時用手去探他的鼻子,怕他出意外。一小時後,我又去探他的鼻子,發現沒有呼吸,我猛搖阿肯,大叫他的名字。阿肯竟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我立馬打120,帶阿肯到第一人民醫院搶救。第二天上午,他醒了,見到我,兩眼有了些神色,跟我開起玩笑,我氣壞了,說:“你身體到底有什麽毛病?不許騙我。”
他支支吾吾,也說不清。聽他的意思,是喝醉了行為會失控。我去找醫生,醫生告訴我阿肯患的是“震顫性譫妄”,是飲酒性精神障礙的一種。醫生解釋說,長期大量飲酒者突然斷酒,會出現震顫譫妄,表現為意識模糊,出現幻覺。嚴重時會因高熱、衰竭、感染、外傷而死亡。
詢問阿肯,我才知道他一直在戒酒,但是一斷酒,就出現幻覺,隻能繼續喝酒。喝酒,又控製不住量,所以經常發生問題。阿肯曾經去瑞典一家戒酒中心治療過,中途聽聞女朋友說要分手,放棄治療飛回重慶。女方家長的強烈反對,讓阿肯陷入痛苦,戒酒斷斷續續。最終,女朋友也覺得累了,不想再爭取,主動提出分手。阿肯又開始借酒澆愁。
我強行要了阿肯女朋友的聯係方式,和她聯係。
阿肯的女朋友叫阿朵,重慶人。從阿朵那了解到,她父母親因為扛不住親戚朋友們異樣的眼光,反對她和阿肯交往。由於怕別人問起這件事,阿朵母親甚至不敢和鄰居打招呼。
前兩年阿朵為了讓父母接受阿肯,安排阿肯陪父親喝酒。父親嗜酒,酒量大,阿肯陪著陪著喝多了,胡言亂語說他很愛自己的國家,絕對不會離開他的祖國。再喝多就倒在地上,送去醫院,整得家裏雞飛狗跳,母親罵父親不懂事,為何要和這個“怪物”喝酒。
阿朵很愛阿肯,但是她不可能丟下父母嫁去讚比亞,為了讓阿肯戒酒治病,她隻能選擇分手。
“你給我個準話,你怎樣對待你和他的事?”
“想清楚了,分吧,對大家都好。我家已經相中了一男的,我們準備結婚了。”阿朵在電話那頭哭了。
確認阿朵的決心後,我以十幾年兄弟的身份,勸說阿肯去瑞典治療。見他還念念不忘女朋友,我鄭重告誡他:“你別想了,你女朋友已經訂婚了。”我拿出英文版的《聖經》交給他,這是昨晚在阿肯褲兜裏找到的。
我說:“我沒有這個信仰,但是我信你,兄弟。”
阿肯流著淚,右手放在《聖經》上:“我去瑞典,主在那裏等我。要麽戒酒,要麽讓主帶我走。”
幾天後我去機場送行,阿肯有點虛弱,但一雙大眼睛還是很有神。
“老大,你好好的,你不喝酒真太好了,不然就像我一樣。”他的眼角掛著淚。
“等你病治好了,回來繼續一起戰鬥。”我說。
“大大大大大,你要和大家說,我沒有逃跑,我是回家做生意去了。”
我倆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我可不可以再請你抽一根煙?”阿肯放開我,從大衣口袋裏掏出剛和我認識時、常請我抽的萬寶路。
一晃半年多過去。阿朵已經嫁了人,而阿肯一直沒有消息。每當看到網絡議論在華外國人時,我就想起這位叫“肯肯肯肯肯肯”的黑人兄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