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
武昌醫院女護士父親之死:反思“不惜一切代價”
我們習慣把抗擊新冠疫情,比喻為一場戰爭。戰時狀態下的社會,往往隻有一種聲音,很多原本需要關懷的弱勢群體被巨大的洪流裹挾,難免成為失語者,從而被置於尷尬和灰色的境地。
《人物》雜誌對三位新冠肺炎疫情中的透析病人家屬進行過一次采訪。其中一位家屬說:
“在這個過程中,大家永遠看到的焦點都是在於主體,其實有很多夾縫的陰影下的人,其實這些人不在少數,你把他的數量拎出來的話,真的不少。”
今天,我想想說這些被疫情吞沒的失語者的故事,並嚐試反思“不惜一切代價,打贏防治新冠的戰爭。”
01
1月23日,武漢封城。
隨即武昌醫院被指定成為全市第二批中心城區發熱患者定點醫院,專門用於收治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同時醫院的所有其他病人,都被安排轉往其他醫院進行治療。
這其中,就有該院護士章芹的父親,一位多年尿毒症患者。
過往的生命裏,他每周都要前往武昌醫院進行三次腎透析。從家中到武昌醫院的這條路,就是他的“活路”。
章芹的父親,被安排到武漢天佑醫院進行腎透析。可到了28日,武漢市開始設立第三批中心城區發熱患者定點醫院,原本給章芹父親提供腎透析治療的天佑醫院也位列其中。
至此,當下武漢所有的醫療資源幾乎都用於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防治。找不到能夠進行腎透析醫院的章芹父親,隻能被送回家中,聽天由命。
29日,章芹父親在家中去世。
而在章芹父親病無可醫直至去世的這段時間裏,章芹一直堅守在抗疫一線。
《環球時報》采訪章芹的同事稱:
“她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沒有請過一天假,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因為長時間佩戴醫用口罩,穿防護服,她身上很多地方都起濕疹了。”
1月30日,章芹發了兩條微博。不足百字,卻字字泣血,讓人不忍卒讀。
“父親,我在救別人,對於你我毫無辦法,一路走好,我好愛你,爸爸。”
“謝謝大家,如果你們知道他怎麽走的,會更加難過,他輾轉兩個醫院透析,結果全被征用發熱醫院,導致無處可透,算了……而他菇涼還在一線。”
章芹父親的悲劇,不是個例。
20歲的湖北女孩萬茹意,2019 年5月28號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B 類,高危人群,目前住在武漢協和醫院的層流間病房。
這是她第四次入院,第二次複發。
據萬茹意母親口述,第二次複發之後,協和醫院已經無法醫治,化療也隻能緩解。院方推薦她們去河北燕達陸道培醫院繼續治療,那是全國最好的血液病醫院。
但是疫情阻擋了她們的腳步。
怎麽出去?根本出不去。
市長熱線給這對母女的回複是:不可能出城。
“我現在很絕望,精神崩潰,快瘋了的感覺。當媽媽真的很痛苦,要是沒做媽媽就沒這麽痛苦了。這個疫情把女兒生的路都阻截了,就像我微博上說的,路已經沒有了,全部斷了。”
絕境之下的萬茹意對母親提起了安樂死。她說:
“我拖累了你們,你們也沒有自己的生活,天天在醫院裏。”
母親看著萬茹意特別痛苦,摸摸她的頭,摸摸她的手。越摸她,她越說:
“媽媽,你別對我這麽好。媽媽,我走了之後,你們過幾年就會把我忘了,你們就過你們自己的生活,養隻狗遛一遛。”
不止是尿毒症患者、白血病患者,疫情之下的武漢,還有許多絕症病人在等待命運的審判。
2020年2月1日,網友 @二水 第N次發出了求救微博:
“血小板顯著異常第四天了,母親情況有點不妙,有沒有醫院能夠收治?”
這天,@二水 的母親鼻腔和喉嚨開始出血。身為急性白血病患者,@二水 的母親在武漢大學中南醫院血液科依靠每周輸一次血小板、每兩周輸一次紅細胞和服用抗癌藥延長生命。
不過現在醫院也沒轍了,他收到的回複是:
“血液科發現了新冠肺炎的確診病例,整個科室都封了,你們去其他醫院吧。”
@二水 慌了,輸不上血小板,母親隨時會因出血而死亡。他想盡辦法在網絡上尋找一切可能的希望,但正值疫情高峰,武漢同濟醫院、武漢協和、武鋼總院......幾乎所有醫院都因為擔心交叉感染而拒收其他病人。
“醫院沒錯,患者沒錯,錯的是誰呢?”
據《南方周末》報道,為緩解病床緊張的現狀,武漢市分5批征用了共51家定點醫院,清出1.2萬餘張床位收治發熱病人,某些原有的治療項目被迫推遲或暫停。
而武漢全市有上萬名透析患者,血液透析資源本就相對飽和,加之封城導致的出行困難,患者很難找到路子。
不惟武漢市和湖北省,目前全國各地都在不惜一切代價防止新冠肺炎疫情擴散,幾乎所有醫院科室都在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讓路,很多特殊的病患群體正被忽略。
包括北京大學腫瘤醫院在內,多家醫院全麵實施預約就診,並暫時關閉了官網和官方微信的預約服務,現場已無法掛號、加號。
上海長海醫院發布通知,從2月4日起暫停下午門診,胃腸外科、肛腸外科、肝膽胰脾外科、放療科等外科科室幾乎全部停診。
上海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注意到了疫情之下的常規診療問題,他說:
“如果疫情不結束,難道其他疾病的病人就不看了?如果整個醫療係統全力對付新冠病毒,那有多少其他病人因為不能得到及時的診療而承受痛苦,是不是對這些病人不公平呢?”
患者互助平台“腎一樣的人”工作人員智安理解政府出台政策的初衷:透析病人免疫力差,在疫區屬於易感染人群,關停透析室並無不妥。不過,不容忽視的另一個問題是:
如果不治療,透析病人即使不感染也會死。
1月31日,世衛組織總幹事譚德塞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中國確診人數占全球已報病例的99%,上百人因此失去生命,“我們一定要記住,這些是人,不是數字。”
看到這段視頻,@二水 有些難過,她不知道母親能否扛住病情進展。
“不惜一切代價的代價,就是每個我們,最後甚至都不能成為報道中的一個阿拉伯數字。”
02
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戰時狀態”、“不惜一切代價,打贏防治新冠的戰爭”此類表述。
無疑,嚴重傳染病疫情與戰時狀態有相似的一麵:情況緊急,需要采取一些平時不宜實行的緊急做法。
但是:
所有的戰爭最終都會分出勝負,古人也說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是抗疫這件事,人類隻有勝,沒有負。不管是霍亂、黑死病、鼠疫、非典、埃博拉、還是甲流,如果人類真的輸了,其實早就滅絕了。
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都是因為人類最終還是戰勝了病毒。
換句話說,如果把抗疫比喻為“戰爭”,則人類永遠是這種“戰爭”的勝者,除非未來人類真被某種疾病所滅絕。
勝負雖已定,但勝負的代價則各不相同。
在抗疫這種“戰爭”裏,所謂代價,最重要的衡量指標就是傷亡數量。
所以,“不惜一切代價,打贏防治新冠的戰爭”,如果這個代價裏包含了癌症、艾滋病、尿毒症、白血病等其他絕症患者的生命,則是一件殘忍和自相矛盾的事情。
說穿了,抗疫是不能“不惜一切代價”的,不能把屬於其他危重患者的醫療資源一股腦地都征用過來集中到新冠,而忽視次生災害造成的巨大災難。
比如因為無法透析而去世的武昌醫院護士章芹的父親,比如因為白血病無法外出求醫而請求安樂死的萬茹意,比如被各大醫院拒收而聽天由命的 @二水 的母親,比如劃木盆過長江卻仍被勸返的武漢病人,又比如因為尿毒症無法透析而選擇跳樓自殺的武漢70歲老人……
根據官方通報,新冠病人在外省的死亡率是百分之零點二,在武漢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四。
而其他病人,比如尿毒症患者、需要化療的癌症患者、白血病患者,失去治療機會的話,死亡率可能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百。
不能因為新冠,就掐滅其他病人活下去的燭火,更不能用舍車保帥的方式來打贏這場“戰爭”。
當然不止吐槽,我們對所有問題的反思,都應該盡力提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
在疫情災難當中,最重要的是什麽?
答案隻有一個:挽救盡可能多的生命。
所以,在武漢醫療資源極度緊張的當下,能否把未感染新冠病毒的其他重症患者,有組織的統一轉移出去,以獲得後續的常規治療?
如果不能給非肺炎危重患者一條出省求醫的道路,至少要在本地保留一條生路,為他們恢複和保留最必要的一部分醫療資源和途徑。
不止於此,疫情之下的這一個月裏,我們還看到很多不顧危險、挺身而出的醫護人員和誌願者,他們當然值得稱讚和歌頌。
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副主任曾益新在新聞發布會上透露:截至2月11日24時,全國共報告醫務人員確診病例1716例,其中有6人不幸死亡。而在重災區湖北,醫務人員被感染的確診病例高達1502人,其中僅武漢市被感染確診的醫務人員就有1102人。
但很少有人看到:跟那些求醫無門的絕症患者一樣,他們其實也是“不惜一切代價”之中,“代價”的一部分。
北京水岸祐鄰診所CEO、微博大V @急診科女超人於鶯 有個倡議特別好:
一線醫生護士在疫情中不幸去世,我們的媒體報導用“死亡”,香港媒體用“殉職”。犧牲的公安係統的民警,公安部官網追授二級英模;犧牲的醫生護士,衛健委官網上深切哀悼。我僅代表我自己請求:
1、媒體請你們審視一下自己的文字,傳達的不隻是事實,情感和人文還是要有的。
2、除了深切哀悼,我們不妨學習一下公安部對待自己幹警的方法,追授稱號,無論是什麽,將來這些人的家人,可以對後代說,他們是國家的英雄。
3、所有在這場疫情中犧牲的醫生、護士、民警、誌願者…請給他們烈士的稱號。
因為,如果有得選,誰不願意好好活著呢?
03
最後,我想講一個非新冠肺炎的故事。
2009年初,時任蘋果CEO喬布斯被查出癌細胞轉移到肝髒,已至肝硬化晚期。醫生建議進行肝移植,以挽救他的生命。
等待肝源是要排隊的,他在美國多個州進行登記,但最快的田納西州也排在6個星期之後。
然而對於急需移植的病人,每一秒鍾都是寶貴的,於是有人找醫院院長杜爾先生,希望讓喬布斯插個隊。卻遭到院長的無情拒絕:
“如果讓喬布斯先生先移植了,那麽其他病人怎麽辦?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啊!”
於是有人又去找州長先生,希望他來施加影響力,誰知州長表示自己沒有這個特權:
“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大家隻能按排隊順序進行。”
更讓人感佩的,是喬布斯自己。
有人建議喬布斯:能不能花點兒錢,給有關人員打點打點,讓您先移植?
但喬布斯吃驚地說:
“這怎麽行?那不是違法了嗎?我的生命和大家的生命是一樣的,隻能按照順序來排隊。”
結果6個星期後,喬布斯進行了肝移植,但由於等待時間太長,其時癌細胞已經轉移,隻延長了喬布斯2年多生命。
我由此想起一個問題,就是人的生命的價值。
我們都知道:從人格上說,人的尊嚴是平等的;從法律上說,人的權利是平等的。但人的生命的價值呢,它能夠平等嗎?
一名將軍與一名士兵,一個董事長與一名員工,一位專家學者與一個農民工,在生命的價值上,他們能夠等同嗎?
前者對於國家與社會,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他們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一個組織的精英。他們創造了比普通人要高得多的社會價值,社會給予他們的資源、待遇、聲譽等各種回報,也要遠遠高於一個普通人。
然而,喬布斯的故事告訴我們:
人的社會價值確實是不一樣的,但生命的價值卻都是平等的,不因一個人的貢獻大小、社會地位、從事職業、身家資產而不同。
不僅作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要有這樣的觀念,作為一名社會組織的管理者、作為人類社會中的每一個普通人,都應該有這樣的觀念。
這才是一個文明的社會,一個人道的社會,一個充滿人性的社會。
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死神麵前,生命平等。
所以,是時候反思“不惜一切代價”了,是時候替未感染新冠病毒的其他重症患者發聲了。
因為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活下去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