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湖北作協主席李修文:我的心是亂的,沒法寫作
武漢封城的第二天,我原本準備一早就回湖北荊門老家過春節。我也沒想到會封城啊,結果就走不了了。我老家也有幾百例感染新型肺炎,我父母的情況我也非常擔心,但我沒有辦法,現在隻能是“一種相思,兩地哀愁”。
我的生活習慣平常晚上睡得很晚,因為原本第二天要回老家,我就早睡了,準備第二天早起,誰想得到淩晨2:00發了通知要封城。既然走不了,那就買了很多菜,囤積著,以備未來之需,一直吃到今天。
迄今為止,我已經14天沒有外出了。現在武漢大街上基本上空無一人,隻有僅剩的幾家藥店還開著。
最恐慌的是現在
我樓下就有疑似感染的病人。好多朋友說要給寄東西,我說不要了,我們這棟樓有了病例,如果快遞小哥再被感染了,那就會影響更多人。這不已經有新聞報道快遞小哥被感染上了嗎?現在武漢唯一還有的快遞就是順豐,順豐小哥到我們這的時候,我會跟他們說,你進我們小區不要進我們這棟樓,因為已經有了疑似病例。
最恐慌的是現在!
你知道恐懼也是分層的,前一天的恐懼和今天的恐懼是不一樣的。老實說我前兩天並沒有覺得多麽恐懼,但是現在我明顯地感到了大家的恐懼在升溫!因為大家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我們湖北通知的是2月14日上班,我認為可能做不到,即使是坐班的話,也可能是極少數一部分人。目前看來,我們還要做好長期的準備,我們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我個人非常反感朋友圈裏“把武漢還給我們,把我們還給武漢”這樣的口號,它們忽略冒犯的是一個個個人的具體處境。此時此刻,還有多少人住不上醫院,還奔走在各大醫院之間?他們是該指責的對象嗎?這難道不是求生的本能嗎?如果我有了疑似的症狀,今天住不上醫院,那我明天早上要不要去看看能不能住院?那他不就成了移動的病毒傳播者了嗎?可是,這能怪他嗎?我絕不會像有些人那樣說什麽他們就應該呆在家裏,不應該跑出去把病傳染給別人,如果那樣的話就沒有天理了,那人之為人的基本條件都全部摧毀了!他可以被隔離,呆在家裏,但要有人管他啊!
就我所了解的情況,我身邊認識的人得病的越來越多,離我們自身越來越近。我前兩天還可以下下樓,這兩天我怎麽下樓呢?前兩天還可以通風,這兩天怎麽通風呢?我樓下就有了幾個疑似病例。因為還沒有做上核酸檢測,隻能居家隔離。在我看來,這樣的辦法是非常非常有問題的,這不就是閉上眼睛騙自己嗎?人是有求生本能的,有人會守在自己的家裏等著病情加重,甚至等來自己的死亡嗎?人的求生本能必然要求他出門為自己的生存呼喊,而在求救的過程中,他也可能成為一個傳染源。
即使要隔離,也應該像昨天下的通知那樣,及早地征召賓館、體育館等場館。武漢現在號召“社區負責製”,但實際上社區做不到,因為防控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事,如果沒有專業人士來負責,因此我認為實際上這是無效的。現在唯一可信的就是儀器,儀器在醫院,當然就要奔向醫院了。所以隻能苦熬。
我的心是亂的,現在沒法寫作
我覺得現在武漢缺乏一種清晰而有力量的聲音,在巨大的恐懼和困惑之下,所有的人都在猜疑和苦熬。如果有人得了病,他會不斷回憶自己曾經與誰接觸過導致自己被感染,長此以往,心理上肯定會出問題。現在我不知道我們接下來還要封閉多久,很難對時間做出某種規劃。事實上,在這樣的心態下,我什麽都做不了。我是個作家,很多人說你可以寫作啊,那怎麽可能?生活已經把你打回了原形,水落石出之時,你就要承擔一個人在這樣一個境遇下的職責,盡一個人的本分。至於寫作,那是以後的事,而且我認為災難文學的唯一倫理,就是反思災難。
封城之前,元月四日我去南寧出差,同行的一個青年作家對我說,情況可能比較糟,當然他可能也隻是一種直覺,誰也料不到情況會惡化成這樣。那天我戴著口罩去的南寧,到了南寧晚上喝酒的時候,大家還笑話我說你果然來自疫區啊。回來之後開兩會,市裏開完省裏又開,這麽大型的集會,大家就覺得這應該沒事了啊。我們都沒有想到疫情會發散和擴展到這樣的地步。這一次的疫情,傳染性太強,潛伏期太長,這就是它比SARS可怕的地方,傳染者他不發熱也沒有其它症狀你怎麽知道他被感染了呢?
我特別覺得這次災難中的年輕人非常可憐,比如說我認識的一個年輕人,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就已經發燒了,高度疑似。到我們這個年紀,在這座城市中,多多少少有點資源,可是年輕人不一樣,他們剛到武漢沒多久,20來歲,剛剛畢業,剛剛結婚,如果又是外地來武漢的人員,他們在武漢的人脈資源就更要比我們少得多,他們還沒有享受這座城市給予他們的便利,就遇到了這樣的災難,很容易就亂了方寸。生了病沒有辦法確診,沒有辦法住院,他們內心的焦慮、壓力你都能感同身受,可以說是走投無路。
一個大學老師,她的老公和父母都已經感染了,好像父親已經去世了,她自己也高度疑似。在封城的情況下,她半歲的孩子誰來帶?她發出的求救之聲多麽悲哀,已經不是救她的命,而是誰來救他們的孩子的問題了。
看見的聽見的全是生離死別啊!
我很反感一種說法:“武漢按下了暫停鍵。”這是暫停鍵的問題嗎?好像恢複了暫停鍵,一切就都恢複正常了似的。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我去過汶川,我的一個巨大的感受就是:創傷將永遠停留在它遭到創傷的地方,一輩子都無法彌補!
本來確實打算寫點東西,但實際上根本做不到。尤其我在網上看到一個視頻:殯葬車在前麵開,一個小女孩在後麵跟著喊著媽媽媽媽。看到這個視頻,我就受不了了,我的心特別亂。我所在的小區比較大,有一天我還聽到一個中年男子在喊媽媽,那天又下著雨,真是“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它迫近得太厲害!那天以後我的心都是亂的,也沒法寫作,也讀不進書了。
我認識的朋友染病的越來越多,所以接到的求救也越來越多。我的同事、熟人,不管是疑似還是確診的,我盡可能幫他們做做協調:怎麽樣能做上檢測,怎麽樣才能住進醫院。但是前幾天還有些醫院的朋友可以幫幫忙,這兩天根本就不行了,連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自己得病了都住不上。這真是真實的絕望。我倒沒有那麽矯情地說什麽“寫詩是可恥的”,但確實,個人生活和個人內心的一道分水嶺已經產生了,所以你很難再像過去一樣生活。
我有些醫護朋友,我每天都和他們聊聊天。我有個特別好的朋友,是協和醫院的護士長,他們自己缺防護服,防護服根本不敢脫。湖北省紅十字會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協和醫院缺防護用品是千真萬確的。有一天,她中午給我發了個微信語音,說她女兒在北京沒有口罩,問我能不能幫忙解決。我也沒辦法,我是有口罩,但是我也寄不出去。後來我就叫我的朋友們,幾個幾個的口罩給她女兒寄過去。至於紅十字會的情況,我也是通過朋友圈了解到的,真實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但它至少影響了我一個選擇,我現在也做不了什麽,唯一能做的可能也就是捐助一點錢,那現在我肯定要重新考慮我的選擇。
加繆《鼠疫》我經常讀,但是我不太喜歡那種通過一部小說來認識一個民族的處境。我覺得我們現在的問題都在魯迅先生的筆下被展現被揭露過。我有一個非常深的印象,雙黃連可以抑製新型肺炎病毒的新聞出來後,網上一下子冒出來很多嘲笑購買雙黃連的人的智商的各種段子,我看完以後特別憤怒!你和他們難道不都是可憐人嗎?嘲笑他們,你和那些吃人血饅頭的人有什麽區別呢?嘲笑一個和你一樣悲慘的人,和魯迅先生筆下批判的人們有什麽不一樣呢?
我們如何通往自己的現代性,固然跟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有關,更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裏麵具體的人有關。我們每個人都該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了,每個人都應該盡可能地做好自己這個人,否則就是幾千年的悲劇不斷循環往複,事實上,像這樣的事曆史上一再重演過。
寧浩導演很擔心我,每天都會和我通電話或者微信聯絡。我記得當初拍《瘋狂的外星人》的時候,大家還說,中國人是我們拍的這樣嗎?為什麽不去拍《戰狼》這樣的電影呢?《瘋狂的外星人》本質上是通過科幻的外衣來反思中國國民性的一部電影。它還是走在魯迅先生所開創的道路上,刻畫人物的時候,我們腦子裏想的,就是這個人物的身上有沒有阿Q的影子。我覺得我們現在真的要重新從魯迅出發,反思中國人的國民性,無論在災難之中,還是在災難之後。我覺得經此一劫,它可能成為中國作家重新出發的一個起點。
很多作家在寫目前的災難,但我寫不了,就算要寫,也希望自己多一些冷靜和理智,就像我剛才講的:災難文學的唯一倫理,就是反思災難。在這樣一場災難中,如何保障人的尊嚴、人之為人的根本,已經成為每一個作家必須麵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