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記：武漢周邊小城的防疫戰
對信息的鈍感，是另一層麵的“燈下黑”
口述：小江
湖北省孝感市 學生 20歲
我在南京讀大學。1月13日，我從南京南站坐動車到漢口，又從漢口坐到孝感東站。當時我完全不知道（肺炎）這個事情，也沒看到路人戴口罩。
1月17日，我從孝感坐城際車到武昌處理些私事，中間經過漢口，上來很多武漢口音的乘客。當天回家後，我開始發燒，家裏藥品種類齊全，我就沒去醫院。第二天，我和朋友去玩桌遊，覺得身體特別疲憊，差點趴在桌遊桌上睡著。
孝感距武漢不到80公裏，但那個時候， 我沒聽說任何關於疫情的消息。直到21日，真假難辨的信息開始刷屏。作為一個大學生，應該不信謠、不傳謠，我力所能及地辟謠，轉發靠譜的消息。
小區旁的藥店，口罩已經搶空了，我和姐姐隻好跑到另一個繁華的城區去找藥店。結果，街上的藥店要麽關門，要麽口罩售罄，連普通的一次性口罩都要搶著買。孝感好像一下子進入魔幻現實狀態，我有一點點被嚇到。
燒一直沒退，我謹慎地比對肺炎感染症狀，反複檢查體溫和身體狀況。接連幾天，我窩在臥室裏，連客廳都很少去。23日，我終於退燒，父親不放心，帶我去了醫院。當時醫院裏人不多，醫護人員都穿著防護服，帶著口罩，全副武裝的樣子。
那天是臘月二十九，家人依照以往拜年的慣例，開車帶我去走親戚。雖然車程不過十幾分鍾，幾乎不會在公共場合停留，我還是挺擔心，跟父親說，吃完午飯就回家，晚上在自己家吃。父親不以為然，說這就是人情社會。我內心浮起大大的問號，如果人出事兒了，還有什麽人情社會呢。
晚上，看到有相關行政指令，父親的態度才開始轉變。其他父輩的親戚則比較難勸，父親是獸醫，一直用自己從醫的專業知識說服他們帶口罩，他用豬瘟類比，病毒如何傳播，把養豬業弄得這麽慘。
年三十白天，我刷QQ空間，看到一條視頻，畫麵是醫院的環境， 一位患者帶著哭腔說，“醫生，你救救我。”有人說視頻裏的場景是武漢的醫院，但我聽那個口音，明顯就是孝感的。當時心裏特難受。
我看到南京大學的同學自發組織了助力湖北捐助團，找靠譜的物資渠道，眾籌采買，對接各個醫院，還專門做了公眾號和小程序。我參與了籌款，同時聯係孝感高中的校友群群主，在群裏擴散，父親也幫忙發了朋友圈。
24日到25日，自助湖北援助團捐助了兩批物資，通過順豐綠色通道送至武漢。沒多久，孝感的醫院也和武漢周邊近20座城市一起“化緣”，我們又發起了第三批捐助，對口武漢周邊的城鎮醫院，希望能盡快緩解“燈下黑”的狀況。
封城後，如何返京成了我最擔心的事
口述：潘寧
鹹寧市通山縣 公司職員 24歲
講述時間：1月25日晚
20號早上，我在公司搜了所有網上藥店，沒買到一個口罩——北京口罩脫銷了。當天晚上在武漢轉車，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一刷微博全部是疫情進展，我突然有點擔心。
可下了武漢到通山縣的大巴，街上卻幾乎沒有人戴口罩。通山縣距武漢市僅三個小時車程，但縣裏獲取信息渠道少，當時的宣傳可能不太到位，人們對如何自我防護還是沒有認知。
剛到家裏時，爸媽也不了解肺炎的情況，我隻好每天從早到晚給他們“洗腦”，發有關新聞和文章，強調出門一定要戴口罩，在我的全天信息“轟炸”下，他們總算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回家後，我幾乎全天都在網上看新聞、轉發醫院的物資求助信息、在家族群裏呼籲不要走親訪友，時間久了感覺整個人神經都是緊繃的。所以那天早上得知要去外婆家聚會，我一下就哭了出來。
幾個表哥表姐剛從武漢回來，我特別擔心會出意外。但鄉村都看重人情，外公身體不好，孫輩們一年才回來一次，老人還是希望我們能去看看。一想到要和那麽多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呼吸，我就特別崩潰，但不去也不行。最後在我的勸說下，全家帶口罩在一起聚了一會兒。
24號鹹寧市封路，緊接著第二天中午下麵的縣、村也封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總算鬆了口氣，往年初一到初七大家都要到處拜年，沒有強製性措施不會放棄走動，現在路一封，最起碼爸媽不用出去了，可以減少感染的風險。
但突然的封路也帶來一大堆後續問題，我們這隻有一條路連接縣城，這條路一封就徹底出不去了。不知道村裏是否有應急措施，如果我們有發熱情況該去哪？求助誰？如果家裏沒有存糧的話，該去哪買物資？食品價格會不會上漲？現在這些都是未知數。
鄉村生活、交通都比不上城市便利，村裏還有不少老人，這些問題如果沒有考慮好，很容易造成麻煩。
其實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也是我畢業的第一年，本來覺得這次回來家裏人都會開開心心的過個年，我也攢了一點錢打算領父母去逛逛街、買點衣服，但是現在也沒辦法出門了。
除夕那天，我看完白岩鬆的詩朗誦後就再也看不下去春晚了。一切發生的都太迅速了，我隻能安慰自己，照顧好家人，相信我們還是會挺過去的。
如今最讓我擔心的還是返京的事，不知道湖北什麽時候能解封，如果假期結束還不能走，我的工作該怎麽辦？我每天都在倒數假期時間，過完年爸媽需要去福建打工，村裏大部分年輕人也都要出去務工，如果出不去我們該怎樣維生？
沒有特殊情況，我應該不會回家了
口述：秦琴
湖北省隨州市 某鄉鎮基層公務員 25歲
早上8點，工作群裏發了通知，除人在外地、生病和哺乳期的同事，其餘人員下午1點鍾全部到崗。
正式通知前，群裏的消息從來沒斷過，值班的同事24小時在崗，其他人24小時待命，領導全部照常上班。但真收到緊急到崗通知，我還是有點緊張，感覺就要奔赴戰場了。
元旦前，就有肺炎的消息傳來，街上零星能見到有人戴口罩，但當時大家都沒太在意。1月21日，我單位所在的鄉鎮正式進入全麵防護，市場監管所、派出所和城管都去菜場巡查，活禽市場逐一封鎖，禁止買賣野味，一些經營場所也紛紛開始消毒。群裏發通知，說是情況嚴峻，要我們重視起來。
雖然一直陸續有關於武漢肺炎的文件和報道，但好像是一下子，疫情就變得很嚴重。工作指令下得特別突然，也可能之前有相應措施，隻是我在基層，不知道而已。那些官方通知，我們基層公務員和民眾接收到的時間差不多，我們知道的時候，也會同時對外公布。
區裏要給農村和城鎮的困難群眾發口罩、體溫計等醫護用品，我給一個廠家打電話訂購體溫計，他們說，體溫計都被市監局定走了。24日零點，隨州封城，網吧、酒吧和公共浴室都關業了，福利院、特殊學校和養老院早就不允許進出了。
受訪者供圖 | 隨州市街上
有些小鄉道尚能通行，下屬隨州的一個鄉鎮，離武漢僅相距140公裏，熟路的人開車不到兩個小時就能跑回來。昨天，鄉道封鎖，所有村子都隔離了。
封城後，我一直沒出門，每天中午定時匯總各村情況，登記從武漢返鄉的人員，身體狀況怎麽樣，是否隔離，再向上級匯報。
25日之前，隨州沒有試劑盒，一些疑似感染的病患難以確診，人心惶惶的。但我爸始終不清楚狀況，臘月29那天，他還去了麻將館，沒做任何防護措施。我跟他反複強調好幾次，他才不敢再出門。
我家離單位所在的鄉鎮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街道實施交通管製，我打了好多電話才找到能送我到鎮上的車。因為交通管製，物流也保證不了時效，我年前買了些口罩，今天才發貨。
下午開完會，就要正式全麵深入摸排核實武漢返鄉人員，嚴防瞞報疑似感染病例。同事們都去村裏發宣傳單和口罩了，我現在在辦公室值守。每個村僅能供給一盒外科口罩，原本是給值班執勤人員備的，同事出去的時候，每人都隻帶了一層外科口罩。據說，一批援助隨州的防疫物資已經在路上了，會先供給醫院，醫護人員的情況比我們更緊急。
我所在的鄉鎮有四萬左右人口，工作很多，任務很重，沒有特殊情況，我應該一直住在單位宿舍，不會回家了。
趕回家鄉後，我一個人過了春節
口述：郭佳佳
湖北省黃岡市 學生 24歲
1月24日，除夕夜，我一個人在家中吃完了年夜飯。
1月初時，父母到江蘇照顧生病的外婆，我在外地實習沒能趕過去。等到實習結束，父母囑咐我先回黃岡，等在家過完年後再一起去看外婆。
原計劃父母會在1月23日經由武漢返回家中團聚，可就在他們返程的前幾天，關於肺炎的各種消息突然都冒了出來。鍾南山院士講話後，關於封城的消息更是傳個不停。
父母都慌了神，不放心我和姐姐獨自在家，急著想趕回來。在醫院做護士的姐姐更擔心病毒的傳染性，說什麽也不肯讓他們回湖北。一番爭執後，父母最終退了回家的票，準備留在江蘇陪外婆過個新年。
這幾天，我守在家中不停刷微博，眼看著確診病例逐步增加，求助信息也越來越多，腦袋裏轟隆轟隆地響，不知道為什麽短短幾天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姐姐越來越忙，她並沒在定點收治肺炎病人的醫院工作，但來看發熱的病人也擠滿了門診。
自從醫院裏發熱病人增多後，姐姐怕出現意外情況傳染給我，一直沒敢回家，搬到了同事家中，我也不敢再給她增加壓力，隻能每天守著微信等她報平安。
聽她說，醫院儲備的防護物資不太充足，醫生和護士隻能定量領取，我連跑了十幾家藥店，均被告知口罩已經斷貨，網上也買不到能立即發貨的醫用口罩。
網上大部分都是有關武漢的情況報道，我隻好不停在各種渠道轉發黃岡各醫院的求助信息，希望外界能盡快注意到我們這的情況。
23日，武漢確定封城，當天晚上包括黃岡在內六個地區也發布了封城消息。我一邊慶幸父母沒有趕著回來，不然不知道要麵對怎樣的窘境，一邊又在擔心姐姐的狀況，可在一片混亂中，除了不停轉發求助信息，我什麽也做不了。
那天晚上，我還夢見外婆病危，等著見我最後一麵，但我趕到高速路口又不能出城，嚇出了一身冷汗。
除夕夜裏，姐姐在醫院值班，我一個人在家中過完了春節。怕父母擔心，我特意做了好多菜擺在桌子上和他們視頻，可一口都吃不下去。二十多年來，這是我們一家人第一次分開度過了除夕。
初一早上，家裏和街上依舊冷冷清清，好在誌願者對接群裏傳來消息，一批社會捐贈的醫用防護物資即將抵達黃岡，我這才多少放下心來。
防疫戰場上的新聞新兵
口述：蘇洋
湖北省鄂州市記者 25歲
年三十兒那天，我去一家藥店采訪，當時國家已經明文規定不允許口罩坐地起價，但藥店裏口罩價格還是漲了不少。
好多人排隊買口罩，我也買了40個，拆開發現，我買到的口罩包裝上寫著濾料是KN95，摸起來是棉布材質。我懷疑這種口罩不能起到防疫效果，反映給了藥店和市場監管局。初一，我去藥店看，這款口罩還在賣，我反饋給了市委督查辦。相關部門聯係我，要我提供口罩樣本，他們會拿去檢測。
之前，鄂州確診感染病例是1例，今天我去第三醫院采訪，得到的確診病例數據是3例，疑似病例50例。因為沒有試劑盒，很難確診，估計明後天數據會增加很多。
我閨蜜在武漢，她婆婆在住院，送婆婆去醫院回來後幾天，她開始咳嗽，吃了很多藥也沒好，後來有了腹瀉的狀況，她才去醫院做CT檢查，查出來是肺炎感染早期。醫生建議她在家裏隔離，開了些藥，如果再不去醫院，病情拖得嚴重了就比較複雜。
鄂州的醫療條件沒有武漢好，醫院也少，下麵一些鄉鎮的村民防疫意識不高，很多都不願戴口罩，照舊串門拜年。有些市民出現幹咳、瀉像的症狀，但醫院裏病患飽和，很多人擔心交叉感染，有疑似感染症狀也不敢貿然去醫院檢查，就這麽從感染早期拖到中期。還有一些人，不清楚情況，正在想方設法地離開湖北。
為了控製人員流動引發的傳染風險，今天中午12點開始，除經許可的應急保供運輸車、公務用車外，中心城區實行機動車禁行，132台出租車統一征調，作為緊急情況的交通保障。有個同事晚上十點鍾才下班，隻能蹬著共享單車回家，還感慨說，半夜騎車，實在太酸爽了。
受訪者供圖 | 電台主持人的工作護具
鄂州市第三醫院是防疫的主戰場，確診和疑似感染的病人都會被送去隔離。今天出門采訪前，爸媽勸我別去，因為我在1月14日查出呼吸道感染，不是病毒性的，但一直在咳嗽，他們擔心我會被感染。我沒管那麽多，臉都沒來得及洗，穿好衣服，戴上口罩就出發了。
醫院現場，我看到市領導、院長和醫護人員，也幾乎都隻帶了一個口罩，沒有全套的防護設備，還在激烈地討論防疫工作。市領導作出指示，要把三醫院的一個戒毒所拆掉，改造升級成小湯山那樣的防疫所，專門收治確診的患者，計劃在15天內落成。
回家後，我老爸站在門口，拿著消毒液，把我全身消了個毒。我拿著酒精把鑰匙和采訪本都擦了一遍，衣服脫在通風的地方。其實我也有點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回家之後我就開始腹瀉。
我從2018年9月開始做記者，算是新聞新兵。上學的時候，老師們都說，好記者一定要有擔當和責任。微博上有好多鄂州人，特別恐慌，想知道到底怎麽了，他們怕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不公開、不透明。這幾天我不停地發自己采訪了解到的消息，想讓他們安心下來。
現在，鄂州最急迫的需要是醫護物資，和市民的防疫用品。藥店裏的醫護用品，包括體溫計，都沒得賣了。超市的貨品也供應不足，大桶的礦泉水、大米全部售罄。超市老板跟我講，你是記者，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時候是個頭啊這個事情。
我們記者再不對外發聲，武漢周邊的小城市似乎會被忽視。我不想讓我的城市因為信息閉塞，就這麽被遺忘掉。
撰文 | 劉妍 馬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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