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蝙蝠的互相傷害。
文|陳民鎮
蝙蝠是動物界的奇葩。
它小小的身軀簡直是一個大型病毒庫,包括狂犬病病毒在內的一百多種病毒集於一身,儼然活體生化武器。在高度密集的群居狀態和長距離飛行過程中,蝙蝠們互通有無,實現了病毒的集散。而出於其特殊的免疫係統和DNA修複能力,蝙蝠自己卻百毒不侵。
這麽一個會飛的病毒庫,也給病毒的變異提供了溫床。蝙蝠在飛行過程中,代謝率極大提高,體溫升至38℃~41℃,有的病毒被殺死,有的病毒則經受住了考驗。因此,能在蝙蝠身上存活的病毒可以說都是病毒中的佼佼者,當它們轉移到人類身上時,發燒——這一人類對抗病原體入侵的保護性機製也便奈何不了它們了。
亨德拉病毒、尼帕病毒、馬爾堡病毒、歐洲蝙蝠麗沙病毒、梅那哥病毒、埃博拉病毒、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冠狀病毒、SARS冠狀病毒乃至最近肆虐的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這些令人膽寒、造成人類嚴重損失的病毒都要追溯到蝙蝠。大多數情況下,人類感染這些病毒是通過果子狸、家豬、馬、單峰駱駝等中間宿主,而非直接來自蝙蝠。此次新型肺炎,大抵也是在類似的情況下產生的,某種「野味」扮演了中間宿主的角色。
不過近乎無解的埃博拉病毒,則與非洲某些地區的人直接接觸、食用蝙蝠密切相關。在許多人看來,吃蝙蝠是相當重口的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蝙蝠長相猙獰。如果了解到蝙蝠五毒俱全,想必大家會更加難以下咽。
但我們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那便是食用蝙蝠在中國是有著悠久傳統的。
吃蝙蝠養生,吃蝙蝠治病
養生與藥用,這是古書對食用蝙蝠效用的基本認識。
古人認為,食用傳說中的白色蝙蝠可以延年益壽,甚至成仙。
根據西晉崔豹的《古今注》,五百歲的蝙蝠是白色的,因為頭重腳輕而喜歡倒掛,吃了可以升仙,故亦有「仙鼠」之名。
東晉的葛洪在《抱樸子·內篇》中說,千歲的蝙蝠是白色的,風幹之後研磨成末,吃了可以延年益壽。
東晉郭璞的《玄中記》也有類似的記載,認為百歲的蝙蝠是紅色的,千歲的蝙蝠是白色的。
《太平禦覽》引《水經》,說交州丹水亭下有個極深的洞穴,裏頭的蝙蝠吃了可以超凡成仙。
諸如此類的記述史不絕書。在古人的觀念中,白色的動物是祥瑞。白蝙蝠是高冷的仙物,「八仙」中的張果老,傳說便是白蝙蝠變化而成。因此,食用白蝙蝠有其奇效。
蝙蝠自然不能真的活到五百歲甚至一千歲,但白色的蝙蝠的確存在,中美洲的洪都拉斯白蝙蝠(白外葉蝠)便是白色的,堪稱蝙蝠中的顏值擔當。
吃普通蝙蝠,則是因為在中藥體係中,蝙蝠及其糞便可以治病。
如吃蝙蝠可以治瘧疾。《太平禦覽》引範注《治瘧方》:「蝙蝠七枚,合搗五百下。發日雞鳴服一丸,乩晷一丸。遇發,乃與粥清一升耳。」
如吃蝙蝠可以治耳聾。現藏法國的敦煌寫卷《五藏論》稱:「天鼠煎膏巧療耳聾。」「天鼠」即蝙蝠。
再如吃蝙蝠可以治眼疾。可能成書於漢代的《神農本草經》和魏晉時期的《吳普本草》都說蝙蝠風幹之後可以治眼盲,尤其是可以增強夜視能力。蝙蝠的糞便被稱為「夜明砂」,它還有「天鼠屎」「石肝」「黑砂星」等雅號,據說吃了可以清肝明目,治療夜盲症等眼疾以及瘧疾。
此外,蝙蝠和蝙蝠糞便據說還有其他奇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禽部·伏翼》中記錄了它們的各種藥用價值和服用方法。
在個別地區,蝙蝠也被作為一種食材看待,以嶺南較為典型。宋人蘇軾被貶嶺南時曾寫下「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的詩句,說的便是嶺南人「燒蝙蝠」的飲食習慣。根據一份調查報告,廣州常住居民中大概有5.4%的人吃過蝙蝠(另一份報告的數據為8.35%),並不普遍,但也說明吃蝙蝠的現象在嶺南至今存在。
全靠名字取得好
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蝙蝠雖然偶爾有差評,如曹植的《蝙蝠賦》對蝙蝠的描寫就比較負麵,但很多時候,蝙蝠是不折不扣的吉祥物。
魯迅《談蝙蝠》一文中說:「(蝙蝠在中國有好的名譽)這也並非因為他吞食蚊虻,於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麽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
由於「蝠」諧音「福」,而且倒懸而睡,有「福倒(到)」的寓意。再加上蝙蝠在小型哺乳動物中屬於壽命極長者,最長可達三四十餘年,而同等身型的老鼠壽命僅有兩三年,它還是長壽的象征。
尤其是明清時期,蝙蝠的形象頻繁見於建築裝飾、繪畫、陶瓷、雕塑、刺繡等處,恭王府(曾先後作為和珅、永璘的宅邸)更是用了9999隻蝙蝠樣式的裝飾。蝙蝠的通常搭配有:五隻蝙蝠指「五福」,紅色的蝙蝠指「洪福」,與鹿一道出現指「福祿」,與桂花一道出現指「富貴」,與壽星、壽桃一道出現則寄寓「福壽」的期望。
由於蝙蝠吃蚊蟲,故引申出掃蕩奸邪的意義,如蒲鬆齡寫過一首《驅蚊歌》:「安得蝙蝠滿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在捉鬼之神鍾馗的畫像中,常繪有蝙蝠引路。
蝙蝠這種光輝正麵的形象卻沒有給自己帶來好運,吃蝙蝠也因此被認為可以去病延年。
與中國相反,蝙蝠在西方的形象一直相當負麵。在摩西五經之一的《利未記》中,它就被點名列為「可憎,不可吃」,後來更被視為邪惡、魔鬼的象征。西方文化裏的惡龍、撒旦和蝙蝠在形象上同構,女巫和更晚近的吸血鬼也都與蝙蝠有緊密聯係。
不過,也有人解釋道:西方人之所以幾乎不吃蝙蝠,另一層重要原因在於歐洲的蝙蝠實在太小了。在那些蝙蝠體型較大的地區,如非洲(如幾內亞、尼日利亞、剛果、坦桑尼亞等)、東南亞(如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太平洋島嶼(如關島、帕勞等),一些人也多有食用蝙蝠的現象,中國人其實並不孤單。
互相傷害的人類與蝙蝠
非洲許多地區的人都喜歡食用紅燒或烤製的蝙蝠,令人膽寒的埃博拉病毒便與當地人直接接觸蝙蝠有關。由於蝙蝠是能飛的哺乳動物,一些非洲人認為食用蝙蝠可以獲得蝙蝠的力量。正如一些非洲人認為食用大猩猩可以獲得大猩猩的力量——艾滋病很可能是在人類與大猩猩以及其他猿類親密接觸的過程中開始傳播。
帕勞蝙蝠湯是世界聞名的黑暗料理(類似的烹飪方式也見於印度尼西亞、關島等地)。帕勞人認為蝙蝠能吸取草木之精華,故食用它們也便對人有益,通常的做法是取整隻蝙蝠與椰奶、香料一起烹煮。
最近網絡上流行的一些「重口慎入」的蝙蝠湯照片,其實來自帕勞蝙蝠湯,與中國無關。發布者稱其為「武漢名菜」,並杜撰出「福壽湯」的雅號,其實並無依據。
泰國某些地方的人則將蝙蝠放在木炭上慢慢烘烤,或是將它們切碎放入傳統的泰式菜品中,認為可以增強男性的性能力(這也是一些國人熱衷野味的一個重要理由)。之所以有這樣的聯想,恐怕與蝙蝠極強的繁殖能力有關。
但再強的繁殖能力,也趕不上人類的捕殺。
關島狐蝠是生活於關島的一種蝙蝠,已經滅絕。關島的原住民查莫羅人向來有食用關島狐蝠的習慣,但真正令它們滅絕的,還是美軍的到來。隨著關島成為美軍基地,熱帶雨林被破壞,狐蝠的棲居地被擠壓;關島狐蝠也不再限於原住民的盤中餐,而成為飯店的特色佳肴。1968年,世界上最後一隻關島狐蝠在飯店中被食客享用。
關島狐蝠被認為與一種癡呆症有關,由於關島狐蝠食用蘇鐵種子,蘇鐵種子中的毒素通過狐蝠肉進入查莫羅人的身體,導致查莫羅人患神經退化疾病的概率是全球其他地區人群的100倍。在關島狐蝠滅絕之後,患病的查莫羅人大為減少。關島的本地蝙蝠近乎絕跡,但食蝠之風不絕,隻得從其他地區進口冷藏蝙蝠。
捕殺狐蝠在台灣、馬來西亞等地同樣極為普遍,當地的狐蝠因此瀕臨滅絕。1998年馬來西亞尼帕病毒的流行,正是由於森林被破壞,一些狐蝠遷移到一座養豬場附近的果園覓食,豬吃了狐蝠吃剩的芒果而感染病毒,繼而引起了尼帕病毒在人類中的大爆發。為此,馬來西亞撲殺了110萬頭豬。
· 2011年的美國電影《傳染病》,就是以這一現實事件為原型,描述家豬食用了蝙蝠吃剩的香蕉,導致全球傳染病的大流行
人類是曆次疾疫的受害者,蝙蝠又何嚐不是受害者?
蝙蝠雖然外形不討喜,且攜帶了許多可怕的病毒,但大多晝伏夜出,避居洞穴,極為低調,與人類原本沒有多少交集。它們主要以昆蟲和植物的果實為食,在森林中授粉播種,對農業生產和森林生態都至為關鍵,是生態鏈中的重要一環。
通常情況下,蝙蝠可以說人畜無害,我們並沒有必要將它們妖魔化。無論是蝙蝠還是果子狸,抑或其他野生動物,「罪魁禍首」這樣的汙名對它們來說並不公平,它們不應為一些大型的傳染病背鍋。近年來一些可怕的人畜共患疾病,更主要的原因是人類過度打擾野生動物,甚至捕食野生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