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漂作家決定回到縣城
32歲之際,遠子辭去北京的工作,離開熟悉的文學圈子,回到家鄉湖北紅安的縣城和農村生活,在年租金1800元的廉租房裏繼續寫作。這是一種在時代潮流麵前的妥協退守,還是體現了更艱難的勇氣、更深的信念?
這次回村路上,王基勝和妻子瓶子輪流抱著新生的女兒,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北京幾家書店拿作家肖像做周邊合不合法的問題。鄰裏親疏、醃菜釀酒,瓶子熟稔,離京前她在北京庫布裏克書店做采購。剛回紅安時她想找工作,一問書店,店員月薪1500,作罷。
北京,文學沙龍還是一場接著一場。怎麽非得回村裏呢?在北京時,夫婦倆月入三萬多,來往朋友也都搞創作,生活其實不錯。有作家在沙龍上開玩笑,講到小鎮的文學青年都應該到北京來,不來不行,“除了遠子,遠子回湖北了。”
“我覺得我和這裏有距離,和北京也有距離。我現在都還在接受我回來的這件事啊!”回村前一天,遠子開電動車載我在縣裏狂奔穿過大橋時吼道。晚六點,縣裏路上陸陸續續空了,街邊有人開音響唱《紅塵情歌》。他與妻女從村裏搬到了縣城南郊一間廉租房住,屋裏放滿了卡夫卡、赫拉巴爾,還有唱片和電影碟片。
他偶爾也燃起對大城市的鄉愁,北京十年裏滲進他身體的嘈雜、外賣、地鐵沒了,而他長大的鄉村和縣城也早已在他離鄉十多年後大翻新。在哪兒,他都是個陌生人。
失去了凝視苦難的能力
圖 | 遠子
出第一本書是因為2013年初一篇文章火了。我在豆瓣寫以前在國貿三期一家書店的工作經曆,標題叫《商場的地下王國》。這個工作要懂英文,又要讀書,要能和顧客介紹,還得幹體力活,然後工資2000多。
我知道我們縣長的名字嗎?不知道,我爸可能知道。沒那麽可怕。大家很怕回到小地方,覺得一回到村裏大家都在注視你,我小說也寫到了一點,就是其實大家沒那麽關心你。
不過別人一問我一年掙多少錢?就會露出你那種微笑,感覺“原來才掙這一點”。又問,你寫本書掙多少錢? 我就說一兩萬。他說要寫多久,我說我可能要寫一年了。他說我在武漢工地上打工,一個月都能掙一萬。
今年我一直住村裏,家裏兩層樓,我和我老婆住在樓上,爸媽住樓下。前幾天我們才搬到縣城的廉租房,這裏的房租一年隻要1800塊,毫無壓力。因為我的稿費收入其實很少,做翻譯收入相對穩定一些。
不過今年我用大半年時間、花了很大精力譯完了喬治·斯坦納的《思想之詩》,本想指著它打出翻譯的名氣,因為一些原因書出不來了,也沒稿費。我現在翻譯的傑克·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相對簡單點,圖書公司給的稿費也還挺高的。上半年一直都在做翻譯,9月份孩子出生了,時間也就不太夠用了。
去年剛回來的時候,我高中時的好朋友來我家吃飯,想要我跟他一起在縣裏開個培訓機構,說一定掙錢。他也特別喜歡寫詩,他一直有個念頭想先掙一筆錢,再寫作看書,剛去北京時我也有這種想法,但我後來發現這個想法挺害人的,首先這樣想就掙不到錢,而且你很容易迷失自己。
寫作其實就跟練樂器一樣,你必須得每天都寫,你如果幾年不寫的話,我覺得很難重新撿起來。
剛回來時很不適應,我狀態最差時想,算了,要不還是去武漢找份工作。我老婆當時在北京上班也覺得很累,這一種生活感覺沒有盡頭,剛回來時她經常情緒崩潰,每個月都要大哭一場,但是現在會好很多,雖然掙的稿費不多,但是也能勉強維持生活。等小孩大一點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如果到時候經濟情況沒有更多改觀,可能還是得上班。
圖 | 屋前曬的紅薯幹和蘿卜
我今年回來最大的感覺就是回到鄉村離死亡很近,我在北京待那麽多年,一次葬禮沒有見過,那些人好像悄無聲息就走了。好像隻能看到生,看不到死。
回到村裏,生死的界限就沒有那麽遙遠。我回來之後葬禮就參加了五六場,都是村裏老人過世,也有骨灰從外地回來的。骨灰也土葬,我們有一座墳山,村裏的人死了都會去那個山。
有個人不知道算不算遠房親戚,他今年得了肺癌,五十多歲,他是我們當地黑社會般的人物,坐過好幾次牢,認識黑白兩道很多人。他把我們村附近好多田都種景觀樹去賣,也不給村民錢,有人在他園子旁貼抗議“再不付錢我就去省裏舉報你”。但他很聰明,能找到是誰寫的,去那家給點錢,就給擺平了。他抽煙很凶,肺癌晚期的時候,請道士看他家祖宅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發現附近人家有人新修了個廁所,他就特別生氣,硬讓人家把廁所給拆了。
上個月他的追悼會上有人總結他的一生,把他說成了聖人的一生。
很神奇,魔幻現實主義的感覺一下子就出來了。而且我發現很多新鮮的事情,比如中國人身體語言其實挺多的,但是我們這一代丟失了很多。那些老人吵架的時候,就像在跳舞一樣,有那種節奏,我一看看半天。
我跟爸媽聊天都不多。我爸特別愛看新聞聯播和抗日神劇。我覺得他們已經習慣那種沉默了。我小時候好像沒有“尷尬”這種情緒,大家坐著聊天,有時候沉默三四分鍾,過一會兒想到什麽再說。那種狀態是人和人相處比較自然的狀態,但在城市裏,好像我們都必須不停聊天,不停找話題。
十年或者更早前,農村的結構其實已經被破壞了。以前突然哪家有喜事有喪事,全村都出動了,很強的集結感覺,就像猶太人或者吉普賽部落的感覺。但現在就完全跟世界連通了,都修了水泥路,也不種田了,都蓋特別醜的樓房。但這種破壞隻有外麵的人會覺得有點可惜,從農村走出去的人會覺得特別好。
有時候我會升起對大城市的那種鄉愁,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後,城市已經成為你的身體,非常習慣那種嘈雜,外賣網購滲入到你生活方式裏。在北京,大家雖然不一定完全理解你,但是朋友們共同話題還是挺多的。但是回到村裏、回到縣城,我覺得我和周圍人都是彼此隔絕的,他們在一個世界,我跟他們其實沒有真正的交集。
圖 | 遠子的狗,飯後熟練地走到屋前,睡覺,磚頭是他的枕頭
整個村的景觀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有外地人來承包土地種無花果,承包前三年免土地稅,三年過後,這個人就消失了。現在我屋前都是無花果樹,小時候我根本沒見過這種植物,房子也都是新建的,我覺得這是別人的村子。
我小時候很喜歡拿蛇皮袋去山上撿鬆果、采蘑菇,用彈弓打野兔。現在農村人變少了,看起來綠化好了,其實環境變差了,因為以前農藥用得太多了。我今年可能就看見了兩三隻螢火蟲,小時候夏天經常一大團好幾千隻螢火蟲在水麵飛,我弄一個大玻璃瓶,把螢火蟲捉進去,像燈一樣。
我特別不願意去保留這種美化,把它當一個途徑去寫。確實農村有很多動人的東西,但是給我印象更深刻的還是那種貧窮。很多人寫農村是在寫田園詩,這對我來說是在遮蔽一些真相。很多80後去大城市其實是一種逃離,上世紀90年代的農民是特別苦的,很多人沒錢交稅用糧食抵了之後自己都不夠吃。幹旱時得花錢請機器抽水。我記得有一年我們家種了一年的田,結果還虧了錢,我父母當時說了一句話,我印象深刻,說我下輩子投胎一定不要是農民。
很多人願意寫農村的生活,特別是他兒時的回憶,那個東西沉澱很多年後其實已經修改得非常文學化。我也想寫農村,但是我不想按他們的套路去寫。因為我覺得中國農村的現狀好像還沒人寫過,莫言他們老一輩的作家寫的農村跟我體驗的農村完全不一樣,還有那種建構出來的反應大時代背景下農村人心理變化的那種文學,我覺得這和現狀也非常不一樣。
現在農村一方麵很現代化,通網了、跳廣場舞,我在村裏逛的時候,常有人喊我說“我手機抖音怎麽放不了?你看看”,另一方麵他們思想特別傳統、特別閉塞,包括葬禮婚禮都是非常傳統的儀式。所以這種極端的對比,給我一種很強烈的畫麵感和衝擊。
無論在城市,還是在農村,我都是一個陌生人,我沒有一種身份和歸屬感。不是說我回村裏世外桃源隱居了,接觸村裏其他人的時候,我的心裏也會形成撞擊。我手上的長篇寫的是兩個回到村裏的年輕人,才寫了兩萬字,結構和人物已經想好了,但感覺越寫越差,可能有些東西還是需要沉澱。我之前在村裏離得太近了,現在我到縣城裏就會好一些。再沉澱一下。
失敗者之歌
“基勝的三本書我都讀了,寫的都是他自己讀書和工作的事情,我覺得寫得蠻好。”回村這天午後,王基勝的爸爸喝完湖藕排骨湯,喝茶時再次講起他曾在1978年去過北京。那年他從內蒙退伍回紅安後,一直在當地水利局上班,退休後回村修了座兩層小樓房。他建議,兒子還是考縣裏的公務員比較好。
“我是一個編輯,也就是說,我每天至少要讀十萬字的文字垃圾。”因為《白日漫遊》第一篇寫到編輯的工作,又因為我以前在豆瓣閱讀當編輯。所以之前工作有聯係的很多作者都很生氣,有兩三個作者在微信上和我說,原來你以前都是騙我的。我就會解釋這是小說啊,有的人也不聽。有一位女性朋友直接說,沒想到你這麽齷齪,內心這麽陰暗。
有位前同事的評價還讓我挺傷心的,他說我看你這個書,我覺得你跟街上隨便一個想發財的年輕人沒什麽區別,他說以為我看了那麽多書,不會再去思考這些很現實的問題。我在微信和他解釋,我想反映一個年輕人的真實心理狀態,那些文學青年也不是生活在孤島,一切還是會刺激到他。反正我也沒辦法說服他。
《白日漫遊》在豆瓣上評價不高,很多人打一星兩星,有的人說很喪,有的人說我自己生活已經很苦,為什麽還要看你大吐苦水。我覺得是不是閱讀量的問題……因為很多人都會寫悲劇,很多世界名著其實就都是很苦的。這些人可能平時就看娛樂節目,偶爾翻翻大冰、張嘉佳。可能雞湯也是一種時代需要,人們少了真正的熱情,所以需要補充大量的注過水的、虛假的熱情。
現在我在把手上一個新的中篇集寫出來,可能明年出這本,還是城市的故事。現在有了孩子,我特別想寫一個童話,因為我特別喜歡王爾德的童話故事,我也特別喜歡《小王子》,我讀了很多遍。
圖 | 遠子
我見到女兒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我可能不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父親,因為我覺得我可能會溺愛她。有了女兒之後,我對女性的看法都變了。以前在街上走,看到女性一般都是雄性動物的視角,更多從性或愛的角度。但是現在我看到一些姑娘,就會從父親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忽然之間發現,我好像對全世界的女孩都有一種父愛。
最開始,我在高中寫詩是因為孤獨。寫作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把你的一些痛苦和絕望寫出來,反而是一種治愈了。紅安在黃岡市,我們高中時高考壓力很大,那個時候就開始有自殺的陰影。一位學弟寫詩很好,我高三時,他自殺了,這件事讓我很觸動,感覺這麽年輕、詩也寫得挺好,默默無聞就死了。
讀高中時,我和關係最好的同學都給新概念作文大賽投過稿。那時候韓寒很火,他的成長軌跡在這代人裏麵還是有代表性的:年輕時特別憤怒,在博客裏評論很多社會事件,後來突然轉向,雙手擁抱資本。他和郭敬明真的是時代的弄潮兒,緊跟時代潮流,一開始做雜誌,後來唱歌,唱片一衰落,就開始拍電影。
你能從他們身上看到這一代人的精神麵貌:很容易受到誘惑,根本就沒有一個可以一以貫之的價值觀。很多人其實和韓寒一樣,很聰明,也有天賦,知道幹什麽能掙錢,他就去幹。其實聰明人是做不了藝術的,大藝術家反而需要一種愚拙。當然,和他們相比,我是一個失敗者,但我又會想,我們這一代人難道都要像他們那樣緊緊追趕時代,真的沒有別的路可走?整個社會會越來越沒意思、越來越壓抑,越來越整齊劃一。這是一種更廣義的政治,它規定什麽是對、什麽是落後,當它用很多負麵的詞來界定另一種生活方式,就挺可怕的,我一定不能再次陷入到在北京那種絕望之中。
我想寫很多東西,其實帶有一點報複的意思,就覺得我要提供另一種可能性。我雖然回村回家裏,在別人看來可能是一件比較傷感或者悲慘的事情,但是我偏要活出一種生命的質量出來。想要證明給別人看,我也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你們更好,但是這種好不是從物質層麵去衡量的。
回來這一年,很多東西會比以前想得更清楚,會更平靜。我現在看問題,經常用五年、十年這樣的長度去衡量,這其實不太容易焦慮。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年輕人這種焦慮可能是因為想要的太多,你又想讓父母滿意,又想讓自我得到好發展。你又想要農村那種安靜,又要大城市的便利。就像我很多寫作的朋友,他們又想寫出真正的好作品,又想要賣版權。
你想活得自在一點,尤其在中國,你必須成為一個不孝子,你必須得接受你父母和你親人的失望。我就告訴他,我一本書就隻能掙個一兩萬,我以前可能還會編造一些謊言,現在你看不起就看不起,隻要我是在過我自己的人生。我覺得必須讓他們也接受這種失望,他慢慢習慣了。我爸說你應該考個公務員,說空餘時間寫作沒問題,說你應該想辦法加入作協,我就沉默。
從北京回到縣裏,對我心靈上的衝擊其實沒那麽大。康德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他們家鄉小鎮,通過看書去了解世界各地的細節。當然這個例子有點極端,這也隻是一種安慰,我還是挺想出去走走看看。我自己的理想狀態是一年能翻譯一本書,寫一本書,如果不行,就兩年寫一本書。每年都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不在縣裏,而在別的地方走著看著。但是這幾年估計實現不了。
我說得太多了,我應該寫作。遠子是高中時候起的筆名,海子的一首詩,我特別喜歡那一句,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 本文來源公眾號GQ報道(ID:GQREPORT),更多獨家報道請關注GQ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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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靳錦
配圖 | 遠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