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夜

本帖於 2019-12-23 16:49:51 時間, 由普通用戶 YMCK1025 編輯
回答: 惠津,這個女人心理一定很強大七彩奶油2019-12-22 13:13:32

紅夜

彩虹 5月前
 
 

紅夜

 

 

    在關中平原到西北部山區的過渡地帶上有許多高低不一的無名山,這些山最高的也不過三四百米,一些山勢較平緩的被人們平整了來種糧食。王桂珍十四五的時候就來過這裏參加平山勞動,也是因為那些日子在這大山裏的潮濕地麵上睡覺,才落下了腿疾。如今,這可成了她心頭最大的煩惱。還有一些山,山勢陡峭,平整起來太費心力,就留給雜草野樹去占領,也成了野生動物們棲息藏身的好去處。所以偶爾會看見山周圍有些獵戶扛著長長的土槍上山狩獵。

 

王桂珍的父親就常來這裏打野兔、山鷹或者別的什麽動物。王桂珍聽父親說以前都有狼這樣的猛獸來此,不過,自從周邊村子裝上喇叭以後,狼就銷聲匿跡了。這樣,到了秋收季節,方圓幾十裏的孩子才敢來這裏打山棗,爬上柿子樹摘那野生山柿子。王桂珍也來這裏摘過棗子,不過她不和村裏的孩子結隊,她都是自己一個人去,或者喊上三妹。她怕村裏的孩子們又要給她起別的外號,或者嘲笑她有些跛的腿。

 

王桂珍的家在靠近盤山公路的那座山的半腰上,不止她家,她們村幾十戶人家都是這樣圍著山腰住的,大概因為這,她們村子才叫做半坡村的。王桂珍雖說在這裏出生長大,可是王桂珍不喜歡這個地方。她喜歡十一二歲時,父親帶她去過的他的老家—周家莊。其實王桂珍也就隻去過那一個地方。

 

王桂珍她父親本姓是周,王是她母親的姓,因為爺爺奶奶沒生兒子,所以就留了她母親沒外嫁,從幾十裏外的周家莊招來個外姓後生倒插門。這姓周的後生家裏兄弟太多,糧食緊,養不活人,娶不上媳婦,所以就和王桂珍的媽各取所需,組成了一個家。這可真是一個大家。王桂珍有三個弟弟,一個姐姐,還有倆妹妹。今年,她已十七了。

 

時值盛夏,這日午後,她給弟弟妹妹們洗完衣服,一個人坐在溝底的澇池邊就發起了呆。漸漸平靜下來的水麵上映出王桂珍的影子來。可是看到水中自己不漂亮的臉,她無比惱恨地伸出雙腳,三兩下就踢亂了眼前飄著幾縷皂莢泡沫的水麵。水花四下飛濺,她忽然聽到這河溝上頭有人在喊。“吆,是瘸女子打水呢,我還以為是有人在玩天女散花!”喊這混話的是村裏的幾個男娃娃。

平日裏他們就經常這樣取笑她,取笑她滿頭自來卷的頭發,取笑她那兩顆幾乎重合在一起,又向外呲著生長的門牙,但更多時候他們都嘲笑她微瘸的右腿。他們從來不叫她王桂珍,而是直接稱呼她“扳呲牙”“獅子狗”或者“瘸女子”。這是貧瘠年代,山村孩子們唯一的樂趣。她無比煩躁地用拳頭捶打著自己不太靈便的右腿。麵對外來的傷害,她無能為力,隻好在心裏無限惱恨起母親來。

 

如今就因為這,一直都沒有媒婆來給她說親。她在家裏七個姊妹間排行老二。比她隻大一歲的大姐前年經人介紹跟寶雞市一個送信的工人結了婚,三妹今年初也和柳林鎮上一個泥瓦匠訂婚了,眼看平日裏跟她一起割草放羊、推磨洗衣的女子們一個個訂下了人家,王桂珍心裏說不出的苦。不過,大多時候她還沒工夫思量這些苦事,因為她的母親每天要塞給她做不完的家務。

 

早上天還麻黑,要去上學的弟弟妹妹們都還沒聽到學校的起床鈴聲,她就被母親叫起來,背上半袋糧食,往場邊的碾盤上走,她也懶得用車拉,因為山區路不平,車拉反倒沒背著省力。到了場邊,她就咕嚕咕嚕推著磨石轉圈,她常搞些偷工減料的事,比如往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藏上一些糧食,或者把要裝在袋子中間的部分磨得粗疏一些。她也就隻敢使這點壞,若說完全甩手不幹,那她是不敢的,想想母親手裏的斥責和她手裏的笤帚把,她就嚇得渾身哆嗦,立即乖乖幹活。

她推磨一直推到太陽升到磨盤旁那棵大杏樹頂上,才能背著磨好的紅紅的高粱麵,黃燦燦的玉米麵,偶爾也有白花花的小麥麵回家。她回家洗洗頭上、臉上的麵粉,隨便扒拉幾口飯,又得去牛窯裏牽出老黃牛和小山羊,再背上個比她還高的背簍上山。到了晌午時分才背著一背簍青草下山來。同樣的,她也會在背上的背簍裏施些手腳,好讓背簍顯得豐滿些。她回來,在門前的核桃樹上栓好牛羊,再到牛棚裏放下背簍,然後在廚房門口給牛飲水的水槽裏洗自己剛剛割傷的手。

山上的草叢裏有樹枝石頭是很正常的,鐮刀被樹枝和石頭頂到,割到手上、腳上、腿上,鮮血直流這樣的事情在王桂珍的生活中也正常,幾乎隔個三兩天就發生一次。遇上了她既不哭不鬧,也沒地方去撒嬌。摘幾片樹葉子擦去傷口的土,那另一隻手使勁壓幾分鍾,血止住了又繼續割草。晌午回家來洗去幹了的血跡,下午照常下溝底去洗衣服。就像今天一樣,她中午留在手上的傷口此時已被皂角水洗的白嫩嫩的。疼麽?好像很少有人問過她。除了她。

 

每當她饑腸轆轆地回到家,鑽進廚房,遇上冰鍋冷灶時,從不遠處的窯門口傳來的那聲溫柔的呼喚。

   “桂珍,來,今天在婆這裏吃飯。你媽又不知道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到哪裏遊門拜四方去了,你爸打獵也沒回來,你來,今在婆這吃飯。”

那住在對麵窯裏的奶奶,是她出嫁前唯一的溫暖。她也是在整個家裏唯一會維護王桂珍的人。有一次王桂珍聽見奶奶這樣訓斥媽媽:“你心咋能這麽狠的,你看這二女子長這麽大,你給娃操過啥心嗎?在你那炕上怕是沒過過幾個夜吧?你把娃一生下來就扔在我這裏,兩口子一出去就是六七年,等你回來就叫娃長工一樣沒黑沒明給你做這做那。手心手背都是肉,其他娃娃多少都還念了幾年書,這二女子鬥大的字也沒識得幾個,你看娃這麽大了,怕是沒穿過你給做的一針一線吧,連你那金貴的針線籃子娃都怕是沒碰過吧?就說如今,你咋忍心讓這麽瘦弱個女子娃到那深山裏頭去?”從那以後,王桂珍這才明白母親對她為啥沒有大姐那麽親。

不過,奶奶那次對母親的責罵全然沒起作用,最後她還是頂替大姐進山勞動了,否則她的腿也不是如今這樣。可究竟是落下什麽毛病呢?幾年了,也沒有誰想著要帶她去瞧瞧醫生。所以,她的腿就一直這樣一走一瘸,也給她惹來了像剛才那樣的嘲笑。對此,她毫無辦法。

 

王桂珍一直在澇池邊坐到天擦黑,聽到溝上頭母親扯著嗓子叫她,才起身回家,這也是她這一天勞動的結束。有時候臨睡前她會想:明天,幹活不再投機取巧了,認真幹活,也許母親就會開心一些,少責罵她幾次。可是第二天她還像前一天那樣,也漸漸習慣了母親的喊和罵。

有時候睡前她會許個願:希望快點有人來給她說個婆家,這樣就可以離母親遠遠的。她想,以後嫁了人,可絕不能像母親這樣,整日對孩子凶巴巴,啥活都指派給孩子幹,對男人卻像老鼠見了貓,大氣都不敢出,啥事都得依著他,這還是自己家,卻要看著人家的臉色活人。最後她又再重複一遍第一個願望:希望早點嫁出去,有個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受訓罵。

 

後來,沒過幾個月,王桂珍許的願就實現了一半。當真有人來給她尋了婆家。給她說親的人是父親老家一個哥哥的媳婦,說定的人家就在王桂珍跟著父親去過一次的那個周家莊。王桂珍喜歡那裏,那裏沒有一個接著一個的山,莊稼地都平整。王桂珍還沒見著給她說下的男人,她一聽要嫁到周家莊,她的心就飛了。心一飛,她就忘了她許過的另一半願望。

 

 

兩年後的春上,王桂珍正式嫁到了周家莊。可是她看到的周家莊,卻和心裏想的周家莊有些不一樣。

這周家莊雖說地都平坦,沒有那麽多山,卻一點也不富裕。它既不像王桂珍娘家半坡村,每家每戶有大片的山地,背靠大山,可以打柴、狩獵為生,又不像真正的平原地區有充足的水源和完善的灌溉設施以供灌溉農田。周家莊的人均土地麵積很少,也種不出什麽稀缺東西,更沒有什麽特色工業。

要命的是,周家莊的人自以為地處平川,又緊鄰商周王朝舊都,內心盲目自信。他們既不願像河南人那樣外出去遠方城市尋營生,也不願像山區人民那樣勤勞地在土地上刨挖。因而周家莊一直都是關中平原上挺貧窮落後的村莊。王桂珍嫁的是這個窮村子裏頂窮的人家。

 

    她丈夫周佑坤,也算是周家莊裏長得數一數二的俊小夥。到了該娶親的年紀,就是因為家窮的叮當響,方圓幾十裏平川的姑娘都不願意嫁給他。這周佑坤倒不著急,可他父親周才厚卻急得夜夜蹲在炕頭上睡不著。這老漢原先是個販鹽的,後來社會主義改造就回了農村,當年也是在婚姻大事上受了坷坎,三十大幾才娶上媳婦,四十二歲上才得了周佑坤這一獨子。偏生禍不單行,就在兒子周佑坤十一二歲時媳婦又得了病,拖了幾年病沒治好人下了世不說,連帶著也把這窮家給徹底掏空了,留下個女兒,還不滿十歲。

如今這老漢上了年紀,除了不會種地以外,身體也不太好。他一來急著抱孫子,二來也是想給他們父子三人清湯寡水的家裏找個洗衣做飯的。於是老漢想:“既然這平川的女子嫌棄咱家窮,那就找個山裏的女子來,山裏的女子準勤快能幹,會過日子。”老漢說找就找,沒過多久,就從四十裏外給兒子周佑坤說定了王桂珍這門親事。周佑坤自見了王桂珍第一麵,就堅決不同意結婚,但他擰不過他父親隔三差五拔鍋絕食那般鬧騰,隻好隨了父親心意,答應娶王桂珍過門。

 

可這王桂珍在出嫁前根本不知道她丈夫根本不情願娶她。在新婚之夜來臨前,她心裏裝的都是那個雖說不怎麽笑,也不說話,卻把她手中的水擔接過去擔在肩上的青年。她無數次在心裏回味,當初他接過她手中的水擔時,竄遍她全身的那種麻酥酥的感覺。她也多次在深夜裏打開奶奶給她的包袱,把那身紅紅的衣服穿在身上。每當穿起紅衣服她就無限期待那個紅紅的夜晚。

她如期結婚了。那個在她腦海裏閃過多次的紅色的夜晚終於臨到了。

    王桂珍把有些散亂的辮子重新編整齊,又把手邊的兩根紅蠟燭點起來。燭火越燃越高,那紅紅的燭火照在她通紅的嫁衣上,也把她的臉膛照的通紅。她感到既嬌羞害怕,又莫名緊張,覺得這整個夜都是通紅通紅的。她等了許久,也不見丈夫來,就去把油燈和蠟燭的火苗壓的暗一些,過一會又去挑的亮一些,再過一會再壓下去一些。她睜著眼睛睡一會,又閉著眼睛聽一會。但,她一直等到雞鳴,那個令她心裏麻酥酥的丈夫始終都沒有出現。

 

    丈夫對她的態度,讓王桂珍傷心又害怕。但沒過幾天她就不怕了。她發現先對丈夫板起臉的是她公公。

 

    果然,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公公就跟丈夫周佑坤翻臉了。公公把廚房做飯的鍋都扔到院子裏,背著手威脅周佑坤道:“不過了,誰都別過了……”丈夫是個倔脾氣,見父親這樣做,也吼叫起來:“你就會拿這威脅我,你不是要個做飯的麽?做飯洗衣的都給你娶進門了,你還要啥?”

“我要娃,要抱孫子,你說我要啥?”老漢咳嗽幾聲,用發抖的聲音吼道,“我得你時都四十二了,你媽走的早,我活在這世場,就是要等著抱上個孫子,我死才能閉上眼睛。”周佑坤聽到這話,不說話了。在一旁試圖勸架的王桂珍看到這些,心裏一下子就有底有主了。

 

當日夜裏,王桂珍又穿上了那件紅衣裳,成了一個婦人。隻不過那地方不是在他們新婚的窯裏,而是在她丈夫臨時住的那個破柴窯裏。當時,王桂珍並沒有想太多,她隻是想讓那個像父親一樣的老人安心,也讓她能夠安安穩穩留在那個讓她心裏麻酥酥的男人的家裏。可幾十年以後,她才意識到,她人生的路,就是從這一步開始走岔的。

王桂珍成了一個婦人。得知這件事後,最高興的是公公周才厚。

他從此對這個兒媳婦更是刮目相看。他覺得要讓兒子心更踏實地跟媳婦過日子,就得想方設法治好這媳婦的腿。他問了王桂珍這腿疾的由來,就四處求醫問方,後來還真給問來個偏方。他親自采回艾草來給兒媳婦針灸,忙活了好幾個月,竟徹底治好了王桂珍這瘸了還幾年的腿。這件事讓王桂珍頭一次感受到父愛的疼愛,感受到家的溫暖。從此,她就把自己整顆心都搭在這個家裏了。可王桂珍這一廂情願並不能阻止丈夫對她的嫌棄。

她無論和丈夫一起幹什麽都不能讓丈夫滿意。他們一起走親戚,周佑坤嫌王桂珍磨嘰,出門換個衣服要他等老半天;一起在門口種點菜,周佑坤又嫌王桂珍沒把地刨平整就下了種子,澆水的地棱也沒有圍好,一澆水就四處流走了;就連有時候,遇到村裏有人家娶親過壽放個電影,這兩人一起去也不會有好結果。

每每周佑坤看得起興,想給旁邊坐著的王桂珍說上兩句,轉頭一看,王桂珍正坐著打瞌睡,周佑坤氣得大歎一聲,王桂珍就給嚇了一跳,清醒過來揉揉眼睛,憨憨地對著丈夫笑笑,小聲說:“我給睡著了!”周佑坤一臉嫌棄,翻個白眼,不耐煩地說:“去去去,趕緊回去,回去睡。”然後就不再理會王桂珍。

 

    盡管周佑坤不喜歡王桂珍,對她百般嫌棄,但王桂珍都默默忍受了。王桂珍以為:“自古脾氣大的男人,本事就大,總比我嫁個慫包強。再說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信我一直順著你,對你好,時間長了你還能不對我好?再說了,每天晚上你還不得跟我鑽一個被窩,等我生下個兒子,你指不定就對我多好呢。”

 

 

 丈夫成了她正真的丈夫之後,孩子果然順理成章一個接一個就來了。

頭一胎她生下來個姑娘,王桂珍心裏也沒什麽感覺。可第二胎生下還是個姑娘,王桂珍就有點不安了。出了這二姑娘月子,她抱著孩子出去串門子,果然就被村裏的女人戳了脊梁骨。那個在她結婚頭一年,總來家裏串門子,每每遇到她和丈夫不美氣時,還總給她出主意的那個王家女人當著村裏另外幾家女人的麵跟她開玩笑說:“你說你這連著給人家生了兩個女子,咋還敢出門,往人堆裏鑽呢!”這王家女人話一說完就,其他女人也跟著笑她。

 

雖說大家表麵上說是玩笑話,可王桂珍聽了卻覺得心裏被紮得慌,她楞了一會,也沒回那女人的話,抱著娃就回家了。她回家先是哭了一場,哭完她立刻就把二姑娘抱到半坡村的娘家去,讓當初疼愛她的奶奶幫她看管。她回到家,四處求醫問道拜菩薩,夜夜與丈夫折騰,鐵了心要生出個兒子來。

 

  第三胎生下來,果真是個兒子。王桂珍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她高興壞了,看著這個新生的帶把的娃,她當下慷慨地對丈夫說:“趕緊,把咱家攢的雞蛋煮上一盤子,感謝接生婆。”

 王桂珍完成了為丈夫家傳宗接代的使命後,就發誓她再也不生孩子了。月子一出,她就跑去找她以前千方百計躲避的計生辦負責人,主動要求做結紮手術。

 可是,王桂珍萬萬沒想到,她又懷孕了。她的腹部一日日隆起,王桂珍煩躁急了。這個一向沒有主見的女人這次變得異常有主意。她第一時間跑到鄉村醫生那裏去開了打胎藥回來,一副、兩副、三副……每一副藥喝下去她都要雙手合十,虔誠祈禱。祈禱這個在她肚子裏生長的東西能被徹底摧毀。可是事情並不那麽順利。

 

這肚裏的孩子太頑強了,王桂珍把第四副藥喝下去了,可它依然還在。執著的王桂珍又去醫生那裏開第五副藥。這醫生因為和王桂珍的丈夫周佑坤是好朋友,就好心拒絕了給王桂珍再開第五副藥。他對王桂珍說:“你再吃藥對你身體很不好,再說孩子在你肚裏都快五個月了,你再吃藥或許也不會對她(他)有作用的。”

 

醫生放棄了,可是王桂珍不放棄,這個認定了一件事就非要做到底的女人跑回家堅決地對丈夫說:“絕對不能再要這個孩子了,咱已經有三個了,也有了兒子。大夫說實在不想要,可以去鎮上醫院做引流手術,咱明兒就去吧。”向來掌握全家大事,雷厲風行的周佑坤在這件上的態度是模棱兩可的。

雖說他平日裏對與他行事風格完全相左的王桂珍總是吆五喝六的,但畢竟兩人結婚多年,這女人又跟著她裏外操勞,也沒有怨言。所以在孩子這件事,他沒什麽意見,完全尊重王桂珍的意見,他回複王桂珍說:“那你既然不想要,咱就去做了吧,再說你吃了這麽多藥,又上躥下跳折騰這孩子,即使生下來說不定也會智力不全,就做掉吧。”

 

第二天,王桂珍和丈夫去了八九裏外的鎮醫院,準備去做掉那個在幾十年後,將會救下她命的第四個孩子。

醫生給了王桂珍一支針,指指不遠處的病房說:“先去那邊打這個針,然後等著,等前麵那個女人做完出來就是你了。”

王桂珍去打針,周佑坤就坐在外麵等著。當時正是十一月,寒風中不斷傳來前麵正在做手術的女人的尖叫聲,王桂珍打針的時候覺得那肚裏的孩子狠狠踢了她一腳。她心裏覺得有些慌,早晨出門時的堅定這會有些動搖。打完針,她就出來坐在丈夫旁邊等著,前麵女人手術時的尖叫聲似乎更慘烈了。

她怯怯地對丈夫說:“這女人咋叫得像殺豬一樣啊!”丈夫沒有回她的話。又過了一會,王桂珍看到丈夫的額頭滲出了密密的一層汗珠。他忽然像是改變了主意,騰地站起來抓住王桂珍的手說:“走,咱回,回去生下來是個啥就是個啥,實在不行,咱送人也行,受這疼幹啥。”王桂珍其實也早被那個女人的哭叫聲嚇破膽了,聽丈夫這麽一說,拉著丈夫就趕緊出了醫院的門。

 

那時候,周佑坤和王桂珍完全沒料到這個孩子將會對他們的人生,對整個家庭產生那樣大的影響。

 

 

     一轉眼,五六年過去了。

 這年春上,當初那個差點被王桂珍打掉的孩子都已經背起書包。在學前班裏讀書認字了。

 這日正午,當太陽爬上周家莊的正上空,婦人燒火做飯的炊煙股股升起時,周家莊小學放了學。孩子們排著隊,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的童歌,從學校門裏挨挨擠擠出來。一個叫周芊宜的學前班學生剛一出校門就飛快地跑了起來。實質上,她的家就在學校對麵,跨過馬路,再進一道門就是了,沒必要奔跑。可她習慣這樣,總是一放學就跑回家,很少見她有慢條斯理走路的時候。

她剛跑過馬路,準備上家門前的土坡,又聽見女人的哭聲,就緩下腳步,轉眼往四下裏望望。一望,她怔了一下,趕緊又飛快地朝路西邊正踉踉蹌蹌走著哭著的女人跑去。那女人是她的小姑姑,穿著一身雪白的孝服,長長的孝帽把整個臉全遮住了。女人拖著長調像說又像唱道:“哎,爸哎……你死你也帶我一起走啊……”這周芊宜聽清了女人口裏的哭喪詞,哇一聲也哭了,她一哭就不再管這女人,轉身往自己家裏跑去。

    她一進家門就看到她父親和幾個壯漢抬著一個“大箱子”正往爺爺的房門口走。看到“大箱子”周芊宜甩手把書包扔在院裏,跑上去抱住父親的腿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一邊踢打一邊哭說:“我不要這個爛箱子,你就是個不孝順的兒子,你老早就做好棺材等著我爺死,不要你這個爛箱子……”這一陣哭鬧,倒把原本陰沉著臉的周佑眼淚給惹了下來。周佑坤示意眾人把棺材放在地上,抱起哭鬧不止的周芊宜走到剛死去不久,被停放在房間地上的他父親麵前。他給周芊宜說:“你在這哭才對,給你爺好好哭,也算你爺沒有白把你留下,沒有白疼愛你。”

 

眼前這個叫周芊宜的女孩,正是當年王桂珍費盡心思要打掉的第四個孩子。這世場上的事,都像是命裏注定的。王桂珍當初把這女孩生下來,養到幾個月大,孩子出乳牙時,有一天她給這女孩喂奶,乳頭差點就被這孩子給咬掉了。就因為這,王桂珍心裏覺得這女孩天生就是來找她報仇的。所以心裏就不怎麽待見這孩子,又擔心她吃的藥打的針會使這讓這孩子在以後出現不健康的症狀,想找個人家把這孩子給寄養出去。

 

不料,她那個愛孩子的公公周才厚卻不肯。老漢說:“四六不破槽,好歹是條命,每個人少吃一口也就養大了。”執意就是要把這孩子給留下。王桂珍無奈,隻好順了公公心意。不過,她可不願意,也沒工夫照看這孩子。所以這周芊宜自打幾個月起就是由她爺爺帶大的。因此,這天她放學回來,聽到她姑姑哭爺爺,才趕緊跑回家來看。一進門看到她父親抬著“大箱子”,又想起了兩年前,他們搬家拿時候的舊事。

那年這周芊宜才三歲多點,還不知道這大箱子叫棺材,是用來裝死人的。她就是看到父親要把比跟她家房間裏放衣服用的那種小箱子長很多,邊沿棱角都凸起來,看起來十分笨重的大箱子搬到新家去,也不知為啥就時哭鬧不止,不要這個大箱子。可是她父親根本不理會她,還是堅持把這個大箱子給留下了。如今,她明白過來,覺得父親是早早就準備好這個大箱子等著她爺爺死的,怨恨父親,才上去好一陣哭鬧。

 

這會,她的爺爺就躺在地上呢。

    周芊宜哭著問在屋裏的人們:“為什麽讓我爺躺在地上?有人說:“你爺死了,”她又問:“死了就會躺在地上嗎?”就沒有人再回答她了。“死”又是什麽意思呢?她看到爺爺的身上蓋著嶄新鮮紅的綢緞被子,他的臉被一大張黃紙蓋著,她想伸手去把爺爺臉上的黃紙拿掉,再拿手去摸摸爺爺的胡須和他那僅剩的兩顆牙。結果小手剛一伸出就被小姑姑給擋住了。

她不哭了,就聽到小姑姑一邊哭,一邊埋怨著“哎,爸哎,我苦命的爸,你怎麽不再等等我來。”不料,小姑姑剛說完這句,她身後紅著眼睛的大姑就立刻回應道:“等你,你成天的忙,一讓人叫你來,你就說你忙,爸病倒炕上這幾年,你數數你一共來了多少次?要不是桂珍照顧著,爸怕是老早就去見閻王了。”

 

這周芊宜的姑姑說的一點不假。周才厚老漢在生前患了半身不遂,後三年都是癱瘓在炕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可周芊宜的媽王桂珍一點都沒嫌棄,她給老人端吃端喝,擦洗身子,換洗衣服被褥。有時候這老人脾氣上來揪住她的頭發不讓把自己的髒衣服換了,或者把髒東西糊到她的身上臉上的事都很常見。

有時候村裏人來探望正遇見這病中的老人發脾氣把兒媳婦端來的飯或者藥又給打翻了,就勸說道:“他伯,要我說你就知足吧,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看看這十裏八村他誰有你這福氣能遇到這麽孝順的兒媳婦?你想想你那兒女有沒有這麽幾年天天給你伺候吃喝拉撒的?”有時候村裏的老人們路過她家,看到她又在屋門口給公公洗衣裳,拆洗被褥,就連聲歎息:“哎,人都有個老來的時候,等我老了,我那兒孫們能像你這樣我也就能安心下世了。”王桂珍聽到村人們這些話笑笑就過去了,她既不向丈夫請功領賞,也不因此而怠慢了公公,她該做什麽還是繼續做什麽。俗話說,一抱還一抱,這世場上的事,都是注定的。

 

這老漢不止給了王桂珍她娘家連著血統的親爸親媽親兄弟姐妹都給不了的疼惜照顧,治好她的腿,而且每次遇見兒子和媳婦吵架,也經常數落兒子,護著王桂珍。還有,她王桂珍是生了四個孩子,可這幾個孩子有一大半時間都是這老漢幫著拉扯照看的,尤其是老四,她可真是沒多費一點心啊。所以,給公公養老送終,王桂珍自然任勞任怨。如今,公公走了,她哭的真是讓聽的人都傷心。

她懷裏抱著公公的遺像。大大的嘴張著,滿口極其不整齊黃牙顯露在外,眼淚和口水混合著流下腮幫,把麵前的磚地打濕了一小片。那哭聲已經嘶啞了,但仔細聽還能聽清口裏的說詞:“哎,爸呀,你說你走了,這個屋裏以後誰還給我撐腰呀,哎,我的爸呀,你走了,你讓我以後的人可怎麽活呀……”

這時候有個熱心腸的女人,就上來幫她擦擦眼淚,拉著她的手說道:“桂珍,你不要哭了,人死不能複生,他大伯也算高壽,死了也是喜喪。過世也是享清福了,你讓他病著活著,你受累,他也受罪,老人走了是享福了,你應該高興才對。”這女人嘴上勸著王桂珍,可眼睛卻總是看著外麵的人群,不知道在找尋誰。王桂珍還是哭,她一隻手拿著手帕拖著下巴,另一隻手撫著麵前正慈祥地笑著的公公的黑白遺像,越哭越難過。

 

周芊宜看到她母親的哭相很不好看,又看到屋子裏有這麽多人,就想讓母親趕緊不要哭了。這孩子在這時候跟她的母親之間倒還沒什麽複雜感情,那麽小的年紀,她因為很少跟母親一起生活,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對母親既沒有過多的愛,也還談不到有什麽厭的,她就是不想母親這哭相給外人看去了以後會笑話她媽媽的。所以,她想找個人來製止母親的哭。她知道有一個人能讓母親不哭。那就是父親。她就跑出去找父親去了。

她看到父親時,卻見剛剛勸說母親不要哭的那位阿姨正好也在父親對麵站著,她說不上來怎麽回事,就是覺得這個場景好熟悉,像是在哪裏出現過一般。但她又想不起來,就跑過去拉父親過來阻止母親那沒完沒了的哭。她拉著父親走的時候,發現父親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第七日清晨,周芊宜從睡夢中又被一陣哭聲驚醒,她爬下炕,跑出來看,她母親被村子裏兩個嬸嬸攙扶著,雪白的衣服前襟裏包裹著一些土,哭著從門裏正往外走。院子裏,擠滿了人,大多數都身穿白衣,頭戴白帽。哥哥懷裏抱著這幾天一直放在爺爺身前盛紙灰的瓦盆,表哥表弟、還有堂哥堂弟們的右手裏都拿著一根攙著白紙的柳條。她跑到停著爺爺的那個房裏看時,地上已經空了。

 

那個一直放在爺爺屋子門外的大箱子此刻已被一大塊紅綢子包裹起來,懸在幾根粗木頭之間,村子裏十來個年輕力壯的叔叔伯伯們正站在這粗木頭周圍,隨時準備把這大箱子抬起來。在大箱子的背後正中間綁著一條長長的白布,白布上麵密密麻麻抓滿了不同形狀的手。為首的正是父親,父親的懷裏抱著爺爺的遺像,這遺像也被一節白布纏裹著,接著是兩個姑姑,再後麵是家裏各路的親戚們。大姑姑看到她,就從白布人陣裏鑽出來,一把也把她拉過去,把她的一隻小手也拉來抓在這白布上。

 

    沒一會兒,喇叭吹起來,大箱子被抬著移動起來,姑姑們隨著這移動又拉著長調哭起來,周芊宜也被她姑姑拉著,被後麵的人們推著往前走。她知道爺爺就在那個大箱子裏,可是她這時候卻不哭,她把頭轉向四周,眼睛看著她所能看到的每一個人。小濤家的阿姨幹哭了半天都沒流幾滴眼淚,菲菲爸爸背簍裏的花環真好看,咦,有幾個村子裏的孩子正跟隨著他呢,他們一定想把花環上的好看的花摘下來。於是她就掙開姑姑的手,鬆開手中的白布,跑到那幾個孩子那兒去了。

    這長長的隊伍走過周芊宜家的果園,一直往北邊的公墳走去,“公墳”這個詞語當然是她長大後才知道的,那時候她隻知道村子裏的人死了,大都埋在北邊那一片地裏。走到通往公墳的那條小路的盡頭時,周芊宜看到了她的媽媽,她歪斜著身子跪在路邊的一叢青草裏,那路的中央躺著哥哥剛剛走到這裏時摔碎的那個紙盆。母親跪在那裏,一隻手緊緊揣著衣襟裏的土,另一隻手照樣拿著手絹拖著下巴,拉著長長的調子哭著,那長長的白布人群一個個從她身旁走過,她都不看不管,隻眯縫著眼,咕嚕咕嚕淌著眼淚念著自己口裏的詞。

 

周芊宜手裏拿著幾朵紙花,也跟著隊伍從母親身邊走過去了,她走過去老遠了,又回頭看看,她看的時候母親又正在朝著他們去的方向走來。她不理解母親為何在所有人前麵出發,走到半道又要跪在路上等著所有人過去,又走在最後麵去到爺爺的墳上?後來她長大,長得老大都不能完全理解這件事。

周芊宜和村裏的幾個小朋友爭分奪秒地在火光,哭聲之中采摘著他們以為最漂亮的紙花,在每一個花圈花環即將葬身火海前,他們都要指指點點,拔這個這個,她隻顧著手裏的紙花,卻完全忽視了另一邊爺爺和那個令她討厭的大箱子已經被下放到深深的墓穴裏。她是聽到父親的一聲厲吼,才意識到爺爺的大箱子好像不見了。她扔下手裏的紙花,跑過來看,看到眾人正把母親拖著往遠處的麥田走去。

母親完全像一根癱軟的麵條,雙腿並不使力,任由他人擺布。原來母親剛剛是要往爺爺的墓穴裏鑽,父親的嘶吼正是為了阻止她的。母親到任何時候都是怕父親的,她可不怕,她看到幾十個鐵鍁鏟起濕潤的泥土瘋狂地向爺爺和他的大箱子上填埋時也像母親一樣哭起來阻止他們,她跑去拉住最近處那人的鐵鍁,阻止他把鏟起來的土倒下去。

與對待母親的嘶吼相反,父親幾大步過來就把她抱起來,隨她怎麽抓紮也掙不脫,父親又是幾個大步就把她抱到遠處母親和姑姑的身邊。她被父親交到母親懷裏了,父親臨走還不忘對母親說:“別哭了,看著你娃,鐵鍁?頭不長眼睛,傷了咋辦?”父親對母親說話的聲音一點都不溫柔,像是訓斥一般。

 

周芊宜記得母親那日哭了很久情緒才恢複平靜,她望著爺爺那道還泛著濕氣新墳,久久不願離去。是她用小手拉著母親朝家的方向走時,母親才跟著她走的。她記得母親的手很粗糙,有些紮人。

多年以後,周芊宜曾使勁回憶,也許在那一路上母親也曾給過她其他愛撫的吧,也或許在後來,在她把注意力轉移到母親的討厭之處上以前,她與母親也有過其他溫暖的瞬間吧!可是,無論她怎麽努力,在爺爺葬禮之後,母親留在她記憶中的那些討厭的瞬間總是率先跳脫出來。

 

 

沒有照顧爺爺的任務逼迫。王桂珍生活的弦不再奔得那樣緊。她的生活在周芊眼裏就是這樣的。

    清晨,當對麵小學裏打給老師的起床鈴響起時,母親就醒來了。她醒來拉亮電燈,看看掛在牆上的表,然後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對一旁的父親說:“呀,六點了,我得起了,得起來去做飯。”然後轉過臉去看看丈夫的反應,準備她下一步的行動。如果父親不接她的話,眼睛都不睜,隻是翻過一個身繼續睡去,她就再磨蹭一會,然後極不情願地坐起來慢慢悠悠穿衣服。母親穿衣服是挺奇怪的。一般人穿衣服大概會先穿好上衣再穿褲子襪子,她可不是。她絲毫不講順序,她把手伸出去在被窩裏先抓到褲子就穿褲子,先抓到襪子就穿襪子。

炎炎夏日這樣的穿衣習慣,倒沒什麽大礙的。可若是在寒冬臘月衣服穿的多起來,母親可就要經常出問題了。有時候都要下炕了,她巴拉幾下被子,才發現,啊呀,這穿在中間的絨衣咋給忘了,那就隻好脫了外麵的,再重穿一次。有時候起來到後院去上廁所,覺得怎麽今天走路這麽不舒服,到了廚房的燈下,才發現,吆,毛衣給穿反了,就再回去屋裏換過來。她也不管時間,就由著性子慢慢來,有時候半個小時,有時候四十分鍾都是常事。

有時候父親都睡了一會醒來了,發現母親還在磨蹭,就會厲聲說句:“你一個衣服是要穿到猴年還是馬月啊,麻利點”。她的速度就會快一些。但也不會快到哪裏去,二十分鍾總是要的。如果父親睡的熟,沒翻身也沒說話,母親就不再問第二遍,輕手輕腳偷偷拉滅燈繩,繼續睡。

直到感覺到父親有了動靜,才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看看外麵說:“吆,我臨醒又做了個夢,睡著了,這都大亮了。”抬頭再一看表又說:“爺,都八點了,我趕緊起來給咱做飯去。”這時候即使父親都不回她任何話,她的動作也會稍微快一些,不過她穿衣服還是老習慣,撈起什麽穿什麽,穿好脫了再穿的事也常發生。

可是有時候情況也會完全不一樣,父親探探身,看看外麵,發現外麵很黑,下雨了,或者天陰得很重,想想當下也沒什麽要緊事,就對母親說:“不急,你再睡一會,今早咱都撒個懶,飯也做簡單一點,拌點稀麵糊喝對了。”這時候母親往往像得了皇恩,喜滋滋又正大光明地滅了燈,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睡去,不一會還能響起鼾聲,等到丈夫周佑坤推她一把,說:“XX(大女兒名字,周家莊的夫妻們都以大孩子的名字稱呼對方)八點了,趕緊起。”她這才起身,穿衣下炕。

 

母親起來到了廚房,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鍋台下,哧溜,擦著一根火柴,先把火生起來。正常情況下,無論是母親還是兩個姐姐,都知道在前一天洗完鍋後,往前後鍋裏倒一到兩瓢水,這是他們家的老習慣,因為父親說:“你不往鍋裏添水,鍋底下沒燒過的火會把鍋板蓋烤壞。”所以母親一進廚房就放火燒熱鍋裏的陳水,然後洗臉。燒熱了水,就洗臉,洗手,卻從來不見母親刷牙。

 

有時候洗完了臉,找毛巾,才發現自己忘記把毛巾拿來了,這時候如果周芊宜已經起來了,母親就大喊著叫她把洗臉毛巾給她送到廚房來。若是她都還沒起,她就隻好濕著臉和手,從頭門口的廚房走到最裏邊的房間去找毛巾,有時候她和父親的房間沒有又得去幾個孩子們的房間去找。

在寒冬臘月,等到母親經過這一番轉悠,找到毛巾,她發現那洗臉時撒到頭發上的水都已結了冰。盡管多年來,母親因為這也沒少挨父親的訓,可幾十年了,她依舊這樣,每天從早上醒來在炕上找衣服開始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次尋找。

 

周芊宜最害怕母親一清早到她的屋子裏來了,因為無論周芊宜起還是沒起來,母親是一定可以找到理由責罵上她兩句的,周芊宜要是沒起床,母親就說她懶,還不起床,要把頭睡扁,若是周芊宜起來了,母親又會責罵她炕上被子沒折,地上又扔了髒東西……這樣,因為母親總是盯著周芊宜,又忘記了順道把前天晚上提到房間來的電壺(熱水瓶)捎回廚房去。等到去了廚房,燒開了水要灌熱水時,才記起來,哦,剛好像看到有個電壺在周芊宜房間,忘了拿回來。就又要大聲喊:“芊宜把電壺給我提來,把你懶死,給你說了多少遍,一晚睡些把電壺水倒了給我提廚房來,就是不記。”

 

母親灌好開水,要往鍋裏下豆子、米、熱饃饃了,才反應過來:“吆,豆子和米還沒淘洗,饃饃還吊在井裏”(老早前農村沒有冰箱,為了保鮮,人們就用繩索把食物吊在井裏)。她又停了火,到放糧食的房子去取豆子和米來淘洗,再到頭門西邊的井口去掀開井蓋,咕嚕咕嚕攪動轆轤,把饃饃釣上來。

等到把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再去看火,若是那天她燒的是煤火,那倒問題不大,火不滅,鍋裏的水也還微滾,直接下豆子,搭饃饃就可以。若是燒的柴火,尤其是容易滅的麥秸火,那可就不太好了,等母親備齊一切,回到灶火,伸頭一看,火滅了,鍋裏的水也涼了一大半。沒辦法,隻好重新點火,再燒水。這時候母親就要緊緊關好廚房門,一定不能給她母親看到。

可有時候,偏生就趕得這樣巧,父親恰好來廚房舀熱水洗臉,看到母親又把火燒滅了,難免又是一陣高聲斥責:“你一輩子了就是叫不上套啊,給你說了多少回,不要一進廚房就知道生火,你先把準備工作做好,把需要的東西全準備好了再放火,就是記不下,一輩子你不知道浪費了我多少東西,就不說東西了,時間不值錢啊?就說你一早上了,起那麽早,到現在了,院子沒掃,後院雞還餓的咕咕叫,牛都是我剛上完廁所給添了草。早給你說了,你早上起來去後院上廁所的時候就給我把牛喂了,給雞放上食,說了你多少遍了。你啥都等我做是不?!”

 

如果父親隻說母親一兩句,母親就忍著,也不回嘴,該做啥還做啥,大不了一會做好飯,去後院把雞喂了,再刷刷幾掃帚把院子和大門外掃了,這事就算過去了。如果父親又得理不饒人多責說了母親幾句,母親可絕不對父親的訓斥逆來順受,她一定要翻著白眼,音調高八度說出她的至理名言:“那我一早上又沒閑著!”。

母親這話一出,父親被噎住了。父親停頓了好一會,然後翻了個白眼,搖搖頭哀歎道:“哎,我也是臊了,當初娶了你進門,一輩子要受這麽多窩囊氣!哎……”說完就倒了洗臉水,進屋去做自己的小手藝去了。

 

父親走了,母親簡直要佩服她自己了。她覺得她頂撞了自己的丈夫,這感覺讓她有種想要唱歌的衝動,她回想到剛剛丈夫那個啞口無言的表情,她得意地唱起她唯一會的歌:“山丹丹的那個開花喲,紅豔豔……”

 

    飯做好了,母親舀一盆水給父親端過去,放在房門口喊一句:“XX(還是大女兒的名字)起,洗手吃飯。”隨後就拉開飯桌,裏裏外外搬幾個板凳圍在桌邊。若是逢周末周芊宜和哥哥姐姐們都在家,母親就喊他們撐飯桌,她自己回廚房舀飯。可是打開碗櫃,要拿碗的時候,母親又:“吆,昨天晚上忘記把吃剩的菜和饃饃一起吊到井裏了。”端到鼻子邊一聞,呀!餿了。母親趕緊把餿菜端來放到案根,這可絕不能再給父親看到了。

母親繼續舀飯,她一共數出七個碗來,因為父親飯量大,一碗不夠,他吃飯又快,母親不想裏屋廚房來回跑,就直接一次性給父親盛好兩碗預備著。然而往往,母親揭開鍋,把饃饃挪到一邊,一看鍋裏,又得吃一驚:吆,忘了今天周末,娃子們都在家,往鍋裏添水的時候忘了多加兩瓢水了,稀飯做少了。算了,那就每碗少盛點吧,湊湊合合舀了七碗,就喊他們來端走。他們幾個來來回回幾趟,端飯、端菜、拿筷子、端饃饃,三下五除二,剛剛擺了一案板的碗碟一下子就給搬到屋裏的飯桌上了。若是正常日子稀飯足夠,也沒有放餿的菜,母親也會一起去裏屋,全家人一起吃飯,甚至飯間母親還會說說最近的東家長李家短,偶爾支使他們給父親和她加飯的。

 

可是若遇到菜放餿了或者稀飯做少了這樣的情況,母親是說什麽也不去裏屋吃飯的。她要自己留在廚房,端出餿菜,倒上開水把這菜淘洗一遍,然後再重新放上調料,拌一拌,再在另一個碗裏掰碎一個饃饃,倒上開水,要麽放點糖,要麽也用鹽、辣子、醋這三樣調料一調,就就著剩菜吃起來了。

 

裏屋裏,父親吃了一碗飯了,見母親還不來,就支使周芊宜或哥哥姐姐去叫母親,他們跑到廚房,說:“媽,我爸叫你過去吃飯。”母親就翻著白眼說:“你趕緊去吃,給你爸說我吃著呢。”他們因了解父親,懶得再跑第二次,上來要拖母親走,母親也一定不會去。他們隻好返回去告訴父親,說母親在廚房吃開水泡饃饃。

其實這麽多年了,母親的行為規律父親早就掌握了,這種情形下,為了避免再吵一架父親也不大會起身去廚房請母親來吃飯。他端起菜碟子往剛剛吃空的碗裏分出一大半,然後繼續支使他們說:“給,把這碗飯和這菜給你媽端到廚房去,就說我夠了,今天不想吃這麽多。”他們接了飯菜送到廚房,又把父親的話說一遍,可是母親卻不接受這飯菜,反責罵他們道:“誰讓你端來的,我吃夠了,給你爸端回去。”如果他們還是堅持要給她放下,母親就再厲聲補充幾句:“把你個笨慫,端回去,吃下我做啥呀,給你爸吃飽吃好,他給咱掙錢呢,端回去。”

無奈,他們隻好又端著碗碟回去裏屋,結果回來父親這邊又是一頓嗬斥:“那把菜放下,把這碗飯給你媽端回去,我夠了,不吃了。”他們又把這飯端給母親,母親還是要發火:“給你爸端去,我不喝,我是沒喝過稀飯嗎?一頓不喝能餓死嗎?”這時候往往他們也不幹了,她端了飯回到父親這邊,直接把飯放在桌上一放說:“我媽不要,再要送你就自己去送。”然後端起自己已經涼了的飯不管不顧吃起來。

 

    到最後,父親也不會吃這碗飯,再吃幾口菜就起身了。他們幾個孩子又會把空碗空碟,連同那碗飯被來來回回推脫,涼透了的稀飯統統給母親端到廚房,擺在案板上。母親看到那碗飯剩下了,怪可惜的,雖說這時候自己都吃飽了,但還是不忍心把飯倒掉,就又硬撐著把這透涼的稀飯喝下肚。

喝完了,打個飽嗝。母親就該洗鍋碗瓢盆了。周芊宜剛三年級的時候,隻要周末在家,母親就要喊她去洗鍋碗,理由是以前兩個姐姐在家都是要幫她做飯洗碗的。一開始,周芊宜都會去的,那時候她去,倒不是屈服於母親的淫威命令,而是在學校老師教他們:小孩子在家要為父母做力所能及的家務。有時候都不用王桂珍叫,吃完飯,她主動就去做了。

可是時間一久,周芊宜發現母親一到周末或假期她在家的時候,每次吃完飯都故意坐著,等周芊宜主動去廚房洗碗洗鍋,有時候為了讓周芊宜幫忙幹活,還要編出些謊話來騙她。什麽媽今天頭疼,手疼之類的理由,什麽你聽話幫媽洗碗洗鍋,我去給你做新鞋之類的言語,或者拿出一些也不知道哪來的餅幹、糖果一類的東西來誘惑她。日漸長大,周芊宜識破了母親這些自以為聰明的手段後,就深深的鄙視、討厭這個女人。

 

周芊宜經常在心裏拿母親跟兩個姑姑比,跟當初在母親哭的時候安慰她,如今經常來家裏串門子的王阿姨比,姑姑從來都不讓自己的孩子幫忙做家務,她讓孩子們抓緊時間學習,可是她的母親呢,卻從來不管她學校裏有沒有作業,一回到家就分配各種活讓她幹;

王阿姨每次來串門子遇見了,都知道幫她梳頭發,編辮子,可是母親呢?每次都是她實在覺得自己的頭發亂的不行了,再也不想被班裏同學叫“獅子狗”了時,才懇求母親給她梳辮子,就這,母親每次都得罵她,嫌棄她的頭發生的又少又軟,老愛繡到一起,每每梳不開的時候,她就用梳子在她的頭頂上啄,一下又一下。這一比較,令她格外的討厭自己的母親。她厭惡討厭母親,就毫無掩飾地表現在日常生活中。

當兩個姑姑來時,她格外開心,跟姑姑說東說西,背剛學過的詩文,唱剛學會的歌。當王阿姨來她家串門子時,她就表現得格外親昵,常常拿剛考好的100分卷子給王阿姨看,也常常主動幫王阿姨穿針引線,跑個腿啥的。有時候她還公然當著父親母親的麵,拿王阿姨跟母親比,每每這時候周佑坤都嗬嗬地笑著,父親的笑讓周芊宜覺得她的行為是得到肯定與支持的,所以以後她的膽子更大了,她越來越不聽王桂珍的話。

 

但是在王桂珍的世界裏,她除了順從丈夫以外,絕不可能任由一個才十歲多的孩子奚落她!她有的是辦法收拾不聽她話的孩子們。先前的幾個孩子她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她不相信,這個熊孩子的骨頭還能比她的鞭子硬?

當周芊宜看到母親打她的皮鞭子誤抽在父親的背上,留下三道血紅的印子的那刻。她覺得母親也許不是自己的母親。

 

 

周芊宜開始不聽王桂珍的話,挨打成了她的家常便飯。王桂珍最常用的打法是拿條濕毛巾,隻要周芊宜不聽她的話,不執行她下達的命令,劈頭蓋臉就給她幾下。周芊宜也躲,大多時候她都會藏到周佑坤背後去尋求庇護。那時候周芊宜學習很好,經常考第一,所以周佑坤對這個最小的女兒比其他孩子都寬容,且有耐心。

有一次周芊宜又得了獎狀回來,可是王桂珍才不管你考第幾,她依舊安排周芊宜許多農活,她讓她去給小牛割草,再把門外的柴火抱進廚房,周芊宜當即拒絕,招來王桂珍的攆打。周芊宜跑到父親身後躲起來。王桂珍拿著濕毛巾隨即就追她。

周佑坤左攔右攔,三個人像是在做迷藏。周佑坤開玩笑對王桂珍說:“你老是讓我寶貝幫你幹這幹那,那我娶你幹啥!”王桂珍一聽這話也就不打了,轉身走了。周芊宜看到父親的話氣走了母親,就把這話記在心裏。以後,隻要母親再分配任務給她,她就說:“你啥活都讓我幹,那我爸娶你幹啥?”一看到王桂珍要打她,就往坐在屋裏紮笤帚的父親身後鑽,邊跑還邊喊著:“你啥活都讓我幹,那我爸娶你幹啥?”可是那一次,周芊宜卻失算了。

 

那天,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周芊宜放學跑回家,看到小姑姑來了,自然開心。小姑姑給她做了雙新鞋子,她一進門,姑姑就讓她換上試試。新鞋子的鞋麵上繡著兩朵小花,那正是周芊宜向往已久的。右隔壁家的女孩經常穿繡花鞋上學,可是她的鞋,全都是光禿禿的,老是因為這個被那個女孩比下去。這下終於可以爭回口氣了,她自然心裏歡喜的緊。

姑姑沒呆多久就回家了。母親當即讓周芊宜把新鞋脫下來放在櫃子裏。然後立刻去幫她把門外麵的柴草拿籠子攬到廚房去。周芊宜不敢公然違抗王桂珍的命令,就支支吾吾應了。可她滿心都是新鞋子。她等著,看到母親去忙別的事,心癢癢的她就偷偷又打開櫃子,把新鞋穿上腳出門去找隔壁家的孩子玩去了。幾個孩子在毛毛細雨中玩的是他們經常玩的項目—跳青蛙。

周芊宜穿著新鞋,跳的正起興,卻聽見左鄰家的小女孩朝她喊:“芊宜姐,你媽來了。”待周芊宜轉身時,母親已經快到她麵前了,她眉頭緊皺,那滿臉的怒氣像是要把整個世界粉碎。周芊宜心裏知道她今天這屬於數罪並罰,就趕緊撒開腿跑,她想得趕緊跑回家找父親的庇護。可是素來在家的父親這會被叫去隊裏開會了!

她不知道要往哪裏躲藏,情急之下,居然愚蠢地跑進了後院的牛棚,王桂珍隨後就追來後院,而且她在牛棚外已經把手中的濕毛巾換成了皮鞭。周芊宜這下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說:“你啥活都讓我幹,那我爸娶你幹啥”了。她在王桂珍的皮鞭抽下來之前哭喊道:“救命啊,殺人了!”。

說來也巧,周佑坤那天去開會,到了大隊,才發現忘了帶修路的公分記錄冊,就又折返回來拿,不想他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周芊宜在後院哭喊“救命啊,殺人了!”他又氣又笑,幾大步就趕到後院,王桂珍正舉起鞭子準備抽打哭喊不止的周芊宜。他趕緊上前推開王桂珍,把周芊宜護在胸前,一麵問王桂珍又是為了啥打孩子,可是王桂珍的氣哪能消了,她的皮鞭不停得揮動,左打右打,周佑坤就抱著周芊宜右躲左躲。

最後皮鞭沒有打到周芊宜,卻有幾下落到了周佑坤的背上。王桂珍終於打累了停了下來,周佑坤抱著周芊宜回到房間,他脫掉襯衫,周芊宜就看到父親的背上郝然印著三道血痕,那原本是母親想要留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周芊宜開始在心裏懷疑:“我真的是母親親生的嗎?”。

她想起以前隔壁家阿姨跟她說的話:“你媽當年就不想要你,她吃了四副打胎藥要把你打掉。”還有母親經常說她的話:“你是這個家裏最小最有沒發言權的,誰的話你都得聽。”想到這些,她感到她的心裏有一團火熄滅了。如果說以前周芊宜每次跟母親鬥嘴玩鬧,是她在享受跟父親一道戲耍母親的快樂的話,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隨後幾年裏,周芊宜連對母親給她生命的感激漸漸消失了,她越來越厭惡這個女人。

 

 

1997年慶祝香港回歸的時候,周芊宜上三年級。那天下午,經常主持學校歌詠比賽節目的那個馬老師來到他們班。馬老師給班主任說:“把你們班的伶俐的女孩子推薦幾個給我,我們要組織舞蹈隊,慶祝香港回歸,到時候要去鄉中學演出呢。”班主任是個男老師,他第一個就推舉了周芊宜。班主任說:“她是我們班第一名,學習好,很聰明。”馬老師讓周芊宜站起來,她滿懷期待地站起來。馬老師看了她一眼,隨即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對班主任老師說:“你這是什麽眼曆,這都能算伶俐?”馬老師輕蔑地衝周芊宜笑笑,就讓她坐下了。

她自己在班裏前前後後轉了幾圈,挑選了幾個女孩子帶走了。可馬老師那詭秘的笑臉從此就留在周芊宜眼前了。在這個舉國歡騰,歌舞喧天慶祝香港回歸的歡樂時期,自上學一直成績優異,並因此而自豪驕傲的周芊宜的心裏卻有了一絲失落,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外表上與別人的差距。

有時候她看著鏡子裏自己那兩個如母親一般向往呲著生長的門牙,心裏很是苦惱。有好幾次,她都站在牆根,用力在牆上磕著這兩顆牙,希望它們可以乖乖聽話,回到牙床裏麵,長得漂亮一些。有時候睡覺前她會像村子裏那些女人們在廟會上拜菩薩一樣,自己偷偷跪在炕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許個願,希望第二天醒來那兩顆討厭的門牙就長回去了。可是第二天睜開眼睛,拿手一摸,一切都還是昨天睡前的樣子。從此這個孩子,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快樂了。

 

     五年級的一天下午放學,不知因為什麽,她和班裏一個女孩子吵架了,那個女孩子手插著腰叫著她最反感的外號:“XXX,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我要是像你長成個樣子,我就不出來嚇人了。”周芊宜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好哭著回家。她回家看到母親王桂珍心裏說不出的怨恨,她當然不可能跟母親訴說自己在學校因為同學給她起外號而跟人家吵架的事。母親除了關心她能幫她做什麽家務以外,其餘她概不關心。

她也不能跟父親去說這件事,她害怕父親知道她在學校跟同學吵架,不好好學習要對她失望,甚至還可能會打她。以前哥哥在學校隻要跟同學吵架,讓父親知道,不管是因為什麽。準是對哥哥一頓好打。她從此有了屬於自己的心事,她默默在心裏覺得都因為母親把她生成這樣,才讓她遭受別人這樣的淩辱。她再也沒有以前那樣自信了,也不像以前,一門心思好好學習了。

 

期末考試的時候,她果然不再是第一名了。她把通知書拿回家,周佑坤看了成績,直接就將她的通知書扔出門去,周佑坤問她:“怎麽就考了這點分數,每天去學校幹啥去了?”周芊宜再也藏不住心裏的委屈,就對周佑坤說:“同學們都給我起外號,都不叫我名字,叫我外號,我在學校總因為這個和同學吵架。”父親果然如她先前所預料的,火氣更大了,他拿手裏正在剝的高粱杆狠狠甩了周芊宜一下說:“我把你送到學校是讓你去學習的,不是讓你去跟人家比美的,你要是回回都能考第一,看誰還敢給你起外號,看誰還敢看不起你。”   

 

    周芊宜自己也希望她什麽時候能夠再考個第一回來,好讓父親恢複對她的信心和表揚。自從那次看到母親留在父親背上的鞭痕,自從被選舞蹈隊員的老師拒絕,自從因為和母親相近的相貌被同學加上各種刺耳的外號,父親的肯定和表揚就成了她唯一的支柱。每次無論母親說什麽她都一定要唱反調。以前常來她家串門的王阿姨依然常來,每每在王阿姨來時,周芊宜對母親的反抗和反感會表現地更加明顯。

她故意和父親王阿姨一起談論她們剛剛學過的課文,然後奚落母親連這些都不知道,沒文化,真可怕。如果父親在的時候母親支使她做什麽,她就公然反抗。如果父親不在,她為了避免又被母親打就去完成母親安排的活計,但僅僅隻是完成,沒有一絲情願。平常不去上學的時候她總喜歡跟著父親,父親去地裏幹活她跟著,父親去別人家她跟著。

 

    很快,他上中學了,中學就住校了,與母親見麵的時候少了,矛盾也就不像從前在家時那麽激烈。不過每周末回來,或者寒暑假總是免不了爭吵的。那時候父親的注意力全然放在兩個姐姐的婚事上了,對周芊宜的學習成績已經沒有從前那麽關心了。

 

 

一晃,周芊宜上高中了。她與母親漸行漸遠。

有一次,去舅舅家的經曆,讓周芊宜覺得母親何止是懶,簡直是沒有人情味。這樣的母親簡直讓她忍無可忍。高二那年暑假,周芊宜跟著母親去了半坡鋪村的舅舅家。即使她從小就知道外婆這人挺嫌貧愛富,她不僅不愛母親,更不稀罕他們姊妹幾個。

二舅舅因為一直單身,所以跟著外婆住。母親和她到外婆家的時候已經大中午了,外婆坐在門外的石頭上看著路上的車輛,聽父親說,外婆一輩子大概把一大半的時間都浪費在那塊石頭上了。外婆還沒有做飯,看到母親來了就起身去廚房準備做飯,周芊宜以為母親怎麽的也會攔住外婆,然後去廚房給大家做飯的,可沒料到,母親竟沒有那樣做。

母親轉身出了二舅家的門,朝大舅家去了,她尋思著大舅媽該做好飯了,所以她去了大舅家吃現成。誰知,大舅媽也不在,大舅一個人在家,母親就又折回原來外婆坐過的石頭上去坐下了,她等著自己年近八旬的老母親給自己做好飯。周芊宜當即火冒三丈,她走到母親麵前,一頓責備,她說:“你等著,你等著你老娘給你做飯呢麽,我看一會你老娘給你做好了飯,你吃得下去嗎?”這時候的王桂珍已經完全不像以前那麽凶悍,麵對女兒的質問,她難堪地笑了笑,依然在大石頭上坐著,也不回話。

 

周芊宜自己逞能,跑到廚房去幫舅舅和外婆做飯去了,大半會飯就做好了,周芊宜自己卻沒有吃,她騎了自行車就徑直回了家。她回到家給父親數說母親令人吃驚的舉措,父親卻淡定地說:“你媽那是在家做飯做害怕了,現在你們都不在,她一天三頓飯一次都少不了,所以她怕做飯,想著在你舅家能少做一頓是一頓嘛。”可是周芊宜卻從此對母親愛搭不理,她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不過偶爾的,王桂珍也會做些讓周芊宜感動的事情。

 

 

     第一年高考結束了,周芊宜並沒有考上大學,按照她讀高中之前與周佑坤的約定:如果考不上本科,就乖乖像村裏其他人家的女兒一樣,南下廣州深圳之類的城市去打工。考試剛結束周芊宜也沒覺得這有什麽,可是當成績出來,周佑坤得知周芊宜不僅沒有考上,分數離本科線還差了老遠,而鄰村那個跟自己曾經有過一些過節人家的女兒卻考中了很不錯的大學時,這個暴躁的男人暴跳如雷。

他回到家,對周芊宜說:“你知道隔壁村那個黃岩考到哪個大學了嗎?”本沒有興趣的周芊宜猜猜說:“陝師大?”那時候在她周芊宜心中,陝師大就是最好的大學。不料,周佑坤冷笑一聲說:“哼,你再在前麵加個北字。人家考的是北師大。”隨即又咬牙切齒地對周芊宜說:“我看你,就沒本事考上個大學。”自從出了成績,心情原本低落的周芊宜被父親的話徹底擊潰了。第二天她就收拾了些行李準備出去打工了。

臨走時,父親周佑坤還不忘加一句更狠的話:“他說:“我看你也就頂多出去三天,到不了第四天早上你就回來了。”那天清晨,是母親王桂珍送她上車的,這是從三年級以來周芊宜第一次與母親那般親近。臨上車,王桂珍又塞給周芊宜50塊錢,囑咐說:“不行你就回來,等你爸氣消了該讓你讀書他還得讓你讀,你不要聽他的氣話。”車開了,周芊宜看到車窗下矮小的母親,止不住眼淚直流。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離開家,她去了寶雞,一開始投奔的正是那個經常來他家串門的王阿姨家的王叔叔。王叔叔常年在寶雞攬活,認識很多人,她就想找王叔叔幫她找份工作,為了與父親賭氣,她一定要在外麵呆足兩個月。一開始她根本找不到工作,很多飯店找服務員都要漂亮的,可是周芊宜最缺的就是漂亮了。後來沒有辦法,王叔叔就把她領到了一個塑料廠,那裏有五顏六色堆的小山一樣的各種廢塑料物品等著被分類。

像醫院裏的輸液管、輸液瓶,各種飲料瓶、油瓶、爛皮鞋、洗發水瓶應有盡有。烈日一照,各類廢品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何止一個濁臭無比所能形容。可是再看看這垃圾山的各個角落裏還真坐滿了男男女女好幾十人,每個人的身邊袋子、盆子擺了好幾個,再看那袋子、盆子裏全是挑出來的一色的東西。每個人都手腳不停地在眼前的廢品堆裏翻撿刨挖,真像是在淘金似得。

 

王叔叔把她帶到塑料廠裏邊一個由石棉瓦搭建成的小屋裏,交代了幾句就騎著三輪車走了。周芊宜在王叔叔走了一刻鍾以後,就拎著老板娘發的手套和幾個框子上了工。她的工作是把各種塑料瓶的蓋子揭下來,把瓶身上殘留的商標紙撕掉,然後把相同顏色的瓶子和蓋子放到同一個袋子裏。這個工作本身不難,周芊宜很快就適應啦,可難的是適應各種瓶子的味道。她堅持到第三天的時候實在想放棄了,六月末七月初正是北方最熱的時候,火辣辣的太陽已經把她的胳膊曬出一道黑印,可是想想父親說的話,她又堅持了下去。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原本在臨縣做生意的哥哥和嫂子找到了周芊宜做工的塑料廠,哥哥說,是母親打來電話讓他去尋妹妹回去的。這是令周芊宜萬萬沒想到的。她一直以為母親是最不會心疼她的。在母親眼裏她是多餘的,就該去外麵吃苦受罪的……可是,在最艱難的日子,真正為她擔憂的恰是她以前最討厭的母親。

 

周芊宜又回到家裏了,王桂珍露出她生活中少有的高興狀態。她像是接待貴客一樣的開心。她要領周芊宜去果園裏摘她費盡心思才留在樹上的杏兒。到了杏樹下,王桂珍小心翼翼地把綁在杏樹上的紅的、黃的塑料袋取下來,周芊宜不解地看母親做這些。很快,她就明白了,原來杏兒早就熟透了,母親一來是擔心熟透了的杏兒被鳥兒蟲兒吃掉,二來擔心杏兒會落在地上,就在這些杏兒上麵挨個套上了袋子,袋子上麵還輕輕蓋了幾把草,她以為這樣陽光照不到杏兒,杏兒就不會落,鳥兒蟲兒也不會吃。

可是等王桂珍拿掉袋子時,這個女人憤恨極了,她恨不解人意薄情的杏兒為什麽不多在樹捎上逗留些時日,竟然全都落在了袋子裏,她更恨烏壓壓的螞蟻,怎麽就無孔不入,咬爛了她留給女兒的最大最好的杏兒。看到母親解一個袋子失望一次,一會罵螞蟻,一會罵杏兒,周芊宜覺得前些年積累起來對於母親的怨懟散去了一大半。從果園回到家,依然不放棄的王桂珍把被螞蟻吃剩的杏核掏出來,砸破了讓周芊宜吃。

周芊宜吃著母親剝出來的杏仁,回想起以前讀書,每到杏兒成熟的季節,從家裏走的時候母親也會往她裝好的書包裏塞一包杏仁。母親說她總在學校,家裏的杏兒她吃的最少,得吃點杏仁補上。可是她以前根本沒在意過母親剝這些杏仁要浪費多長時間,有時候也許會砸到手指呢!她帶到學校的杏仁好一點的時候是跟室友分吃了,不止一次,到學期末收拾櫃子,才發現母親不知道哪一周給她帶的杏仁已經發黴了。

 

    令周芊宜更意外的是母親居然支持她去補習,繼續讀書。在周芊宜生活的那個時期那個村子裏願意供女孩子讀書的父母是很少的,周芊宜在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全班有50人,後來讀高中的就隻有七個,女孩子就隻有周芊宜和村長家的女兒。村長的弟弟是周芊宜讀書的那所高中的政治老師,所以那家女兒從初中就在縣城讀書。

今年高考也沒有考上,村長的媳婦就不讓這孩子再讀書了,那個女孩已經南下廣州去打工了。可王桂珍卻說服周佑坤繼續讓周芊宜去讀書。王桂珍說:“咱生了這四個娃,都沒念成個書,我看這四女子像愛念書,你看走哪哪,看不看都愛拿本書,就讓娃念去吧。”

 

 

十一

 

周芊宜如願又去讀書了,她沒有回去原來的高中,而是換到了離姑姑家不太遠的一所鄉村高中,原因是她的高考分數去那所學校就可以免學費。那一年,時間過得格外快。她住在姑姑家裏,兩三周回來一次,周芊宜和母親見麵次數很少,周芊宜偶爾會想念父親,卻從來沒想過母親。

    已經是四月底了,二模考試的成績公然地貼在教室前邊黑板旁的牆上,周芊宜的成績從一模全班第二,全縣一百多名直接落到了班級十七,全縣五百五十開外。如果按照老師說的全縣三百以內才能上大學的話,那她無疑又要與大學無緣了。

在去年高考之前,她對自己的未來完全是沒有想法的,可這一年,她腦子裏不斷會閃現父親當初說人家姑娘考上北師大時那種羨慕的眼神,當然閃現更多的還是父親說她的那句:“我看你就沒有本事考上大學”。所以,她必須得卯足了勁,隻許贏不許輸。可是天不遂她願,越臨近考試,她的成績反倒越倒退地厲害。

 

她木然地走出教室,那一刻,她忽然好想回家。這一年,她在姑姑家住,姑姑家離她補習的那所高中很近。可是她就是想回家。正好學校要交資料費,她也不好意思向姑姑要,就騎了自行車回家了。

 

她一到家就推門直入,進門時她看到坐在客廳紮笤帚的父親身後有個人,那人的頭原本好像正放在父親的肩頭。可她一推門就針紮似得縮了回去。第一念,是母親?可是再一看,竟是王阿姨。看清王阿姨的一瞬間,周芊宜的腦子忽然嗡了一聲,她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沒有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倒是王阿姨熱情地跟她打著招呼。她徑直穿過客廳,走到裏邊的房間。母親並不在家,她終於明白了剛才那個場景為何讓她覺得似曾相識了。那也許是她四五歲的時候,有天晚上,父親帶著她不知是送還是正要去王阿姨家,就走到當年那個她哭著不讓父親拉爺爺的大箱子的那個偏狹小道時,黑暗中,王阿姨將頭放在父親的肩上。

當時父親似乎還說:“有孩子呢!”王阿姨回了他:“那麽小個孩子懂個啥。”此刻她想不起過了那個小道之後還發生了什麽,僅僅是這兩個年差久遠的瞬間拚接起來,就夠她天崩地裂的了。“那母親知道這些嗎?”當母親的影子浮上她的心頭,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在心裏深深可憐自己的母親。她想立刻給母親一個緊緊的擁抱,可是母親卻不見蹤影。

 

整個下午,周芊宜沒有和父親說一句話,她待在自己的屋子裏,想一會,哭一會,哭一會再想一會。她哭完了就打電話給大姨家,她催促母親快點回來。那是她第一次希望母親快點回來,早點回來。

 

天快黑了,王桂珍終於回來了。聽見大門響,周芊宜幾乎奔跑過去,她抱住母親就哭了,哭著說:“媽,你怎麽才回來啊!”周佑坤一直沉默著,什麽話也沒說。王桂珍被女兒這怪異的行為給弄糊塗了,不解地問:“你咋今跑回來啦?”周芊宜不說什麽,還是哭。這時候周佑坤接話了,他說:“你總算回來了,你娃不知道今個咋回事,下午一回來就哭,我問了幾次為啥?也不給我說。”周芊宜狠狠瞅了父親一眼。就拉著母親要去她的房間。

 

不料,王桂珍卻先打開手裏的包,掏出一個袋子給她說:“別哭了,去,把這袋子裏的吃的給你王阿姨送過去。她一個人,你把這拿過去她今晚就不用做飯了。”聽了這話,周芊宜壓抑了一個下午的情緒就像火山一樣噴發了。她推開王桂珍遞上來的袋子,吼道:“你有沒有一點出息了,給她吃,我寧願把這東西拿去喂狗,也不給她吃,她咋不去吃屎呢。”王桂珍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她不知道這個孩子今天到底吃錯什麽藥了,她說:“以前,你不是跟你王姨比我還親呢!這是咋了,女孩子家說話怎麽這麽難聽。那你不去,我就自己送過去,你操心給你爸做晚飯。”周芊宜怒喊道:“不許去,我不讓你去,不許去。”喊完就擋在門口,任母親怎麽拉也不挪動地方。

 

王桂珍喊周佑坤:“你管管你娃啊,擋住不讓我出門麽這。”周芊宜一下子把母親手中的袋子搶過來摔在地上,狠狠罵道:“你整天給那個賤女人送這送那,你沒想人家把你當啥裏?以後我不許你再和這個賤女人來往了。她咋不去死呢?她明天出門讓車撞死才好呢。”周芊宜恨不得一句話就要了那個女人的命。

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怎麽跟母親說明白。罵著罵著她又哭了。往日裏強勢獨裁的周佑坤這次脾氣顯得格外好。不過當他聽見女兒摔了東西,又開始又說又罵的時候,他從屋裏出來了。他去把院子裏扔的東西撿起來拿進廚房,對王桂珍說:“算了,你別去了。我今晚也不想吃飯,你陪陪你娃,看她到底是咋了。我去果園裏轉轉,坐一天了,舒展舒展胳膊腿。

 

周佑坤出門去了,周芊宜把母親拉到自己房間,可她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周芊宜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她就先對母親說:“以後你出去哪了,就不要管我爸吃飯不吃飯的事了,他一個大男人,一頓不吃也餓不死,再說了,那還不是他自己懶,你不要再讓我阿姨給他送飯了。”王桂珍聽了這話,憨憨一笑說:“你看你這娃說的這話,我不操心你爸吃飯,我再操心啥?我這一輩子就這點正事,現在你還不懂。”周芊宜聽母親這麽一說,淚又下來了。

她又心疼有氣憤說:“你就不能為你自己想想嗎?你不在家你讓王阿姨給我爸送飯,你就不怕他們,他們發生什麽嗎?”王桂珍聽了這話,還是憨憨一笑說:“你這娃,成天不好好念書,亂想啥。”周芊宜無奈地跺腳,隻好像母親從前鎮壓自己一樣說:“反正不管怎麽樣,以後不許你跟那個賤女人再一起上街幹啥了,你以後再也不要給她幫忙了,還有她要是再來說她家燈泡壞了,讓我爸去幫忙換,你一定不要讓我爸去。”王桂珍覺得女兒今天有些異常,就順著她意思答應道:“行行行,我都知道了,你快寫作業吧,你吃飯沒?我給你們做飯去吧。”

   周芊宜沒有擋住母親,這樣的母親於她是完全陌生的,以前母親絕對是能少做一頓飯就少做一頓的人,可現在?不讓她做了她卻偏要去做,以前她不原意去廚房給母親幫忙,母親非得罵著打著她來幫忙,可現在,她主動說要去幫忙,母親還不讓。她拿出紙想給母親寫點啥,卻又停住了。母親又不識字,寫什麽有用呢?她撕碎了手中的紙。

 

王桂珍雖說沒讀過多少書,可她這兩年看著這個孩子為了個高考真是費了不少心,今年她常去周芊宜姑姑家給孩子送吃的,總聽她姑姑說孩子每天麻黑就出門,到晚上月亮上來了才回來,回來還不睡覺,還要學習。她聽得真是有些心疼。所以,今天孩子難得回來,看起來又不開心,她也問不出發生了啥事,隻能做點家常飯,再多打個雞蛋給孩子補補營養。至於這孩子剛剛說的話,她一開始完全沒當回事,但看這孩子今天反應這麽異常,她的心裏也開始有些狐疑。

這些年雖說沒少跟這丫頭慪氣,但她是了解她的孩子的,她啥都寫在臉上,愛誰恨誰一點也藏不住。她忽然對王家女人這麽討厭,一準是發生了啥事了。她一邊做飯一邊思量了再思量。她想起來了,今天一開始她說要去大姐家,丈夫還不大樂意讓她去,後來她說了,中午飯讓王家女人給他送的時候,丈夫一下子就同意了,還關切地問:“那你幾點回來,回來的時候打電話,我去接你。”她又想到剛才女兒說的王家女人總是隔三差五叫丈夫去幫忙換燈泡的事。想到這,她正拿在手裏的一顆雞蛋掉到地上,碎了。蛋黃蛋清順著磚縫一點一點淌開。

     那晚上他們三個人的飯吃得特別安靜,吃了飯,王桂珍收拾完碗筷就準備去睡了。周佑坤問她女兒究竟怎麽了。王桂珍說:“她怎麽了,你不知道麽?平常不是你們父女話比較多麽?她的事啥時候跟我說過?”王桂珍再也不似先前對丈夫說話時那般唯唯諾諾,反而有些挑釁的語氣,她本想問得更多,可是她把到嘴邊的問題收了回來。

 

她王桂珍也快五十歲了,她不能當著女兒的麵問丈夫那些問題。再者女兒快高考了,她不能在學習上幫啥忙,但她絕不能讓孩子明天帶著負擔去上學。她轉而又說:“娃就說她這次考試考得不太好,最近頭老疼,今晚,想讓我陪她睡。”周佑坤聽王桂珍這麽一說,心裏似乎踏實了一些,對於周芊宜成績又沒考好,這件事他倒沒發火,事實上,這一年,他好像都不像從前那麽關心周芊宜的成績了,他平和地對周芊宜說:“高中的課程也繁瑣,你慢慢來。那今晚讓你媽陪你吧,早點睡。”

要母親陪她睡這句話的確是周芊宜說的。這是自初中以後,周芊宜第一次想和母親一起睡。說心裏話,她以前根本不願意跟母親一起睡,都說子不嫌母醜,可是以前她心裏是真嫌棄,母親沒有早晚刷牙的習慣,所以周芊宜總覺得母親口裏的氣味很難聞。她以前還同情過父親,怎麽能和這樣的女人睡在一個被窩裏。但,今天,她接受了這樣的母親。她看著躺在旁邊的母親,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

反倒是王桂珍先開了口。她說:“你明天回學校去就好好學習,不要操心我跟你爸的事,這些事不是你操心的,我自己以後會操心的。”周芊宜緊緊抱了抱母親,就轉了個身睡了。轉了身,她又叮囑母親,不要把這些事情告訴別人,尤其是離得最近的小姨,畢竟父親是個愛麵子的人。

 

第二天早晨周芊宜去了學校,她臨走留了一個紙條給父親,在紙條上她寫道:“不要再傷害我媽媽”

 

十二

 

高考還有最後一個多月了,那個周末周芊宜本想在姑姑家複習功課,可是她心裏總還是惦記著家裏的父母。快到晌午,她回家了。村子周圍麥田裏的麥子都頂起了飽滿碩大的麥穗,風一吹,麥浪翻滾好看極了。很多人家都已經開始忙著收拾麥場。麥場上到處是人影。周佑坤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前大男子主義,很少進廚房的他竟然正在給王桂珍燒著火。王桂珍一開始還奔著個臉,但看見女兒回來了,她又歡喜地去雞蛋簍子裏取了幾個雞蛋回來。

那天,周芊宜沒在家呆多久,她看到父母一切都好,母親好像還比以前開朗了,就真的以為暴風雨都過去了,安安心心又回了學校。一直到考試,她再也沒有回過家。

十三

 

六月在很多人抗拒,很多人期待中來了。當周家莊的農民們下地去割麥子的時候,周芊宜和整個縣城三四千名學生去參加高考了。不上學,不考試的王桂珍也在等這個日子。她等這個日子不是因為麥子黃了要收,也不是因為果園裏的杏兒黃了,油桃兒紅了。而是因為……因為什麽呢?她也想不明白。

自從女兒那次說了那些話,她就開始留意丈夫的行為。之前的一個月確實沒什麽異常,王家的女人也奇怪,自從女兒回來那天再也沒有來過她家裏串門,可是前幾日,她發現以前洗澡從來都隻用香皂的丈夫居然在用孩子們買回來的沐浴露。

晚上天黑了,丈夫說:“我去果園裏看看,果子熟了,上學的學生真是害人,總是跑來偷摘。”這要是以前,王桂珍肯定不會多想什麽的,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果園裏的小偷都不會少,有時候人得整夜的守在地裏。所以,周家莊幾戶人家的果園中間都蓋了一個小房子,專門給看果子的人住。

 

丈夫拿著手電筒要出門了,王桂珍假裝困了,就說:“那我先去睡了,你記得帶上鑰匙,不然我睡著了,你回來進不了門。”丈夫拿了鑰匙就出門去了,王桂珍怎可能是真睡了呢?過了一會,她就摸著黑也去了自家果園,不過她沒有從門裏走,這果園她熟,她也從小毛孩們偷果子踩出來的路上進了地。她慢慢朝著一片黑暗中耀眼的燈光靠近,她期待著快點靠近,又害怕靠近。她從沒想過她的人生會這麽豐富,她不知道一會等待她的會是多豐富的場麵,她更不知道要如何處理那樣的場麵。

 

她一點一點靠近平日裏她進出無數次的小房子了,更近了,隱隱約約她似乎能聽見裏邊有人在說話。再靠近一點,她聽得真真切切。說話的正是他的丈夫周佑坤,雖然那聲音在暗夜裏沒有那麽響亮,但她依然分辨得出那就是她丈夫。

丈夫正說:你這時候叫我來,有啥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來來來,我先給你擦擦汗,看把你熱成這樣,我就是想見你,怎麽,現在她看牢你了?。”說話的女人正是王家女人。王桂珍感到五雷轟頂。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這黑燈瞎火的大半夜,她在這村裏最好的朋友居然跟自己的丈夫廝混在一起。不要臉,不要臉,她在心裏除了罵這一句不知還有什麽好說。她可是你周佑坤兄弟的女人。你周佑坤在家裏教育孩子張口閉口道德品行,你嫌棄我不識字,可你們這些識字的都幹些什麽勾當呢?說:“這些日子的確有些,呀,你這手帕味道咋每次還不一樣!”王桂珍透過黑暗,看到那個女人正輕輕拭去丈夫額頭的汗珠。而她的丈夫正用大手捋著別的女人的頭發。她感到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

丈夫人偏胖,夏天尤其愛出汗,以前一吃力或者吃飯的時候總愛出汗,每次她要給他擦,丈夫都是一臉嫌棄得地推開她的手。可此刻,他不僅享受著別的女人手絹的味道,而且還和顏悅色地撫弄別人的頭發。幾十年了,她以為丈夫就是那樣一個火爆性情。她以為兩夫妻的生活就是他們平常過得那樣。

周佑坤又說話了:“要不是看在她照顧我爹下世,又給我生了四個娃,我一點也不想跟這個女人過日子了。”那女人說:“還不是怨你,管不住你那家夥,你要不讓人家生娃,就沒那麽多麻纏事。”王桂珍蜷縮著不動,她想聽聽丈夫心裏的答案。

周佑坤說:“當年,哎,你不了解當年,當時我爸把鍋扔了不跟我過,他要抱孫子啊,那個女人不知用啥施了啥魔法,把老人和我那個妹子都收攏了,再說了,是她自己賤爬到我身上的啊!……我是男人呀,就像你……這樣,你……王桂珍的手把地麵抓出一塊破皮來。丈夫當年的羞辱,她的全心全意付出在他心裏竟落了一個賤的名頭。此刻裏麵的聲響,讓她再也克製不住,她騰地一下衝出去,起身時一個樹枝與她相撞,斷了。

眼前的景象讓這個在丈夫麵前低眉順眼壓抑了一輩子脾氣的女人決堤了,她一邊罵丈夫:“周佑坤你們都不要臉,沒皮沒臉”一邊瘋狗一樣撲過去想給那個女人臉上留下幾個深深的指甲印,或者給兩巴掌,也好還了她這麽多年來掏心窩子地對她好。丈夫畢竟是她的丈夫,她相信一定是這個女人勾引了他。

可是還沒等她近那個女人的身,丈夫竟擋在那個女人前麵,一把把她推了出去。丈夫壓低聲音說“你跟蹤我,有話回去說,走走走,回,往回走,你要是哭鬧,驚醒了人,我今晚就死在這。”那個女人在周佑坤身後毫無懼色地說:“看你這人長成那樣,脾氣那樣,除了蠻力啥也沒,屋裏經常亂七八糟,跟了這麽有本事的男人。你還有啥不滿意的。”“你真是以為我跟她來往是對你好啊。你看看連你隔壁那兩家女人,人家哪個叫你,不是讓你幫忙出冷力氣呢。我要是像你一輩子看別人的下巴骨活人,早撞死了……”周佑坤甩手擋了身後的女人:“行啦,你別再挑事了,趕緊回去,回去睡。一會吵醒了村裏人,咱以後都不再這活人了?這兒我處理。”

王桂珍擋在門口,不讓這女人出門,丈夫這時候竟對她柔和起來,他低聲下氣地說:“你讓她回,我這次聽你的,你想想咱女子還高考呢?你不要胡來。咱先回去咋都好說。”王桂珍聽到這話,心軟下來了。她在地上坐了許久許久才被丈夫拽回家。

回家,關起門來,她先哭了一陣,她哭的時候想:“天徹底踏了,為了那個男人,為了這個家,她苦累都受過,為了這個男人她做啥都情願。可是到頭來,他心裏卻日日想著別人,心裏話都留著給其他女人講。四個孩子全是她受疼生出來的,可一個個長大,卻沒有誰想著她。那個女人是她在這個村子裏除了丈夫最親近的人,她掏心掏肺待她,可她卻是為了接近自己的男人。”丈夫勸她,她哭的更狠,她也想像電視裏的人那樣說:“離婚,我們離婚”。可她又不知道離婚後她能去哪裏生活。這件事情的確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

   丈夫把給果樹噴的農藥拿在手上,她才停止哭,停止回憶。丈夫麵色凝重對她說:“你得向我保證,這件事除了我們三個,誰都不許提說,然後你有什麽條件我都依你。”條件,她王桂珍還是第一次有資格這麽跟丈夫談條件。她說:“等女兒高考以後我再跟你算賬!”他們的家平靜了下來。

 

十四

 

王桂珍數著日子等著女兒考試結束,她老早就問好了日子和時間。

麥子黃了,周邊村莊和周家莊一道進入了一年中最忙的階段。到處是夏收的盛景。家家戶戶的麥場收拾得平平整整,場邊壘著高高的麥垛。毒日頭卯足勁把場畔上沒除盡的草曬地擰成一道繩。田間的道路上架子車頭尾相接,路中間被各家架子車後頭橫綁著的自行車胎(下坡處減速用)掃的幹幹淨淨,路兩邊百家的麥穗麥粒落了厚厚的一層。路邊的樹身上掛滿了金黃金黃的麥穗,就像每年趕廟會時,廟門前的柏樹身上係的一根根的福帶似得。

當別的人家熱火朝天地割小麥時,素來看中收成,收種積極,不違農時的王桂珍家卻有些異常。她丈夫被一個緊急電話叫走了,到如今不知去了哪裏,三個大孩子都在外打工還沒回來,最小的一個剛去參加高考,還沒有回來。王桂珍像是被誰抽了魂,實質上她已經有一個多月這樣了,以前她還會強打精神給女兒看,如今不需要了,她任憑情緒低落下去。

再也聽不見她房前屋後叫雞罵牛了,也聽不見她隔著幾家地喊男人回家吃飯了。她如今一個人靜靜地在炕頭上躺著,睡地很安穩、踏實。你可能覺得她又在偷懶,但這次她真是光明正大地偷懶,再也不像從前,總是擔起一分心,總是害怕被男人發現又數落。外麵漸漸暗下來,天黑了,更黑了,王桂珍的男人還沒有回來。

她一直睡到西天的日頭快要下去了才起來。

她起來前院後院看看,每個房間都轉轉,又打開她陪嫁的櫃子,把藏在最底層的一對銀鐲子帶上,又找出家裏的相冊看看。她看到幾個在外麵打工的孩子的相片,又想給孩子們打個電話。可是當她抓起電話卻傻了,她誰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平日裏都是孩子打來電話,打來電話孩子們也大都是跟她丈夫周佑坤說長道短,她所知道的孩子們的情況大多是丈夫轉告給她的,要麽就是丈夫在忙或者不在家的時候孩子們才跟她說一會兒。王桂珍又哭了。

她哭夠了就去了廚房,她把放雞蛋的簍子拿出來,像複仇一樣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在鍋裏煮了,雞蛋放進鍋裏時,她的手抖得厲害,時不時不安地看看外麵,生怕那個不知去向的丈夫隨時回來又訓斥她做事沒有條理、章法。雞蛋在鍋裏跳動,她心裏又泛起些自責來,平日裏,她多麽儉省啊,她養的雞生了蛋,她都把一顆顆雞蛋收集在這個圓簍子裏,她又把一顆顆雞蛋從簍子裏拿出來,她炒雞蛋給丈夫吃,煮雞蛋給要去上學的孩子,給出門的孩子路上吃,她做荷包雞蛋給回到家的孩子吃。可是她卻從來沒有為了給自己吃,從這簍子裏拿出過一顆雞蛋。今天,她誰也不想,誰也不為,她就為自己吃,吃個飽,吃個夠。

可她吃的時候,又猶豫了,孩子和丈夫的麵容攪得她心神不寧。

夜深了,十二點過了,那些熬夜等著一股好風來揚場的人也收了工,回家歇息了。整個周家莊陷入一片死寂。這時候,睡了近一天的王桂珍像個幽靈一般出門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在這個自己已經生活了30年的村子裏。她十九歲嫁到這個村子,來的時候腿也是微微跛了一點,中間好過很多年,如今,30年過去,她的腿又回到了當初來的跛樣。

皎潔的月色將整個村子都清晰地擺在她麵前。這門前的路在她初嫁那年還沒這麽寬,也沒有上柏油,路兩邊的人家也是她結婚十年以後才陸陸續續搬來的。變了,全變了,全都不是她十九歲來時的模樣。她再往前走,走進那個通向舊居的偏狹窄道,走了幾步,又站定,她想起女兒的話。她想:她的丈夫就是在某個,某多個夜裏,與自己無話,卻在這一段路的黑暗裏將別的女人的頭籠在肩頭,然後他們一起手拉著手往前走,一直走到前麵那個女人的家裏的嗎?

她繼續往前走,那女人家的門緊鎖著,屋裏的燈早滅了。門前的麥場上高高的麥垛像個小塔。她在那裏逗留了不足一分鍾便離開了,在這一分鍾裏,她完成了自己唯唯諾諾的大半生裏最勇敢最有轟動力的一件事。

與那個女人的家一路之隔的土堐下就是她初為人婦的窯洞。可是她沒有走下去,而是向著這土堐的最高處走去。

不一會兒,土堐那邊的天空被一片火光照亮了。風吹起來,火勢越來越大,越燒越旺,通紅通紅的火苗把暗夜整個吞噬了。明晃晃的火光中,麥穗子不斷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麥秸稈的灰燼在天空中飄飛。

 

 

 

 

 

 

所有跟帖: 

這個女人就消失在麥堆的火海裏吧?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22/2019 postreply 19:58:46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05 bytes) () 12/23/2019 postreply 16:24:21

she was saved by her yongest daughter -在水四方- 給 在水四方 發送悄悄話 在水四方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26/2019 postreply 21:10:02

這是一個小說啊,寫得真好,不僅僅是個故事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寶寶抱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23/2019 postreply 00:02:50

+100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87 bytes) () 12/23/2019 postreply 18:52:48

謝謝!:)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寶寶抱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25/2019 postreply 19: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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