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養父和我

來源: YMCK1025 2019-12-20 18:06:4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372 bytes)

 

我的養父和我

 

                                                         我的養父和我

                                                                                                                作者 拾亦

 

一個目不識丁、終身未娶的老漢收養了一個女兒,給了她全部的愛,女孩通過撿垃圾籌建農村書屋,把愛折射出去,長成善良、對社會有貢獻又懷有赤子之心的大人。

 

我叫劉芳蘭,是叔叔在外出打工的時候抱回來的。那一年爸爸剛好四十歲,滿足了未婚男性收養女嬰的年齡條件。他們兄弟倆反複琢磨,終於給我起了“芳蘭”這個名字。爸爸覺得這兩個音很好聽,不過字都是叔叔選的,因為爸爸不識字。爸爸和叔叔一輩子都沒有結婚,五年之後叔叔又領養回一個女孩,也就是我妹妹二蘭。家裏沒什麽親戚,就我們一家四口相依為命。剛到家裏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娃娃,叔叔要進城打工,爸爸要到田裏幹活兒,而且他們兩個大老爺們兒也實在是沒有養孩子的經驗,就把我托付給鄰居家的大嬸照顧,大嬸後來就成了我的幹娘。爸爸沒什麽錢,把自家種出來的糧食勻出來,給幹娘做報酬,有時候也會到幹娘家地裏去幫工。

幹娘其實也沒有功夫一天到晚都看著我,所以就拿幾個枕頭緊緊擺在我身邊,把我圈在炕上,免得四處翻騰摔傷了。有一次幹娘全家都在地裏幹活,卻忽然發現小兒子跑得沒影了。那小哥哥大我三四歲,正是歡實的年紀,所以左鄰右舍都被發動起來,挨家挨戶從村頭掃到村尾,一直忙活到天都擦黑了,才發現小哥哥渾身上下全是泥巴,在一棵大槐樹底下睡的正香。幹娘把兒子囫圇摟進懷裏,揉搓了兩把他那不聽話的頭毛,又緊張地在後背上撫來撫去,結果小哥哥翻了個身,枕著幹娘的大腿繼續會周公了。幹娘總算鬆了口氣,這才“哎呀”一聲,想起來家裏還有一個小東西沒吃飯呢。據說當時我足足餓了一整天,哭聲都跟貓叫似的,可以忽略不計了。

爸爸每回說起這件事來都忿忿不平。他本來話就少,臉上也幾乎沒什麽表情,身材又算頂高大的,常常駝個背、兩隻手往袖口裏一攏,就那麽靜靜地看著我,或者幹脆盯自己的腳丫。但是每回說起我幹娘,他額上、臉上那些深淺淺的皺紋就都活動起來,鼻子重重地一哼,道:你給她的錢比她自己親生兒女加在一塊兒都多!管她那麽到幹嘛?她當年對你又不好。這時候我總是笑笑,我知道村裏的大人都要忙著幹活,沒什麽好埋怨。

等爸爸把我從幹娘家裏接回來,我已經會坐起身了。爸爸上地裏的時候就把我放在一口大甕裏,丟下兩根麥節穗兒當玩具。我們家沒錢買尿不濕,爸爸也沒工夫給我換尿布、洗尿布,所以我就光著屁股坐著,等他晚上回家的時候再擦洗便溺。那時候是夏天,沒過多久,我身上就生了疹子。後來等我再大一點兒,爸爸就直接把我帶到地裏,挖個土坑放進去。俗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們家當時是一個娃娃一個坑。我從來不會爬,有一天抓著土坑的邊兒站起來就開始學走了。我一直運動細胞特別差,體育很難及格,連做個操都恨不得左腿絆右腿。育兒書上說這都跟從小沒有學四肢爬行有關係,所以我特別鼓勵我女兒學爬,她現在一周多,不但爬得飛快,走得也很穩了。

其實我妹妹也比我靈活很多,因為她被領回家裏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記事兒了,所以都是我帶她,用不著圍枕頭、擱大甕裏了。別看我跟我妹都是被領養回來的,但是哪哪兒都不一樣。最典型的就是,我沒有怨過親生父母,以前還想過也許有一天會跟親生父母重逢,但也不是說我非要去找他們認親啊,或者是質問他們什麽的。就單純覺得生育也是一種恩,要是有緣再見,他們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我能幫一點兒是一點兒吧。就當是一門遠房親戚那麽處唄。後來長大了,沒那麽天真了。想到要正式相認以後,有可能會帶來多少麻煩,就覺得還是這麽著的好。

但是我妹不一樣,恨著呢。照理說我們在一個屋簷下長大,麵對的也都是我爸跟我叔這倆人,但我們倆脾氣性格特別不一樣。她學習屬於特別不行的,我有時候給她講題,連我爸一個不識字的都聽會了,她還蒙著呢。但你要非說這全都是基因的事兒,好像也不盡然吧。也可能因為我從小看好多書,雖然你問我那些書裏具體都講了什麽,我可能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能想起來,看書的時候我總是自己演演這個人,又演演那個人,哪怕是那種跟主角有深仇大恨的敵人、大壞蛋,我都能找著他做那些壞事或者缺德事兒背後合理的地方。總之就是可以理解吧,感覺這個世界上什麽人做什麽事兒都能理解。

至於生身父母,我是覺得十月懷胎也挺辛苦,而且他們竟然把我送出來,肯定也是養不起了。又或者就像別人說的那樣,上頭已經有兩個女孩了,就等著生男孩呢。那我留在那兒有什麽好的?說不定他們特別重男輕女,也沒我什麽好日子過。倒不如跟著我爸,我爸雖然不愛說話吧,但他是實打實地愛我。雖然說我們村所在的縣屬於國家級貧困縣,雖然在村裏我們家都算得上頂窮的,但我其實對於“貧困”兩個字並沒有多麽深刻的概念,即便知道家裏錢不多,可也沒有覺得耽誤了或者限製了自己什麽。

我妹說過,她其實挺怕我的,或者說我們全家都有點怕我,因為家裏都是我拿主意。沒有媽媽,我就是家裏的女主人。小時候去別人家串門,看到人家都拿掛曆紙搓門簾,我也就跟著學,後來還學會了糊牆紙、包粽子之類的,反正看著別人家怎麽收拾的清爽亮堂我就學回來。大學的一年暑假,我還在網上找到一個家具甩賣帖,隔壁縣有一戶人家舉家甩賣,從床、衣櫃、桌子到電視,一共才要500塊,所以我就找了個同學開了一輛車,來回100多公裏的,把那些家具全都拉了回來。那張床質量特別好,足有八九成新,我同學看著特喜歡,非要出1000塊錢把床買下來。他還跟我說你看,這些東西一共才花了500,我給你1000單買一件兒,你多劃算。結果當然是被我拒絕了,費這麽半天勁是為了把家裏都換新,又不是圖掙他那1000塊錢。

我上學的時候成績一直都很好,所以老師也都喜歡我。走到哪兒老有村裏人誇,你看人家抱養的這孩子,多靈啊!又勤謹,她爸將來準享福!上小學的時候,隻要領了新書就從頭到尾反複看,不是為了預習功課,純粹就是對書上的東西感興趣。家裏實在沒有書看,有一回我爸花重金給我買了兩本作文書,加一塊20多塊錢呢,我不到半個上午就看完了,搞得他頂心疼。隔三差五就問我,你這就叫看完啦?不再翻翻啦?那模樣特別好笑,簡直恨不得我把書本都實實在在地吃進肚子裏,才算不浪費。不過話說回來,那時候趕個集花5塊錢就已經頂天了,能買七零八碎好多東西呢,20塊錢都夠趕多少回集了!

家裏的事兒都是我拿主意,那上學更是不需要跟家裏麵商量。上初中的時候我就開始住校了,有一個老師跳槽到縣城裏的私立學校,就跟我說那裏教學質量怎麽、怎麽好,住宿條件多完善,還承諾給我最高的獎學金,所以我就轉學到那兒去了。但這事兒我爸不知道,他有一天也沒打招呼,跑到原來的學校去看我,老師說我早就不在那兒念了。結果他跑到我新的學校去,那個我正好回原來的學校拿剩下的行李,所以就生生走兩岔子了。當時我原來的班主任趕來,還讓門衛攔住半天不給進。估計是新學校的領導已經知會過,要重點把我保護起來,不能給挖走,得好好幫學校出成績。要不是我剛巧打完飯路過門口,賣了個乖跟門衛說那是我嬸嬸,老師還真進不來呢!

班主任自然是來勸我回去的,她知道新學校承諾會把市三好學生的加分給我以後,趕緊說其實我們早就這麽打算了,隻是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而已。她還許諾在我特別費勁的體育課上給予照顧。後來老師看我不置可否的樣子,主動提出幫我回原來的宿舍收拾東西。路上她含蓄地提起了把我挖走的那個副校長,說他風評不太好,這句話實在教我不得不注意。我其實屬於身心發育都特別晚的,初二了才來例假,那時候也沒有衛生巾可用,都是拿幹淨的布包團棉花,外頭再墊上一層棉布。雖說開竅晚,但我隱隱約約覺得這還是個害羞的事兒,所以洗棉布的時候都要背著我爸,寒冬臘月的時候大晚上也得悄摸地沾涼水。所以雖然沒有人跟我係統講解男女生理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但我還是繃緊了一根弦。就這麽的,我又轉回了原來的學校。校領導為了表示誠意,專門給我撥了個單間住,晚上不用熄燈,可以隨時學習。我有時候看著看著書,就不知不覺睡著了,燈也忘了關。結果第二天還被教務主任表揚了,當著全校誇我晚上都在刻苦。

後來我就上高中了,本來可以上那個村裏人都知道的、大名鼎鼎的省重點,但是後來市裏的私立中學來挖人,開出的獎學金條件都更好,我也就去了。除了第一次回家,後來我都沒有提前給我爸打電話,一來是我們通話並不方便,得先打到鄰居家,再請鄰居去喊人,二來是我隻要跟我爸說要回家,他就會跑到車站去等,也不問問具體的時間,就在那兒死等。那時候回家的公交車不直接通到村裏,得穿過隔壁村走一段路。我爸跟我說,回來的路上無論見到誰,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得喊聲好,要不然人家該說你眼高了,瞧不起鄉裏鄉親了。那時候甭管我走到哪兒,總是有一群對我行注目禮的小孩。他們的眼神讓我印象太深刻了。原本都是在那跳沙包或者是瞎聊天,但是我一過去他們就都不說話了。那眼睛一路盯著我,腦袋從右麵轉到左邊,就跟電影畫麵似的,好像按了靜音鍵,而且就我一個人是慢動作,其他人基本上都定格了。

我那時候穿的特別土,跟我關係好的老同學也天天調侃我,你不是在市裏上學嗎?怎麽還穿得這麽俗,不讓人笑話嗎?我知道他們也沒惡意,反正我這人對於打扮也一點都不上心,所以外表肯定沒有什麽值得人家行注目禮的地方。我回到家就開始琢磨,那些小孩那麽好地盯著我,隻能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成績好。我在村裏不認識多少人,但是認識我的人還挺多的,相當於現在說的“別人家的孩子”,總是被家長們提起來當榜樣的那種。那我跟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呢?是什麽讓我成績好呢?得出來的結論還是我看的書比較多。

小學的書實在太少,我也是偶然才有機會借到一大堆書。那是為了學校排節目去同學家借衣服,剛好她姐姐是個老師,在隔壁村的小學教課,家裏有好多書。我長那麽大都沒見過那麽多書,密密麻麻好幾排,就好像一麵牆都是書。現在想想那些書也不都是新的,也有缺皮兒的或者是卷著角的,但是當時在我眼裏就是閃閃發光。我同學說當時我眼都直了,簡直是比餓了三天的小黃狗見到肉骨頭還興奮。從那以後我就經常去他們家借書看。她姐姐也會幫我從學校裏麵帶一些其他書回來。我什麽都看,武俠小說、言情小說、科幻小說、科普讀物,有什麽看什麽,抱著本雜誌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注目禮,我就開始琢磨,怎麽著就能讓孩子們多看書呢?忽然就想到在村裏建一個圖書館。那圖書館裏的書從哪兒來呢?我就想到了去撿瓶子賣錢來換書。當時一想到這個點子,簡直是激動得要蹦起來。衝回宿舍就直奔第一個床鋪,一坐下連水都顧不上喝,就開始給幾個室友講我的規劃。每天要撿多少瓶子呀、都什麽時間段去撿呀、撿完了放哪啊、多久去賣一次錢什麽的,想到什麽說什麽。當時我們寢室還有一個姑娘說要跟我一起撿。我們第二天就開始行動了。

至於怎麽想到撿瓶子的,首先是因為我們那個時候都住校,有寢室衛生評比,如果得了後幾名的話,就需要去撿瓶子賣錢充班費,或者是給衛生評比前幾名的宿舍買一些洗衣粉之類的小東西,所以我們班的學生去撿瓶子也不奇怪。再來,其實從小在村裏也有撿東西的習慣,不隻是撿瓶子吧,小時候還撿過那種碎的玻璃渣,攢多了以後也能賣錢。反正現在想起來在當時那個年紀,要說為了自己的事情去撿瓶子賣錢,可能還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我是為了讓村裏想看書的孩子能有書看,也就不管什麽麵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再說了,不是還有我一個室友陪我嘛。

我們倆一般是下了晚自習以後跑著去撿瓶子。拿一個大塑料袋,然後就開始扒垃圾桶。通常都是兩個人分頭行動,一個人盯一個垃圾桶,不會互相等。剛開始的幾天收獲特別多,一個塑料袋很快就裝滿了,還需要把瓶子踩扁了節約空間。但是沒過幾天以後就不行了,因為打掃衛生的阿姨不幹了。當時有個阿姨一邊揮著笤帚,一邊特別生氣地說,你們又不是負責這邊衛生的,憑什麽撿瓶子呀?後來我跟我同學就想,估計他們打掃衛生也有一個生態平衡。比如說今天誰打掃院子,誰就可以把掃出來的瓶子都帶走,賣了的錢歸個人。我們這一出現,就破壞了人家的規矩。後來阿姨們就學精了,每次下晚自習之前都會先把瓶子都掃蕩一遍,等到我們出來的時候基本就沒什麽剩下的了。

後來我們就又轉變了策略,開始盯著教學樓裏麵的垃圾桶了。這回倒是沒有礙著打掃阿姨的事兒,隻不過我們是在男廁所門口撿,經常碰上我們班男生,怪不好意思的。不過後來就習慣了。那種樓道裏的大垃圾桶幾乎有半個人那麽高,得先把所有的垃圾都翻出來倒在地上、把瓶子一個個撿出來以後,再把垃圾裝回去。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那場麵挺為難一個小姑娘的,所以我特別感謝我室友。雖然一般來說都是那個主動提出要幫我忙的姑娘陪著幹,但是她有事的時候,其他的室友也會來頂崗。我這樣撿瓶子撿了三年,她們從來沒有嫌我把宿舍弄得太亂了,就連宿管阿姨也沒有說過什麽話。當時瓶子總是碼在陽台上,髒不髒、亂不亂且不說,至少看上去不好看嘛,照理說是會影響衛生評比的,但是阿姨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扣過我們的分。後來書屋辦成了,有人去采訪我們老師,都說當時還以為我撿瓶子是因為自己家庭比較困難,所以大家普遍都比較支持。

接著我就在想要怎麽樣便宜地找到合適的書。其實收廢品的那個地方是個寶地,我第一次去賣瓶子的時候就跟那個大哥說自己要辦書屋的計劃,想讓大哥便宜把收的舊書賣給我。大哥也挺痛快的,後來收了書都堆在一起讓我挑。書還真不少,有時候一挑就是半個下午,尤其是中高考之後絕對是旺季。於是我後來就去跟畢業生收書,一個寢室一個寢室地轉,希望他們能捐的捐點,不能捐的就便宜賣。

畢業之前我的床底板下全都是書,平時回家都是螞蟻搬家那樣一點點往回運,到了最後一趟,實在是太多太沉了。當時我跟一個老鄉要把那一大麻袋的書運到客運站,從寢室樓上搬下來,再折騰上公交車,實在是精疲力盡了,就叫了一個三馬子,後來到了客運站門口司機要加錢,我想了想那10塊錢能買多少本書呢,就說不行,我們還是自己搬。大夏天的,那可真是年輕有衝勁兒。現在讓我弄,可真是弄不動。所以我也挺佩服自己的,那個時候就是有一股韌勁兒,一整個夏天連冰棍都吃不了5根兒,花點什麽錢都折算成瓶子,盤算著我得撿多少個瓶子才能把這幾塊錢掙回來,消費欲望也就打住了。

至於那股韌勁兒是什麽,其實就是希望想看書的孩子有書看。那些看書的孩子我都不太認識,還真的沒有人上來跟我說,特別感謝書屋改變了他們的人生,何況我也不能天天拿個統計表,去計算有了農村書屋以後這些孩子的平均成績有沒有提高。照這個思路去衡量的話,我的確沒有收到任何的“回報”,沒有看到自己辦書屋之後具體怎麽影響了別人的人生。估計支持我的就是一種大愛。也許對有的人來說,要堅持把某件事情做下去,是需要收到其他人的反饋、形成互動的。但是對我來說不是這樣,我就是覺得想要把這件事兒做成,覺得如果有孩子需要看書,又有個地方看的話就夠好了,至少不用像我小時候那麽辛苦。

其實辦書屋前後有不少困難,從高中開始攢書一直到書屋落成,前前後後花了四年左右的時間。一開始我把辦書屋的想法跟村支書說了以後,人家都不怎麽感冒。當時我就想,要是村支書死活都不給批地方的話,我就把這些書每家都送幾本。送都送了,他們總會翻一翻吧,總不能直接當柴火燒了,或者當衛生紙用了吧?後來我又在報紙上看到了圓夢活動,就跟縣文化局聯係又募捐到了一批書。縣文化局參與進來以後村裏的態度就有變化了。雖然書屋是個閑置的倉庫改造的,桌椅板凳也都比較破,但好歹算是開張了。我還找著了一個識字兒的大爺做管理員,看上去還挺是那麽回事兒的。

要說這中間有什麽讓我不高興的地方嘛,那就是村裏人以為我因為書屋掙錢了。他們看著老有電視台的、報社的還有網絡媒體來采訪我,就覺得我風光了,是名人了,就開始跟我點菜了。見著我以後就直接問,下回能不能弄點什麽什麽書啊?這些書都有什麽什麽毛病。管理員大爺也說他身體不太好,建議我找其他人來幹這個活兒。我合計了一下,比著村裏秋收的時候幫工的工錢,又按照勞動的清閑程度打了個折,給他每年開1000塊錢的工資,大爺就沒再說要走了。人家一幹十來年,身體可好了,不過到現在也是每年1000塊錢,倒是沒漲價。

這筆錢一直都是我出,現在1000塊錢對我來說沒什麽了,但是上大學的時候就要動用獎學金,其實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呢。有時候想想我那時候也挺對不住我爸的,他也的確特別的支持我。你看我本科加研究生的寒暑假,隨便去哪兒打個工掙點錢不是一筆收入啊,但是我每次都一門心思的撲在這個書屋上,貼時間不說還要貼錢,這些錢就等於不能花在我爸身上了,哪怕是為他養老攢錢也好啊。但是我當時沒想那麽多,估計我爸也沒想那麽多。在他心裏就覺得我挺有本事的,是他老了以後的一個好依靠。之前也有采訪的人總是想把我往那種特別光輝的公益形象上去靠,包括他們問的問題都特別有引導性,像是你畢業了之後會不會去農村支教啊之類的。不過我當時就回答說不會,因為我有爸爸要養。山村教師的確是對孩子們的基礎教育有很大的作用,如果我有餘力的話說不定也可以資助一兩個山村教師。不過我覺得自己本身也不是學教育的,好好在自己相關的專業領域做事情,說不定更適合我、能讓我貢獻更大的力量。

其實我越長大,就跟我爸越不一樣了。而且我爸在某種程度上也跟村裏人一樣,對於這個世界的運作模式,有著某種天真偏執的幻想。村支書眼見著我一會兒成了省出版局的農村讀書推廣大使,一會兒又是感動全省提名候選人的,就悄悄給我爸辦了個五保戶,算是變相示好。結果我爸倒是好,直接給我打電話說,你跟村裏、縣裏打個招呼,給你叔也辦個五保吧。當時就給我氣著了,他還真以為我手眼通天啊!我不過就是一個實打實的窮學生,哪來那麽大臉啊!

我爸在跟其他人打交道的時候,其實特別軟弱,甚至說不好聽點,算得上是懦弱。我研究生剛畢業的那一年,剛剛上班兩個月,家裏就出了一件大事兒。我叔叔在工地上忽然猝死了。出事兒的地方在開發區,我爸打電話來支支吾吾的,於是我連夜往那邊趕。等快到醫院了才聽說,其實我叔已經過去了,根本不存在什麽搶救不搶救的。我當時太震驚了,就看著我爸在牆邊蹲著,低著頭,連哭都顧不上。工地的人是先找的我爸,讓他畫了一堆手印兒,他不識字,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對方看我不過是個小姑娘,根本就沒放在眼裏,當時我聯係了一個初中同學來陪我,工地的小頭頭就陰陽怪氣的說,咱們有什麽事兒,明天到公司一塊兒談,我們到時候派輛車去接你。這時候我同學接話說,不用接了,我們有車。那個小頭頭就白了他一眼。

我當時問遍了朋友,也托人問到了相關專業人士的意見,都說別怕鬧,太文氣了談不妥事兒。於是我就去城中村雇了一批看上去麵色不善的人,又緊急從老家叫來了幾個相熟的鄰居,每天都拉著小旗子,跑到那家建築公司樓底下去示威。也多虧了我那幾個初中同學,繞是自己還有工作,可是但凡有點兒時間就去幫我壯聲勢。當時正巧碰上上頭的巡視組剛到本地,建築公司出的賠償金從5萬一路漲到了20萬。把這一係列都談妥之後,我們又急急火火地趕回村裏辦喪事。直到這個時候,憋在心裏的悲痛、委屈和憤怒,才一股腦爆發。我們村兒的習俗是但凡有女客來,女兒、侄女兒和外甥女兒都要陪著哭,我跟我妹都哭得刹不住,畢竟叔叔走的太突然了。

叔叔走了以後,家裏就徹底剩下爸爸一個人了。妹妹上學的地方離家近,還會時時回去照看。其實他們兩個之間遠比我跟爸爸更密切,也更投脾氣。說到底,叔叔常年在外打工,我也一直在上學,爸爸跟妹妹相處的時間要長的多。妹妹雖然學習不好,但人總歸是勤勤懇懇的,工作相對穩定,有了叔叔留下的那一筆錢也算是嫁妝豐盈。其實她跟爸爸的個性很像,不愛說話,有什麽事都是讓我拿主意。

偏偏她找了一個沒有工作、天天啃老的男朋友,而且從小到大第一回死擰著不聽我的。我們幾次三番的大吵,互相摔電話。那個時候我正懷著女兒,脾氣也大,急吼吼給爸爸打電話,讓他態度強硬一點兒,禁止妹妹再跟那個男人來往。結果爸爸卻幽幽來了一句,還是隨了二蘭的心吧,萬一我說重了,人家以後不管我了該怎麽辦呢?

我當時真的是氣炸了,他怎麽會在這一點上有所懷疑呢?到底是想什麽呢?!我們姐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管他啊!二三十年的父女感情到哪兒去了?直到好久之後,我把這一腔憤懣傾訴給朋友,卻聽她道,你不覺得你爸爸這句話說得特別小心翼翼、特別悲涼嗎?說到底這就是一個骨子裏極其恐懼的孤寡老人呀。他其實不是不信你們,而是不信他自己。我一怔。

人生有時候,並沒有辦法直麵困境,前一個問題是因為後一個問題的擠壓而不得不退位的。

在我坐月子期間,尚且跟妹妹在打冷戰的時候,爸爸查出了癌症晚期。我們自然是盡力瞞著他,但是在腫瘤醫院進進出出,他又怎麽會毫無察覺呢?爸爸提出了兩個心願,一個是看妹妹出嫁,另一個是多跟自己的外孫女兒相處。眼看著爸爸高大的身軀明顯佝僂起來,我還能說什麽呢?一邊給妹妹操辦婚事,一邊給爸爸找醫生,同時還要把他從老家接出來安頓好,忙得腳不沾地,我跟老公都把這一年和下一年的事假都請完了。最誇張的時候找不到合適的護工,直接讓女兒的保姆搭手幫忙照顧爸爸,而我跟老公連夜把女兒送到鄰省的奶奶家,隨後馬不停蹄的趕回來,跟妹妹和妹夫輪班。

雖然我知道爸爸病了,身體和心情都不好,但是生活在一個屋簷底下的摩擦卻沒有因為癌症的壓迫就退到一邊。爸爸特別不愛洗澡,好說歹說都不願意動,其實每次洗澡都是我先生陪著他,又是擦背又是按摩的,他的體力完全承受得住,可是每每都要我發脾氣,他才會臊眉耷拉眼兒地往衛生間挪。吼完他以後我也很自責,想到爸爸是個病人,想到他來到城市生活的諸多不慣,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不可理喻,恨不得自己掐自己脖子。好在女兒跟爸爸之間仿佛有一種天然的聯係,才幾個月的她根本不會說話,平常特別喜歡咿咿呀呀,可是每逢躺到姥爺身邊總是很安靜,兩隻小眼睛咕嚕咕嚕地轉,還時不時用小手去握爸爸的大拇指。

爸爸是年根兒上走的,距離除夕不過一周了。當時他躺在老家自己的床上,我、我先生、妹妹和妹夫都在,剛剛陪他吃過了餃子。那是2019年1月,父親70歲,我30歲,女兒不滿一歲。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

所有跟帖: 

癡迷抓娃娃的老人們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8940 bytes) () 12/20/2019 postreply 18:07:54

好感動~ -祖母綠珠兒- 給 祖母綠珠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21/2019 postreply 09:34:45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67 bytes) () 12/21/2019 postreply 13:5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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