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英,我好想你啊

來源: YMCK1025 2019-12-14 10:50:1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27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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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英,我好想你啊》

 

二零一九年正月的最後一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迷糊的我在被窩裏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語氣低沉地說:“奶奶的狀況不太好,可能難挨過這幾天了,你趕緊回來吧。”我頓時清醒,又有些懵,兩周前還好好的,怎麽說變就變了呢?坐了兩小時的大巴,然後又與母親開車一個半小時,才隻到達鄉下鎮上,那時再一次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讓我們買點東西回去,他說奶奶依然在昏睡中。

我和母親想著,應該暫時不會有什麽事,但也迅速買好了東西繼續上路。等我到老家門前二百米處,遠遠地看見院子裏站了好幾個人,表情有些不太對勁,我提著東西走進院子,姐姐看著我就忍不住抽泣起來,“奶奶剛走一會兒,就剛才。”我聽到的時候有些不知所措,然後快步走進了屋裏,看著姑姑、二伯和父親圍繞在床邊,地上已經擺了一個火盆,二姑邊哭邊燒紙錢。

我走到床邊,蹲下來,看著奶奶的臉,我不知道哭,我根本哭不出來,她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把手伸進被窩裏,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溫暖的,仿佛是在特意等著我回來。那樣粗糙的皮膚,摸著卻有種說不出的踏實感。我的腦子裏一團漿糊,我看著二姑在燒紙錢,我也跟著蹲下來燒紙錢。母親說了一句“老母親,您安心地去。”我這才真的確認了奶奶已經離我遠去,眼淚唰地就流淌了下來,順著我的手,掉入了火盆裏。八十六年的風風雨雨,在一個平靜的日子裏,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我的奶奶生於一九三三年,據她說家裏算是富農階級,有很多田地,還雇傭了長工做事。兄弟姊妹共有六人,奶奶排行老二,四姐妹、兩兄弟。客觀地來說,奶奶確實是姐妹中長得最標致的那個。我依稀記得童年時,我舅有一天忽然和我說:“你奶奶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其實,她七十多歲的時候,也是一位漂亮的老太太。雖說家裏有田地,但那個年代國人還是受封建思想束縛,奶因此奶並沒有上過學堂,打小就開始學針線活,要跟著去地裏幫工了。

十九歲的時候,有了第一段婚姻,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從未謀麵的李姓丈夫,聽說家裏還算殷實,也有田地。二十歲的時候,生了第一個孩子,就是我大伯。後來,又陸陸續續地有了我二伯、大姑、二姑。我二姑還在娘胎裏時,奶奶的第一任丈夫便因病去世了,聽說是肺結核,那時候醫療落後,得了這種病基本上是無藥可救。

 

於是,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經人撮合,嫁給了我的爺爺。我爺爺和我曾祖母相依為命三十年,三十歲那年,才有了一個家,娶上了媳婦。在此之前,許多人都曾斷言他會打一輩子的光棍。沒別的理由,就是因為窮。母子倆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住在一個破舊的小柴房裏。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在那個戰亂饑荒的年代,想嫁出去也是難事,一個窮困單身漢帶著一位老母親,也很難娶上媳婦,於是這樣的兩個人結合,可以說是“時代恩賜的緣分”。說到爺爺,他可真是一個苦命人。從前每當聽奶奶說起爺爺的事情,總少不了長籲短歎一陣,“苦”字貫穿了他的大半生。

 

爺爺是個遺腹子,還在娘胎裏的時候,我的曾祖父就去世了,也是因為生病。聽說曾祖父是做油生意的商人,祖籍湖南邵東,有山有田,生活得還算不錯。曾祖母是個大字不識的婦人,所以曾祖父一去世,家道中落,曾祖母變賣了家產,帶著爺爺和兩個姑奶奶來到了新寧縣窯市鎮上。因為沒法養活他們,兩個姑奶奶便被送到別人家裏做了童養媳,曾祖母帶著爺爺四處打臨工。非常心酸的一件往事,在我們家常常被提起,尤其是我小時候不好好吃飯,將米飯掉在桌子上時,奶奶便會提起這件事情。

據說是在爺爺十歲時,有一天做工結束後路過一戶人家,正逢人家裏開飯,飯菜芳香四溢,爺爺在門口癡癡地看著,餓得不行,曾祖母拉都拉不走,看了幾十分鍾,人家也沒賞他一口飯吃,最後饑腸轆轆地還摸黑連走了十裏路回家。每次提起這件事情,我的腦海裏都特別有畫麵感,所以上小學時看《三毛流浪記》,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三毛和爺爺聯想在一起,我覺得爺爺小時候,大概就是三毛那個清瘦孤苦的樣子。

 

家裏一旦有了一位會過日子,會精打細算的女人,日子就會變得越來越好。聽小姑說,奶奶負責做好計劃,爺爺負責埋頭苦幹。婚後幾年,陸陸續續地又有了小姑、父親以及叔叔。爺爺心裏樂開了花,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終於打破了“一輩子光棍”的預言。那時,大伯二伯已經十來歲了,大姑二姑也快滿十歲。當時實行人民公社,每天清早,爺爺奶奶帶著大伯二伯和大姑外出務農,去掙工分換糧食,二姑和小姑則在家中照看年幼的父親和叔叔。家裏麵有九張嘴巴吃飯,就靠五個勞動力養活,生活得十分拮據。奶奶為了讓孩子們都能吃個七分飽,便精打細算著家裏的每一筆糧食,常常是吃三天紅薯後,才能吃一點米飯。孩子們吃紅薯吃到膩得慌,奶奶又發明了紅薯飯。其實就是把紅薯切成丁,然後放一點點米,放點青菜葉子或玉米一起煮,至少讓他們每天都能嚐到米飯的味道,也算是解解饞。

 

長大後,當我在街上吃到烤紅薯幸福到想哭的時候,父親一聞到紅薯的味道就想吐。在奶奶的盤算下,日子漸漸有了起色。一大家子人,不能再擠在小柴房裏了。於是用積攢下來的錢,一家人齊心協力修建了一間木屋,雖說比原來寬敞多了,但是因為人口眾多,也還是有些擁擠。這間木屋,一住就是四十多年。直到三年前,我的父母用他們的積蓄,在老家蓋了一座兩層半的大房子,爺爺奶奶才告別了小木屋生活。可惜二老隻住了短暫幾年,就駕鶴西去了。那間小木屋,承載了我們這個大家庭的喜怒哀樂,見證了四代人的成長,在我們心中,那不是一座簡單的房子,更是一個家族同舟共濟,勤勞勇敢的精神載體。

 

房子建好了以後,年幼的孩子也長大了。七個孩子都上過學,不過家裏總是需要勞動力來換取糧食,所以年幼的孩子沾了光,讀的書比較多。小姑從小就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聽爺爺說小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沿著山路跑步鍛煉身體,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她的書本總是保護得非常好,幹淨平整,書皮都不會起一點褶皺,所以我小時候不小心將辣椒油滴在書本上時,爺爺會立刻黑著臉指責我。小姑學習還不錯,奶奶說隻要她能考得上學校,再苦再累也要送她讀書。村裏很多人都不理解,也有說風涼話的,說她攢著一股勁兒送女孩上學有什麽用,還不如早點嫁人生孩子更實在。可奶奶不聽,依然堅持著要送小姑上學,小姑也爭氣,成為了村裏第一個女大學生,現在是某大學外語學院的教授,說一口流利英文。

 

父親的上學經曆就有些坎坷,他的成績很好,據說學生時代幾乎沒跌出過前三。因為孩子們的年紀差異大,所以父親上初中的時候,我大伯的孩子都能割豬草了。大伯結婚後,帶著一家人去了新寧縣窯市鎮定居,父親讀初中的時候,周末就寄宿在大伯家。讀到初二的時候,聽說是晚上在學校上廁所時因膽小受到了驚嚇,然後就一直抗拒去學校,休學回家後燒了一年的炭。燒炭可是個苦差事,父親做了一年以後,終於不能忍受,於是又去到廣西資源縣梅溪鎮上的一所初中上學。奶奶聽到父親說他想去讀書,自然是非常高興。於是帶著他去報名,父親那會兒正在青春期,自尊心很強,也有些好麵子。

 

聽說當時流行一種尼龍被,見許多住在鎮上的同學都蓋那種被子,露出了羨慕的眼神。奶奶看穿了他的心思,於是花了大價錢也買了一床,父親擁有了尼龍被後可高興了。我覺得奶奶也是想激勵他重返校園,要好好讀書,才如此舍得。好在父親也不負眾望,在初三畢業時順利地考上了中專。當時考上中專就等於有了鐵飯碗,畢業國家包分配。本來以他的成績,如果繼續讀高中,考大學也絕不是難事。

可是那會小姑也在上大學,村裏的長輩們在爺爺奶奶麵前嘮叨說:“有個工作就行了,去念高中,你們家裏哪裏還有錢供啊,萬一沒考上,又要回來做農民,麵朝黃土背朝天。還是穩打穩紮地去念中專吧。”後來,父親就填了林業學校,畢業時都是按戶籍所在地分配工作,但因父親在校表現優秀,老師給了他留校的機會,可他想到父母年邁,自己又是唯一有工作的兒子,還是離家近點好,於是拒絕了老師的好意,按原籍分配回縣城,做了一名公務員。

 

奶奶說,兩個兒女吃上了國家糧,她心裏別提有多高興、多驕傲了,自己多年的堅持和付出,心裏提著的那口氣兒和那股蠻勁,是正確的。爺爺奶奶都是湖南人,湖南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做人啊,要吃得苦,絆得蠻。”記得汪涵以前在節目中說道湖南人大多性格堅毅,認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這也許和地理因素也有一定關係,一般都是說“大江東去”,可唯有湘江,卻是向北流的,毛主席曾也寫道“湘江北去”。這一股特殊的蠻勁,支撐著奶奶這個小腳老太太度過了她漫長的而又波折的一生。

 

一九九五年,我呱呱墜地。在我出生前的一個月,奶奶就被請來照顧我,這一照顧,便是十年。聽母親說我剛出生的時候,特別可愛,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兒。護士給我洗的第一個澡,就是雙手摸住我的腳,把我倒立著,像拎小雞崽似的放在水龍頭下衝洗。奶奶哪見過這種場麵,她驚慌地呼喊:“你們怎麽能這樣?!”然後,一把將我從護士手中搶過來,小心翼翼地抱著懷裏,邊走還邊回頭說:“別嚇著我的人兒。”於是,便自己帶著我去洗澡了。她總怕我吃不飽,嬰兒時期常常給我喂那種麵粉蒸的粑粑,一口又一口地喂我,看見我哭就以為我沒吃飽,使勁地喂。後果就是母親下晚自習課回來以後,看見躺在床上睡覺的我,肚子凸起來像一座起伏的小山,嚇得不輕。

 

她自然會質疑地去問奶奶是怎麽回事,奶奶就說:“喂她,她都咽下了,總覺得她沒吃飽。”奶奶這輩子,心裏就裝了兩件事兒,一是把孩子拉扯大,二是讓孩子吃飽飯。所以吃飯這事在她看來,是多多益善,寧可撐住也不能餓著。有奶奶陪伴著長大的童年,現在回憶起來,都像大白兔糖一樣香甜。每天早晨,她會坐在床沿繡鞋墊,我一睜開眼,發出起床的動靜,她就會轉過頭來,笑眯眯地看著我說:“醒來了呀,還早著呢,再睡會兒。”她的老花鏡耷拉在鼻梁上,一手握著鞋墊,一手飛快地擺弄著手中的線,這些鞋墊,包含著她對子孫滿滿的愛,每一雙都有姓名,後來送到了每個人的手上。

父親的皮鞋裏,總會有奶奶的鞋墊,他說墊在鞋子裏舒服。走路的時候,雙腳與針線的紋路摩擦生熱,冬天的時候,從腳底暖至心窩。我的一日三餐,也被奶奶承包了。接送我上下學,去買菜做飯,成了她每天的必備項。她常常向別人說起,多虧了帶這個孫女,才享了十年清福,每天隻做些簡單事,能去公園裏聽同齡人唱山歌,真幸福呢。而我心裏更感恩奶奶,因為她的愛護,我才能茁壯成長,有一個快樂自在的童年。

我十歲時,母親申請從初中調至小學任教,這樣一來,我的一日三餐就有人照料。奶奶便回老家,和爺爺、叔叔生活在一起。爺爺自然是非常高興,他終於不用自己動手煮飯了,奶奶在家,家裏的一切都會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我還記得奶奶搬回老家的那天,我趴在我們共同睡過十年的那間房間的窗台上,看著爸爸帶著她走出院子,她還是背著那隻舊式的帆布挎包,在大院門口遇到熟人,依舊親切地笑著打招呼。

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我看見她還朝窗台這邊望了一眼,不過隔得太遠,她應該沒有看到我。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頭一顫,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我在麵對自己內心情感的時候,一直都表現得很拘謹,常常把感情掩飾在心裏頭。隻有當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會釋放出來。所以每當看到外國電影裏,父母子女熱烈地表達對方的愛意時,我著實有些羨慕。

 

奶奶回了老家,我也慢慢長大。初中的時候,父母考慮到我未來的發展,就把我送到隔壁縣城上學。初二的時候,五月的一個晚上,舍友把窗戶打開,晚上下大雨,風很大,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碰巧那天我又換了一床薄薄的夏涼被,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感冒了。第一天挨過去了,第二天晚上實在撐不住,把舍友叫醒,讓她陪我去找生活老師。

生活老師是個性格較為潑辣的直性子女人,大晚上被我們吵醒,她很是不悅,但還是帶我去看了校醫。連續三天,我總是在夜晚的時候發燒,攪得生活老師很不耐煩,也說了一些傷人的話。那時我十三四歲,第一次離開家人的庇護,獨自一人到外地求學,內心很是敏感。聽到那些難聽的話,心裏十分難受,卻也隻能默默忍受。當時,奶奶正在小姑家小住,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小姑家住在大學校園裏,學校剛好就有一家附屬醫院,離得很近。奶奶在小姑家的第三天,突發心髒病,姑父看見奶奶情況不對,二話不說,立馬背著奶奶去了醫院。

 

當天晚上,醫院就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奶奶被送進了重症病房。小姑打電話通知父親及其他兄弟姊妹,一聽到消息,大姑二姑就著急地哭了,大家夥兒連夜出發前往柳州。那是奶奶第一次住院,就被安排在重症病房,家屬來了也不讓進去看望。後來聽奶奶自己描述當時的情況,她拉著我的手說:“妹崽啊,差一點奶奶就見不到你了喔。”我隻聽到這一句,鼻頭就酸了。

當時的她,又緊張又害怕,看著自己的子女趴在門口的窗戶上往裏望,卻又不能進來,她又不能出去,被各種儀器牢牢鎖在床上,動彈不得。那場麵簡直和“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如出一轍。好在救治及時,奶奶做了心髒搭橋手術,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家裏。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懼,是來自生命的威脅,以及離別的要挾。而我當時因為在學校受到了多重心理壓力,變得敏感多愁,隻能靠看課外書和寫日記來排解愁緒。好在幾個月後,通過轉學,新的環境讓我又恢複了往日的開朗。經曆過一些事後,我感覺到“平淡”是個極其美好的詞,它代表著安穩、踏實和香甜的夢。

 

高一的某一天早上,在操場上遇到急急忙忙來尋我的班主任,他轉告我大伯父去世的消息,我匆忙趕回家,同家人前往湖南。從我記事開始,大伯父就已染病,聽說是心髒病。住過好幾次院,臉色總是蒼白的,看起來很乏力,一般都是坐在板凳上招呼著我們,和我們攀談。奶奶的身體,即便做過搭橋手術後,都要比大伯父健康得多。

大伯父的情況,奶奶一直是很清楚的,卻還是抱著希望,總相信他會長壽,至少會在她後頭走,不料最後還是沒能如她所願。因為擔心奶奶過度傷心而傷了身體,所以家裏人沒讓她去參加大伯父的追悼會。我不知道那幾天她是如何度過的,但我知道身為母親,她一定比誰都難過。她這輩子作為一位母親,遇到這樣的事情,除了苦,我再也想不到別的了。

可是她還是堅強地收拾自己的心情,讓自己忙於家庭瑣事,忙於把自己的愛分給其他的人,讓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去念,隻想爭取更多的時間,把自己的愛分出去。本以為到了那把歲數,她可以盡享天倫之樂,至少我以為她的苦已經吃盡了,隻剩下穩穩的幸福。可命運還是不願讓她鬆口氣,八十三歲的時候,她漸漸出現了老年癡呆的症狀。

一開始隻是很健忘,常常把米飯放進電飯鍋裏,卻不記得放水,我們隻單純認為是年紀大了的正常現象。後來她慢慢地發展成不記得人,外孫女來看望她,她要過好一陣子才能想起來對方是誰。更甚的是,經常性記憶錯亂,把二十年前的事情和近期發生的事情東拚西湊在一起,組成一個新的故事,並執著地認為確實發生過。家裏人察覺到她的異常,也帶她去檢查和治療,可是這種病是沒法根治的,隻能是延緩。

 

就這麽過了一年,日子也算平靜,她還是那個勤勞、熱情、善良的奶奶,每天在家裏忙得不歇腳。常常在菜園裏溜達,給她的寶貝澆水施肥,有了收成以後,便會急不可耐地給東家西家各送去一些,再話話家常,和老姐妹們走動走動。每逢周末,兒女們回去看望她,她總是著急地要早早煮飯,然後著急地摘菜做菜,生怕大家餓著了。

 

她這一生,前半輩子餓怕了,吃飯對她而言乃是頭等大事。哪怕時代不一樣了,在她的觀念裏,還是把做飯這件事放在第一位。一個女人,如果熬到金婚,一輩子大概要做五萬頓飯,這個數字聽起來還真是瘋狂,奶奶硬是把她那個小小的廚房,用馨香的火供成了廟宇。她自己就是最忠實的信徒,比任何僧侶都虔誠。一日三餐,寒暑不斷,如此想來,那裏麵一定有些什麽執著,更一定有些讓人細想就會落淚的溫柔。

 

大三的夏天,爺爺突然去世。他雖然常年咳嗽,可身體一直都挺好,從未做過手術。那陣子他總是沒什麽精神,常常搬著一把凳子坐在大門口,不出幾分鍾便睡著了。也很容易感冒,平均每兩周都要去打針。我的父母每周五都會按時回老家探望老人,奶奶想著讓爺爺來縣城住兩天,到醫院檢查一下,調養一段時間再回老家。當時的她並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永遠。爺爺隻住了幾天院,就忽然昏迷,人事不知了,隨後不到一天時間,便駕鶴西去。

 

我永遠記得救護車開到老家院裏的場景,家裏已經圍滿了許多鄉裏鄉親。他們簇擁在奶奶身邊,奶奶的表情有些疑惑,還不知道爺爺的情況,但是心裏大概也有些不祥的預感。直到護士們用擔架把爺爺抬下車,奶奶看到爺爺的那一瞬間,驚恐、遲疑、奔潰,不到幾秒鍾,在她的臉上依次出現,接著就是嚎啕大哭。爺爺在回到家裏的十分鍾後,落了氣。他一直昏迷,含著一口氣堅持到了家裏。他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人,一直有著“落葉歸根”的觀念,所以硬是撐著一口氣,直至在他熟悉的小床上躺下,才心安地離去。

奶奶像個被家人弄丟的孩子,在沙發上捶胸頓足地哭泣。我拉著她的手,也跟著一起哭。哥哥姐姐們從外地趕回來,一進堂屋看見奶奶,哥哥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把臉埋在了奶奶的膝蓋上,大哭了起來。家裏麵哭作一團,不知道爺爺是否知道我們的傷心。但他的樣子和生前一樣,仿佛睡著了,安靜又祥和。自從爺爺走後,奶奶每天早晨起來都以淚洗麵。最初,還會哭出聲。日子一長,她就變成了小聲抽泣,有時候如果不是發現她的眼睛是腫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她哭過。她就那樣安靜地躺在那張他們睡過五十多年的床上,望著天花板,有一搭沒一搭地哭著,哽咽著。有時候盯著桌上的照片出神,有時候又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在回憶什麽。然後在某一瞬,她的眼眶裏又有眼淚溢出。

 

“相思始覺海非深”,她從爺爺去世後,一直哭到她去世。眼淚,就是她思念的表達形式。老伴的離去,對她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她的病症越發嚴重,最後已經到了愛亂發脾氣,白天睡覺晚上哭泣的地步。某一天她不小心在院裏摔了一跤,摔斷了腿,然後被送去醫院進行緊急救治。從住院那天起,整整四個月,她都過上了日夜顛倒的生活。白天她就睡覺,晚上她便一直哭泣,還會無緣無故地罵人。也不配合醫生,在醫生給她治療的過程中,像瘋了一樣地對醫生拳打腳踢,就這麽耗了一個月,終於能扶著拐杖走動了,便回到老家。

長輩們輪流陪著她,二十四小時不能離人。她每天晚上都哭個不停,直到淩晨五六點才會停下來睡覺。有時候還會“騙人”,說她想上廁所,等人穿好衣服扶她起來上廁所的時候,她又說自己不想上了。那段時間,夜晚陪她的人幾乎無法睡覺,因為她一直在哭喊,很吵鬧。病情的加重以及一年來的心力交瘁,讓她的精神已經越發混亂了。

 

有時候我們雖然也會因為她的無理取鬧而生氣,但更多的是無奈和傷心。那個陪我長大的全世界最好的奶奶,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要受這樣的折磨呢?我沒辦法理解,也隻能一遍一遍地克製自己,要包容她,忍耐她,多關愛她。偶爾她停止哭泣的時候,會恢複理智。還會像從前那樣,拉著我的手,和我開開玩笑,吃東西的時候還是會讓給我吃。而我常常被這短暫的美好時光,攪得心情複雜,既幸福又難過。即使是那麽短暫的溫暖,也足夠讓我回味好久好久。

 

我最後一次喂奶奶吃湯圓時,她表現得很乖,很配合我。我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她嘴邊,她看上去很愜意,一個接一個地吞了下去,還時不時要我也跟著一起吃。現在回想起這一幕,我依然覺得很幸福。當時母親還說要給我們拍一張照片,不過最後因為別的瑣事也沒拍成。所以,我隻好把當時那份感覺,長久地保存在心裏,小心珍藏,一生嗬護。

 

從前讀史鐵生寫的文章,就知道死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是一件一定會到來的事情。但麵對奶奶的時候,還是希望那一天能夠晚一點,更晚一點。多麽希望能夠有另一個美好世界的存在,而她隻是先比我們到達那裏,她坐上溫暖的小火車,懷著期待的心情去到那個世界,和爺爺重逢,說說這幾年發生的事情,聊聊他們這一生的往事,然後在那裏快樂地等著塵世間的我們。若幹年後,我們再次相逢,用擁抱來治愈這麽多年的想念。

 

奶奶,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自一九三三年來到這個世界,經曆了那麽多的生離死別,那麽多的艱辛困苦,感受過那麽多次不一樣的情緒,直到二零一九年,她告別了這個世界,在她生前的最後一刻,她從昏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看了看身旁的兒女,然後不舍地閉上了眼,沒有說一句話。也許,無聲的告別才是完美的,可能千言萬語不如隻字不提,就讓那些愛,靜靜地留在歲月的回憶裏。如何給她這一生寫一句總結呢?我覺得可以是:陳桂英,一個勇敢又可愛的女人,活著的時候用力付出過、愛過,熱烈且溫柔,我們都好愛好愛她。

奶奶,咱們天上見。我永遠是那個愛你的小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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