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裏說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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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香裏說豐年》

 

已經是第7個夏天了,這家燒烤店終於換了裝潢。

  “等一下,明天你自己回沈陽還是我來接你?”父親叫住了著急下車的我。

  “我自己回吧,撫順到沈陽也挺近的,再說我明天不一定幾點起床呢,放心吧。”

  “少喝點兒臭小子,回家也別太放肆了。”

  “就我這祖傳的酒量,頂多兩杯,放心吧哈,走啦。”

  我用力關上車門,疾步朝店裏走去。剛要拉開玻璃門,一個人把門從裏麵用力推開,正好撞在了我的手臂上,疼的我大叫一聲。我捂著胳膊剛要理論,可一抬頭,火氣就全消了。

  “我的媽呀寧哥,你這一年沒白健身啊,這一推差點沒給我撞飛了。”

  “小尹啊,你多吃點兒比啥都強,趕緊進去吧,大哥二哥已經滿杯了,我先出去抽根煙。”

  沒有多餘客套的寒暄,即使一年一見麵,還是熟悉的親近的感覺。從初中開始,我就和他們三個廝混在了一起,寧哥雖然塊頭最大,但年齡最小,同時也是我們幾個裏麵的學霸,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種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我剛坐下外脫掉外套沒過多久,寧哥從外麵回來,坐下來就張羅了起來。

  “來來來,一起走一個!”

  “喲嗬,寧哥你今天咋這麽活躍呢?有啥好事兒要分享嗎?”

  “我小弟,你見過吧,他考上十中了,沒花錢。”

  雖然早已經從那裏畢業多年,但一提到“十中”這兩字,就還是會讓我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學生時代的十中校園,操場還是一片黃土地,每次雨後都會變得泥濘不堪;教學樓前空曠的草坪上,始終矗立著一顆貌似很古老的柳樹,顯得非常突兀,但又成了學生們夏天成蔭納涼的寶地。

  “厲害了弟弟,那以後他就是我師弟了唄?用不用我幫你動員動員關係,聯係一下我班主任,她在我們學校挺有名的。”

  “哈哈哈,不用了,我姥爺以前是十中校長,也算是有點門路。”

  “啊?我爺也是十中校長啊!”我錯愕的看著他,趕緊接著問下去,“不會這麽巧吧!我倆認識這麽多年我從沒聽你說過啊!”

  “我一直以為你肯定知道呢…就是和你爺一個時期的,他當時是副校長,你爺爺是正校長。”寧哥幹了杯中的酒清了清嗓子接著說,“我姥爺以前經常提到的‘老尹頭子’就是你爺爺吧,肯定沒錯!”

  “不會這麽巧吧!尹英華,我爺叫尹英華!和你姥爺說的是一個人不?”

  “哎呀有啥不信的!十中打建校起,就一個姓尹的校長,而且我姥爺說,尹校長其中一個眼睛是假的…”

  “假的?”我驚聲打斷了他,“我一直以為我爺那隻眼睛是…白內障…或者是什麽別的病呢!”

  寧哥不慌不忙點上一根煙,深吸了一口然後把煙霧吐了我一臉。“你這孫子咋當的,咋啥也不知道呢?先自罰一杯再說別的吧。”

  帶著一肚子疑惑,第二天我早早回到了家裏,想從父親的口中尋找答案。

  我出生在一個教師世家。母親是中學教師,爺爺是高中校長,奶奶是小學校長,伯父伯母都是高中職工……好像從我開始記事起,我兒時很大一部分的生活,都是在長輩們工作的不同校園裏度過的。奇怪的是,在這樣一個家庭背景和氛圍下,我父親卻是一名商人,和教育一點關係沒有,文化程度也隻是大專,年少不懂事的我總是拿“不愛學習遺傳自我爸”來當做不寫作業的借口。

  回到家,看見父親在廚房正收拾著一隻烏雞,母親一直都是體質比較差,父親便總是會隔三差五的買些山參烏雞之類的補品給母親燉湯喝。

  “回來了啊,先去洗個手,桌子上有切好的水果,”父親放下手裏的活,遞給我兩隻牙簽。“別都吃了,給你媽留一半兒。”

  “好。”我回到餐廳把牙簽插在了一塊切好的蘋果上,“對了老爸,問你個事兒。”

  “啥事兒?”由於從我小時候起,父親由於經商需要常年在外出差,我和父親之間的交流一直是寥寥無幾,即使偶爾回家也隻是簡單寒暄,對於我少見的發問,父親也是一臉的意外,於是他把雞肉放進了砂鍋裏蓋上蓋子,打開灶火調好火候,打開水龍頭洗幹淨了手,邊摘圍裙邊從廚房走出來。

  “說吧,啥事兒。”

  “我爺……是不是有一隻眼睛是假的?”

  父親先是怔了一下,然後走到陽台坐在了椅子上,嫻熟的擺弄著麵前茶幾上的茶葉和茶具。

  “是啊,沒錯。怎麽突然問這個?”

  “昨天吃飯聽寧哥說的,他姥爺以前是十中副校長,”聽到父親肯定的答複我更疑惑了,“為啥是假的啊?是得了什麽病嗎?”

  “被打的,被人打瞎的。”

  “啊?!”我被這個答案徹底的驚到了,“被誰打的?什麽時候的事?”

  父親濾好了茶葉,熟練的分別倒了兩杯茶,把其中的一杯推到了我麵前。

  “被他曾經的幾個學生。”

  “什麽?!”

“別急,先喝口茶,聽我慢慢的給你講,講一些許多我從沒告訴過你的,屬於那個年代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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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自述

                                                                           一

  “這得從建國前開始說起。我們尹家的老家其實不在遼寧省,而是吉林省,吉林省的四平市。我爺爺,也就是你太爺出生時,剛好是日俄打完仗之後,老毛子輸了,四平就基本上都是日本人在管理。”

  “那時候四平還叫四平街市,日本人在這掌管所有的經濟建設,蓋市場建醫院,後來日本人建立偽滿洲國以後,還在四平成立了一個軍官學校,叫滿洲國興安軍官學校,我爺爺叫尹根森,他就是這所軍校裏第三期學員。後來由於關東軍對蒙滿血統祖籍篩查的非常苛刻,我爺爺就被趕出了軍校,分配到了四平市下屬縣的一個火車站當站長。”

  “據說,四平曾經是慈禧的老家,很多皇宮裏的人的祖籍都在東北這邊,所以溥儀從北京逃出來之後,在東三省成立的滿洲國,而隨著溥儀一同從北京出來的,不僅僅隻有家眷,還有很多金銀珠寶翡翠琉璃,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裏,此時作為掌管交通要道的我爺爺,自然會得到來自很多方麵的重視。”

  “即使是紫禁城出來的人,在日本人的地盤也得看人家的臉色,好不容易逃難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沒有日軍的安排,就隻能饑寒交迫的原地待命。所以很多從京城逃到東北的皇親國戚,都靠從宮中帶出來的奇珍異寶來巴結我爺爺,我爺爺便把他們一個一個安排到他們想要的那列火車上。”

  “日積月累的財富和影響力,爺爺成了地方的一個小頭目,在郊外蓋了一座碩大的四合院,手下還有偽軍分給他用的幾十名士兵,其中比較年長袁伯負責打理大宅裏的大大小小。雖然還是隸屬於偽軍,但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勢力,加上當時日本人在前線打非常焦灼,更是無暇針對性的管理地方武裝,我爺爺便在他所在的四平街市懷德縣逐漸穩固了自己的實力。”

  “即使是生活變得富足,爺爺也隻是娶了我奶奶一個人。奶奶是山東逃難到東北的,曾經家裏是世代經商旺族,國家動蕩之後生意便變得慘淡。加之奶奶是裹了小腳的女人,那時從山東開始自全國,掀起了一股「以娶小腳女人為恥」的風潮,迫於諸多原因,便逃難到了東北,爺爺也是在幫他們家安排去處時,結識了奶奶。”

  “日本戰敗之後,國民黨接管了當地的所有事物,而爺爺始終不願意與國民黨合作,他的部隊便被國民黨方麵強行收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國民黨特務一直處處打壓爺爺,每天都會被特務以「找地下黨」為名闖進大門盤查。特務的手段非常殘忍,甚至經常用孩子作為人質,以此要挾對方來獲取情報。恰逢當時解放戰爭尾聲,國共雙方打的非常焦灼,爺爺趁著事態還沒發展到不可挽回,為了讓家人免受傷害,便把自己的五個孩子分別托付給了可靠的人,帶著他們去安全的省市避難,奶奶則留在大宅,自己和袁伯一起努力著動用一切辦法給孩子們爭取逃跑的時間。”

  “爺爺和奶奶一共有五個孩子,分別叫尹新華、尹英華、尹麗華、尹振華和尹淑華。除了這五個,還有一個爺爺認養的日本的戰爭遺孤,取名叫尹秋華。他們都出生在共和國建立的前,而我父親逃離四平是最驚心動魄的。”

  “那是1946年的早春,當時東北的事態愈發嚴重,國民黨強行撕毀了國共雙方的停火協議,戰爭一觸即發。四平市內響應了共產黨的號召,出現了很多地下黨,其中就包括原先爺爺最親近的一個叫秦海的部下。秦海是內蒙人,是從爺爺被軍校趕出來時結識的,也是最早跟著爺爺「占山為王」的那批人。父親逃離家鄉的前一年,秦海和爺爺參與了當時興安軍校的起義,在那之後便加入了四平地下黨,一直和東北無產階級革命組織保持緊密的聯係。”

  “到了1946年的5月,國共雙方在四平打了好幾個來回,街市一片廢土,周圍的鄉鎮不斷被雙方勢力互相占領著。由於地下黨勢力的緣故,國民黨特務對爺爺的監控愈加嚴密,不斷地拷問和盤查爺爺原先的部下和親信,想從中獲取關於地下黨的信息。此時其他四個孩子早已經被安排逃往各地,宅邸內的孩子隻剩下秋華和父親。”

  “當時父親才十四歲,秋華更是隻有十歲,在硝煙四起的戰事中,把兩個孩子偷偷從特務的監控下運走,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與此同時,四平保衛戰正在激烈進行,國民黨軍隊對駐守四平的民主聯軍步步蠶食,不斷的發起猛烈攻勢,位於四平東北部的大宅雖處在主要交戰區的邊緣,但也有零星小規模戰鬥爆發。在國民黨軍火力壓製下,戰況急轉直下,民主聯軍節節敗退,四平將再一次被國民黨軍控製,如果到那時兩個孩子還沒有撤離交戰區,那往後會發生什麽將難以想象。”

  “在接到上級下達戰略撤退的夜裏,秦海敲開了尹家大宅的大門,進來僅僅說了‘事不宜遲’四個字,爺爺便馬上回屋叫醒了兩個孩子,把我父親和秋華藏在了用來運草垛的兩輪車上,秦海為了掩人耳目,還從附近拉來幾具國民黨兵的屍體,我父親和秋華就是躺在一車的屍體裏被運出四平的。在把車拉過交戰區後,父親和秋華被安排與剩餘的反抗部隊一起向遼寧方向撤退。就這樣,父親因為戰爭被迫離開了父母,離開了家鄉。”

  “秦海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帶著父親和秋華不斷的轉移安全區,東躲西藏,終於輾轉來到了沈陽。在沈陽,父親見到了之前先撤退到這的弟弟振華。從振華的口中的得知,新華和麗華隨著解放組織逃到了黑龍江,而淑華則從大連港上船,朝著奶奶的老家進發。”

“秦海每幾個月就會來一次沈陽,除了給父親他們帶些繳獲的巧克力,還有就是來自家鄉父母的信件,秦海也是他們和家裏唯一的聯絡方式。可是從1947年年底,秦海就再也沒有來過,父親後來多方打聽才得知,秦海在解放四平的戰役裏犧牲了,那好像是四平戰事的最後一戰,秦海在攻占紅嘴子的戰鬥中被流彈擊中,犧牲時身上還揣著他們寫給父母的書信。”

                                                                          二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他們一直在沈陽讀書,原以為著戰爭結束了,很快就會重新和父母兄弟團聚,可由於建國初期的混亂和貧困。父親他們在沈陽一住就是十年,和老家親人隻能靠時斷時續的信件維持溝通。這十年裏,振華放下了書本,和我父親一起義無反顧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黨組織的培育和照顧下,父親一直讀書,考上了沈陽師範大學。在父親大學畢業前的一天,振華帶來了一個噩耗,爺爺病危了。於是父親與學校以及黨組織商量後,決定和兩個兄弟馬上動身北上返鄉。”

  “這是戰爭結束後,我父親第一次返回家鄉。回鄉沿途中,他看到了很多正在戰後重建的東北同胞。雖然到處都是斷壁殘垣,但人們對於新生活的向往和對新中國的希望,讓我父親決定,一定要為國家貢獻自己的一份力。”

  “父親還是沒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麵。到了四平之後,爺爺早已咽了氣。袁伯把爺爺臨終前寫的一副字交給了父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父親把這幅字緊緊抱在懷裏。奶奶把孩子們召集到了一起,給大家每人都做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我們家「出門餃子回頭麵」的傳統就是從這開始的。”

  “袁伯年事已高,不再便於打理大宅事務,麗華便留在了老家。因為多年的漂泊生涯,其他的孩子早已在各地都有了難以割舍的新的生活,奶奶便讓其他孩子們不必留在四平,讓他們開始在新的環境繼續新的生活。大家在臨走前,都各自帶上了奶奶給每個人準備的一份韭菜餡餃子。雖然父親不愛吃韭菜餡,可我長大之後,每逢過年佳節,母親也總是會包些韭菜餡的餃子,父親總是吃的很慢,而且從不蘸醋或者醬油,他和我們說,這樣吃才能吃出家的味道。”

  “另一個讓父親回到沈陽繼續讀書的原因,就是母親。父親在大學校園裏,認識了母親。你的奶奶也是沈陽師範畢業的,他們兩個人畢業之後便結了婚,黨組織後來把他們共同分到了撫順去,從基層教育工作開始做起。當時我父親就被分到了十中,母親則去了一個黨政機關下屬的一所小學任職。”

  “那時候的十中剛剛建校三年,校舍還隻是一個二層的小破樓,學生也隻有不到五十人,算上我父親一共也才6個老師。那時候還沒有操場,周圍到處都是雜草叢生廢棄田地,隻有樓前的一顆柳樹下,有一塊可供學生下課活動的區域。那個年代的條件非常艱苦,幾個老師努力支撐著整個學校,每個老師都身兼數職,為了讓這些學生順利畢業考上大學,我父親在剛參加工作時經常和學生們住在一起,為的就是能在學生有需要的時候,及時的幫助到他們。”

  “在父親和幾個老師的多年付出下,當時的十中學子都用最優秀的成績回報了他們,十中的優異也讓組織對十中的教育環境開始重視了起來,我父親便不斷的和組織商量著,重新修建教學樓,擴充操場麵積等等,組織也對父親提出的議案表示讚同,並且對我父親幾年以來的教學工作表示了高度的認可和支持,決定讓我父親擔任下一屆十中校長,並且全權負責十中的擴建工作。”

  “從這開始,十中便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我父親擔任校長後,將教學樓擴建了三層,然後暑假帶著學生和老師,一起把學校樓前田地裏的雜草清理了幹淨,硬是用雙手‘拔’出了一塊操場。父親為了能讓更多的孩子來上學,便經常去市內各個初中走訪,動員學生以及家長不要初中畢業後便放棄學業。後來一段時間,父親為了照顧很多學校離家很遠的孩子,還自己出錢在教學樓右側蓋了一個宿舍樓,讓他們得以安心讀書。”

  “父親擔任校長後三年,學校增設了初中部,學生數量已經達到了四百多人。由於老師數量嚴重不足,父親需要教學生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地理、還有音樂,還用自己一年多的工資,托遠在黑龍江的哥哥新華,從當時的蘇聯買回來了三架白俄羅斯牌的鋼琴,供學生及老師上課時使用。父親在大刀闊斧的對學校進行改建的同時,我們三個孩子分別出生了。我姐尹紅最先上學,就在我母親的那個學校,後來我哥和我又分別去那所小學讀書,而那時母親因為工作出色,也已經是一名正式的小學教師。”

  “後來,我姐初中畢了業就直接去廠裏參加了工作,我哥尹青馬上從十中高中畢業的那年,我開始了在十中初中的學習生涯。其實自打我開始上小學起,對我來說就是開始了非常煎熬的時期,不是因為學習,而是因為那個年代。”

  “那是…從哪一年開始的?”我問道。

  父親目光看著窗外,表情逐漸變得凝重。

“1966年。”

 

                                                                           三

  “1966年夏天,我跟著父親一起回四平老家,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見我的奶奶,第一次見到父親從小一直生活過的大宅,隻不過沒能見到父親常和我提起過的那些來自皇宮裏的瓷器和寶物。後來我才知道,在文革剛開始的時候,紅衛兵就已經來過好多次了,抄了整個尹家大宅。他們在院外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還進屋把所有爺爺收藏的字畫都搜刮了出來付之一炬,所有的精美的瓷器琉璃都被堆到了院子中央然後砸了稀碎。奶奶這時早已經上了歲數,經不起他們三番五次的來騷擾,也是正因為這個,麗華這才把我父親他們這些兄弟叫回家商量對策。最後決定,新華和淑華也一起留下,等風頭稍微緩和一點就把老太太搬出大宅。激進分子的騷擾,讓我們沒辦法再在四平久留,短暫的團圓之後,尹家的子女們又四散到了祖國的各地。從吉林回來,父親發現文革的批判風潮已經影響到了撫順,起初我們都沒有太在意,可沒想到形勢愈演愈烈,對我來說噩夢般的學生時代開始了。”

  “當時,一個叫「白卷先生」的人火遍了大街小巷。因為當時的主要就是針對知識分子的批鬥,這位「白卷先生」考試的時候一個字兒沒寫,交了白卷,結果成了全民高呼「向他學習」口號的對象。仿佛一夜間,「學習」這件事變成了一種錯誤的、不正確的行為,按時上課認真聽講成了一種恥辱。很多我父親的學生,都拋棄了書本,走上街頭,喊著各種各樣的革命口號,加入了紅衛兵的行列裏。正值複興建設的撫順市第十中學,被這股文化革命浪潮重傷,我父親多年的辛苦和努力,逐漸的被蠶食、被摧毀。在文革的影響下,學校的學生數量驟減,甚至一整個年級的人數都湊不足一個班。作為忠誠的共產黨員,父親雖失望學生的這種行為,但始終相信著組織的決定和安排,相信黨的領導方向是絕對正確的。”

  “一開始,紅衛兵們隻是遊行,喊著口號,挨家挨戶的敲門派發新的宣傳報和革命綱要,口號中抨擊著走資派,那時他們的批鬥對象還隻是一些商人。可隨著革命的深入,尤其是八屆十一中全會之後,紅衛兵們的批鬥逐漸變本加厲,批鬥和抨擊運動的對象也逐漸從富商,轉而變成了對所有「當權者」的批鬥行動,作為十中校長的父親,毫無疑問的成為了紅衛兵們首當其衝的批鬥目標。”

  “個別學校的老師因為懼怕紅衛兵,而選擇閉門不出;學校裏僅剩的一部分學生,因為怕被報複和排擠,一半加入了紅衛兵,一半選擇在家逃避學校。雖然文革的影響巨大,但仍然有一小撮的學生,不舍得放棄書本放棄學業,依然堅持著每天在紅衛兵們的恐嚇之下按時上學上課。父親心疼這些真正想學習的孩子,為了保護他們不被紅衛兵打擾,父親決定鋌而走險,偷偷的把想學習的學生全都接到家裏來。在那個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的年代,父親這樣大膽的決定,得到了同為人民教師的母親的支持,於是我們自己的家,就這樣變成了那時候學生們上學的學堂。從那時起,每天都會有八九個學生,偷偷的從一樓爬窗到二樓來到我家,我父親和母親一起給他們上課。父母對他們悉心照顧著,把白米白麵都做給他們吃,早知道在那個年代,我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白麵鬆軟的饅頭,即使父親是校長,我們家也一直過的非常節儉,甚至比別的家庭更清貧。條件雖艱苦,但他們對知識的渴望超過了對惡劣環境的畏懼。一整個夏天,我家這個十幾平米的小客廳,成為了那幾個學生用來汲取知識最後的避風塘。但世上從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最後還是被發現了。”

  “那是一個清晨,天還沒完全亮,我被一陣非常猛烈的敲門聲吵醒。與其說是敲門,更像是在砸門。母親急匆匆的剛把門打開,五個穿著綠軍裝、帶著紅袖標的紅衛兵奪門而入,徑直衝進屋子裏,不斷大聲的嗬斥著我父親的名字,他們邊叫喊著便衝進每個屋去尋找,最後從裏麵的臥室把我父親從床上拖了出來。其中一個領頭的人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指著那張紙告訴我父親這是組織上下達的決定和命令,隨後便拽著我父親的衣領,另外兩個人分別從後麵押住我父親的兩隻手臂,把我父親像古時候的犯人似的從屋子裏帶了出去。”

  “母親認出了其中的三個紅衛兵是曾經父親的學生,她衝出門口,大聲的跪地向他們求饒,求他們看在師生一場的情分上。我和哥哥見父親被壓走,怒吼著追了出去,可無奈當時年幼,其中一個高個的紅衛兵直接拽住了我們兩個人的衣服,把我們倆攔了下來。母親見到我們跟著衝了出來,便命令我們回到屋子去,不準我們出來,於是我們被那個攔著我們的紅衛兵又拖回了屋子裏,他站在門口一直看著我們倆,免得我們又衝了出去。我和哥哥回到屋子之後,趕緊跑到陽台打開了窗戶。而在那之後我所看見的一幕,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父親被那個領頭的紅衛兵,一腳踹翻在地,那兩個架著我父親的人,也同樣對著我父親拳腳相加。五個人裏,其中有一個是女的,在其他人都在對我父親施暴的時候,那個女紅衛兵不斷的對他大聲怒罵著吼叫著,罵他「臭老九」,罵他「走資派」,罵他是「革命的敵人」,邊罵邊朝他的臉上摔各種顏色的紙。我母親不斷的在一旁撕心裂肺的哭喊著,跪著向他們磕頭求饒,無力而又絕望的撕拽阻攔著暴徒,可每當她快要靠近父親時,就會被一手推開,那個罵罵咧咧的女紅衛兵還對她說,再敢往前靠近一步,連她一起打。”

  “在一片混亂中,領頭的那個人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了幾根棍子分給了另外施暴的兩人,然後他們便用棍子不停的朝我父親身上用力掄去,而那個領頭人更是不斷的擊打著父親的麵部。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每當我回憶當年那天的事,我耳邊就總能重新聽到,那些棍棒打在我父親身上時發出的那種沉悶的聲音。”

  “毆打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周圍的鄰居早已被樓下的紛擾吵醒,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去阻止這場光天化日之下的暴行,他們都隻是偷偷躲在窗戶後麵,露著半張臉靜靜的冷眼看著。從始至終,父親都沒有還手,而他的臉上和身上卻早已經血肉模糊,整個人被打的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紅衛兵們見父親已經倒地不動,便停止了毆打,罵罵咧咧的扔下了幾張紙之後,一個個都拎著棍子趾高氣昂的離開了。此時的太陽剛剛冒出地平線,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而他們的臉上都掛著一副得意又滿足神情,仿佛自己又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仿佛自己又讓革命前進了一大步。”

  “母親早已經哭到癱軟,我和哥哥見高個的人走了之後,就衝到了樓下把傷重的父親和癱軟的母親抬回了屋子。回到家之後,我們和母親手忙腳亂的幫父親處理身體各處大大小小的傷口,可他臉上的傷口卻一直血流不止,左臉和身體許多地方都很嚴重的腫了起來。情急之下,母親讓哥哥從幾個街區外,請來了曾經在十中當過一段時間校醫的曹老師,曹老師對傷口進行簡單包紮之後,決定應該馬上送到醫院救治。他發現父親的左眼已經完全失去光反應,眼球內也有嚴重出血,必須馬上進行手術。”

  “來到醫院後,醫生馬上對父親進行進一步的治療。醫生說,父親身上有很多骨折和骨裂,淤青更是不計其數,但最嚴重的就是左眼的傷勢,需要盡快手術。可由於當時的醫療水平的有限和國家形勢的影響,父親左眼的傷沒有能得到條件非常好的治療,加之眼球結構被破壞的非常嚴重,醫生在征得父親和母親的同意後,決定將左眼整體摘除掉。手術持續了6個多小時,我和哥哥陪著母親哭了一整晚。”

  “在父親手術後的僅僅三天,紅衛兵又一次找上門來。這次他們衝進醫院,全然不顧母親的哭喊和醫生護士們的勸阻斥責,把剛做完手術還在住院輸液的父親押上了一輛綠皮卡車。”

  “拖著一身淤青和剛手術之後虛弱的身體,父親始終不動聲色的配合著紅衛兵的各種行動。他們把父親的雙手從背後綁在了一起,在脖子後麵又插進衣服裏一個細長的牌子,上麵寫著父親的名字「尹英華」,然後他們把一塊又重又大的厚木板用最細的鐵絲掛在我父親的脖子上,木板上寫著「臭老九,尹英華」,又在這後三個字之上打了大大的一個叉,最後還把一頂高帽,戴在了父親的頭上。卡車載著父親駛向了市區,和另外的三輛卡車匯合之後,開始了遊街。”

  “另外三輛車上綁著的,也是一些曾經德高望重的老教育家,這四輛車匯合之後,一起緩慢的沿著這座城市的主幹道行使著,車頂上的大喇叭還持續播放著抨擊和詆毀他們的批鬥語。一路上,父親和其他被批鬥者頂著烈日,被整座城市唾棄。路邊出來看熱鬧的人們,朝車隊方向不斷的投擲著石子,每個人都紛紛效仿著那些鬥誌昂揚的紅衛兵,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高呼著去打倒一個他們並不了解的人。”

  “掛著牌子遊街示眾一天下來,拴在厚木板上的細鐵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我父親脖子後麵的肉裏。直到父親白發蒼蒼的幾十年後,我還能清楚的看到父親脖子後麵那幾道長長的疤。”

  “那段艱難歲月裏,好像這些可怕的事情逐漸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例行公事。每天早上,父母都會早早的起床,父親換好一身髒衣服之後,等著紅衛兵來敲門。等父親被拽出去打一通之後,紅衛兵把父親放回來,母親邊哭邊把早飯端給父親,父親簡單吃完以後,便又要被綁在卡車上出門遊街。以至於後來,母親為了讓父親不會被紅衛兵綁的太緊,甚至會事先把父親的雙手綁好再讓他出去,而這麽做也僅僅是為了讓父親能覺得稍微的舒服一些而已。”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多的時間,後來可能是紅衛兵們累了,也可能是批鬥目標又換成了別人,逐漸紅衛兵來上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可每次來,父親母親都會照舊去準備,有時甚至還把一些一大清早來批鬥父親的紅衛兵留下來吃早飯。我當時非常的不理解,每次他們來家裏我都恨不得衝上去拿筷子捅瞎他們的眼睛。我問父親,為什麽不還手不反抗,反而還留他們吃飯?父親隻是沉默著繼續做手中的事,嘟囔著敷衍著我。”

  “往後的幾年,父親又多次的被抓去用各種形式批鬥,我們全家一直都在惶惶度日。情況直到文革的後幾年,全國的「批林整風」活動開始後,逐漸有了好轉。父親又重新回到了十中,學生們也陸陸續續開始回到了學校正常上學,看似這場革命已經快要結束了,但對我而言還遠遠沒有。”

  “在我班裏,很多同學的哥哥姐姐都是紅衛兵,雖然那些紅衛兵已經遠離了學校,但一些他們的極端思想和激進的做法還是影響到了和我同齡的這些學生。而我父親此時已經回到了十中,重新擔任十中校長。作為十中學生的一員,這些紅衛兵的後輩們沒法再去批鬥我父親,便把抨擊的目標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正因為這個,那時我班裏便出現了一個自稱叫「紅軍旗」4人小團體。每天也不怎麽認真上學聽,他們的這個團體目標,就是研究放學之後怎麽打我。因為他們,全班的同學都不敢和我做朋友,怕同樣被他們四個盯上。那時候全國的敵人是「四人幫」,而與我而言,最大的敵人是班級裏的這個四人幫。”

  “這個小團體裏帶頭的那個人姓王,據說後來因為強奸罪被判了無期。還在上學時的他,就經常因為打架鬥毆和學習成績的事,被我父親批評和斥責,可往往在這之後,最遭殃的卻是我,他轉過頭來就會在我放學之後,堵在我回家的路上,不斷的追打我。那時的我完全沒有招架四個人的能力,我能做的隻是每天在學校裏東躲西藏。我曾試過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可最後的結果也都是不了了之。這種情況大概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逐漸我就對上學產生了恐懼,開始抵觸學校,不想去上學。”

  “我開始逃課,有時甚至一整天都不去上學。那時候的我經常自己一個人背著書包,跑進我家後麵的那個小山林裏,然後爬到山頂,在山頂的小亭子裏一呆就是一整天。那段時間應該是從文革開始以來,與我而言最快樂的時光了。那座後山成為了我自己的小天堂,山上的花鳥魚蟲成為了我的好朋友,林間的樹叢溪水成為了我的好知己。我甚至結識了一隻我說不出名字的鳥,每天午後它都會飛到山頂,落在亭子裏,嘰嘰喳喳的叫著,逗留一陣再飛走。我時常望著它飛翔的樣子發呆,打心底裏羨慕屬於它的那種自由自在。”

  “好景不長,班主任把我經常逃課的事告訴了父親。父親把我狠狠的責罰了一通。在那之後,我仍然找各種理由的逃學,父親便和母親商量後決定,讓我去讀職業高中,換個環境。”

“所有的一切,從這開始,慢慢都有了好轉。「四人幫」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父親也在之後被黨組織平反昭雪,重新受到黨和國家的重用與信任,母親則成為了她所在的那所小學的副校長,堅持站在國家教育事業的第一線。父親的兄弟們,在文化大革命的衝擊下,也曾落入各種各樣的困境中。振華作為沈陽一所學校的教師,也曾被遊街示眾,而新華和麗華則帶著老母親一直不斷向北搬家,躲避文革的浪潮,現在革命結束了,他們又帶著奶奶搬回了大宅,在故土開始了新的生活。淑華在山東嫁給了一位醫生,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秋華在文革後,聯絡到了自己在日本的親人,於是他在和這些兄弟姐妹們一一道別之後,啟程去了日本尋親。”

                                                                          四

  “我在職高畢業之後,又讀了大專,學了會計,後來被分到了當時我哥所在的撫順市腈綸廠的一廠,從最基層開始幹起。幾年下來,工作能力得到了很多老前輩的肯定。那時,我經常隱約感覺到,我們廠的廠長對我總是非常的重視和照顧,經常給我很多外出學習的機會,交給我特別重要的任務,而我也從沒讓他失望過,總能很好的完成工作中的所有事。那時的我年輕氣盛,總把這一切歸咎於自己比別人「優秀」,而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印證了我之前最初的想法。”

  “一天下午,我在辦公室正處理著工作,突然房門被從外推開,進來的正是廠長。還沒等我先起身說話,廠長直接興奮的告訴我「找到了!」。他這一句話,我聽的雲裏霧裏,畢竟在我的印象裏,廠長一直以來都是非常沉穩的人,。我問他「找到什麽了?」,他會回答我說,「就是當年打壞你父親眼睛的那個人!我找到了!」。”

  “當時聽到這,我的頭嗡的一陣轟鳴,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我等待這個報仇的機會很久了,現在終於到來了。雖然我非常疑惑,為什麽廠長也知道這件事,而且還特意幫我去尋找這個人,可我當時也顧不及心裏的這些問題,連忙追問他,那個人現在在哪裏。廠長邊走邊告訴我,那個人現在正被關在東洲區的一個派出所裏,而且廠長已經先通知了我哥哥,我哥此時應該正在去那個派出所的路上。”

  “撫順一直都是國家有名的老工業基地,九成的撫順人都工作於大大小小的工廠裏,基本上城市所有的社會配套建設都離不開撫順市的幾個大廠,而我們腈綸廠的廠長,同樣還是當時撫順市石油二廠的副廠長,因此他的影響力可見一斑。那個年代裏,教師的丈夫是工人,消防員的妻子是工人,醫生的孩子是工人,警察的家人也一定都是工人,無論各行各業,都和工廠有著密不可分了聯係。所以當那個當年的暴徒被抓到之後,派出所的民警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我們廠的廠長。”

  “當我趕到的時候,我哥已經在派出所外等我很久了,他想和我一起進去,去和那個暴徒當麵對質。我們倆在廠長的陪同下,被一個民警帶進了派出所,進去之後穿過了一條非常長的長廊,在最裏麵的那個屋子裏,見到了那個暴徒。帶我們進來的那位民警告訴我們,他是因為入室盜竊被抓進來的,經過詢問盤查才發現,他與我們廠長所描述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廠長告訴派出所所長,說這裏暫時交給他就行,讓其他人出去休息著吧,順便遞了個眼色。所長心領神會,帶著其他人離開了那間屋子。此時屋子裏隻剩下那個暴徒,廠長,我和我哥。”

  “麵對這個曾對我父親下了毒手的人,我卻一句話說不出來,而這時廠長從旁邊的櫃子裏,拿出了兩個警棍,塞到了我和我哥的手上。”

  “「我出去抽根煙,讓我再跟所長聊一會兒,一共大概半個多小時的樣子。東西你們手上已經拿著了,怎麽做你們決定,無論是什麽結果,發生了什麽,出了事我負責,你們千萬別有顧忌。」廠長拍了拍我的肩,轉身走出了屋子,在屋子的門從外麵上了鎖。”

  “半個小時之後,房門再次被打開,那個曾經的惡人渾身是血的被人架了出去。在那半個小時裏,我和我哥把這麽多年所受的所有屈辱和憤怒,全部傾斜在了他身上。在那一刻,所有的涵養、道德、甚至「尹校長的兒子」的包袱,全部被我們拋之腦後,留下的隻有恨,對那個人的恨,對那個年代的恨。當時的我就像一隻發狂的野獸,我要把當年他打在我父親身上的,成噸成倍的還給他。棍棒打在他身上發出的那種悶響,讓我所腦海中不斷的重複我兒時那個清晨所發生的種種畫麵,而每當我想到這,我就會更加用力更加發瘋般的去歐打那個人。我說要用成倍的傷害還給他,我是真的做到了。他在那個清晨,讓我的父親的一隻眼睛永遠陷入了黑暗。而在這個下午,我讓他的兩隻眼睛都永遠的失去了光明。”

  “結束了瘋狂的複仇行動之後,我哥在派出所門口發呆了很久,沒和我告別便自己一個人走回了家。我在回廠的路上,把我之前的疑惑告訴了廠長。廠長了解了我的疑問之後,便給我講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我小時候家裏非常窮,困難到我需要從周圍鄰居家借糧食才能生活。從小我就深知一點,隻有讀書上學才能改變我自己,改變我家的生活環境。那時我家遠,每天上學放學要花非常多的時間,再加上沿途道路非常不安全,這些種種原因一度讓我產生放棄的想法。可沒過多久,我所在的學校就興建了新的教學樓,還建了一個宿舍樓,一下就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又重新拾起對學習的信心和對未來的希望。」”

  “「後來由於全國的文化大革命,學校裏的學生越來越少,風氣也越來越不好,學習倒成了一種罪過。我的老師怕我們放棄學業,便把我們接到了他家去上課,他對我們的百般照顧與無私奉獻,讓我們覺得感激涕零無以為報。結果後來他因為私自教課,被批鬥被毒打,這些事都讓我暗暗發誓,今後一定要出人頭地,為我的老師洗脫冤屈。」”

  “「想必聽到這你已經猜出來了吧。沒錯,我所說的那個老師,就是你的父親,我們的恩師尹英華校長,而我就是當年在你們家學習的其中一個學生。」”

  “聽完廠長的故事,我不禁感歎人世間的因果報應天道輪回。這次的複仇事件,我和哥哥一致決定不告訴父親和母親。後來的一天,我和父親聊天聊起從前的事時。我曾試探著問父親,為什麽當時被打還不還手,為什麽平反之後不檢舉那些壞人,把他們都繩之以法,哪怕讓我去打他們一頓也行啊。父親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他們都曾是他的學生,都是年輕人,都是國家未來的希望。年輕人都會犯錯誤,就連我們的黨我們的年輕的新中國,也會犯過錯誤。這種犯錯是有價值的,一定要給他們改正錯誤的機會人就是在不斷的犯錯中學會進步的。以暴製暴,是永遠都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那隻是一時的、自私的痛快……」。”

  “從那一刻我終於認識到,我永遠都不可能超越父親了。其實從參加工作起,我一直被貼著「尹英華校長的兒子」的標簽,無論走到哪,總會有意無意的被人提起關於父親的事。這種看似光環一般的東西對我來說一直像一朵巨大的陰雲一樣,無論我怎麽努力工作怎麽做出成績,最後總會被歸結為「因為他是尹校長的兒子」。也是因為想證明自己,我離開了前途一片光明的腈綸廠,離開了體係內的工作,自己獨立在外麵做起了生意,開始成為了一名商人。”

  “直到我父親去世,我都沒告訴他關於那天下午發生在派出所的事,我對父親一半是敬,一半是懼。父親對我們,總是嚴厲又苛刻,見不得我們做一丁點兒有損道德有損國家的事,寧願自己受苦也絕不麻煩別人。父親和母親的嚴厲教育,對我哥和我姐影響頗深,他們的為人都非常善良,忠厚老實,以至於有些時候這種「老實」顯得有些過分。曾經我姐上學時候被人欺負,在大冬天被人潑了一身的水,正好馬上要出去參加升旗儀式。我姐就「老實」的穿著一身濕漉漉的校服,站在東北零下二十多度的冰天雪地裏。升旗儀式結束之後,我姐的衣服都結了冰,校服凍得硬邦邦,要不是老師及時發現,我姐可能會穿著這一身校服一直到放學吧。”

  “我算是我們家的一個異類吧。也許是因為家裏我最小,父母都或多或少的慣著我一些,讓我並不像我哥我姐那樣的安分。但即使是這樣,就算我犯了錯誤,父親也會嚴厲的對我責罰,讓我必須從頭檢討,認識自己的錯誤。”

  “所以回到最開始,你問我的那個問題,你爺爺是不是一隻眼睛是假的,答案是肯定的。從那隻左眼失明很多年後,一個你爺爺曾經的學生幫你爺爺在左眼裏,裝了一隻假的眼球。你要是看照片就能發現,你爺爺基本上所有的照片,出門都是帶著茶褐色墨鏡的,其實就是為了遮擋住眼睛的缺陷。”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我們家族的全部故事了。你爺爺和奶奶,都是偉大的人。我和你媽媽不要求你做一個偉大的人,但你記住,你一定要做一個好人。”

  父親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爸爸相信你。”

—————————————————————————————————————————————

  爺爺是2008年5月19日去世的,那是汶川地震全國默哀日的第一天。當時爺爺正在丹東進行健康療養,據當時的護工說,當默哀儀式開始,鳴笛聲響徹整片華夏時,爺爺從療養院裏的病床上顫顫巍巍的坐起來,自己扶著牆一步一步走到窗邊,一隻手緊緊的放在胸口的位置,眼神透過窗外,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眼含熱淚的喃喃自語著些什麽。當天的晚些時候,爺爺便因為心髒的問題,去世了。

  葬禮那天,來了很多我不認識的人,有政客有法官,有醫生有律師,有教師有警察,有商人有軍人,他們都曾是我爺爺教過的學生,他們從祖國各地不遠萬裏的趕回來,隻為了來送恩師最後一程。

  前些日子,我爸媽搬家時,從倉庫裏翻出了一副爺爺寫的字,父親把它平鋪在了地上,給我拍了張照片發了過來。我點開之後,不禁感慨萬千: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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