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剖腹
--作者:鹿鳴君
1945年的今天,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
那麽,日本為什麽投降?我曾經閱讀過許多資料,訪問過不少老兵,我知道,原因當然是國人浴血奮戰,是國際正義聯盟戮力同心。不過,在這段波瀾壯闊的曆史中,直到有一天,偶然在一本作戰日記中得知了一件真實發生的小事--“石英剖腹”,我才知道,我們這個民族的先輩,為什麽成為勝利者。
幾乎每年這個時候,我都不禁想起,那個來自廣西貴縣橋墟的22歲年輕人。
那一年,日軍發起“豫湘桂作戰”,中國軍隊在衡陽阻擊。
大戰在即,軍情緊急,駐紮桂林的一支機動部隊,第46軍第五十團第一營,奉調衡陽。一抵前線,營長黃鏘(廣東龍川人)就在作戰會議上主動請纓,接下“固守衡山”的任務。
固守就是死守,全營滿營700人,人人寫下遺書,人人選好墓碑,準備與日軍決一死戰。
衡山在衡陽城外圍,旋即與日軍接火。
後來,在一個叫做高真的地方,有一位叫做李新民的年輕農民。這一天,他回家,發現一隻生蛋的母雞不見了,恰好,第一連下士班長石英從這裏經過。
李新民攔住石英:“你殺了我的雞呀!你欺負老百姓!”
石英:“你說什麽?誰殺了你的雞?”
李新民一口咬定:“你還裝什麽蒜啊!剛剛還在,為什麽我出去一下,回來就不見了,然後你在這裏,一定是你。就是你殺了,吃了我的母雞。”
石英:“我沒有看見你的雞,更沒有殺你的雞。”
李新民:“你殺了雞不認賬,難道還要殺人嗎?不是你偷了又是誰?”
石英頓時就要發作:“你講不講理,你知道我是誰?”
李新民也是一個也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偷了老百姓的東西還這麽凶!我不怕,你們營長一來就說你們部隊軍紀如何好,什麽秋毫無犯,我要跟你去見營長。”
石英:“最好,我們去見營長。”
他們到營部後,越來越多的老百姓也聚集過來。一些人紛紛議論:“老百姓的東西也偷,這簡直是土匪嘛!”
以下的細節,在營長黃鏘的作戰日記中,記得詳細。
一個說殺了,一個說沒偷。黃鏘想:“我了解我的部隊不會做這種事,但是,我拿不定主意的是,現在又收容了友軍200人,情形比較複雜。要在這裏待下去,要打勝仗,軍隊必須取信於民眾,必須得到民眾支持,軍民合作,打成一片,否則就無法對日作戰。我沉默了一下,腦筋不停在轉,認定這件事情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他把全營官兵都喊到了營部前的山坡上,而周圍各村村長和居民也到了。類似於一個臨時法庭。
黃鏘問李新民:“你真的認定石英吃掉你的母雞嗎?”
李新民:“錯不了,一定是他!”
於是,黃鏘對集體發言:“我們初到貴境,難怪老百姓不明了我們的紀律,我還是重申最初我講過的話,如果我的部下違反了軍紀,一定嚴辦。現在我要鄭重地提出問題:如果我的下士班長石英確實殺了李新民的母雞,可以剖腹給大家看,要是肚子裏有雞肉,那就沒有話說,萬一不是,你李新民又怎麽樣?”
黃鏘在日記中寫道:“我這樣說的用意,是想逼使他知難而退,不必追究到底。”他想不到的是,李新民個性非常頑強,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不是,我就賠命!”
這一下,現場就鬧僵了。
在場的鄉長、各村村長,以及李新民的父親,都覺得不妥,都強烈阻止,如果因一隻雞的小事賠上兩條人命,實在不合適。
黃鏘暫停了辯論,派兵到附近仔細搜索母雞下落,這樣找了半個多小時,士兵回報,實在找不到。
現場又僵住了。
這時,石英從隊列中走了出來:“這件事情,算是我的不幸,但是,為著團體的榮譽,為了建立我們革命軍人的崇高典範,我願意剖腹以明誌,我雖然犧牲了個人的生命,但可以保全全營的軍譽,有利於今後抗日作戰,其價值是不可估量的。我是廣西貴縣橋墟人,現年22歲,家裏有六十多歲的母親,請營長替我,設法照料。”
他的表情很痛苦,但仍然盡量從容地說出遺言。
鄉長、村長和李新民的父親,一聽石英要剖腹明誌,再三要求營長黃鏘不要讓他這樣做。黃鏘發表了第二次講話:
“軍紀是軍隊的命脈,名譽是軍隊的靈魂。如果我的部下亂取民間的東西,那和敵人搶掠有什麽分別?我不維持軍風軍紀,不愛惜軍譽,以後我們怎樣活下去?你們老百姓有誰肯和我們合作?還談什麽抗戰?李新民既然斬釘截鐵地說石英殺了他的母雞,除了石英把肚子剖給大家看之外,還有什麽辦法?”
營長黃鏘在衡山時證件照,下士班長石英沒有留下照片
石英把武器放下,把上身軍服脫開,手握刺刀,先向營長敬禮,然後高呼:“中華**萬歲”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挺著胸膛,刺開腹部,肚內食物卜聲跳出,血流如注。
石英肚裏,根本沒有雞肉。
就在石英倒下的時候,李新民的母親匆匆跑來,說母雞找著了。原來,這隻母雞受驚,躲進了稻草堆裏,她去取稻草燒飯,才發現。
李新民一看冤枉了別人,鬧出人命,頓時臉色蒼白,呆若木雞。他的父母親跪下求饒,希望免兒子一死。官兵們則紛紛向前,要求李新民踐行諾言,“賠命”。
黃鏘心想:“如果真要李新民償命,以後我們的部隊要是再有不守紀律的事情,老百姓還敢來報告嗎?還跟我們合作還能水乳交融嗎?這樣一下,恐怕他們會無形中跑光了。”於是,他以長官身份阻止了。
全營官兵和村民們,都痛哭了起來。李新民父親將給自己預備的棺木給石英斂葬。墓碑上寫了:“模範軍人石英之墓”。而李新民,則加入了該營,成為一名士兵。根據營長日記,李新民心懷愧疚,此後一向作戰勇敢。
這個故事,是衡陽保衛戰的一個很少被傳播的小插曲。我在營長日記中偶然讀到,便一直記在了心裏。前幾年,薑文拍《讓子彈飛》,裏麵有“老六”被誣吃涼粉後剖腹明誌的橋段。我不知道薑文先生是否知道,曆史上,曾經真實發生過這樣的故事。
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做石英。
衡陽保衛戰是“以一打五”的戰爭。中方主力第十軍,由方先覺率領,合17600人。日軍主力第十一軍,由橫山勇率領,合11萬人。戰爭持續47天,日軍傷亡4.8萬餘人,其中,第68師團、第116師團遭毀滅性打擊。中國守軍死傷1.6萬人,其中,陣亡7600人。
石英,隻是這7600位陣亡將士中的一個。但他不是死於日軍槍炮。
有石英這樣士兵的軍隊,是很難被打敗的。中日軍力對比為1:5,傷亡比為1:3。在抗戰中,這種以少敵多,傷亡遠低於日軍的戰例,罕見。我曾經訪問過衡陽保衛戰研究者肖功文、肖文均、肖培,他們總結說:“衡陽保衛戰是抗戰中作戰時間最長、敵我雙方傷亡官兵最多、程度最為慘烈的一場城寨爭奪戰。”
這種慘烈,不僅在於戰場,還在於場外。衡陽老百姓為抗戰也做出重大犧牲。從《衡陽市誌》和黃埔軍校湖南同學會會刊可見,戰爭中,衡陽民夫死亡3174人,市民直接被殺、傷或因疾病死亡者逾8萬人,毀壞房屋3200棟,工廠183家。
一個老兵,黃埔18期步科畢業的曾琪,曾向我介紹了一個在市郊的小故事:“一次,我們一個班12個人,在一個尼姑庵外發現四個日本兵。其中一個鬼子進了庵,把槍放在門角,對尼姑動手動腳,試圖強奸。我們衝過去用毛巾捂住他的嘴,再捆起來。身上一搜,這鬼子居然穿著一個‘千人佛’背心。信佛的鬼子竟到佛門淨地幹這樣的勾當!這個日本兵還對我們喊:‘你這個毛匪,良心大大地壞了!’真是不知道誰是無恥!”
營長黃鏘對軍民關係的重視,並非沒有道理。這場戰爭,本來就是保衛戰,不僅是軍人榮譽的保衛戰,還是國家生死存亡、民眾生死存亡的保衛戰,戰爭從來不隻存在於戰場炮火之間。隻有團結民眾,飽和式抗戰,軍隊才有機會;隻有保衛民眾,軍隊才有立身之本。
先以無辜石英之血,促成團結,然後,就是刺刀見紅的血戰。
日軍使用了大量毒氣。衡陽保衛戰時,下級軍官幾乎全部陣亡,每一次戰鬥都要升任數個營、連長,最高記錄為第3師第8團五桂嶺爭奪戰,半天升任5個營長,均先後犧牲。
服部卓四郎,在這次戰爭中參加日軍製定作戰計劃,後來著有《大東亞戰爭全史》,其中關於衡陽一戰的記錄,幾乎每一步都有“沒有進展”的記述,而日軍更是從中“感到中國軍隊的旺盛士氣”,“其鬥誌確實不可輕侮”。
15年前,我得到一個機會,訪問到了主力守城部隊第十軍直屬搜索營第一連連長臧肖俠。當時,他86歲。他和我回憶了自己親曆不少細節,我現在還記得兩個。
一個是叫陣的排長:“日本兵拚刺技術很好,但我們更勇猛。有一個排長,拚刺功夫高超,帶著一個班衝出戰壕一口氣就刺倒兩個日本兵,把鬼子趕了出去。但他情緒太興奮了,不及時退回,而是挺胸對著日本陣地很豪氣地喊:‘他媽的!你們過來呀!老子不怕你!’結果,一個手榴彈扔過來炸了,我們把他抬下來已經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沒來的及搶救就犧牲了。”
另一個是夜襲:在接龍山防禦時,他再次遇到無法壓製敵人炮火的問題:守軍的炮全部壞了,於是,日軍一向隱蔽的兩門大炮,堂而皇之地在正前方山頭架起來,直接轟中國軍隊。這讓臧肖俠等人很有“被侮辱感”。欺人太甚,7月27日夜晚,臧肖俠找到接鄰部隊預10師30團第一連大胡子連長李炳山,倆人在拂曉之前,偷入敵營,臧肖俠用集束手榴彈炸了大炮炮架。“拉引信那幾步呀,我連呼吸都憋住了,心都快跳出來了。”李炳山則用一把口徑11厘米的美製戰車防禦槍,打掉另一門炮。
然後,倆人成功撤離。
日本投降後,第十軍預10師師長葛先才回到衡陽,收集戰士遺骨,花了四個月,收到三千多具,隻有陣亡將士的一半。許多遺骸體內還有子彈,不能取出,直接覆土掩蓋。因屍體氣味太大,葛先才買光了城中所有花露水和香水噴灑。當將士們的證件、委任狀、相片、家書、寫給愛人的情書在嶽屏山中一起挖出來時,現場的老百姓和士兵很多都哭了。
師長葛先才收斂的三千多具烈士遺骸
1983、1984、1986,日軍參戰老兵戰友團三次前往台灣祭拜已經亡故的衡陽保衛戰守軍第十軍軍長方先覺,以英雄哀悼之。其中一次,他們專程來到衡陽,取湘江水、取當年戰況最激烈的張家山黃土,再往台灣。率隊的和田健男(第116師團120聯隊大隊長)、多賀正文(第68師團 輜重隊)在方先覺靈前致悼詞:“在世界戰史上,沒有能和方將軍當時的牢固防禦可媲美的,而當時擔任防守的中國第十軍也是世界上最頑強的軍隊,方將軍是世界上值得驕傲的偉大英雄。現在日本的舊軍人當中,仍然傳頌著衡陽戰爭中中國軍隊的苦戰精神,每當戰友們聚集,總是異口同聲地讚美中國軍隊的勇敢精神以及各級指揮官的優越指揮,每當戰友們集會,如不說幾句讚美方將軍的話,決不能結束我們的集會。”
1983年,衡陽之戰時日軍116師團120聯隊第1大隊大隊長和田健男(左一)率11軍戰友會代表團到台灣拜祭方先覺,右一為葛先才,原中方預備第10師師長
日軍從沒有提起過石英,他們也不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下士。
我想,沒有聽說過石英的日本人,不會徹底、完整地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失敗。同樣,沒有聽說過石英的中國人,也不會徹底、完整地知道,我們為什麽會勝利。
15年前,我和我的同事,當時幾乎找了所有可能找到的參戰者,卻不斷聽到老戰士去世的消息,大陸和台灣加起來仍健康的,不超過5個人。當時,他們都是八十多歲。如今,他們已經是百歲,要再訪問,幾乎不可能了。
所以,今天,我要把我知道的分享出來。並希望呦呦鹿鳴的朋友們也都能記住他們。
我最後一次去衡陽,是到嶽屏公園。這裏是挖掘出最多戰士遺骸的地方,裏麵有一個塔,寫著“衡陽抗戰勝利城”7個大字。大字有些模糊。塔底四麵的漢白玉石上,有兩句“英雄”的字眼,但最多的留言是“***到此一遊”--鋼筆、鉛筆、還有刀割。
我感覺有些羞恥。
剛剛看完牆上的留言,突然刮起大風,一層又一層黑雲滾了過來,壓在整個衡陽城上。
天變暗了,抬頭望去,漫天的灰黑讓石塔顯出一種冷毅。
烏雲翻滾,不斷聚合不斷分散,迅速向四處撲去。
石塔巋然不動!這正是那場戰爭的貼切感覺。
然後,我來到日軍第三次進攻才突破的蒸水橋上。
那時,對岸青蔥草木,樓房棟棟;滔滔江水滾滾東流,橋上車水馬龍;
橋的兩岸,是新修的沿江風光帶,放風箏的孩子、散步的老人、沉浸於愛情中的戀人,
落日餘輝將此景此時映呈殷紅一片。
江風陣陣撫麵而來,讓我視線逐漸模糊。
我似乎隱約聽到,石英的遺言:
“我是廣西貴縣橋墟人,現年22歲,家裏有六十多歲的母親,請營長替我,設法照料。”
轉自《呦呦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