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人間 | 當一個海員,我和這個家的關係隻剩給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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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尋業中國 Work in China”連載第40篇。

    

    

    

    中國式海員的悲哀

    

    去醫院看孟哥的時候,孟哥並不虛弱,但臉色卻不太好,哭喪著跟我說:“做個腸鏡,花了1萬6。”

    我笑了:“誰讓你來莆田係醫院做腸鏡來著?快40的人了,一點社會基本常識沒有?”

    孟哥苦笑一下,耄耋老人一樣的臉上泛起層層皺紋。

    孟哥是我們班26個人中唯一一個在船上堅持下來並混到船長的人。他從2006年畢業至今,在海員這個行業中一路摸爬滾打,年收入稅後也有40萬了,算上公積金,在大連這樣一座城市,絕對是中等偏上收入。可是他沒房,沒車,也沒存款。

    “現在感覺家裏的狗子、孩子、妻子,跟我也沒多大關係似的。”躺在病床上的孟哥說起自己的人生,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1

    孟哥常常覺得,自己能夠逃離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來到城市讀大學,就跟偷來的人生似的。當年他以全縣第一的成績報考了海事大學的航海學院,主要是相中了這裏一年1500元的低廉學費——即便如此,他那時也拿不出來。

    報道那天,孟哥和一眾交不起學費的新生們圍在輔導員身邊,輔導員一手摸著後腦勺,皺眉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話:“X!咱們學院的都這麽窮嗎?”

    自然,貸款利息低的國家助學貸款成為了這幫窮學生們的首選。隻是狼多肉少,大家為搶占名額,紛紛開始準備材料。辦理助學貸款的程序、具體需要的資料,都是輔導員根據校方要求傳達給各班班長,再由班長通知需要辦理的同學。於是,若是班長這個上傳下達的角色有了“私心”,事情就微妙了。

    跟其他幾位申請助學貸款的同學比起來,班長跟孟哥的材料最為接近——換句話說,班長和孟哥之間,隻有一個人能拿到貸款。所以,當孟哥以為材料都交齊時,班長就突然告知他:“老孟,學校還需要一個村委會蓋了公章的、能夠證明你們家裏窮得拿不起學費的公函,2小時後就截止提交了,你能拿到嗎?”

    孟哥回老家,需要先乘坐4個小時的火車,再輾轉兩三個小時才能到家,往返的路途加起來至少要一整天。這情況,收發大家資料的班長自然清楚。

    孟哥悶聲悶氣地問班長:“輔導員什麽時候通知的這事?我家裏那麽遠,這點時間根本不可能拿到公函。”

    班長卻撇開話題:“老孟,時間緊,你想想辦法……”

    大家都知道班長這是故意使絆子,可孟哥並沒跟班長起任何爭執,隻是自認倒黴。助學貸款順理成章地被班長拿走了,孟哥隻得在老家東拚西湊四處借錢,大學期間隻能拚命打工賺錢生活。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凡事都看得明白透徹,卻從不想改變什麽。好的事情享受著,不好的就自己忍著。

    身上背著債的人,自然不可能有太多選擇,2006年本科畢業,為了盡早工作還錢,孟哥放棄了保送研究生的機會,一門心思往船務公司鑽。

    “雙(向)選(擇)會”上,當其他學院的畢業生低三下四、看著HR的眼色為現實謀殺理想時,船務公司的職員們卻都輕輕敲著航海學院寢室的門,賠著笑臉說:“同學,還有想簽我們公司的沒有?”

    航海專業苦,從入校時大家心中就有數。當孟哥和我聊起畢業去向,我直言自己不想跑船,“太辛苦了。聽說我們的專業報考海事局的競爭小,我想試試。”沒有家庭背景社會關係的孟哥,對自己在公務員係統中的升職空間和收入水平並沒有信心,而是當即決定:“我要上船,而且要幹到船長。”

    很快,他就簽了一家國際知名、主營危險品運輸的大公司,一簽就是終身協議。他的想法很簡單:危險品船員的工資水平要高於一般船舶船員,剛畢業的水手,一個月到手工資也有800到900美金。如此,可以多賺點錢好還債。

    當時班裏也有同學跟航海公司簽“雙選協議”,簽5年的居多。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跑幾年船,攢點錢後,到陸地上做點小買賣、考個公務員。很少有人像孟哥這樣,一畢業就希望堅持跑船到船長的。

    彼時,中國航運市場的行情跟當時的GDP一樣節節攀高,為了加強國際航運競爭力,對高級船員需求量巨大。盡管如此,對船員的選拔製度依舊極其嚴格,即便是我們這樣全國一流的航海學府,能夠取得高級船員證書的學生也並非百分之百。

    大家都覺得孟哥傻:“有高級海員證書,哪個世界一流船務公司不能進?馬士基不好去達飛,達飛不好去中遠,反正都是跨國航運集團,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編者注:A.P.穆勒-馬士基集團,常簡稱為“馬士基”,是一個總部設於丹麥哥本哈根、世界知名的跨國企業集團。其以集裝箱運輸、離岸石油開采和運輸作為主要的業務核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集裝箱船運經營者及集裝箱船供應商;達飛海運集團是世界上第三大集裝箱運輸公司,總部位於法國馬賽;中國遠洋運輸(集團)公司,簡稱“中遠”或COSCO,是中國大陸最大的航運企業,53家由中央直管的特大型國企之一,全球大型海洋運輸公司之一,2016年與中國海運集團總公司組建中國遠洋海運集團。)

    孟哥卻一本正經地說:“用終生協議表個態,希望公司快點讓我升職,趕緊賺錢還債是正經。”

    那時,孟哥已與人文學院小青談了兩年戀愛,這著實讓我們一眾單身4年的和尚百般羨慕。畢業沒多久,兩人就領了證。

    人文學院畢業後就業形勢不好,小青找工作屢屢受挫。仗著孟哥工資還不錯,小青便先在家待崗。孟哥對此也不甚在意,說隻要小青開心就好:“我這輩子沒什麽大理想,就想著有一個房子,養一個妻子,一個孩子,一個狗子。”

    2

    船員有一個世界通用的晉升體係,像孟哥這樣,從大學畢業進入船務公司後,還是要先從水手做起,然後一步步晉升到三副、二副、大副,直到船長。晉升時間的長短因公司和航運市場而異,有的十一二年能幹到船長,有的就得熬到十五六年甚至更長——但隻要不怕苦,堅持幹下去,還是有盼頭的。

    而且,“官升一級”工資基本都會翻倍,若是30來歲當上了船長,一年工作六七個月,年薪幾十萬,日子必然會過得不錯。

    所以,孟哥一上船便幹勁十足。憑借著紮實的專業知識,又比別人幹得多,孟哥一心想早日晉升到三副——隻有晉升到這個級別,才算得上是甲板部的管理級船員。

    孟哥是有“高級船員證書”的,在正常市場行情下,兩年後就會自動從水手升任三副。然而天不遂人願,2008年,一場經濟危機打亂了行情,很多小船務公司紛紛倒閉,孟哥所在的大公司業務量也急劇減少,大批船員無船可上——那時,在陸地休假,就這意味著沒有任何收入。

    這一年初始,公司沒有委派給孟哥任何任務,一直讓他“等通知”。不但不發工資,反倒要向公司繳納一筆五險一金的費用。因為需要隨時等待公司召喚,也不能隨意從事兼職賺錢,孟哥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僵局。

    可他還是悶著不管,既不主動聯係公司要求上船,也不旁敲側擊地打聽市場行情尋找跳槽機會。好多同公司的同事都在提醒他:船員管理公司的船員調配部門,是決定船員能不能上船工作的咽喉部門,要想上船,這些部門的人是需要“打點”的。孟哥也不傻,但是要他去給人請客送禮,就好像大姑娘懷娃——實在見不得人。

    小青一直沒出去工作,孟哥沒了收入後,兩人便坐吃山空了小半年。小青覺得把孟哥送上船賺錢比自己出外養家靠譜,便開始積極請客送禮,“那不是送禮,那叫做‘溝通’。禮是溝通的橋梁,它連著你和船員調配的人呢。”小青買了兩瓶五糧液、兩條中華煙,讓孟哥去管調配的家裏。

    收禮、辦事,沒出一個月,孟哥終於以三副的身份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三副是船員收入“上行”的開始,孟哥這一次上船,每個月工資從6千漲到1萬多。但工資的上漲也不代表業務能力突出——畢竟,海員這種工作,尤其是管理級船員,經驗積累最重要。

    按照分工,大副負責甲板部的日常工作,是甲板部的“老大”,除船長以外的甲板部兄弟們都歸大副統一管理;二副負責航線設計;三副負責救生設備的保養維護。管理級船員在不同時間段都要駕駛船舶航行,所以船長、大副其實對孟哥這個新晉三副的工作是不放心的——茫茫大海,一個年輕三副第一次駕駛船舶,一旦發生事故,所有人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船長、大副對孟哥的“不放心”,直接演變成了水手們對孟哥的“不上心”。對於保養甲板、敲鏽這種甲板部的日常工作,孟哥在布置完後,水手們執行起來總是大打折扣——尤其是那些年長的、遲遲考不下“高級海員證”、卻有著豐富航海經驗的水手長們,對新晉三副命令更是應付了事。而所有的後果,都需要孟哥負責。

    人在船上常年處於同一個封閉環境中,往往會變得敏感,愛鑽牛角尖。

    在好萊塢大片《怒海爭鋒》中有這樣一個情節:一個年輕三副,因為總被水手不斷鄙視,工作中出現了很多錯誤,最後忍受不了壓力跳海自殺。有人認為是這個三副自己太脆弱、不夠堅強,可隻有真正常年待在船上的人才明白,海上工作中的壓抑、自我懷疑與否定,若是無處發泄,時間長了人就會“變態”。

    孟哥的第一次人身事故,就是在這種情況發生的。當時船靠泊在澳大利亞港口,由於碼頭設計缺陷,船舶待在碼頭時上下起伏特別嚴重。係泊纜繩一會兒鬆一會兒緊,反反複複,隨時都有崩斷的危險:一旦纜繩崩斷,船舶就會不受控製地撞擊碼頭,釀成重大事故。

    船長坐鎮駕駛室,要求孟哥帶著3個水手去船尾“加固纜繩”——也就是在船尾現有6根纜繩的基礎上,再增加1根纜繩。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那6根纜繩若是有崩斷的,但凡繩頭有一點點掃到在作業人員身上,重大傷亡事故就不可避免——形象點說,打到頭上,頭打爛;打到腰上,高位截癱。

    孟哥作為三副,本應該站在船尾指揮水手們係泊新纜,但是水手們並不完全遵照孟哥的指令行事,導致新的纜繩遲遲不能係泊在大船的係纜樁上。船長在駕駛室裏怒不可遏,水手不停埋怨孟哥指揮不當,看著大船上下劇烈起伏的危險狀態,孟哥終於被逼急了,大罵水手,水手上手就將孟哥推到纜繩近前。

    也就在這一刻,有根尾纜正好被崩斷了,斷纜繩處的一個細絲若有若無地掃向孟哥的口腔,兩顆門牙瞬間粉碎,“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就覺得嘴裏涼了一下,牙就沒有了。”孟哥事後說。

    因為感覺不到疼痛,孟哥還是堅持把備用纜繩係妥後,才想起牙需要處理一下。讀書時,他總是說“男子漢打落牙齒和血吞”,沒想到此刻竟一語成讖。

    3

    為了錢,那一次,孟哥在海上堅持漂了整整11個月。

    下船那天,從香港回家的路上,他給小青買了最新款iPhone。他知道小青喜歡金貨,又買了金耳環、金項鏈,還給在農村的父母帶了“人頭馬”。可他自己卻舍不得給買哪怕一件T恤——這也是大部分船員的狀態,用血汗換回來的錢,對自己能省則省,對於親人卻毫不吝嗇。

    看著滿滿一行李箱的禮物,孟哥跟同行的船員說,要悄悄回去,給老婆一個驚喜。對方則回了他一句海員常說的笑話:“還是提前通知一下媳婦自己回家的時間,最好不要給媳婦一個驚喜;否則,媳婦多半會給你一個驚喜。”

    孟哥那時剛畢業3年,把這話真當了笑話聽。

    生活就像演電影一樣滑稽,小青真給了孟哥一個驚喜。

    當孟哥灰頭土臉地回到家,打開房門,打眼就看到小青跟一個陌生男人坐在沙發上,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什麽。在平息了看到丈夫的意外情緒後,小青大大方方地向孟哥介紹:“這是小馬,我的同事。”

    原來,孟哥在海上時,小青認識了賣保險的小馬。賣保險就是拉人頭的行業,小青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小馬的下線:一個保險業務員,美其名曰“幹上了金融行業”。

    那時候孟哥還年輕,並沒有懷疑小青對自己的感情,覺得妻子找個工作也好,就當打發時間了。

    孟哥帶回來15萬現金,沒多想,便把錢全部轉給了小青,自己一分都沒留。在家休了一個半月假後,孟哥跟小青說,現在的房子一天一個價,怕是還要漲,“我們拿這15萬付個首付買房子吧”。

    小青輕輕鬆鬆地說:“沒那多錢了。”

    孟哥問還剩多少就交多少做首付,“剩下的我再上船賺”。

    小青就說,還剩3萬。孟哥不敢置信。

    原來小青入職保險公司後,業績並不理想。同學們都是剛剛工作沒有積蓄,親戚們見到賣保險的好像見到福壽膏(鴉片)一樣躲得遠遠的。為了衝業績,小青用孟哥的錢給自己和孟哥買了好多“人生保障”。

    “我死了,就發財了。”孟哥是這樣評價這些保障的。

    孟哥說他當時就感覺腦門子疼,卻並沒有苛責小青。畢竟她也是為了兩個人的未來著想。再者,孟哥總覺得虧欠小青,自己常年在海上工作,家裏家外的都是小青一個人張羅,“(有時)半夜門板響了,她一夜都不敢合眼,她願意怎樣,就由著她吧”。

    沒有錢就沒有生活,休假不到2個月,孟哥又上船賺錢去了。

    4

    孟哥榮升二副時,時間已是2012年,此時他和小青的孩子還不到1歲。

    在船上,三副負責的航行時間段是“8到12”,也就是每天上午8點到中午12點、晚上8點到半夜0點,需要在駕駛室負責船舶駕駛。而二副的工作時間是“0到4”,也就是每天的淩晨0點到早上4點、中午12點到下午4點。

    顯然,二副的工作時間是反人類的。一般人做到二副的時候,要麽忍受不了辛苦,下船另謀出路,要麽寄希望於迅速升職到大副,這樣不僅工作時間可以正常化,還可以升職加薪成為甲板部一把手。有終身協議在身的孟哥,當然是選擇後者,身為新晉奶爸,他工作又有了幹勁——直到他們的船上換了一名船長。

    船長分為普通船長和高級船長。考上海事局頒發的船長證,是普通船長;3年後可以參評交通部的高級船長評審,過了才是高級船長——這在國內是副高級職稱,也是中國航海界能夠拿到的最高職稱了。

    新任船長便是位高級船長,因為接下來要跑美國航線,船長要應付各項港口國和碼頭貨方檢查,對英語水平和業務要求都很高。

    起初,孟哥及全船兄弟對新船長期待很高,可惜一個人的道德水平往往和技術能力沒有什麽直接關係,大家很快發現,新船長最大的問題是“不管下屬死活”。

    幾百年前,船長之所以被船員稱作“上帝”,且在船上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因為通信設備不發達,船隻能否順利航行,完全依靠船長的個人航海技術水平。但隨著通信技術不斷發展,如今的船長可以隨時跟陸地調度進行電話、郵件通訊,船長對自己的判斷有懷疑時,可以隨時跟陸地聯係獲取幫助,尤其是遇到惡劣氣象時,可以有岸基的氣象導航幫助船長選擇合適的航線。

    但技術帶來的“安全保障”,也讓船長的權力不斷被資本的力量削減。很多時候,為了完成貨主、船東的要求,船長不得不犧牲船員利益甚至是安全。比如某年在日本沉沒的一條散貨船,表麵上看是船受到台風的影響,可是如果讓船長撇開經濟利益關係,相信他一定會選擇遠離台風區域的避風港拋錨避風,而不是前往位於台風區域的日本錨地拋錨“抗台”——這大概率是貨主船東為了追求更快的船期,讓船隻去冒險。

    這種情況下,如果船長為了個人利益向領導示好而不顧整船兄弟死活,那麽船員的日子就會暗無天日。

    不幸的是,孟哥這次遇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船長。

    孟哥同新船長的第一次衝突,是在新加坡向美國航行過程中遇到的。

    8月份的新加坡炎熱異常。甲板上扔一個雞蛋,放點油,十幾秒就能變成煎蛋。對於工作了一天的海員來說,能夠洗澡是一件大事。偏偏這時,船上的海水淡化設備發生故障,機艙在檢查後得出結論,必須“上配件”才能修好海水淡化設備。

    通常情況下,這隻需要船長向公司提出申請,公司海務委派當地代理購買配件送上船進行修繕即可。可是在新加坡上配件,要比國內購買配件價格略高,新任船長為了向公司證明自己管理船舶後船上“節流”明顯,竟然沒有向公司申請配件,反倒讓“大家忍忍就過去了”。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本賬:新加坡上配件尚且嫌貴,去了美國豈不是更貴?船員們怨氣衝天:“船長為了自己在公司方麵有好的表現,至少兩個月內都不打算讓我們洗澡了?”

    大家私下裏都把船長叫“黃世仁”,孟哥雖然也有怨氣,但是想著自己是高級船員的身份,說話還是得克製,而且,他想要升大副,還需要船長的推薦信。一般來說,隻要二副工作期間沒有大的問題,船長都樂意做個順水人情,給公司寫個推薦信。孟哥此前也曾向船長提過,希望能夠獲得推薦信,船長當時答應得很痛快。

    然而有一天,孟哥上駕駛室的時候,偷聽到大副跟船長的一段對話:

    “船長,老二(船長把三副叫做老三,二副叫老二)上次說的推薦信的事情,要不要跟我今天的郵件一起發給公司?”

    “我管他這個XX事!”

    大副沒敢多說什麽,倒是躲在一旁的孟哥聽了個全乎,氣不打一處來:即便不願意勞心費神地給我推薦信,說話也未免太不客氣了。

    等行到印度洋穿越蘇伊士運河之前,船長又下達了一個命令:船上不允許私分夥食費。

    私分夥食費一直是國內海員收入的灰色地帶——通常,船員每天的夥食費用是8美金,1個月就有240美金左右——有的航運公司每個月給一個船員隻花100美金的夥食費,剩下的140美金會以現金的形式發放到船員手裏。這就相當於每個船員每個月多賺了1000多元人民幣。

    船長這麽一說,大家心裏都有意見,隻是敢怒不敢言。特別是一心想著賺錢買房的孟哥,1個月1000元錢,對他並不是小數目。

    沒過太久,大台(船上服務員)給船長打掃房間時發現了一個秘密:船長有一個賬本,裏麵記錄了船上進夥食的費用和供應商給船長的返點——換句話說,船長是用大家的夥食費肥了自己腰包。

    大台把這事跟孟哥說了,孟哥憤怒異常,拉了幾個比較熟悉的同事一說,大家紛紛表示“這活不能幹了”。幾個人要求孟哥帶頭罷工,孟哥腦子一熱,真就帶著大家研究起來。

    彼時的孟哥跟剛畢業時已不一樣了,他有人緣、有技術,在水手們心中也有了一定的威信。當天,船就停在了印度洋上,不下錨固定船位,也不繼續前進。船長發現問題不對,卻找不到人幹活,手下隻有一個大副沒有罷工,可是大副也左右搖擺,不能成事。孟哥作為代表向船長逼宮,向公司發郵件:“要麽換全船船員,要麽換船長。”

    公司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船上這邊卻熱鬧起來。船長指責孟哥帶頭罷工損害了公司利益,孟哥一邊據理力爭,一邊阻止低級船員武力傷害船長。

    大洋裏發生武鬥,是一件異常可怕的事情。茫茫大海,武鬥的兩人如果打紅了眼,隨時都可能把對方扔下海,上哪兒救?2008年,我們一個同屆的同學外派中跟菲律賓船員吵架,當晚就消失不見了,是生是死,至今未知。

    孟哥怕事情鬧大,跟大廚商量,把廚房裏的刀叉統統扔進了大海,又讓水手長把幹活用的板子斧子鎖進庫房,苦苦等著公司的回音。

    公司很快就妥協了——畢竟換一個船長的代價遠遠小於換一船船員。

    5

    這是孟哥航海生涯中的一場硬仗,再次下船休假的時候,孟哥一到家就付了首付,貸款買了一套35平的小公寓。

    這是孟哥人生的巔峰——房子,妻子,他已經實現了兩樣;但這也是孟哥人生的低穀——因為小青有點“看不起他”了。

    小青對孟哥的歸家並未表現得怎麽熱情,反而張口閉口都是小馬:小馬爸爸是村長,你知道村長都是有錢人,不像你,爹媽窮得連一年1500的學費都拿不出來;小馬認識的客戶有一次買了10萬元的保險,那一單他光提成就有2萬多,不像你,活多錢少不著家;小馬雖然學曆不高,卻是“社會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不像你,悶葫蘆一個……

    為此兩個人開始頻繁吵架,待孟哥再次出海回家時,小青抱著咿呀學語的孩子,向孟哥提出了離婚,離婚的理由之一讓孟哥痛苦萬分:“你抱抱孩子,看她認不認你這個爸爸?”

    

    孩子在孟哥懷裏哭得死去活來,她並不知道抱她的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爹,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喝的都是爸爸在海上一滴汗一滴血換回來的。對於孩子而言,這就是一個陌生人。

    眼見這段少有的校園戀情典範就要破滅,我們一幫同學都覺得可惜。我和另外一位同學還找到小青,看她是否能回心轉意。小青並不想多聊,隻在我們問她,怎麽舍得放棄那麽多年的感情時說:“有多少愛情能夠經得住長年累月的分離呢?”

    離婚的程序異常簡單。孟哥淨身出戶,房子、孩子、款子都留給小青,每個月的房貸也是孟哥還,另外還有孩子的撫養費——妻子雖然不是自己的了,孩子是有血緣在的。

    離婚不到半年,還在船上的孟哥接到訊息,小青跟小馬結婚了。小馬嫌住在孟哥買的房子裏“鬧心”,小青就希望孟哥把房子買走,以便他們付新房子的首付。孟哥休假後第一時間把房款打到了小青賬戶裏。

    小青收到房款後說,她不打算讓孟哥跟孩子再有什麽接觸了,“孩子已經把小馬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不希望你再介入我們的生活。另外,孩子要改姓,姓馬,不是孟。”孟哥一時間目瞪口呆。

    這種要求當然不能同意,改姓需要孟哥到派出所協助小青辦理,沒有孟哥的簽字不能成行。小青卻早有辦法:“你不幫我改姓,我就不幫你過戶房子。”就這樣僵持了兩三年,孟哥始終沒有看到過孩子,小青始終沒有把房子過戶給孟哥。

    沒有了家庭牽掛的孟哥,上船工作的時間越發久了。到了2015年,他終於拿到了大副證書,成為了甲板部的老大。

    能夠熬到大副的人本來就少,尤其是像孟哥這樣從事危險品運輸船舶的大副,從業人數在世界範圍內都不多。因此他倍受公司重視,收入也相當可觀了。

    跟孟哥比,進了海事係統的公務員同學們多少就都有些慘淡了。30多歲的年齡,大多還是科員,仕途升遷已然無望了,借用一個海事局同學的話說,“我這輩子能夠賺到的錢,今天就能算出來了”。一起聚會時,大家紛紛羨慕起孟哥來,說“還是老孟當初的選擇對啊”。孟哥這時就不說話,隻喝酒,搶著付賬。

    也就是在2015年,孟哥在海員之家網站的論壇上認識了小菊。在一個大部分女性都是已婚“海嫂”的網站上,單身又對海員有著強烈好感的小菊很快就引起了孟哥的注意。兩人從論壇交流發展到線下見麵,從約飯局到一起外出旅遊,終於在一個夜晚睡在了同一張床上。這個夜晚之後,過了兩個月,孟哥跟我們這些兄弟們宣布:他又要結婚了,因為小菊懷孕了。

    住在小青房子裏的小菊,對這個產權問題不清楚的房子並不滿意,可是賣又不能賣,租又不能租。孩子出生後,孟哥又開始了不斷上船賺奶粉錢的生活,兩人總是聚少離多。小菊一個人在家做全職太太,照看寶寶,按部就班地生活。

    小菊說家裏有狗子的寶寶不容易得咽炎,於是孟哥理想的生活——房子、妻子、孩子、狗子,總算是齊了。

    有愛情的生活到孩子上幼兒園後戛然而止。白天不需要照看寶寶的小菊,沒事的時候喜歡到美容院“做臉”。好在孟哥收入也逐年攀升,2018年年初,他初任船長,三四十萬的年收入,完全可以支撐小菊日常的生活。

    隻是美容院裏的女人,大多有錢有閑。有錢,意味著攀比;有閑,就要碎嘴。漸漸地,小菊開始感慨有錢人的生活真好。而她的心病,仍舊在於已經高攀不起的房價和自己住的這處狹窄灰暗、產權不明的公寓。

    小菊常常對孟哥說:“你前妻跟你離婚,總算有一套房子;咱倆要是離了,我隻有一個孩子。”

    孟哥知道,這套房子的產權證還在小青手裏,沒有小青配合過戶,孟哥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擁有房子產權的。而他最鬧心的,還是自己和小菊的孩子。

    常年在海上賺錢養家,孟哥錯過了孩子的幾乎所有成長期,每次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跑著撲向爸爸的時候,孟哥就總是感慨孩子對自己的“客氣”。約我喝酒的時候,他常常這樣調侃自己:“我感覺我姑娘就差叫我孟叔叔了。”

    我隻能安慰他:“至少你實現了你的人生理想:房子、妻子、孩子、狗子。”

    “每次回到家,我都要在外麵抽一支煙。對那個房子來說,有妻子、孩子、狗子,剛剛好;而我就像是提款機,負責把錢帶回家就可以了,家裏沒有容納我的地方,在門外剛剛好。”

    6

    2019年初,孟哥準備再次出海。臨行前,我們倆喝酒為他送行,一盤花生米,從中午喝到半夜。

    酒後接連幾天,孟哥都覺得肚子疼。終於有一天他疼得受不了,覺得應該在出海前做一個徹底的檢查,免得在茫茫大海上幹忍著。去醫院,醫生給他預約了腸鏡檢查,臨走時,大夫特別關照了一下:“需要家屬陪同。”

    做腸鏡的那天早上,孟哥叫醒了小菊說:“今天檢查腸鏡,大夫說需要家屬陪同。”

    “不就是一個檢查嗎?要什麽家屬?我今天約好了去美容院做臉,你還是自己去吧。放心吧,你這個年紀,不會有事情的。”小菊這麽回他。

    孟哥本來約的是去公立醫院做腸鏡,可是患者太多,考慮到下午4點半還要接孩子放學,他轉念去了一家私立醫院。常年在海上漂泊,孟哥對社會上很多事都不甚了解。他去的那家私立醫院,看起來高端,其實並不正規——公立醫院一次腸鏡檢查需要2000多元而且需要預約,而這家醫院表示當場就能安排腸鏡檢查,費用600元。

    孟哥吃了瀉藥,自己走進檢查室。護士問家屬在哪。孟哥就說自己一個人沒關係,下午還要接孩子,就不打麻藥了。

    檢查期間,大夫說:“你這個有息肉啊,要不要切掉?切除的話需要加價,1萬6。另外,你的家屬在哪裏?切除息肉屬於手術範疇,需要家屬簽字確認。”孟哥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宰了,可是他是一個人孤單單地來醫院,不認栽又能怎麽樣呢?孟哥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覺自己那麽無助。

    躺在手術台上,他感覺自己特別需要有那麽一個人,能夠站在手術室外麵等著他,能夠在同意切除息肉的知情書上簽字,或者憤怒地告訴私立醫院的大夫:“我們不切了回家……”

    “希望能有個人,能在我推出手術室時噓寒問暖一把。”

    可是手術室的外麵,隻有空蕩蕩的寂靜。

    等我接到他的信息,去醫院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躺在病床上休息了好一會兒了,正等著下午4點半去接孩子。

    看見我進門,他苦笑了:“長這麽大,第一次給自己花這麽大一筆錢。”

    繼而,他痛哭流涕,嘴裏念叨著,“這錢花得真他媽冤。”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這哭聲,怕不是心疼花了冤枉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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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參片《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1917 bytes) () 11/22/2019 postreply 20:14:43

應該單獨成一篇,好上首頁,簡愛對當時的年輕人影響非常大 -justforfun- 給 justforfu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2/2019 postreply 21:2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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