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養老院裏的90後
水溫調到微微燙手,毛巾搭在一旁,李會潔輕輕把劉秀芬的雙腳放進盆裏。剛抬頭想問一句“奶奶水溫合適嗎?”啪地一聲,一個巴掌落在臉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又是一個巴掌打下來。
兩邊麵頰火辣辣地疼,22歲的李會潔捂著臉站起來,隻見劉秀芬往椅子上一靠,瞪著眼睛說:“誰讓你抬頭看我的。”
不同於一般老人的蹣跚遲緩,89歲的劉秀芬身段漂亮,眼神明亮,依稀看得出曾經作為京劇演員的氣勢。房間裏隻有她們兩個,沒人緩解尷尬,李會潔愣了幾秒,強忍著眼淚蹲下去,繼續為老人洗腳。
關上房門的瞬間,辭職的念頭冒出來,她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辭了三甲醫院的工作,跑到這來受委屈。老同事聽慣了這話,拍拍她的肩膀說:“劉奶奶這不是有阿爾茨海默病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可別怪她。”
在樂成養老開設的養老服務機構中,每年都會出現一批和李會潔年齡相仿的90後畢業生,其中一些人過不了多久會悄然消失,而留下來的已成為護理員中的主力。
恭和老年公寓的院長江淑一理解孩子們的離開,剛進養老院工作的年輕人難免會經曆一番懷疑掙紮。正值青春年少的日子,突然闖入老年世界,就像高速行駛的汽車碰上減速帶,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邁過心裏那道坎。
18歲那年夏天,張雪婷和九位同學一起來到樂成養老旗下的恭和苑實習,麵對的第一道坎,是給一位90多歲的陌生男士洗澡。
交代好注意事項,前輩反複叮囑她“這是正常的護理工作,按標準流程來就好。”給浴室升溫,擺放洗漱用品,把換洗衣物放在床上,張雪婷一直低著頭在房間裏跑來跑去。像是看出她的緊張,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溫和地寬慰道:“孩子你是新來的吧,沒事,我已經習慣了,你也別害怕。”
時間帶走膠原蛋白,交換般留下一些斑點,老人的皮膚幹枯鬆弛,一雙手顫巍巍地扶著助浴杆。張雪婷神經繃著,緊著問老人“水涼不涼”,“是不是站不住了”,心裏倒是漸漸緩和。
在老年服務專業上課時,老師不止一次強調“護理工作不分男女”,那時張雪婷隻把這話當教條聽聽,直到那天麵對老人的坦然,她才真正理解那句“要正視人的身體”。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迅速接受護理工作,晚上回到宿舍,同來的姑娘嘰嘰喳喳地講起白天的遭遇,有人被失智老人不小心抓了一下,有人要戴著手套幫臥床老人取便。還有患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把自己當成年輕小夥子,對護理員說“你親我一下,我給你十萬塊錢”,聽得小姑娘哭笑不得。
幾年的在校學習,不足以讓這群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窺探到老年世界的全貌。
截止2018年,中國已擁有占總人口比重的17.9%,超2.4億的老年人口。進入老齡化社會,傳統家庭養老麵臨與子女的代際衝突,獨立生活也存在許多不便之處,許多老年人主動或被迫走進專業養老機構,尋求一份妥帖的照顧。
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90後步入養老行業,與老人們相遇,仰麵撞見生命另一端。
同樣的夜晚,李會潔鼓起勇氣再次走進房間。暖黃色燈光籠罩著桌子上的兩片假牙,被摘掉身體的一部分,躺在床上的劉秀芬像是失去了依仗,兩隻手緊緊地絞在一起。李會潔彎腰給她蓋了蓋被子,劉秀芬突然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囁嚅地說了聲“謝謝你,阿姨。”
恍惚回到了在兒科病房工作的日子,年近90歲的阿姨,90後的她在這一刻交換了位置。原來人老了,會變回孩子。
想換個有“人情味”的工作環境是廖淑梅來到恭和苑的初衷。在深圳電子廠上班的三年,每天麵對的是冰冷機械。到北京後,在賓館當了兩年收銀員,客人來來去去,隻有滴答的鍾表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做了十幾年住家保姆的母親勸廖淑梅嚐試一下去養老院工作。
剛來的日子像是進入了“世外桃源”,恭和苑建立在朝陽區雙井街道的背巷,周圍環繞著繁華的商圈和熱鬧的學校,這裏鬧中取靜,獨享一份安逸。環境也是難得的寬敞明亮,樓頂有個小花園,正午陽光會透過大大的玻璃窗灑進來鋪滿地麵。
時間在這裏流逝得格外緩慢,一到飯點,老人們三兩一對地踱步走進餐廳,走廊裏彌漫的都是家常飯菜的味道。廖淑梅剛滿24歲,老人看見孫子輩的護理員總是格外關心,手裏揣個水果都要硬塞給她。
工作也開始變得有生趣,恭和苑經常組織老人們開展文藝活動,每天下午伴著跳交誼舞的爺爺奶奶,畫畫、寫書法的老人,一顆心柔軟地安定下來,廖淑梅在這一待就是五年。
圖 | 護理員與老人做活動
去年七月,她被調到附近的恭和老年公寓工作,放假時還總惦記著回恭和苑看看。她能細數出在這照顧過的每一位老人,住在311房間的是一對夫妻,70多歲的爺爺奶奶每天牽著手出雙入對,常羞澀地對她講起當年戀愛的甜蜜。日夜相伴四五年,得知廖淑梅要走那天,夫妻倆舍不得這個貼心的小姑娘,一邊囑咐著“千萬注意身體,有空就回來看看”,一邊低頭抹著眼淚。
養老院的生活還時常洋溢著與眾不同的熱鬧。有陣子一到下午兩點,恭和老年公寓的活動室裏就會排起長隊,那是張清偉的“特約出診”時間。
90多歲的張清偉穿著白大褂,一絲不苟地坐在桌子前,聽診器插在胸兜裏,麵前攤著寫滿字的本子。40多歲的中年男人捧著啤酒肚笑嗬嗬地問:“醫生你看我這肚子幾個月了?”張清偉絲毫沒有惱怒,仔細為男人檢查起來。
犯糊塗前,張清偉曾是協和醫院知名的婦科大夫。時間讓他忘記自己早已退休多年,住到養老院後總說還有病人等著他,鬧著要回醫院出診。護理員沒辦法,隻好借來醫生的白大褂,每天下午組織老人去“看病”。
實在忙不開的時候,李會潔會給張清偉房間的座機打電話,裝作醫院的人囑咐他:“主任,明早九點我去接你開會,你今晚好好休息,才有精神講課”。張清偉每次聽了這話都立馬整理好手提包,抓緊時間洗澡睡覺,乖乖地躺在床上等人來接。
逐步脫離社會身份,和過去四五十年熟知的工作揮手告別,兒女無法時常陪伴在側,幫助老人適應突如其來的荒蕪,也是護理員的重要工作。
張清偉的出現輕輕打消了李會潔離開的念頭。從天津中醫藥大學護理係畢業後,李會潔成為三甲醫院的兒科護士,害怕過上一輩子配藥輸液的工作,幾個月後她選擇了逃離。
“目前每3.6個成年人要承擔一位60歲以上老人的贍養工作,我們的社會需要更高質量的養老服務”,聽了從事養老業學長的一番話,李會潔滿懷熱情地進入養老院,每天麵對的卻是給人喂飯、洗澡、排便的工作。有時老人十分鍾按了七次呼叫鈴,每次都隻是叫她幫忙挪下腿。
人生的勁頭逐漸被瑣碎磨平,同學成了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她卻像是走進另一場圍城。
找人用蘿卜刻了章,蓋在為張清偉準備的“退休證書”上,老人的笑容逐漸打破李會潔的困局。平凡的工作,好像有了些意義,前任院長離職前特意把她叫到辦公室,囑咐道:“我不會離開養老行業,希望你也能堅持。”
和張雪婷一起實習的同伴大多已經離開,不想在養老院裏度過青春,大家轉行幹銷售、做媒體、開店,迅速投身五光十色的世界。有時翻翻朋友圈,張雪婷會覺得自己處於另一個世界,養老院的生活摻雜在飛速更迭的信息流裏,怎麽看都格格不入。
可她還是覺得自己離不開這,老人總讓她想起拉扯她長大的爺爺奶奶。
一待就是四年多,張雪婷性格開朗,長了雙笑眼,老人有事都愛找她。ipad不會用了,她一遍遍地教奶奶點開小圖標看劇。穿著平底鞋在走廊裏跑來跑去,老人把她當做小孫女疼,總衝她喊:“我不著急,你別跑摔了。”
時間久了,21歲的張雪婷摸透了老人的心理,有的老人總摔東西、發脾氣,她理解那是因為身體的疼痛無法紓解,別人又聽不懂他們支支吾吾的話,老人心裏難免著急。個子小小的她就蹲在輪椅前縮成一團,一遍遍地跟老人商量“奶奶你要是想小便就比一,想大便就比二,我們看到了就來照顧你好不好?”
圖 | 張雪婷與老人
十幾天前,張雪婷去參加護理大賽,負責模擬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被綁在床上的十分鍾格外漫長,眼睛隻能直直地盯著空白的天花板,餘光瞄到周圍人來回走動,自己卻動彈不得。
失去對身體的掌控讓她止不住心慌,時間一到,她立馬跳下床四處活動。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這幾年她見過太多帕金森老人骨骼變形,嚴重者最後隻能佝僂著腰,看著腿部一小塊空間。
歲月帶來的痕跡隨機散落在老人的世界。有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每天守在電梯前,女兒來了,老人拉著她嘮起家常,看起來和常人無異。待女兒離開,一切記憶瞬間消失,老人轉頭就委屈地問護理員“為什麽我女兒都不來看我?”說完又站在電梯門口,周而複始地等待。
做過外交官的趙靜洋一直是護理員心中的“傳奇奶奶”,銀色的發絲永遠歸攏得妥帖,穿著居家服絕不會邁出大門一步,出門要換上中國風的精美服飾,就連買來的手絹都要細細地繡上一朵明黃色的小花。
沒人覺得她會老去,但那天養老院舉辦活動,在場的人眼看著老人身體坐得筆直,雙腳卻不斷地往椅子下縮。兒女都在國外,疏漏了貼身衣物的郵寄,她穿了一雙不搭對的襪子出門。
時間讓人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控製。據預測,到2035年中國的老年人口將達4億,其中失能與半失能的老人將超過8000萬。
“尿壺和水壺放在一起”,“為了不上廁所,一天也喝不上幾口水”,是許多老人常對護理員念叨的回憶,疲於工作的子女無法提供長期、專業的照顧,也很難了解他們的真實需求。
如何體麵地步入老年,為老人提供有質量有尊嚴的晚年生活,成了整個社會亟待解決的難題。
老人能做的事情絕不插手,是樂成養老機構的工作準則。有時老人逞強,非要自己站在椅子上取東西,廖淑梅哭笑不得,隻能張開雙臂站在一旁,像隻小鳥一樣護著。
為了方便老人買到生活用品,工作人員找到愛心企業,在養老院裏擺起集市。學習智能手機也成了老人的必修課,雙十一的晚上,90多歲的老爺爺熬夜搶到打折的旅行箱,像個小孩止不住興奮,拉著行李箱跑去日本玩了一圈。
解決衰老帶來的生理問題,隻是減緩失控的第一步。在中科院心理研究所進修的第一堂課,老師直截了當地告訴江淑一“老年心理谘詢是最難做的,因為很少有人關心行將就木的老人在想什麽。”
圖 | 正在照顧老人的護理員
入住樂成養老機構的老人大多都曾擁有體麵的工作,醫生、教授、作家、知名導演,輝煌的半生過去,如何在暮年與生活達成和解,成了擺在老人和工作人員之間的問題。
辦攝影展、書畫展、組織社工陪伴、文藝活動,養老院的生活一點點活躍起來。而同樣麵對新環境的90後護理員體會到老人微妙的心情,也紛紛想出了解題妙招。
住進養老院後,張寧玉的兒女鮮少探望,老人覺得丟人,每次吃完飯都一個人默默走回房間,對著牆壁枯坐。留意到異常,李會潔總纏著張奶奶講年輕時教書的故事。告訴奶奶住進養老院不是被人拋棄,而是為了擁有更有質量的晚年生活。
在養老院工作久了,年輕人的生活也在不知不覺中烙上印記。張雪婷一句話能重複好多遍,連家裏70多歲的奶奶聽了都嫌嘮叨。上學時,淘寶頁麵被衣物、化妝品占據,到了養老院,經常搜索老年用具,大數據算法讓小姑娘的購物頁麵上鋪滿了拐杖、助浴凳、電動輪椅。
養老院裏的年輕姑娘很少化妝,幾乎沒人會塗時下流行的紅唇,在老人身邊那太過紮眼。有段時間,快30歲的廖淑梅不敢去看電梯裏的鏡子,她比同齡人對年齡的感知更強烈,總怕一抬頭,鏡子裏的人已兩鬢斑白。
自己的衰老還算遙遠,現在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父母身上,和母親通長長的電話,聽父親講身體的情況,照顧他人父母的經驗,讓她成了家裏最貼心的女兒。
第一次麵對老人離世,李會潔很久都沒緩過來。領導把她叫到辦公室,想勸導幾句,自己先落下淚來。在養老院,告別時常發生,五年下來,27歲的李會潔覺得自己對生死已經看淡很多。
但她還是保持著健身的習慣,因為總有老人把她當作小孫女,跟在她身後一遍遍地嘮叨“多做運動,不要熬夜,不要碰涼水,不然以後關節會疼的。”
再次見到劉秀芬是在醫院的病房裏,老人的胃失去了消化能力,要靠鼻飼管才能進食。像是還記得李會潔,劉秀芬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過去的事早已釋然,李會潔理解劉秀芬那次失常,是阿爾茨海默症發作時的意外,怕老人不懂她的心思,她走到老人身邊輕輕拉了下被角。
相比普通老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麵對著雙重陌生的世界。不斷記起,不斷忘記,是他們生活的常態。常有老人們上一秒還在笑嗬嗬地講話,下一秒就會板起臉來,問道:“你是誰啊”。
剛畢業時艾今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七年,他每天重複最多的話是“爺爺,奶奶,我是艾今啊”。2013年,23歲的他來到剛成立不久的恭和苑,從那之後,老人身邊總會出現這個長著孩子氣圓臉,笑起來憨憨的男生。
時間輕易地帶走了老人的記憶,可艾今始終記得一些事情。那天晚上,安奶奶當著他的麵,把桌子上的紙巾一張張地抽出來,雙手攏著,小心翼翼地擺在他麵前,“孩子你不能休息,那你多吃點餅幹,可別餓著了。”安奶奶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可看見艾今值夜班,還是止不住地心疼歎氣。
還有那次在養老院舉辦的“模擬逛超市”活動上,他問身邊的奶奶能不能給他買件30塊錢的T恤,老人們都搶著說:“好好好,奶奶給你買,奶奶給你買。”可幾分鍾前,這些失智的老人還在念叨“太貴了、太貴了,一顆西紅柿都要三塊五,我不能買。”
日夜相處讓老人和護理員之間有了細微的情感牽絆。有位老人臨終前,麵對聚到身邊的子女,最惦記的卻是常年照顧她的護理員。她記得那個姑娘離婚後生活不太順利,沒看著姑娘再次成家成了遺憾,老人嘴裏一直念叨著“放不下、放不下啊。”
圖 | 社工與老人
時間也記錄下一些特別的軌跡。對張雪婷來說,不管過去多少年,養老院都充滿了舊時光的溫馨,她沒想過換工作,打定主意要在養老行業一直做下去。和一起實習的同學聊起如今的工作,大家都羨慕她笑起來還像個小孩。
六年過去,廖淑梅的性格明顯安靜了很多。進入養老院前性格張揚的她,如今的愛好變成了瑜伽、插花。
今年春天,28歲的她當上了媽媽。懷孕時,311房間的爺爺還惦記著要給小寶寶買衣服、買奶粉。奶奶離世了,見證過他們晚年幸福生活的廖淑梅成了爺爺最惦念的親人。回家待產那天,院裏的老人都圍在她身邊,反複叮囑著不要緊張,孩子出生後一定第一時間來個電話。
如今,李會潔成為了恭和家園養護部門的主任。今年5月,她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住在恭和家園的奶奶喜歡她的真誠直爽,將她介紹給了自己的孫子。那場婚禮上,她們牽著手,成了真正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