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三次婚姻
“人們起點不同,路徑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運不同。有人認命,有人順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兒命,希望和失望交錯迭生,倏爾一生。”叔叔自顧自地讀著大冰的書,“我感覺這裏麵很多話就是在說我自己。”可惜他這一生,不管認命、順命、抗命,終究還是玩兒不過命運。
一
奶奶是在1979年正月懷的叔叔,可能叔叔不甘做個70後,直到次年二月,在娘胎裏整整十三個月,才終於降生,成為80後的一份子。爺爺的二哥和二嫂結婚十幾年,無兒無女,所以叔叔在一周歲的時候,過繼給了自己的二伯。
二伯和二娘比親爹親媽還寵愛叔叔,在那個年代,我們村裏的人都隻有小學文化,叔叔卻被他的二伯二娘供上了初中。好景不長,因為一次意外,叔叔的二娘葬身火海,家裏的活兒沒人分擔,二伯隻能讓十七歲的叔叔輟學回家幹農活。次年,我出生了。
在我的印象中,叔叔是無憂無慮的樂天派,他會陪我玩遊戲,教我吹笛子,給我講武俠小說裏的故事。
幾年後,叔叔的二伯也去世了,叔叔便進城打工。
過年的時候,叔叔回到爺爺奶奶家,帶回一個清瘦的姑娘。
“那姑娘看著病怏怏的,能生孩子嗎?”奶奶一邊上下打量一邊跟爺爺嘀咕。
“叔叔、阿姨,我身體確實不太好,從小到大沒停過藥,小林(叔叔的名字)也陪我去了好幾次醫院了。我媽說了,誰要是能治好我這病,就叫我嫁給誰。”那姑娘是廣東人,能聽懂客家話;麵對爺爺奶奶的顧慮,她用一口流利的客家話很乖巧地解釋道。
大年初三,姑娘的母親來到了爺爺奶奶家。她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短短的頭發,短短的皮夾克,走路帶風。她說著一口純正的客家話,和爺爺奶奶相談甚歡,對叔叔也表示讚賞。聊到女兒的婚事,她同樣雷厲風行:“我家姑娘和你們家小林在一起我是很支持的,小林在廣東打工的時候,我和她爸也見過他好幾次了,知道他是個老實的孩子,對我家姑娘也好。我就一句話,誰能把我家姑娘的病治好,我就認誰當女婿。”她一邊說一邊不停在掌心裏比劃著什麽,仿佛要把自己說的話寫在手掌上似的。
住了一晚,姑娘的母親走了。過了元宵,叔叔帶著姑娘到縣城的醫院看病。醫生開了好多中藥,姑娘喝了一個月也不見起色。叔叔還想帶姑娘去治病,卻被奶奶打消了念頭:“這姑娘也不知害的什麽病,這萬一要治不好,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不說,到頭來落個人財兩空可就不值當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該放手就放手吧。”叔叔沒主見,雖然心中不舍,但還是把姑娘勸回了家,自己去贛州打工了。
年末,叔叔回來了。在廣東打工的鄰居前腳剛進家門扔下兩袋行李,後腳就跑來找叔叔。“小林,你還記得你去年領回來那姑娘嗎?她病好啦,聽說是被你的中藥治好的。她跑來工廠找你,你不在。後來嫁了個廣東本地人,前陣子剛結的婚。你呀,就是太慫,放著這麽漂亮的姑娘不敢要,白白給人治好病送給別人做媳婦兒了。”
“就當是有緣無份吧。”叔叔笑了笑,繼續貼春聯。這個年,過得一如既往的喜慶熱鬧,隻是親戚們茶餘飯後多了個談資。
二
大年初六,叔叔給他二伯二娘掃墓,他向他們訴說著自己的心事。從小到大,就數二伯二娘真正疼他、懂他,除了他們,他還能跟誰傾訴呢?也許是二伯二娘怕他一個人太孤單,於是賜給他另一段姻緣。
又過了一年,大姑回娘家拜年,帶回一個媒婆。媒婆介紹了一個鄰鎮的一個女孩給叔叔,沒過幾天便安排他倆見麵了。我第一次見她是在他倆的婚禮上,她名叫友英,和叔叔結婚那年剛滿二十。大人們鬧洞房,把我也帶到了叔叔的婚房,友英靜靜地坐在床邊,目光有些呆滯。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她,跟我一般高的個子(我當時還不到一米五),有些駝背,皮膚比大多數人要黑。大人們讓我喊她嬸嬸,我不願意,他們一再逼我,我才別扭地擠出“嬸嬸”兩個字,她僵硬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笑容,我又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嗯——”她笑了,大聲地應了我一句。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說話,直到後來,她也隻是會在別人喊她的時候回應,從來不多說別的。
結婚沒多久,叔叔外出打工。
一年過去了,叔叔剛回到家,奶奶便開始念叨:“友英這肚子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你這次回來可得好好加把勁兒,早點給我生個孫子抱抱……”叔叔和嬸嬸從來沒有過任何言語,這一次,他幹脆把嬸嬸趕到了另一個房間睡覺。奶奶急得又哭又鬧,叔叔才終於坦言,他一開始就不想和友英結婚,隻是大家都覺得女人嘛,隻要能生孩子就行,就潦潦草草地把婚事辦了。叔叔還說,友英什麽都不懂,除了喊她的名字,每次跟她說話都毫無回應,甚至對男女之事也一無所知。“怪不得她什麽活兒也不會幹,洗衣服這麽簡單的事,我教了她一年還沒學會……”奶奶這才開始懷疑,莫非友英真的不是“正常人”?
友英在這個家裏越來越討人嫌,我是家裏唯一願意跟她說話的人。那時候的我覺得我們仨其實是一樣的——貓咪小黑、友英,還有我,我們都是一樣孤獨的靈魂。父親和母親進城打工,把妹妹也帶去外地上學了。爺爺奶奶從早到晚在山上采藥,家裏就剩我們仨。每到暑假,就是我最難熬的時光。我們仨整天在一起聊天,我喊小黑,它便“喵喵”地叫著;我喊嬸嬸,她也“嗯嗯”地點頭。我一個人自顧自地說話,小黑躺在我懷裏打呼嚕,友英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發呆。有時候我也會看電視,但小黑和友英似乎都對電視不感興趣。
最讓我開心的事就是到山上玩,爺爺奶奶每天早上都會叮囑我不能跑遠,可我總是會偷偷跑出去。
這天,我帶著小黑和友英上山采野栗子,小黑乖乖待在背簍裏,友英乖乖跟在我身後。
前麵的野栗子越來越多,可是山路越來越不好走,友英有些害怕。我把小黑抱給她,讓她在原地等我。
不知不覺中,我采了滿滿一背簍的野栗子,回頭一看,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我飛快跑回原來的地方,小黑和友英都不在。
我有些害怕,但還是不停地安慰自己:反正這裏離家也不遠,說不定她們已經到家了呢。
我一路小跑著回到了家,看見小黑躺在院子裏的杜仲樹下睡覺。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嬸嬸,找遍了家裏的每個角落,又跑去問鄰居,始終沒有找到友英。我這才意識到:我把嬸嬸弄丟了!
爺爺奶奶回來了,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本以為會挨罵,沒想到他們並沒有責備我。過了幾天,叔叔回來了,友英被找到,族裏德高望重的長輩也都來到了家裏。他們坐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晚,最終同意叔叔和嬸嬸離婚。
友英娘家人不同意,叔叔便開始打離婚官司。經過一番調查,證實友英確有先天性智力障礙,她父母去世得早,家裏的兄弟姐妹不想一輩子養著這個“傻子”,便對外隱瞞實情,為的就是給她找個婆家,也能少個“拖油瓶”。不管怎樣,婚還是離了。隻是親戚朋友串門時,又多了個談資。
三
一轉眼過了好多年,我上初中了。
這天,我和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哼著歌兒,一進家門,便看見幾個陌生人在家裏吃飯,小姑一家也在。
我怯怯地看著他們,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圓圓的臉上長了一些斑,身材微胖,倒也有幾分可愛,
坐在她旁邊的應該是她父母。“愣著幹嘛,趕緊叫嬸嬸呀!”姑姑把我拉了過去。
“姐姐好!”看著眼前這個可愛的大姑娘,我不由自主地蹦出“姐姐”這個詞。
她靦腆一笑,之後又問我的名字,還直誇我機靈。
我心中暗喜:總算能有個“正常”的嬸嬸了。
飯桌上,爺爺點了厚厚一摞鈔票給了嬸嬸的父親。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叔叔和嬸嬸的訂婚宴。
沒過幾天,叔叔帶著嬸嬸一起到外地打工。過年回來的時候,嬸嬸挺著個大肚子。
過了元宵,叔叔一個人出門了,嬸嬸留在家裏安胎。
奶奶對嬸嬸很照顧,每天換著花樣給她準備飯菜,不讓她沾生水,連內衣內褲都幫她洗好。
四個月後,嬸嬸生下兒子。叔叔連夜趕了回來,爺爺奶奶操辦了酒席,家裏充滿了喜氣。
不到一個月,嬸嬸娘家來了人,把叔叔、嬸嬸和他們的孩子帶走了。
我問奶奶為什麽不攔著他們,奶奶解釋道,當初訂婚的時候說好了叔叔是入贅過去當上門女婿的,
要不嬸嬸比他小了十二歲,怎麽會跟他結婚?嬸嬸懷孕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辦不了結婚手續,
沒有結婚手續生孩子是要罰款的。嬸嬸是湖南人,為了躲開湖南計生委,
便在江西——也就是爺爺奶奶家生下孩子。
如今叔叔和嬸嬸領了結婚證,自然是要遵守約定,回到嬸嬸家,做個名副其實的“上門女婿”。
“既然是上門,為什麽你們還要給彩禮給他們家呢?”
“這個不是彩禮,是建新房用的。”
果然,叔叔去到嬸嬸家,開始幫他們建房子。暑假的時候,奶奶帶著我到嬸嬸家做客。
叔叔頂著大太陽不停地勞作,古銅色的皮膚上不停地滲著汗水,好像永遠也流不完。
晚上,我看到叔叔給他嶽父提洗澡水,還要洗一家人的衣服。
嬸嬸也一改以前的溫柔可愛,經常對著叔叔大喊大叫,叔叔卻總是笑著不還口。
房子建好了,叔叔把兒子留給嶽父嶽母照料,帶著嬸嬸打工賺錢。叔叔似乎過上了普普通通的幸福生活。
第二年,嬸嬸生下一個女兒。按照約定,長子隨嬸嬸姓,次子隨叔叔姓,這個女兒應該姓何。
可是在登記戶口的時候,嬸嬸父親卻變了卦,於是戶口上的名字變成“郭豔何”。
叔叔倒不覺得有什麽,反正這名字裏麵也帶著他的姓氏呢,隻是換了個順序而已。
但是爺爺奶奶不幹,他們跑到嬸嬸家,和嬸嬸父親大吵了一架。從此兩家人的關係越鬧越僵。
多了個新生命,叔叔自然要更加賣命地掙錢養家,嬸嬸則留在家裏照顧兩個孩子。
但這一次出門,卻成了叔叔一輩子的夢魘。
由於工友的失誤操作,叔叔被機器切掉了半截手掌,無名指和小拇指不複存在。
兩個多月的休養,嬸嬸隻到醫院探望過一次,叔叔說想看看兩個孩子,卻被嬸嬸拒絕了。
後來工廠賠了錢,嬸嬸父親讓叔叔把錢交給他。叔叔不從,便被鎖進了雜物間。
半夜,叔叔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卻被嬸嬸罵“殘廢”,還被趕出了臥房。
叔叔帶著行李,獨自回到了爺爺奶奶家。從此沒再和嬸嬸見過麵。
四
每過年,總有來串門的親戚朋友對叔叔的遭遇發表一番見解。
有人勸他回頭,他說:“在那個家,我已經沒有親情和愛情了,還回去幹什麽?”
有人勸他離婚,他說:“離不離還有什麽區別呢?這都是命……”
叔叔的兒子今年六歲,女兒四歲,聽說都上了幼兒園。
響應國家政策,村裏正在大力建設新農村,大家都搬到了新的移民點,叔叔卻不肯搬,依舊是孤身一人,
每年回爺爺奶奶家的老房子裏過年。我問他今後有什麽打算,他搖頭,歎了口氣:“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