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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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個獸醫

 
 

當我三年級的時候,老師發了一張表。表上有一欄叫做“父親職業”。我在那托著腮,嘴裏啃著本來就很爛的鉛筆頭,不知道寫什麽好。父親是個治豬的,用現在的話說,他是個獸醫。

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麽叫獸醫,隻知道什麽叫做醫生。我扭頭看了同桌一眼,他寫的是“醫生”。我想,我的父親也是個醫生。

於是,我在那欄歪歪扭扭的寫下“醫生”兩個字,然後美美地放下筆。當老師過來收表時,她看到我和我同桌兩個人寫的都是醫生,驚訝地說了一句:“你們倆父親都是醫生?好巧啊!”下課後,同學們都過來找我同桌問七問八,我愣在那一言不發。我怕他們問我“你爸爸也是醫生?”同桌在那眉飛色舞地介紹著他父親的職業。我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發出的光芒,那是專屬於他的自豪感,而我,什麽也沒有。

然而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有個同學問我:“你爸爸不也是醫生嗎?”我的臉頓時滾燙滾燙,一下子紅到脖子根。我的手不停地擺弄著校服上的拉鎖,口中吞吞吐吐:“我……我爸爸治的不是人。他……他治的是豬。”

不出我所料,他們開始哄笑起來。他們笑得很放肆,那是對一個九歲男孩的侮辱。他們口中還不忘嘲笑著我:“哈哈哈,他爸爸是個治豬的,丟不丟人啊?原來這也叫醫生啊!哈哈哈……”

他們的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樣紮在我的心底,剜著我脆弱的心髒,踐踏著我那卑微的自尊。

那天的陽光很刺眼。

我揮著拳頭開始向他的臉上掄去,大聲的喊道:“我的爸爸就是醫生,你們不準笑話他!”

 

 

當我被叫到老師辦公室後,呆呆地站在那一動不動。我靜靜地看著老師撥通父親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我聽著父親那邊不停地傳來豬的嚎叫聲,我知道他在給豬打針。

當他知道我和別人打架時,我從他的口氣裏聽出了驚訝。我一直很讓他放心。

在他的眼裏,我從來不是個壞孩子。當他騎著那個破舊的摩托車來時,他渾身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惡臭味。

我永遠忘不了他在辦公室門口猶豫要不要進來時的眼神。

最後,他拿著那個破舊的諾基亞走了進來,他的手握著手機握地很緊很緊。

老師在他走過來之後,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口鼻,眼裏透出嫌棄與鄙夷。

我低下頭不敢正視父親的目光,因為那目光能剖開我的心。

我的眼睛時不時地瞟著他,我看到他對老師彎腰道歉時的樣子,我看到老師恨不得遠離他十萬八千裏的樣子,

我看到自己現在那裏大氣不敢出的樣子,一個男孩的自尊徹底碎了。

我向他爭論,我在為我的自尊做最後一次掙紮時,父親的一個巴掌扇在我的臉上。臉,火辣辣地疼。

他這一巴掌,讓我在老師麵前再也沒抬起過頭。直到現在,我還對老師有一點疏遠,怕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回家後,父親第一次在我麵前喝醉酒。他以前也喝酒,但是從來沒喝過這麽多。他問我為什麽打架,我沒說。

我沒說他們侮辱你的職業,因為在我心裏,那份職業並不低賤。

他的臉頰很紅,他依然不停地把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裏灌。

“我沒錯”,當他聽見這句話時,又是一個巴掌。這是父親打過我最重的一次。

從那天開始,我很恨他。我哭得很痛快,我的嗓子哭啞了,聲音難聽的很。

那天晚上,我在地上跪了半夜。起身時,我的腿都直不起來。

後來,老師在課堂上時不時地提起我,她總是加上一句:“果然是治豬的人的兒子,沒素質。”

我意識到,原來人心,那麽可怕。

我開始排斥父親的職業,甚至說是痛恨。因為他,我被同學嘲笑,因為他,我被老師看不起。

當他晚上回來時,我埋怨他身上的衣服髒,臭,惡心。他什麽也說不了,隻能默默地脫下衣服洗澡。

他不知道他的兒子為什麽變得這麽叛逆,他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如此厭惡他的職業。

他隻是不說話,默默承受著。

再到後來,我知道任何人都可以說他髒,但我不行。任何人都可以疏遠他,但我不行。

任何人都能鄙視他,但我不行。

因為,我沒有資格!

 

 

 

過了一年,村裏沒幾戶人家養豬了。他們說一年養兩頭豬掙不了幾個錢。父親開始到鄰村治豬。不久,鄰村也不養豬了。

父親就這樣失了業。

我心裏很開心,我想,老師和同學再也不會嘲笑我了吧。

我開心了幾天,父親愁了幾天。他不治豬,一家人怎麽養活?我的學費怎麽交?

他沒學曆,治豬是他初三畢業以後找師傅學來的。

他治豬從來沒失過手。他沒有資格證,養豬場不要他。但是他真的很會治豬。

 

他開始去工地幹活。他靠力氣掙錢。從那以後我便隻能在過年時才能看到他了。

當我上初中時,我又遇見了同樣的表格。這一次,我知道了治豬的人叫做獸醫。

我本能的抬起筆想寫“獸醫”時,我意識到父親不做獸醫好久了。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我在那裏呆坐了好久,把那一欄空了下來,什麽也沒寫。這也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我現在會想到這個問題,如果我再次填了獸醫,還會有人嘲笑我嗎?隨後我又意識到,有人嘲笑又怎樣?

即使有人嘲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像幾年前那樣大聲的喊:“我的父親,是個獸醫!”

 

 

 

我上高二時,有一天,父親正在和母親聊著天。我看著他的頭發,父親老了。

我笑著問他:“你想不想再去治豬?”父親沒說話。他依然是想的,但是他可能還認為他的兒子不喜歡他治豬吧。

今年過年,父親的好朋友過來吃飯。他以前在村裏也養豬,經常找我父親給他家的豬治病。

父親很開心,他喝醉了。他倆聊到豬時,父親說他從小的夢想就是把豬治好。

這樣人家吃地放心,讓人家吃得好,吃得健康。誰知道這個臭小子不聽話,我治豬他就不理我,

我治豬他就不和我說話,我治豬他就說我髒。唉……

我站在門口聽到了父親的話,淚流滿麵。我知道,父親累了,他在工地上幹了這麽多年,他已經很累了。

他的時光,已經沒了。

我親手斷送了父親的夢想,他,再也沒機會去做一個獸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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