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忽略,會讓整個社會付出代價
被遺忘三十年的法學精英
文/萬靜波、吳晨光、謝春雷
來源:《南方周末》2003年1月9日
轉自:獨立視點3
微信ID:dlsd2018c
很多年以前,經濟學家張五常看到本文,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剛才哭了一場,失聲痛哭。看了《南方周末》的一篇報道,題目是《被遺忘三十年的法律精英》。
知道畫家林風眠為了自保,把自己珍藏的三千張畫親手一張張泡到浴缸裏,站在上麵踩爛,我哭過;讀到翻譯家楊憲益孤苦晚年的報道,我心頭一酸;讀這篇報道,讀到那個一目失明,用舊信封糊住一邊眼鏡,蜷縮在被子裏的九旬老人,“居然是《哈佛法學評論》每期都給他寄樣刊的大學者,中國僅有的幾個哈佛法學博士之一,前中央大學法學院院長”時,我又哭了。要是世界上完全沒有人記得他,他也不至於顯得那麽可憐。
用不著宣揚他們的成就,用不著複述他們的遭遇,沒有什麽好說,隻有哭一場。
這群老人的坎坷命運足以讓我們警惕:有些忽略,會讓整個社會付出代價。
▋一本詞典引出一群老人
這是一本有史以來中國最大的英漢英美法詞典,460多萬字,所收詞條已達到4.5萬多個,是日本出版的《英美法詞典》的3倍。
在沒有政府支持,沒有經濟資助,沒有鮮花和掌聲,甚至連正規辦公室都沒有的情況下,兩代學人在默默無聞中曆經九載寒暑的嘔心瀝血之作,默默出版了。
國家司法部一位司長評價說:“這是個很奇怪的事,一部具有國家權威的詞典,卻由一群無職無權無錢的學人和老人編撰,他們做了我們整個司法行政教育係統想做而做不了的事。”
《元照英美法詞典》
這本書後麵,有一群幾乎被人們遺忘的老人。
這是一些響亮的名字,有些在1949年以前就已成為法學權威的前輩名宿——
盛振為,美國西北大學法學博士,東吳大學前校長兼法學院院長
周枏,比利時魯汶大學1934年法學博士
盧峻,美國哈佛大學1933年法學博士
王毓驊,美國印地安那大學1949年法學博士
王名揚,法國巴黎大學1953年法學博士
蔡晉,東吳大學1933年法學士
許之森,東吳大學1934年法學士
盧繩祖,東吳大學1934年法學士
徐開墅,東吳大學1940年法學士
俞偉奕,東吳大學1944年法學士
郭念祖,東吳大學1946年法學士
陳忠誠,東吳大學1947年法學士
周承文,東吳大學1944年法學士
高文彬,東吳大學1945年法學士
……
這行名單還可以開列很長,他們幾乎全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生。
東吳大學法學院,1915年成立於上海,是中國在教授中國法之外惟一係統地講授英美法的學院,1949年前中國最著名的法學院之一。
從1930年代到1990年代,國際法院一共有過6位中國籍法官,從顧維鈞開始,一直到1997年的聯合國前南國際刑事法庭法官李浩培,都是東吳法學院的教授或畢業生。
該校校史上最值得誇耀的一段是在1946年:東京審判采用的是英美法程序,由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急了,最後,蔣介石點名從東吳大學要人,其結果是:中國赴遠東軍事法庭的法官、檢察官、顧問等人,幾乎全部來自這所學校。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現場
然而,這些20世紀上半葉中國法學界所能奉獻出來的最優秀人物,“1949年後,他們中留在大陸的,卻幾乎都做著與法律無關的事:英語教師,或者勞改犯——對師生而言,從1957年到1966年,與東吳法學院的關係成了一種罪過。”
這些卓有學識的才智之士,他們後半生是怎樣的?他們以及家人怎麽度過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
▋他們的晚年
由於編撰詞典的緣故,中國政法大學的薛波曾30多次到上海造訪這些老人。
周枏先生(1908~2004),被中國法學界喻為“羅馬法活詞典”。1929年受胡適推薦,留學比利時,成為1949年前獲比利時魯汶大學博士學位的5個中國人之一。商務印書館曾出版了“百年文庫”叢書,作者都是王國維、胡適、陳寅恪等百年中國學術史上的名家,而周枏是叢書作者中在世的惟一一位。
比利時魯汶大學中國留學生合影,後排左一為周枏
薛波怎麽也沒有想到,如此一位法學大家,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上海南昌路282號,一棟破舊的兩層小樓房。樓道陰暗,木質樓板年久失修,走上去吱吱作響,牆角到處是蜘蛛網。
周枏就住在二樓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內。一台黑白電視,一個單開門冰箱,就是周枏的全部值錢家當。
1950年代中期,正在最高法院西南分院工作的周枏,突然被下放到青海師範學院圖書館。從此,在距離故鄉上海數千裏的地方,周枏度過20多年近乎青燈黃卷的生活。直到1980年,周枏進入安徽大學。在安大工作10年直到退休後,由於沒有房子,他隻得回到上海。
後來,周枏先生又搬回了安徽女兒家,由於行動不便已坐上輪椅,而上海居所終年不見陽光,到女兒家也隻是實現了在戶內曬曬太陽的願望。
在哈佛大學博士盧峻(1909~2000)先生家裏,惟一的電器是部巴掌大的電扇,12元錢買的。90多歲的盧峻一目失明,戴著用舊信封糊住一邊的眼鏡,蜷縮在被子裏。有病了,不敢去醫院,也吃不起藥。誰能想到,這位早已臥床不起的清瘦老人,居然是《哈佛法學評論》都每期給他寄樣刊的大學者,中國僅有的幾個哈佛法學博士之一,前中央大學法學院院長。
麵對另一位1944年獲得東吳大學法學士的老人時,薛波發現:他上衣的五個扣子,竟然都不一樣。
1930年代曾為浙江地方法院和上海特區法院法官,1957年後執教於上海向陽中學的蔡晉先生,或許是晚景最為淒涼的一個。他和小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一個小房間,竹屏風後麵,一張床板,很薄的被子,這就是他的臥室,裏屋住孫子和孫媳婦。一個破舊奶粉罐,裝著蔡晉的全部“貴重”物品。
病重後的蔡晉住在上海南京西路的一家社區醫院裏。如果不是上海社科院某負責人為其疏通,是難以入住的。即便這樣,他也隻能被安置在一個封閉的陽台裏。
彌留之際,薛波去醫院看他,目睹了難忘的一幕:蔡先生孤獨地躺在陽台一角,而另一角,恰是護工的休息處。
當《英美法詞典》的編撰工作接近尾聲時,蔡晉溘然長逝。陪伴蔡先生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除了他的1933年東吳大學法學士證書之外,還有他親自審訂的《英美法詞典》稿件,49頁,輕輕地放入他的靈柩內。
▋被改變的命運
在上海、南京、杭州,薛波走訪了數十位東吳學人,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望的過去。
盛振為(1900~1997),東吳大學首任華人教務長及後來的法學院長,曾著有《證據法學》、《英美法的審判製》等。後被打成“反革命”,被判處在甘肅勞改10年,後因宋慶齡說情,6年後才被釋放。到了1980年代,平反。
高文彬(1921—),曾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翻譯、中國檢察官秘書,目前全世界唯一健在的全程參與1946-1948東京審判(遠東國際大審判)的親曆者。當年他從卷帙浩繁的資料中找出了證據,將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這兩名原可能逃脫罪責的戰犯送上絞架。1952年後高先生被打成“反革命”,在鄱陽湖修大堤,一修就是28年,每天挑土幾十趟,累得連早晨上工的擊鑼聲都聽不見。1980年代初獲得平反,有關方麵要給他補償損失,他說:“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能用錢補回來嗎?”
高文彬在遠東國際軍法庭
俞偉奕(1922~2004),日寇侵占上海期間,他埋頭治學,繼續攻讀獲碩士學位,抗戰勝利後從事律師和法律教育工作,1949年後,因有參加東京審判的同學留在日本美軍基地工作,在曆次政治運動中被鬥,一度連生命都無法保全。
周承文,1969年後回老家湖州鄉下做村文書。1980年代末,被聘到當時的杭州大學教書,成為浙江省起草涉外法律文件的專家,“寫的英文,就像報紙上印出來的一樣。”曾長期住在團結戶裏,共用廚房衛生間,每間房隻有七八平米。
王毓驊(1923—),美國印地安那大學的法學博士,在街道副食門市部工作了許多年,直到1980年代才到南京大學任教。
徐開墅(1916~1999),抗戰後的東吳大學教授,1979年後,他以上海社科院無編製的特約研究人員身份,為上海的法製重建殫精竭慮。1999年去世時,一些人才知道——他當了30年的中學教師。
“他們是無辜的。”2002年10月上旬的一天,在中國政法大學那間小小的詞典編輯部裏,《君主論》等名著的中譯者、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潘漢典先生對記者說。他今年81歲了,也是東吳大學畢業生中不多的從事法律教育的幸運者,他因接觸蘇聯法律較早,幸而躲過了那場災難。
潘先生談到動情處,他甚至落淚了,為他那些受難的師長和係友。
1997年7月29日在上海的部分《元照英美法詞典》審訂學者合影,左起分別為潘漢典、周枏、盧繩祖、許之森、蔡晉、徐開墅、高文彬、浦增元、郭念祖諸位先生。
▋他們被忽視的代價
“有著上千年曆史的英美法,是與大陸法並行世界的兩大法係之一。”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生、美國斯坦福大學法學博士、中國駐海牙國際法院前法官倪征燠(1906~2003)說,“它被廣泛應用於美、英及澳大利亞等英聯邦國家,以及中國香港地區。目前,聯合國國際法院運用的司法程序依據英美法;國際貿易的基本規則同樣依照英美法。”“正因中國沒有英美法詞典,我們誤譯了很多東西。”
中國首位國際大法官,東京審判親曆者倪征燠先生
潘漢典教授用了一個例子,來說明一個完備權威的英漢法律詞典的重要性:Asylum——政治庇護權——一個世界通用的法律術語,卻被我們譯成居留權,而且寫進憲法,一錯30年,從1954年-1975年-1978年最後到1982年,錯譯均沒有被發現。到1985年時才得以改正。
據介紹,中美入世談判多次陷入僵局,與雙方是用兩種概念說話有很大關係。而在實踐中,因沒有嚴謹的英美法律詞匯漢語對譯詞導致的教訓,同樣不在少數。
1990年代中期曾發生過一件事,國內某銀行給美國方麵開了十幾張匯票,因具名問題,美方最多可以領取100億美金。這一下中方急了:精通英美法、英文又好的中國律師在哪裏?最後,高宗澤律師(時任中國律師協會會長)臨危出征,最終不辱使命,為中方挽回了損失。但辦案經費也高達人民幣九位數。
1993年,薛波正在中國政法大學讀研究生,某天在查資料時,他和同學突然發現:國內居然沒有一本適用的英漢《英美法詞典》。詞典該怎麽編?誰也沒經驗,就摸著石頭過河。
最初,在中國政法大學某間宿舍內,從早上8時到深夜,幾十名年輕的法學者奮戰了兩年,一些初步成果,終於辛辛苦苦做了出來,但拿給那些有深厚英美法學養的前輩學者們一看——幾乎都過不了關。這不是他們的個人問題,在把英美法教育傳統人為割斷幾十年後,要想重新接上這條法律文化的血脈,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薛波從一個偶然的機會了解到:一批東吳大學法學院的前輩今天仍生活在上海,最合適的審稿人找到了!
▋嚴謹和精神的力量
很多年過去了,薛波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拜望老人們的情景:在盧峻先生那間小屋中,盧先生顫巍巍地坐起來,斜靠在破舊的藤椅上,薛波說:“不管什麽原因,世人可能會忘了您,現在也確確實實忘了您。”老人的聽力已嚴重衰弱,薛波隻能半跪在地,伏在他耳邊說,“但您不僅有精深的學問,您還是一個時代學術高峰的象征,請您務必要參加我們的工作。”
風燭殘年的老人靜靜地聽著,渾濁的淚水從眼眶中流出,“我答應你。”
在華東一帶,薛波共找到了14位老者參與《英美法詞典》的編輯工作,除了以上提到的,還有許之森(1930年代上海律師工會監事,解放後一直以中學教師為業)、蔣一平(1979年前為新華書店店員,1980年代後成為華東理工大學外語係主任)……
審稿老人的平均年齡為84歲,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後的奉獻。
老人們以極其嚴謹的治學態度投入了工作。一個例子被薛波們引作範例:僅為了審訂一個詞條——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Law(美國法),盧繩祖先生就為其寫下了2000多字、長達6頁紙的注釋。結果,近90歲高齡的老人得了腦痙攣,被送進醫院。
周枏先生的手高度顫抖,已無法將字寫清。他便委托80多歲的夫人——1930年代的經濟學學士,將改正後的稿件一一謄抄。
為了校訂一個詞條,盧峻先生把另外一位老先生請到家裏商榷,當著薛波的麵,兩位老人竟然激烈地爭執起來。
王毓驊先生目力已衰,必須借助自然光看稿子。但他家中又沒有陽台,每次看稿,都必須往幾公裏外的女兒家。
而潘漢典先生在手術前的48小時,仍掛著尿袋審稿。
是什麽使得這些耄耋老者不計功利地投入到這項事業?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而言,詞典出版也好,不出也罷,都已是“寂寥身後事”,即使可能會有的現世聲名。
“不為什麽,我就應該幹。我作為一名比較法教授,中國有這樣的事,我當然要去做。”潘漢典先生對記者說。
潘先生母親在抗戰中家破人亡,去世時,留給了他兩句話:“你要做一個有益於社會、仗義執言,無愧於你父母的中國人。”
潘先生以促進我國法學和法製建設現代化為目的,致力於介紹當代外國法學,投身英美法詞典工作即其一端。他說:“其他,我沒什麽好說的。
▋幾乎沒人要求署名
留給薛波的是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
他多次向記者提起老人們在上海第一次開會的情景,那是1997年,十幾個東吳老人聚集在淮海路上海社科院一個小會議室裏,5月的上海已經很熱了,會議室沒空調,房間悶得要命,老人們卻討論得很熱烈。會後,薛波要找一家好點的飯館吃飯,老人們死活不答應,“很好了,很好了”,每個人都這麽說,最後進了家快餐店,一人一份盒飯,10塊錢,老人們卻吃得很香。
幾乎沒有人要求署名,盡管他們都知道,這一定會是一項青史留名的事業,“千萬不要署名,我年輕時就這樣。”潘漢典先生和薛波去看望盧峻先生時,盧先生拉著兩人的手多次叮囑,不僅如此,就連600元審稿費盧先生都捐給了編輯部。
他們銘記著東吳大學的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老東吳大學校門
▋誰來承認他們的價值?
在近30年的被管製、被流放生活中,幾乎每位老人的心靈都受到深深的傷害。除了寶貴的時光,被剝奪的,還有他們的才華和智慧。學者以學和思為業,然而他們卻被迫停止學習和思考了近30年。
薛波曾多次到過每位老人的家,幾乎每個老人家裏都看不到書,那時是不敢有,現在則是沒錢買。審稿時有時為一個詞甚至要去開架書店查閱。“並不是我有什麽能力說服了他們,而是他們的生命被埋沒太久了,他們已經感到,自己的才學將隨著身體的衰退而喪失,他們無法拒絕生命的召喚!”
老人們的奉獻,唱響了一曲生命的讚歌。“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需要榮譽、尊嚴和承認。”薛波說,“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努力工作,是在響應他們內心深處的悸動。”
盧峻先生去世後,在葬禮上,他女兒再三向薛波致謝:“謝謝你們,我父親一生的價值,通過你們得到了承認!”
薛波曾多次到敬老院看望蔡晉先生,“我每次去看他,他都非常高興,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孩子般的笑容,不停地想說話,他看著我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很希望能把他的所學,奉獻於社會,很高興他的存在對他人有價值。”
可是,幾乎沒人關注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薛波曾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西裝革履,麵目清秀,一個曾經的翩翩英俊少年。誰能想到他的晚景竟如此淒涼。
不是所有東吳老人都接受了薛波邀請。一位耶魯大學法學碩士、1941年就拿到巴黎大學博士學位的老人用一封信作了拒絕:“我一隻眼失明,不能看了,而且這麽多年不搞法律。”
薛波也遇到了一些他難以理解的現象。一位東吳老人把自己的專業知識,甚至遭受的苦難,全都忘得幹幹淨淨,薛波說:“她越平靜,越不反省,我越覺得我們的可憐,是什麽力量能使得一個人徹底轉向,把過去生活的所有痕跡都抹掉,一點也不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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