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

yoooook 2月前 ⋅ 69 閱讀

 

 

楔子和氣氛

2017年10月1日的前一天,我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電話裏聲稱自己渾身不舒服,說是可能得了什麽病,叫我十一假回家帶她到寧南醫院去看看。我趕緊收拾了衣物,當天就出發了。下車已經是下午六點,叫了一輛私家車將我載到了家裏。像我這種被以往各種家庭變故嚇慣了的人,已經變得精神薄弱,抗擊打能力已經完全喪失。

 

懷著忐忑的心情進了家門,發現母親正在廚房裏忙碌著,我說了聲色倆目,母親應了一聲,滿臉笑意。我上下打量見母親精神氣很好,難不成是偽裝的?我問母親哪裏不舒服,趕在假期結束前趕緊治好。母親這時候才說自己並無大礙,隻是長久不見我,心裏想念,騙了我回家。我心裏的石頭算是放下了。母親說她自己沒病,招呼我回來主要是給我看看病。

 

母親聲稱在固原市某地有一個神算子阿訇,能瞧出一個人的未來,很多人不遠萬裏到這阿訇處算命看病。我告訴母親,《古蘭經》裏是不允許穆斯林算命的,這怎麽還冒出個算命的阿訇,倒打一耙了。我無意於參加這樣的“麵試”,更不相信這種算命謀生的人。但母親一再強烈要求我必須去算一下,為看個新鮮,我答應了。

 

第二天我與母親以及二姐三人到了那阿訇的住處,我本以為大家排著隊跟買油條一樣的熱鬧呢,沒想到門可羅雀。不過的確也有二三人在屋裏讓阿訇瞧著,我倒是很好奇這阿訇到底是哪路神仙。等到那一二人告辭了後,我們三人被邀了進去。我本以為那阿訇應該是仙風道骨一般,白須飄飄,是精神矍鑠的老者,不料看到的是一位皮膚黝黑,眼光狡黠,披著一身鑲著經文黑褂的約莫三十歲出頭的男子。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厭惡:好好一個大小夥出去賺錢不好,非要在這裏騙人呢?但我還是收住了自己的不悅。這阿訇問我們家誰看病,我母親把我推了上去:“我兒子!”

 

那阿訇叫我坐在了他對麵,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最近腎虛。我想這家夥覺得我這個年齡的小夥子正是火氣旺盛的時候,如果日夜操勞肯定難免腎虛。我見招拆招告訴他我很好,這家夥一看撲空了就問我現在和對象處的怎麽樣,我母親插話“我兒子沒對象!”

 

這阿訇借機說道:“他有,他知道,他以前有!”。我心想這不是廢話嗎,我這個年齡的人大約八成都有過戀愛經曆,還用得著算。我已經分手很久了,何必問我和對象處的怎麽樣呢?看來還是亂算卦。頓時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母親借機問阿訇我什麽時候才能處到對象,這阿訇自信地說,處到對象沒問題,對象肯定有,不用擔心,明年差不多。母親對這個答案很是滿意,然後緊接著問了一下我未來前途如何,是不是能考上公務員當官。這阿訇也說沒問題,明年就能考上,叫我母親不用擔心。可是我心裏的厭惡已經完全升騰了。

 

我大學畢業連學位證都沒拿到,考公務員,估計門兒都沒有。這阿訇可真是信口就來,光撿好聽的說。就這幾招就把我的命算完了。緊接著我母親問她自己以後情況如何,是否順利。那阿訇看了看我母親的手,肯定的說往後都沒啥災難,等著享福即可。臨走前我掏了五十塊錢給拿阿訇,就當是給了個谘詢費。那五十我本是一萬個不想給的,因為這是明知被騙,還得是心甘情願,令人心裏非常不爽。出了門沒幾步遠我就告訴母親和二姐,這種命我也會算。這所謂阿訇年紀輕輕就坑蒙拐騙,成什麽體統。

利用回族婦女大多數宗信教門,宗教信仰觀念濃厚,抓住時機,打著宗教的幌子,假裝阿訇的身份算命盈利。但是想想母親作為一個穆斯林倒的確是尊主教誨,一生待人溫和,寬容大度,每日禮拜從不中輟,我就沒多說了。母親在她自己的尺度裏做成了最好的樣子,有自己的精神依靠,我還是能夠理解。畢竟骨子裏我也是一個穆斯林。

 

算命後我們就回了家,算是了結了母親的一個心願,我想著過兩天就回銀川工作。可是不料,一切並未如那阿訇算的那麽順利。

 

回家當晚母親下樓不慎扭斷了腳骨,其時我正在睡覺,聽到母親的呻吟,醒來後看到母親在做禮拜,做完後就癱坐沒能起來。我意識到情況不容樂觀,趕緊送往了醫院,一經檢查腳骨碎了三處。打了石膏,當晚十一點多回了家。母親仍舊在疼痛當中。連續三天冷熱換敷,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也將我累到了。清醒後我意識到,回去工作的可能性不大了,而後的兩個多月,我與母親朝夕相處,照顧起居,做飯,服藥和購置生活用品。

 

母親的骨折的消息不脛而走了,前來看望母親的親戚朋友每天都有,有拿五六百的,有拿一二百的,也有帶慰問品來看望的。母親每天算著有誰來看她,還有誰還沒來,母親這些年看望過的人太多了,她心裏有一本賬。這穆斯林一旦有個大情小事都少不了慰問金和份子錢,這年頭巧立名目收錢的方式多了去了,慰問金是最傳統的一種。除此之外, 親戚誰家頭胎生了個兒子,也得拿錢去看,動輒五六百。誰家搬進了新房子,要“攘院”,親戚朋友又得拿去攘院錢道賀,動輒好幾千。親戚朋友一多,一次攘院就能收入二三十萬,一本萬利。

 

所以這年頭大家都好建個新房,搞個攘院的活動,收攬點錢。要是家族一大,光各種婚假喜事一年到頭不能消停,這種大事情,血親動輒就得拿好幾萬。還有更奇的,從監獄裏出來了,也立名目收錢,其名目是坐牢受苦了,出獄需要親人的關懷。回族的生存文化裏凝聚著中國傳統族親文化的特征,同時還有宗教信仰的連結,這兩者像強力膠一樣把每個回族穆斯林都巧妙的粘連為一體,大小諸事的操辦即要看家族門楣的集體態度,也要有其宗教的合法性。

 

我的舅舅半個月後終於來看望我母親了。他們二人之間本有間隙,這下終於緩和。母親對舅舅說:“阿舍的日子快到了!”,母親隻是隨口一提,舅舅隻是“嗯”了一聲,兩人就沒了下文。所謂的“日子到了”是指一個人的祭日快到了。阿舍姐是舅舅的大女兒,去世至今已經十年。

 

三姐的秘密

2017年10月1日的前一天,我接到三姐的電話,她在電話裏告訴我說母親身體不適,她沒有時間回來,讓我回家看看情況。我告訴她我已經知情了,正打算回家。和三姐寒暄了一會兒後,她終於講明了她打電話的另外一個意圖。

三姐說如果母親身體的確不適,不能動氣傷身,我繼續替三姐隱瞞她的秘密。

如果母親並無大礙,我可借著回去的機會,適當地給母親吹吹耳旁風。

我替三姐保存這個秘密已經兩年多了。她希望她碩士學業完成後,找一個恰當的時機把這個秘密抖給家人。現如今,她已然實習結束,開始了幸苦的找工作之旅,也開始考慮她自己的人生,也就想著把她的實際情況擺到明麵上來。

我回到家以後,看到母親並無大礙,而且精神不錯,想著找個機會把三姐的情況跟母親適當地透露一些,看看母親的態度。但始終沒有個合適的機會,主要是我不想破壞母親的心情。隻和母親約定第二天去固原某地拜訪那位算命的阿訇。

當天母親的侄女女婿家給我們家發來了“照會”,這女婿坐了幾年牢終於出獄,給親戚們都發了信息,宴請大夥去家裏聚聚,其實目的很明確,就是讓大家拿點錢去看望一下他。於是第二天,順途前往了該親戚家,慰問了一番。這親戚正好是舅舅的二女婿,是舅舅家眾多拿不出手的女婿之一,不過相對於阿舍姐曾經的“那些丈夫”而言,算比較優質的了。宴請在客廳,為數不多的七八個親戚圍坐在一桌吃吃喝喝,女人居多。

大家似乎都並不關注這女婿的監獄生活,話題總是偏往一些更遙遠的事情上。等到這女婿離席之餘,幾個中年婦女才能偶爾穿插幾句聽起來有些揶揄的話,不過大家一致認為這算是舅舅家的女婿裏能拿得出手的了。而後大家串聯到了阿舍姐的故事上,但每個人都說著不一樣的版本。這些中年婦女們毫不吝嗇地使用著各種各樣的誇張句,描述阿舍姐的悲慘命運,時不時地補充一句“真主啊!”。阿舍姐的悲慘命運快被大家夥兒消費了十年,每每談及,大家夥兒都忍不住歎息,仿佛這時候的同情和惋惜能於事有補一樣。

 

不論話題能扯出去多麽遠,她們總能又聊回來,關於阿舍姐的故事,已經將我聽得完全思路不清晰,聽婦女們說著,我在腦子裏盤算整理著。仿佛阿舍姐結婚了七次,又貌似是四次。婦女們一直沒有按照時間的順序來說阿舍姐的經曆,我稀裏糊塗的聽著,其中的一個故事卻讓我有了點意外之喜。我心裏盤算著這個故事,這個與其它幾次婚姻完全不同的經曆。我想,若不是三姐的秘密,我不會太在意阿舍姐的這個經曆。

這樣的慰問,終於結束了。下一站是拜訪那位阿訇。

阿訇告訴我明年就可以找到對象,事業也會有所成功。母親喜出望外,緊接著向這位算命的阿訇詢問三姐的情況,問三姐畢業後家庭事業會當如何。阿訇聲稱因本人不在,所以沒法給算。隻是仿佛象征性的敷衍母親說往後一切都會好。這也是個令母親愉悅的答案。

回到家後,一切並不如阿訇所預言,母親骨折了。母親是一個呆不住的人,躺在家裏的每一天都顯得煩躁,容易動怒,我想三姐的情況暫時沒法說了。不過適應了一周後母親的情緒逐漸緩和了過來,來往看望母親的人很多,這讓母親很欣慰。尤其是舅舅的到來,讓母親很安慰,當年因阿舍姐的緣故兩人有了嫌隙,倆人本打算著這輩子互不往來了,沒想到母親這一病,卻又把兄妹情給挽回來了。舅舅是個不善言談的人,總是故作高深的樣子,凡事要麽點頭,要麽抽煙,除此之外永遠沒有其它表態。當母親提醒舅舅阿舍姐的祭日快到了的時候,舅舅也隻是抿著嘴抽煙,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給母親吹耳旁風的機會。

 

阿舍姐的一次特殊經曆

舅舅家在七營鎮開著一家鞋店。阿舍姐離婚後,又回到了娘家,作為一個大家眼中的廢人,阿舍姐能為娘家做的貢獻就是去鞋店裏看店,賣鞋子。並等待著下一段婚姻的到來,或者說等下一個機會的到來。

有人看到阿舍姐與一陌生男子時長往來,似是在約會。好事者將這個在他看來勁爆的消息透露給了舅舅。他懷疑那名男子是一個漢族,為了確信這一點,這名好事者每日緊跟阿舍姐,並確定了那男子的身份和家庭住址。核實了一切信息後,將這個話兒帶給了舅舅。而此時街頭巷尾的流言也慢慢的散開了。這一個本身就難再嫁出去的女人要是和漢族有染,往後更是嫁不出去了。

 

於是,舅舅攜家帶口,前往那名男子家中找事。強大的陣容果然威懾到了那男子,男子沒想到自己談了一場戀愛竟然差點遭遇了諸人的圍攻。舅舅此舉隻為證明阿舍姐的清白,聲勢浩大實則是為了掩人耳目。舅舅不能讓倆人的戀愛真的發生了。舅舅問那男子是否與阿舍姐有染,眾目睽睽之下,舅舅等著男子的正確答案,飽受驚嚇的男子果斷的否認了這一點。這一否認正中舅舅的下懷,舅舅就是要讓現場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女兒沒有和漢族男子有染。這個目的隻要是達到了,阿舍姐以後再嫁也就沒什麽問題了。而後,舅舅把阿舍姐從七營鎮領回了家。等待有人做媒再把阿舍姐嫁出去。

 

與母親的周旋

母親是個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會說不盡的人。母親一口氣講完了阿舍姐的所有情感經曆和人生遭遇。而我在乎的就是阿舍姐的那段“特殊的人生經曆”,因為這能為我所用。我循循善誘,急切的把母親往我的思路上引導。我跟母親說“如果當初舅舅不去破壞阿舍姐的那次自由戀愛的話,阿舍姐的下場就不會那麽慘,事情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知道我的邏輯似乎非常奇怪,也很牽強,但這是為數不多的活生生的案例,能夠為三姐的秘密打前陣,然後讓母親意識到個人的幸福和自由應當由個人自己去抉擇,舅舅主宰了阿舍姐所有的一切,到頭來呢?但我還是說得太過於高大,甚至有些晦澀。我反複的強調著阿舍姐悲慘的遭遇,她的那些經曆,用了各種各樣的誇張句,讓母親意識到這一點。我甚至把一切的罪惡和罪責都不加摘選的歸在了宗教信仰裏。“隻能娶進,不得嫁出”是慕斯林所有習俗裏最被看重的一點,我想嚐試告訴母親,正是因為這樣的教條才使得阿舍姐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婚戀,才使得有了最後那樣的下場。但是母親始終沒有意會我的意思。

 

母親卻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在了阿舍姐的那些婆婆身上,我知道母親為什麽會這樣認為,因為母親有過類似的經曆,或者中國的大多數婦女都有過這樣的經曆。母親講述的阿舍姐的故事裏,幾乎所有的婆婆都是惡人的形象,我就像是在聽自己奶奶的故事一樣,他們的形象一點區別都沒有。母親是意會不到我想表達的意思了。

“如果我三姐找了漢族男朋友呢?”我心裏暗問母親。

 

莧麻河人的幾個故事

我問母親,舅舅何以那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呢?母親反問:“你自己的老子對你們姐妹幾個怎麽樣?”

邏輯在母親的心裏就是生活經曆的“次序”,因果也因此而來。舅舅那般的對待子女,隻不過是因為他的母親我的姥姥也是那樣一種人。母親告訴我,她本還有一個姐姐,在這個姐姐一歲多的時候的一個冬夜裏,被凍死了。姥姥嫌棄女孩,趁著姥爺不在的機會,把這女孩扔到了屋外,那是個寒冷的冬夜,一夜過後,那孩子便凍得硬邦邦的了。姥姥第二天順手拎出去就給埋了。肚子裏的母親危在旦夕,因為這個姐姐的死,姥爺此後駐守在家裏,直到母親降生,長大成人,直到出嫁。母親出嫁的時候才十六歲,阿舍姐也是十六歲便嫁作人婦了。

 

母親與阿舍姐關係要好,因為類似的遭遇讓她們惺惺相惜。“重男輕女”是母親一直在強調的,母親憎惡這種重男輕女的思想。母親的講述讓我想起來了我們村裏的一個婦女,她大約與母親同齡,和自己的女兒一起坐著月子,就是為了生一個兒子。可結紮隊也有自己的指標,來一個村不結紮幾個婦女那是不行的。於是這個婦女把家裏十多個孩子能打發的都打發去了親戚家,剩下的三四個就分攤給和自己一起坐月子的女兒,自己兩個,另外一兩個暫歸女兒,讓自己最小的女兒管自己的大女兒叫媽,完全沒有什麽違和感。更戲劇的是,為了以後不那麽麻煩就直接把最小的孩子歸到了女兒的戶口下,所以在戶口上,事實上的姐妹卻成了母女。

 

母親說罷姥姥的故事,緊接著在她的邏輯裏又引出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老頭。母親說這個叫楊誌海的老頭前不久剛剛去世,死的方式很是離奇。這老頭年輕的時候,有一大愛好,就是捉鳥。捉住了鳥就挖了眼睛,挖完了再放飛,看著鳥在空中亂撞直到最後死掉。老頭就是以此為樂。當他老了的時候的一天,正推著木駕車勞作,不料眼睛突然間瞎了,直將車推進了水窖裏,連人也一並跌了下去——摔死了。母親描述說那老頭的兩隻眼睛也崩了出來。我無法判斷真假。我最了解的不是真相,而是母親所向往的因果報應。

 

但是我知道很多人,我身邊的很多人,按照母親的邏輯應該遭報應的卻都沒有。母親嘴裏那些罪惡的婆婆,阿舍姐的那些婆婆,沒有一個遭遇到什麽報應。所以那眼珠子最後崩出來的楊誌海,巧妙的點綴在母親的經驗世界裏,成為了一絲對人的安慰。

在母親看來,最應該遭報應的是我的父親。

我心裏暗問母親的那個問題,那一刻轉問向我的父親。

 

三姐的反抗

因為母親的身體,遠在陝西上大學的三姐也終於趕了回來。趕回來的前夜,她同我通了電話,問我是否已經給母親吹過耳邊風,而後叫我不需要再說了。因為她也想通了,橫在她麵前的巨大障礙不是母親,而是父親。

她將自己的情況如實告知了父親。

父親暴跳如雷,他說:“這世上的回族都死光了嗎?你要是找個漢族,我就宰了你!”父親的言論還沒有結束:“這整個家族裏,我是老大,把女兒嫁給漢族我的麵子往哪裏放?!記住!我的麵子最重要,你們幾個人的小命也不抵我的麵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還在回家半路上的三姐已經戰戰兢兢,瞬間連回家的勇氣都沒了。

我與哥哥在微信裏告訴三姐讓她等,等十年,因為我們相信三姐總比父親活得久。

母親問我和哥哥如果三姐嫁給了漢族,還怎麽做回族,要是跟著一起吃豬肉怎麽辦?也不管嗎?

我想給母親講道理,掰扯清楚道理,雖然一切都是徒勞。哥哥一句話就把所有的道理都說完了:“她嫁給了漢族,要是吃豬肉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說:“現而今的回族一個個喝酒喝的顛三倒四,賭牌賭的六親不認的大有人在,這些觸犯的教條比吃豬肉性質嚴重得多的多,怎麽就沒人管呢?父親喝酒比誰都喝得痛快怎麽不自律呢?”

母親說:“那是他的事情!”

那些自己做不到又處處強求別人的人永遠是聽不進去道理的。

三姐回來後,匆匆看了眼母親,就又離開了,前往了陝西。她在微信裏告訴我們她打算繼續讀博士。我想她是打算等下去了。

 

便宜的阿舍姐

我已經放棄了去說服我的母親,我讓她把阿舍姐的故事,一切的經曆跟我再重說一遍,我有很多的不解,那些在我腦海裏支離破碎的故事,我隱約覺得它們還會發生似的。

在阿舍姐十六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即我的舅舅就把她給出嫁了,舅舅急不可耐了,這一點隨了他母親的性格,看著女兒心裏就不舒心,所以趕緊找了個主兒就打發走了阿舍姐。阿舍姐就這麽出嫁了,急發的聘禮舅舅收取了約2000元,在當時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錢,這種錢一般而言就指“女兒的價格”。阿舍姐嫁給了同是莧麻村六隊的一戶人家。舅舅是五隊的人,也就是把女兒從五隊嫁到了六隊,算不上遙遠,不過這親家在寧夏吳忠還有一處院子。

這女婿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除了賭博算得上是一技之長外,別無他用。一而再再而三的賭博就變得一無所有了,這一無所有的人暴戾之氣焰就濃烈,家暴媳婦兒就成了無能最好的宣泄方式。阿舍姐在生了一個女兒後就不堪重負,逃離了婆家,回到了娘家。娘家哪裏有她的容身之所,好不容易潑出去的水又來了,舅舅和舅母無奈隻能再打發回去。就這樣來來回回數次後,阿舍姐徹底離開了婆家。那女婿在外欠了一屁股的賬這又沒了女人,讓這婆家一家心裏不得誌。這千千萬萬的錯誤就歸結到了這個動不動往娘家跑的兒媳身上。女婿自是帶著家夥就趕來了舅舅家,人可以不交,這禮金退了一切好說。可我這個舅舅也是個愛錢的主兒,大家都不想人財兩空。兩家人針尖對上了麥芒。這六隊的人跑到五隊裏行凶鬧事可怎麽得了,礙於在五隊的門檻上,這六隊的女婿沒能搞到說法,就打道回府了,這一回去就醞釀著報複。

一次阿舍姐外出幹農活,正碰到了六隊婆家一家人,兩隊人馬對陣了起來,這女婿家把阿舍姐生生奪了回去,沒再安頓到六隊的家裏,而是直奔到了吳忠。到了吳忠後這婆婆家便把阿舍姐賣去做了小姐。這女婿就靠著從阿舍姐賣身身上來錢,給自己還債。阿舍姐在嚴密的監控之下屢屢不得脫身,除了上交錢給女婿外,自己偷偷攢了千把塊錢伺機逃離了吳忠,自此之後就再沒回婆家,卻是又回到了娘家。娘家照舊收留了阿舍姐,這第一段婚姻結束了。

那時舅舅家在七營還經營著一處鞋店,四處打聽著能托付阿舍姐的人家,終於待到了媒人說媒,將阿舍姐就近嫁到了七營。

不同於莧麻,七營較為繁華。於是阿舍姐的禮金也就跟著水漲船高,舅舅根據行情要了個把萬,就把阿舍姐“打發”了。七營這個地方有水田,水田好出莊稼,阿舍姐嫁到了這裏生活漸漸有了起色。阿舍姐自己的舅舅家也在七營,後來阿舍姐的舅舅搬到了新疆,就把自家的院子和田地交由了阿舍姐打理,算得上是請來阿舍姐給自己家看門。阿舍姐搬出了婆家與丈夫生活在了她舅舅家。生活的起色對阿舍姐而言是難能可貴的,不過幸運並沒有延續多久,阿舍姐的不孕慢慢就招致了婆家的反感,尤其是公公等著抱孫子,這一沒孫子,兒媳的價值對於婆家而言就蕩然無存了。阿舍姐必須把握住現在的生活,她拚命的養田種地,收拾莊稼,再轉賣成現金就到各處看病,治療自己的不孕。什麽中醫偏方,傳統療法,去大醫院會診等等挨個試了一個遍,卻是無功而返。整整七年的賺錢治病之路,最後走到了婚姻的盡頭,阿舍姐被離婚了。經營了七年的家庭轉瞬沒有了。丈夫從阿舍姐舅舅家的院子裏搬走了,獨留了阿舍姐一人。種地看門都沒了意義,阿舍姐離開了院子,什麽也沒帶走,重返了娘家。

正如母親所言“臭肉都有臭蒼蠅”。這個時候的阿舍姐就成了臭肉,舅舅家等著誰家的臭蒼蠅能聞著味兒過來。功夫不負有心人,舅舅家終於等到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主兒,這男人離過婚,家裏還有一對兒雙胞胎,正愁沒人來照顧。如今的阿舍姐不能生育,去了正好可以給人家照顧孩子。誰也不必嫌棄誰,就匆匆把阿舍姐嫁了過去,這是一個叫李旺的地方,屬於寧夏吳忠市,也是一處鎮子。母親說阿舍姐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打理著這對兒雙胞胎的生活。阿舍姐是個愛孩子的人,因為自己再不能有孩子,自己的親身女兒又不能得見,就把這對兒雙胞胎照顧得像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母親說阿舍姐一次出門串門,回到家後婆婆就關了大門,不讓阿舍姐進入。最後婆婆打開了大門放阿舍姐進入,那裏料到阿舍姐剛一進門就被婆婆一棒打倒在地,而後一直打倒半死。等丈夫回來後,這婆婆又夾雜是非,唆使丈夫再一次施暴。往後這樣的暴力就再沒少過。據母親說阿舍姐一次借故出門幹活,背著背簍和鐵鍬出了門,然後就把農具扔在了馬路上,逃回了娘家。與阿舍姐最親的是母親,阿舍姐告訴母親說那婆婆埋怨她浪門子丟人,說她去別人家偷男人。阿舍姐說自己僅僅是出門看了看吆喝賣西瓜的人,湊到前頭詢問了一番,僅此而已。

就這樣,阿舍姐成了這個婆婆口裏的蕩婦,成了老女人嘴裏的蕩婦,也就成了所有人眼裏的蕩婦。

阿舍姐再次回到了娘家。

 

與母親的對話

阿舍姐回到娘家後,被派到七營去看鞋店,就有了那次特殊的經曆。她與一漢族男子相識,互生情愫,約了幾次會,被人瞧見,後被棒打鴛鴦,給拆散了。當我了解了這整個的過程後,我曾試圖用阿舍姐這次特殊的經曆作為教材與母親掰扯過一番道理。

“如果我阿舍姐當初和這個漢族小夥子好了,我舅舅不要幹涉,不去鬧事,可能我阿舍姐就不會是後來那個下場……”我說。

“你阿舍姐後來的那個病,是以前就落下的估計,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我知道。不論是嫁給誰,都是那個下場”母親說。

“哪怕後來下場一樣,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怪也就隻能怪她自己,不會怪到她家人身上……”我對母親說。

“那個病其實那個時候能看好,你舅舅完全沒管!”母親完全不懂我說話的用意。

“我舅舅沒管,說不定那個漢族小夥子會管啊,如果嫁給那個漢族小夥子,起碼有個管的人!”

“那咋可能呢,回族咋能嫁給漢族呢?你舅舅是不可能答應的,除非你阿舍姐把誰都不要理會了,跟人家跑了,不要回來,那個漢族小夥子也沒那麽大的膽子!”

“那我舅舅就啥也不要管了,讓我阿舍姐自己自身自滅就行了!”

“自己的女子不管,跟著漢族走了,你舅舅以後還咋做人呢?如果你姐姐跟漢族跑了,咱們一家咋做人呢?”

“嫁不讓嫁,跑不讓跑,把一個人就那麽活活弄死就是最好的結果嗎?人命重要還是我舅舅的麵子重要呢?你經常說真主安拉是大能的,是萬善的,你覺得讓一個女娃嫁給漢族的罪行大還是把這個女娃弄死的罪行大?!”

“你現在說這個也是白說,你阿舍姐已經死了,你能說活過來嗎?!”

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告訴母親三姐的真相,這個時候母親對此還一無所知。

“你阿舍姐是讓那些婆婆給折磨成最後那個樣子的!”母親繼續說。

“那不是婆婆的問題,我奶奶對你也不好,你還不是活著呢?”我解釋。

“要不是因為你們幾個那時候小我也早都走了,我一走跟了別人過你指望你老子把你們撫養大連門兒都沒有,你的老子是個啥德性你還不知道?!你阿舍姐結婚的第一家,生的那個女子,跟你同歲,學都再沒上成,初中念完就到外頭混去了,抽煙喝酒全都學會了,我要是一走你們也是這個下場。娃娃,自己的娃娃咋能說丟就丟下呢?要不是你阿舍姐的那第一個婆婆壞,你阿舍姐也走不了,那一家子人都壞。要不是那個婆婆啥事都好好的!”

“我阿舍姐不論嫁給誰還不都是我舅舅說了算的?我記得我阿舍姐每次出嫁,我舅舅都收聘禮呢對吧?完全就是把自己的女兒賣了幾次,這個是我阿舍姐的錯?能是人婆婆的錯嗎?要不是我舅舅硬要嫁回族,我阿舍姐能遭遇那麽多的事情嗎?我舅舅要是後來不幹涉我阿舍姐和那個漢族小夥子的事情,說不定人家還能活得好一點,哪怕就是最後死了,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你說我阿舍姐最後死的那一刻到底怪誰呢?!”

“是你阿舍姐那時候在你舅舅家裏不呆了,十六歲的時候有了主兒你阿舍姐自己就決定嫁了,咱們這個地方的女孩,能自己把自己嫁出去嗎?家裏沒個家長誰來娶你呢?你咋不這麽想?”

“現在都啥社會了,現在的人能自己選擇了,對吧?”我說完自己都覺得沒底氣,因為,現在也沒幾個能自己說了算的。我在想,如果三姐的秘密最終全家都知道了會是什麽樣一個後果。這個後果仿佛是可想而知的。

我的父親和舅舅是一樣的人,幾乎完全一樣。

 

阿舍姐之死

 舅舅扼斷了阿舍姐命運的咽喉,阿舍姐隻能再次回到家裏。她已經三十多歲,她不像那些還有貞潔牌坊的寡婦,她的資本已經耗光,她隻能等一個與現在的自己最匹配的那個人出現。

那個人出現了。

那人是一名常年呆在監獄裏的人,一名偷竊慣犯。其妻子已經離去,還有四個孩子尚待照顧。這個家庭什麽都沒有,隻有孩子,這最是匹配阿舍姐的條件了。舅舅再次將阿舍姐出嫁,這次禮金唯有500塊錢,舅舅收入於囊中。這一次出嫁,阿舍姐嫁到了海原縣鄭旗鄉,彼時我家也在那裏,與阿舍姐有過更多的接觸。阿舍姐也樂於和母親為伴。阿舍姐的任務就是去照顧這幾個孩子,同以前一樣,阿舍姐仍然把這幾個孩子照顧的無微不至,並且讓沒上學的全去了學校。那時候我倒是去過這一家,這家裏最大的孩子隻不過十歲左右,是個男孩,幾個孩子住在簡陋的單房裏。

後來我得知阿舍姐在嫁過去兩年後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肚子裏有癆氣,這是母親的說法。肚子腫脹的像個球一樣,每天被病痛折磨著。最近詢問母親,母親說阿舍姐得的是肝硬化之類的病,我不知道肝硬化和肚子腫脹之間有什麽病理關聯。我隻看過照片,阿舍姐麵容憔悴,整個身體圓鼓鼓的。因為得了這種病,那婆婆顧忌到看病花錢的問題,趕緊打發走了阿舍姐。一分錢都不願意掏,埋怨舅舅家把一個病號打發給了自己。無奈,阿舍姐隻能再次回到娘家。

母親說看這個病就得到醫院裏去抽水,抽掉肚子裏的水,抽水了肚子才能不鼓脹,我顯然還是不知道這之間的病理原因。按說肝硬化那時候已經能夠治療,母親舉了她朋友的一個康複的例子。阿舍姐像皮球一樣被兩家人踢來踢去,沒人願意出錢治療,母親在電話裏告訴我說:“都盼著她死呢!,你舅舅也是。”隻聽母親說阿舍姐接受了幾次抽水手術。有一次是母親陪同前去,醫生告訴母親,如果再抽水一次,就把人抽死了。所以母親沒給做手術,把阿舍姐帶回了家。告訴舅舅和舅母不能再給孩子做抽水手術了,再抽就死人了。當然母親知道,阿舍姐的死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隻是不料舅母卻帶著阿舍姐去了另外一家醫院,給阿舍姐做了抽水手術。

阿舍姐去世了。

三姐回到了陝西,在電話裏,她告訴我一件關於阿舍姐的事情,阿舍姐死後,她的錢包裏留存著一張信,信紙是皺巴巴的半截作業紙。紙上是阿舍姐的女兒剛學會寫字的時候寫給阿舍姐的一份信。三姐給我複述了信的內容:別人都有媽媽,就我沒有媽媽,每當開家長會的時候,我都很羨慕,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陪我。

三姐說信裏還有錯別字和拚音,阿舍姐將這封信在錢包裏保存了十年。

如今阿舍姐的這個女兒已經遠嫁到了江蘇,過上了自己的生活,仍舊與我的母親保持著聯絡,但已經很少和舅舅家往來了。

 

我父親的歸來

我在家裏呆了近三個月,見母親病情好轉,終於動身回省會工作。

臨走的那天母親還躺在沙發上,她說讓我盡管走,不要太管著她,她自己完全可以料理生活。我搬出了行李箱,從臥室到客廳,母親看著電視,一言不發。

我看了看行李,眼裏淚水在打轉,又回身去了臥室,忍了忍眼淚才出來。

“要走了啊”我母親說。

“嗯!”

我提起來行李出了門,沒有做任何逗留。

下樓的一路泣不成聲。自從上學到工作,這是我與母親兩人相處時間最長的三個月,這三個月我們吵了不少的架,有很多的不愉快。我們在吃飯的問題上爭執,在待客的方式上爭執,爭執了很多。最後沒的爭執了。

我記得一次母親不聽我的勸告拖著病身要去禮拜,結果摔了一跤。

“你看看你!”我嚴厲指責。

母親摔倒在地上,抱著腿看著我,眼神很恐懼。那一晚因為這個眼神我沒有睡好覺,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從那個眼神裏走出來。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去扶她起來,而是指責。因為那個指責,母親三天沒和我說話。她說她不再需要我做飯伺候她,我賭氣,但仍舊每天做飯,把家務全部做完。一直到我們關係再緩和,重新開始有說有笑。

終於要走了,和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全在腦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有這樣的相處機會。坐在大巴車上我望著窗外,接到了母親的語音信息。

“你這一走,我心裏好重,好酸……”她說。

終於到了省城,我來到出租屋,調整心態,開始找其他的工作幹。

第二天,母親打來電話,泣不成聲。我感覺到不對勁,一定又發生了什麽,家庭的諸多變故已經讓我非常敏感和恐懼。母親在電話一頭聲淚俱下,她說我走後我的父親就回家了,父親聽說我走了才第一次回家。回到家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走了母親藏在衣櫃裏的慰問金。那些這幾個月收到的慰問金,是母親所有的家當。積貧積弱之家總是心酸。

我氣急敗壞,從來沒有那樣的氣急敗壞過,我打電話告訴三姐,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殺了這個人!

 

所有跟帖: 

^_^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4 bytes) () 08/29/2019 postreply 19:10:27

哈哈哈,當我們還在熬夜看球,人家都做冠軍紀念章了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1/2019 postreply 17:00:03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