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大涼山,被隱蔽的中國:我的西部自費支教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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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河| 遙遠的大涼山,被隱蔽的中國:我的西部自費支教經曆

 

作品結構:時空-第一課-黃泥巴-捉迷藏-故事課-方法論-孤兒-核桃林-猜朋友-重翅膀-電影課-農忙假-音樂課-村長-謠言-大象-地理課-馬小靜-語文課-幽暗-鴻雁-可能性-呼救-要有光。

 

 

前些天,夢裏,聽到孩子們在門口叫著老師。醒來,推開門,清晰的月光現眼前,不再見到一兩個裝著瓜果的袋子。當年,曾住過大半年的黃泥房子,有時,有學生門外呼喊老師,輕輕的,推門一看,不見蹤影,唯留一袋水果蔬菜:或土豆白菜或核桃梨子。

 

那些童真的眼神,是否安然無恙呢?滿天的星辰,如不眠的眼睛。你還好嗎?恍若問候久別的故人。

 

當年選擇大涼山深處的木裏藏族自治縣某村小自費支教,就是因為沒人願意去。年輕人誰不願意去那些風景優美的地方啊?了解過很多支教學校,凡居於如瀘沽湖、梅裏雪山等風景區,支教者往往趨之若鶩,一些艱苦真正需要老師之地幾乎無人問津。就要開學了,如果我不去,學生就沒有老師。

 

時空

 

1

2011年8月2日,北京西到成都,晚上9時52分。通宵無座火車,231元。到成都,再轉火車到西昌,汽車到木裏,再坐客車到黃泥巴村,再走路到學校,已是8月5日晚上八點。距出發,已經四天三夜。 

  

盡管之前對當地有一定了解,包括從相片中可見學校和村莊的破漏暗淡,但置身現場,環境的艱苦還是讓人吃了一驚。進出都是山路,學校是用紅泥和石塊徹的數間低矮一層小房,沒水泥地板,頂上是木塊、黑瓦片,下雨漏水,刮風掉塵土。沒洗澡間,沒自來水,沒專門的宿舍和廚房,沒像樣的廁所。

 

這小學校明顯是按照小學生的高度建的,木做的門窗也不例外,窄小而變形,門楣太低,還沒進學校“大門”就被重重的撞擊到了頭部,一陣眩暈,頭上起了小包。然後是我的宿舍小門,又重蹈覆轍一次,可能是破了。隨後進兩間教室,又碰了兩次,一摸,有點血。經過多天適應,有了心態的平和或謙卑,慢慢的走,低下頭。

 

用門口的大紙皮鋪在地上,將行李箱和大背包放上麵。然後到當地中年女教師李華老師處吃飯,所謂洗塵。李老師是蒙古族人,讀到小學六年級,在村小任代課老師,教一二年級的數學課,一月800元。木裏藏族自治縣是多民族地區,處於著名的彝藏走廊,所在村莊,苗族為主,還有藏彝蒙漢等族。

 

談起小學條件簡陋,今天九月要開四年級了,隻有三個教室,一個還是租來的。到時隻能周末補課。日後開五、六年級的話,必須增加新的教室和老師。報告已打上去了,但沒什麽回音。大家埋怨上級部門太官僚了,國家每年那麽多錢支持西部、山區、少數民族地區,都往哪裏去了。

 

事實上,撤村並鄉後,國家基本隻支持鄉中心小學。因為大涼山等地人口分散,有些村莊走到鄉中心學校,需要數天數夜,因而一般隻有一到三年級的村小的保留成為必要。

 

飯桌上沒太多話想說,說幾天沒睡覺了,準備回去洗個澡就睡。李老師說,你去哪洗澡呢?才知村裏和學校都沒地方洗澡。回來,用山上下來的水擦擦身,初步整理好東西,已是十一點。

 

宿舍地麵是泥的,無法打掃。許是怕漏雨和屋頂剝落,屋頂下拉了一張防水的塑料。天上下著小雨,有便意,無奈出來。外麵沒有燈,打著手電筒,

 

找了好一會,不知何處是李老師說的簡陋廁所。看不清路,路又不平,差得拌倒。地上有泥濘,隻得在山上找個地方解決。心想著怎樣拿東西找泥將大便掩蓋,但找不到什麽東西,隻得作罷。還好,經一夜雨水衝洗,第二天根本看不到痕跡。後來得知,這裏基本沒公共廁所,大家也是隨便找地方解決。 

 

第二天早上出門去找,才終於看到了所謂廁所。唯一的廁所在學校旁,要從學校後麵的小路穿過,周圍是野地,是木板隨便搭的,小而窄。如不經提醒,很難知道這就叫廁所。

 

廁所分男女兩邊,中間有木板隔開,彼此聲音互聞。男女兩側各有兩個蹲位,兩塊平衡的木板,蒼蠅亂飛,螞蟻臭蟲亂爬。我走了很多學校,大多是偏僻、經濟落後之地,還沒見到這麽髒和差的廁所。這唯一的廁所,全校近百名學生和兩位老師共用,因而經常需要排隊。

 

白天學生在校,大多時候是同時有兩人在裏麵。同時和學生一起上廁所一開始是有點不自然,但沒辦法。因不習慣與學生共廁而逃離支教崗位者,有些村小發生過,在此也發生過。

 

當學生問,“老師,你也上廁所啊”,然後兩個大小人同蹲那裏,或一大號一小號,都不太舒服。一個已在數個地方支教過的青年,就受不了這個幾乎完全沒有隱私的地方而呆不了一周就離開。也不必說廁所就在宿舍後麵不遠,可聞到臭味,並引來臭蟲。  

 

這個廁所問題,曾經一直想解決。但村幹部和學生家長不在意這事,口裏說著將來重建學校,肯定會建個像樣的廁所,又說孩子們都習慣了。當地老師家離學校不遠,她課又少,基本回家裏解決。作為外來者,我不能太強調自己的個人感受,以顯特殊與嬌氣,隻有不提此事。

 

2

初來一個多月,被可疑跳蚤、蚊子或其他小蟲等咬得全身不舒服,每每睡下,到淩晨一時就會癢醒,難眠,忍不住用手掻,一直到清晨。早上看到手腳多處紅點紅包,並且一天天增多,嚴重影響了精神與教學。搭了蚊帳,點了蚊香,用過殺蟲劑,各種皮膚藥,(經常半夜起來用)鹽水抹皮膚或開水燙等方法,包括太陽下暴曬衣被。初期個別方法稍有效,但很快就失效,直至最後適應了。

 

這或是外來者都要經受的入鄉門檻,這裏的空氣水土各種氣息,隻有呆久了的人才可能滲染至生命裏。小蟲們才是世世代代生於此長於此的長久居民。 

 

學校在山上,夜晚周圍都是不知名的小蟲小動物在叫,各種奇怪的聲音,有些可猜想是什麽發出的,有些根本猜不著。還有可疑的東西(老鼠?)將牆根幾乎挖空,推咬學生拿來的核桃等東西,有時是床底爬過,下床用鞋子用力拍打,又沒在。有時好像在裝核桃的紙箱子裏,將鞋子扔過去,也沒有。有時是牆角,有時可能在頂上的纖維布上,有時很難判斷在哪。

 

開始用手拍床板,或用手電筒照一下,它們會安靜一下,後來更是肆無忌憚,再敲擊,已不那麽湊效。聲音有些尖銳,還持續,讓人心煩。將窗邊與牆上的洞堵上,它們會從屋頂穿過瓦片進入,自由自在玩耍。

 

後來將食物類東西收拾好,有次仔細聽到有紙皮撕裂的聲音,應該是老鼠想找裏麵的核桃罷。當時手電筒還開著,這家夥真是猖狂。於是用力將鞋扔過去,果然看到一隻家夥落荒而逃,從牆上過去了。

 

有時不像是從裝核桃等食物類袋子或箱子傳出的,或是不小心有核桃滑落到床下或其他隱蔽處,被某種蟲子之類的尤物發現吧。幾乎無計可施,往往近似無眠到第二天學生到校,後來才習慣一點。

 

有時會有沙沙的聲音,似乎是有東西在爬動,又似乎是風吹動了東西,或是屋頂的塵土在掉落。偶爾還有咚咚較響的聲音在頭上傳來,應該是屋頂的瓦片掉落了,可知這危房質量。每次刮大風雨,真擔心這黃泥房子會倒掉。

 

3

到當地的第二天,起床較晚。第一次清晰看到學校及所在地,完全是一片高山所包圍的極狹小空間,不遠處是日夜奔騰的雅礱江,視野可及之處,沒多少戶人家,分散在山上各處。學校後上方不是太遠處有一塊大石頭,欲墜的樣子。我覺得它遲早要掉下來,可能會壓到學校上。 

 

雨剛停,學校和村莊滿是積水和流水,夾雜著垃圾,一股臭味撲鼻而來。我手上拿著垃圾袋覓尋不到垃圾箱,後來得知這裏根本不用垃圾箱。附近建水電站的企業,當地某組村民——組相當於之前的生產隊,後來生產隊撒消了,但這邊的組還保留著——,以及商店等無疑製造了不少垃圾,大多垃圾被倒在公路斜坡上,臭水夾雜著垃圾一直流向下麵穀底裏奔騰的雅壟江。昨天來路黑黑的全是泥濘,踱步艱難,隻得往回走。

   

下午到附近商店買了拖鞋、洗潔精、小手電筒等常用品。這裏的東西比北京還貴些,畢竟進貨不容易。隨後去了一家非常簡陋的藥店,店主是藏族阿姨,女兒20多歲,畢業於四川某醫藥學校,普通話說得很好。女孩說去年才來這地方,若是有好地去,誰會來這鬼地方呢?除了像你們這樣的支教老師,一般的好老師都不願意來。

 

回來發現教室裏的桌子太高,凳子太矮,連我坐上去都顯得過低。加上黃泥地麵很不平坦,對於好動的孩子而言,很易摔倒。白天進來,即使開燈也很暗。在一、三年級教室看書,稍有風吹過,頭頂總會飄下不少塵土。四周牆壁都是黃泥塗的,衣服碰上就會一層泥灰。可想當時建造這所小學時,設計和施工極其粗陋。

 

當地李老師回應說這學校是家長們義務工建的,孩子們是站著上課的。我感覺家長們根本不重視教育,當時還似乎提了一句應建一小房間,方便洗澡。她有些生硬的回應,當地人都不用洗澡的。

 

不需什麽熱水器之類的洗澡房,隻需一個小小空間,可容得下一個水桶和一個人,有出水口,即可。要不,根本就無法在教室或宿舍洗澡,學校這地方低,又潮,弄得水濕地了,更不好。

 

如此現狀,男老師還好,夏天晚上如果下雨,還可趁沒人時,來到操場上衝衝,但冬天呢?如果女老師就麻煩了。這個想法隻能有待數年後可能重建學校時才可能實現。

 

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沒法睡,從早上到傍晚都是上課,一般是八節課,二三年級什麽課都上。數學語文音樂體育作文美術地理科學講故事班會,你都要會。中午學生也在學校吃飯,要燒開水給學生熱早上從家裏帶來的飯菜,自己也得做飯,還得看著學生。 

 

有時剛躺下準備休息一下——其實隻是強迫自己,外麵都是學生,黃泥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很吵鬧,根本無法真正入睡——,就有孩子在敲門,誰和誰打架吵架了,誰生病哭了,誰要鉛筆本子了,就得爬起來。第一個月,精神幾乎接近崩潰。記得第三個月,有段時間太累,左眼出現一個黃豆大的較大紅點,也沒地方看,較久才散去。

 

最開始兩三周,睡不好,又忙碌,牙痛,身癢,學生基礎太差,難教,無人可訴,感覺非常艱難,完全是意誌在支撐。有一次去廁所時心有雜意,心想這地方怎麽長呆,出門時頭又撞著了,很痛,一摸,手上竟有些頭發和血跡。一照鏡子,頭發空了一小塊,擦了點紅花油。這算一種提醒,看來,心安平和才受歡迎。

 

本來至少還需兩個老師的,有些人聯係過,但要麽不來,要麽來了呆了不到一周就走。支教初期,心力交瘁之時,也想過逃走。或許就是因為,如果我也就此離開,孩子們就像被遺棄的小羊,這樣的情景教人不忍想象。

 

或許這就是命運對我的成全吧。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每一刻,無數喧囂,這一刻,唯我於此,無法逃脫,不容回避。一生僅僅一次,所謂回憶,亦然挽歌。

 

 

一課

 

開學典禮那天,我一一問過孩子名字,並將他們的一些特別征記下。當時,我本想問一個可能有些老套的問題,就是讀書是為了什麽,或為什麽讀書,所謂讀書的意義。

 

教育理念當然是很大的挑戰。你若隻是跑來玩的,即使到瀘沽湖這樣的風景區,也是呆不過一個月的。因你沒將心思放學生身上,學生會集體拒絕你的。到瀘沽湖那邊學校看過,條件很好,香港中文大學設計建造,電視網絡冰箱空調洗衣機宿舍廚房等應有盡有,又在村裏,但學生對新來的老師都普遍冷淡。後知這邊老師換得快,一月一個,學生也就見怪不怪了。老師沒耐性,學生自然不當一回事。

 

沒有明確的教育觀與價值觀,就像大多數(支教)老師那樣,以拯救者姿態出現,鼓動學生努力讀書,一定要走出大山,到外麵的世界看看。他們不知,隻有一個世界,千萬別坐井觀天,居高臨下。

 

讀書是為了什麽呢?這是教育的起點也是核心,在開學之初的班會上,就得和學生充分交流。

 

第一周班會主題有兩個,一是關於為什麽讀書。讓大家先說,有幾個學生說學到知識,將來找到工作,可以到外麵看看。大多學生對這個問題保持著沉默,或是因為,所在地方,還從沒人通過讀書真正到外麵去,或活得精彩。大多孩子隻讀完小學,能夠讀到中學的那麽幾個,後來也沒特別。

 

我說學習是為了將來的人生更加自由。首先什麽是自由選擇的人生,其反麵當然是隻能如此的、宿命的人生,“隻可以”而非“我可以”。另外是如何過上(擁有)自由選擇的人生,讀書讓這種可能性增加。即使你開個小賣部,也需會計算。到時你願意回來放羊,也沒所謂,關鍵是你願意。

 

學生大概對這種說法表示認同,但隻有幾個孩子眼裏有光。不能顯露出失望,要更有耐心,讓他們發覺到學習的樂趣,至少在求學期間。深山裏,祖祖輩輩都如此度過,要相信另一種可能,不那麽容易。

 

不刻意宣揚所謂外麵的精彩,但也不會刻意不觸及。如每周的電影課,外國和中國各地的大城市繁華景象常出現,但我和學生都把注意力(引導)放在劇情上。在其他場合,我也會講到城市等外麵世界的精彩,從而為他們將來可能的選擇增添全麵的信息。學生的未來是學生來決定的,老師隻是讓他們知道世界的全景與人生的可能。若是他們到時願意回來放羊,也很自然。關鍵是自由選擇。   

 

第二是關於什麽是教育。我對學生說,老師並不教你們什麽,隻是讓——引導——你們發現自己內心天生俱來的知識、智慧與善良的種子。這些東西不是老師給你們的,而是深藏每個人的內心,隻是被現實所蒙蔽。老師的工作就是幫助你們除蔽,你們才是教育的主體,老師隻是輔助。

 

比如善良,就是人的天性,是不用教的。一般人看到小孩摔倒了,都會主動過去扶。後來有些人失去了善良,與家庭、社會環境的影響有關。因此教育是讓你們知道自己本來就是善良的,你發揮出來就行,而不用他人教你什麽是善良和如何善良。

 

這個學生從沒聽過的新說法,讓孩子的眼裏有了驚喜的光,慢慢會激發內心的自信心與學習興趣,並會在師生間形成平等尊重的良好氛圍。學生對老師的尊重是因為知識暫時比他們豐富,以及人格的力量,而非強製性服從。平等是教育和人際關係的基石與核心。學生或許對這個道理一下子不那麽清晰懂得,但相信有一天會體會到。

  

以往一般關於教育的觀念就是學生是白紙,老師在上麵畫什麽就是什麽,這種灌輸論近乎將學生當作物,而非具有主體性的人。這樣的教育預設了教師是知識來源,是居高臨下而獨斷的。

 

12月14日,周三,晴。下午講了32課《好漢查理》,對於129頁中“雖然……但……”的句子,我說前麵與後麵是相反的,為一個轉折,強調的是後一個方麵,前一個方麵是一個對照。如前麵說好的方麵,後麵就說不好的,或相反。不能同時為好或同時為壞。

 

問到查理為什麽會改變,自己寫下了答案:查理受到誇獎,其善良的本性被喚醒。聯係之前的班會,每個人都有善良的本性,隻是有時它睡著了,遇到一些人與事,它就可能被喚醒。

 

 

黃泥巴

 

1

黃泥巴是離學校較近的一個組,人不多,一般學校也稱為黃泥巴小學,相對孤立在一邊。我平時除了外出到學生家家訪,偶爾到木裏縣城辦事,基本呆在學校,有時傍晚或周末會走出校門,到黃泥巴組一帶散步。

 

學生放學回家或周末,學校就顯得非常寂靜,除了奔流不息的雅礱江之咆嘯,就是山上各種小動物的聲音。

 

沒有網絡、電視、報刊,經常沒電。手機信號僅有移動可勉強用,但往往需要跑到山上才有信號,與外界幾乎隔絕。

 

生活單調,晚上除了備課、看書、寫日誌,與老鼠捉迷藏,為那條走過無數遍的山路增添終將消失的腳印外,幾乎找不到什麽能做的事。

 

偶爾會跑到日夜奔騰咆哮的雅礱江邊,感受這無際靜默山野之中幾乎是唯一日夜不休的變幻無常。如同山上孤獨千年的樹,水裏苦苦掙紮的魚,虛空中去留無蹤的風,我是大自然一員。

 

開學不久,有一次周末從新橋子家訪回來路上,不小心從山坡上滑落,暈了過來,過了好久才醒來,全身都是黃泥,所謂黃泥巴,名副其實。已是夜色彌漫,眼前是奔騰不休的雅礱江。與死亡近在咫尺,藏地和彝族都有水葬,生命來自水,回歸水,或許是自我的圓滿。回校路上,遠遠看到學生和家長,我躲了起來,以避免讓他們看到身上的傷痕和泥土。   

 

天顯得陰沉,雨將來了,我往學校走。路上準備將本地的新移動號碼發給家人和幾個朋友,因為舊號不用,擔心有事聯係不上,他們會以為發生什麽事。原以為發短信,不會顯示號碼所在地,這樣大家不會一下子發現我離開了北京。竟顯示無法發送,重發,依然發不出去。手機突然沒信號,顯示SIM卡沒注冊,隻得關機後再開。  

 

暫時作罷,但竟然收到了幾個回複,是有些人收到了,還是全部人?哪些人沒收到?有彝族模樣的陌生年輕人趕著馱著東西的驢子從不遠處經過,衝著我吹了幾聲口哨。不太清楚這是禮節性的打招呼還是看到我是外地人的一種挑逗。之前在木裏縣城,看到兩個彝族人打架,打贏的一方就這樣吹著口哨離開。

 

回來,倒頭就睡,但不大安穩。似乎在夢裏,被來電吵醒,一看,是老媽的,混沌中接聽。老媽說你爸說你在四川涼山,大家都收到了你的短信。我吃了一驚,老爸怎麽會知道我的行蹤?老媽說他的手機有顯示我的所在地。

 

老媽說老爸認為若在四川也好,起碼可能買得起房子,又追問我怎麽離開北京到這樣的地方。我騙她說參加了一個國家項目,單位派我來這邊基層、山區、少數民族地區調研鍛煉半年到一年,有補助,條件不錯,將來回來有好處。同行還有其他人。現在西昌,挺繁華的。

 

因為下鄉隻有移動才可能有信號,因此換了號碼。對於房子的事,我大概說了人活著還有其他方麵的考慮,不止是房子。在北京,租房子也沒所謂。近乎一直以來的報喜不報憂,我反複強調,就如醫生、官員在重用前都要下鄉一樣,這種經曆是很有意義的。

 

過三十歲的人,不去賺錢,不抓緊戀愛結婚,做這些無償還付出的事,家人肯定不會支持。若說了,他們不同意,你更不能呆。就算勉強說服,也讓他們老擔心,時不時打擾你,其實是彼此的相互幹擾甚至傷害。這樣,就多了一層應付,將美好的所謂謊言堅持到底,那些難受唯有自己默默承受。

 

同樣,為了專心教學、調研和融入當地,加上條件所限,也基本與北京等地的朋友完全斷了聯係。有時,你要做一點事,特別是年輕時,就得承受眾叛親離。所謂孤獨的真正含義:就是隻有我走上這條路。

 

過來的當天,正是炎夏八月,很勞累,出了不少汗,但沒地方洗澡,隻簡單擦了一下。後來第三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就夜雨中洗澡,感覺自己就是大自然中的一棵樹。

 

大自然有樹,也有各種讓人生厭的東西。

 

一次,看到校門地上的小臭蟲,廁所裏也有這難看的東西,不過這隻光亮多了。有時在如廁時會向我爬來,隻得踏著腳,發出聲響,將它嚇走。這隻東西,在陽光下團團轉,看樣子是想找個陰涼之地,但又笨得很。此處就要懷疑所謂的進化論,原是演化論罷。

 

決定將之弄死。上次在宿舍門口,遇到一隻,心裏火,要找東西將之弄死,但又怕弄髒東西,最後找來一根日後不會再用的木塊時,它已經逃到角落裏去了,找不著。

 

這次吸取教訓,快速在門口拿了一塊石頭,狠狠地向地麵砸去,一擊即中,它的光亮的黑色一下子變成了灰色。我怕它不死,用石頭狠狠地磨擦它,最後化為烏有。念起多年前消滅蟑螂於抽水馬桶的偉業。

 

後來又在宿舍的大紙皮上看到了一隻,離剩下的包菜不遠。這包菜,上麵已用一小盆蓋住,我忙拿到廚房。回來又將它旁邊的大背包和黃瓜等拿走,找了一根木根,卻驚動了反應遲鈍的它,爬到了大箱下麵。

 

將大箱的一側提起,卻找不到它,放下,卻在一邊看到了被壓偏了一半的它,還在掙紮。我拿來紙巾,折了兩下,擔心碰到手,這東西太髒罷。將之捉起,看到了紙皮上的一點黒印。走到門口,拿起一石頭,在紙巾上用力壓,肯定它必死無疑,然後將之放垃圾桶裏。

 

看上去是有些殘忍,但我要在山上這破黃泥房子住,生活下去。我若寬容它們的存在,它們就會將空間占據,就像老鼠蟑螂一樣。教室每天有學生搞清潔衛生,我住的黃泥房子每周也都得搞衛生,整理房間,灑水,用殺蟲劑噴,但各種小蟲總會再現。

 

畢竟,在我降臨這個宇宙之前,這裏早就是小蟲們的領地。你一個外人要進來,怎麽可能如此容易。可疑跳蚤等不知名事物所致的全身不明搔癢和無法安眠,僅是一般見麵禮罷了。 

 

甚至讓人恐懼的東西。看過上麵文字的親愛讀者,肯定以為是老鼠。鼠大哥隻算讓我生厭,還抵達不了讓人恐懼的層麵。

 

9月24日,開學約一月。晚上夜黑無風,準備睡覺前,往常一樣,到木校門旁找攔門的木條關門時,似乎聽到一沉重的呼吸聲。我問誰?用電筒照了照,不見人。

 

卻見地上有條很長的蜈蚣,感覺近一米的樣子,正向門口爬來,很快就進來了。它知道有人出來,連忙轉身,向外麵爬去。那呼吸聲似的聲音應該是它發出來的。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蜈蚣,心裏有些害怕。 

 

忙轉身找木板來打,出來已不見它。校門內的燈這些天壞了,拉燈的繩子斷了。這些天都好奇怪,一年級與校門裏的燈繩都斷了,廚房的燈壞了,攔門的木條突然找不到。

 

或許此東西以為沒亮燈就是沒人,還有或許天冷了,它想進來避寒。要是它進來了,躲在教室裏,孩子們就危險了。心裏不踏實,趕緊將剛才換到廚房的燈泡換到校門內。整晚都心有戚戚的。 

 

當晚,在宿舍,看到黃泥牆上之前堵老鼠洞口的土塊散落一地,還有新裂開的土塊,用來頂住土塊的木條已被推開,顯然是老鼠的功勞。再用力將土塊填上,並拿木條用力敲擊,再頂住。

 

聽到有絲絲在動的聲音,或許它就在牆裏麵,不敢出來。等夜深人靜,它就試圖推開土塊木條出來了。試圖打開手機,發覺不亮了,可能壞了。用力敲擊床板,過一會它還是發出聲音。隻得忍受著老鼠的聲音,或是跳蚤導致的搔癢(用開水燙過,當時稍好,安靜下來還是有些癢。),還有不知藏身何處的大蜈蚣的防備,半睡半醒地睡去。心想與這些偉大動物的捉迷藏戰爭可以寫不少文字。

 

或許不太適應這邊的水土,加上勞累緊張,好多次牙痛。有時痛到根本沒法入睡。有天夜裏,被各種聲音吵醒以及癢醒,歎息之餘,卻聽到較遠處有路人大吼,聲嘶力竭,竟是田震的《執著》,“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注定現在暫時漂泊”。於此時空,有誰不是漂泊者呢?

 

晚上,一般到三年級教室或自己宿舍裏,在微弱的燈光下寫日記,備課。本來想看些書和電影,但一學期過去發現,一本書沒看完,私下隻重看了一部電影《放牛班的春天》。

 

2

黃泥巴有兩家小商店,一家小藥店,兩家賣菜小店。除了當地人偶爾光顧,在這一帶附近開發水電站的企業員工有時會過來購買。

 

第二天,到劉小山家買米,他媽從後麵叫我老師,問我買多少,十斤嗎?我說暫時就買兩三斤,現在隻有我一人,過些天要出去。“那我拿我們吃的給你。”她進去一會出來,裝了大概兩斤多給我。我說多少錢,她說不用錢了,你是老師。我說得給錢,不好意思,這起碼有五元錢。我掏出五元錢給她。她說日後你多買時再給,堅決不要。回來,炒了半根黃瓜,伴著上午剩下的一點包菜吃。 

 

後來,我不太好意思再到劉小山家買,擔心他們再優惠給我,做不賺錢的生意。吃完後,我去了另一家商店,店主是藏族的阿姨,100斤米是250元,我說暫時要兩斤,(因為兩天後我要出一次門,開學前才回來。),她說要兩塊六一斤。我說兩塊五就行,若好吃日後再多賣。同意,稱了兩斤四兩,六元錢。

  

然後去買菜,在一間用塑料板簡單搭起的小屋下,一位中年阿姨(陳姨)在裏麵。菜不多,並且都不太新鮮,很難挑。拿起一個形象相對還行的包菜,剝開外麵已壞的一片,還是看到裏麵有些壞,但不大好意思再剝。阿姨一手拿過,再剝了兩三張,說沒事的。一個包菜,一元一斤,1.9元。一條黃瓜,2.5元一斤,8兩,2元。

 

她問我還需要什麽,我說就一個人在學校,吃不了。她知我是支教的,最後她說,要不再拿一個土豆,共四元,我說好。她挑了個較大的給我,我說這個起碼有幾毛錢了,你要虧錢。她說你是老師嘛。她的孩子在西昌讀書,菜和肉都是從西昌運來的。(大白菜一根,2元。)

 

到附近商店買卷紙,散買一個紙球是三元,我問買一條(十個)是不是便宜點。這是一般常識。另外,發覺工作辭掉後,當不賺錢,還花錢,錢就似乎用得特別快。從辭職到現在,各種準備,路費,食宿,購置輔導教材和字典書刊圓珠筆等各種文具,毯子毛巾彩筆等各種獎品,各種生活用品,已經用了一萬多元。

 

日後的夥食、通信、路費,外出住宿等,還有大筆的開支。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麽,錢得節約些用,所以一開始是厚著臉皮嚐試講價,也想著節約些錢用在孩子身上。就像當初在京,為了準備自費支教,節吃儉用,專門弄一張銀行卡,固定存錢數年,去支教前,絕不能取。      

 

店主姓楊,和我年紀差不多,一般叫楊叔,說可以,支吾了一下,呢喃著28、27、25,最後是25元賣給我。我有些後悔講價了。他的小孩也上我們學校。商店都是學生家長開的,讓利於老師,感覺不大好。他說你們支教老師沒來之前,學生要上學,必須到其他學校,都太遠,又是高原,冷。現在這邊學校辦起來了,意義很大。 

 

楊叔說這裏賣菜肉的有兩家,說剛才陳姨那家比較好,另一家則老是占顧客便宜。他在弄青紅椒,準備拿來賣。我幫忙弄。他原以為我是國家分配來此的,每月國家都會發錢。我說是自費來的,與國家毫無關係。這學校條件很差,國家的錢沒用到這裏來。他很吃驚,說很不容易啊。他說當地老師隻讀了小學六年級,其他的好老師都不願意來,辛苦你了。 

 

問當地的經濟來源。他說這個青椒紅椒,會有人來收購,青的15元一斤,紅的20元一斤。有村民插話,說有些人家一年賣這個可有一萬元收入。

 

說這邊有些人家的收入主要是挖金,較好的,一年大約有近兩萬收入。我聽說國家在禁止的。他說主要是禁止大型機械無證挖的,要辦全手續才行。一般當地村民小打小鬧,不怎麽管。他們也主要依靠這個生存,政府也不能完全斷了老百姓的生計。

 

之前有些人家會去隔壁村那邊山上挖水晶石,現在越來越少了。這些人基本都會得(塵)肺病,有人因為這個死掉。後來家訪得知,我的三年級學生光明的父親就因這個早逝的。 

 

還有就是挖藥材,一斤300元。不過現在基本挖光了。看到了一包板藍根,楊叔說是在卓瑪的藥店買的。

 

遇到了開學典禮上見過的馬小靜的家長,問準備摩托車考試如何了,他上次問我,是否可以幫忙一下。他說還沒作準備。其實已給了題庫與答案,到時出題必出自裏麵,但他說自己不認識字,後來說認識一點。叫他先將看懂的標出,到時不懂的,我再過來看看。 

 

問了楊叔,我身上的紅包什麽回事,他說應該是蚊子咬的,買蚊香回去燒即可。看了蚊香,竟然是過期的,楊叔說剛拿回來的。那應該是拿回時就過期了。後來到另一家買了。

 

然後到卓瑪的藥店買了一包板藍根,十元。死活不要我錢,說明天隨便買些什麽,就能賺回來。卓瑪不喜歡這裏,看到桌上的四川公務員考試用書,知道她的想法。

 

正聊著,看到一個小家夥探頭進來,看到我在,立刻退了出去。我問是誰,卓瑪說,小卓瑪。我說,與你同名呢。她說藏族重名的很多,特別是卓瑪,拉姆,達娃,男的是紮西,貢布之類。不過,這邊的藏族不多,整個村三個組,約十戶。

 

小卓瑪是孤兒,母親不知哪去了,現在跟著外婆住在黃泥巴組這邊,就這附近,她應該今年九月上一年級。我不教一年級,對她沒什麽印象。感覺這個小卓瑪有點像影子,沉默,沒什麽表情,像與人隔著一層幕布。本想問她父母的情況,這時有人進來找卓瑪談事。我隻有先離開。後來一直忙,沒再想起要了解這個小卓瑪,直到一個多月後。

 

回來,米不多了,還可用明天上午一頓,決定菜做多些。做的是包菜,大概用了一半。味道還不錯。晚上那頓飯,剩下的半條黃瓜,一個土豆,全做了。待開學,太忙,根本沒辦法一天做兩頓飯,就中午做兩頓的量,晚飯熱一下就吃。

 

想起還有兩根玉米,之前在楊璐家烤過,很好吃。於是點燃柴火,但烤得不大好,學校的爐灶不像學生家的,上麵圍著個鐵框,不方便。火燒得太旺,把鐵框外的紙皮也燒著了。

 

於是拿出一些柴,用水淋滅。裏麵燃著的碳太大塊,沒注意弄碎,可能會影響後果。煙熏得眼睛不好受。拿出來的玉米,外表灰太多,拍不淨,於是用水衝,卻似乎使玉米變硬了,吃在嘴裏得啃得賣力才行。或許還不夠熟,於是再放進去烤。如此折磨,好些,但還是有些硬。   

 

這地方,雖然有水電站在開發,但平時電力不足,並時不時沒電,就用柴火做飯。有時,吹氣讓柴燃起來,也會有點吃力,弄不好臉上蒙一層黑灰。

 

睡前點了蚊香,擦了皮炎平,但晚上還是癢醒了。

 

3

在期末時,三年級所有學生給我寫了信。楊璐的信:

 

老師您好!這一學期以來,你教我們的都很好。我要感謝您,您教我們知道了對別人的尊重,我一直以來,都不希望你走。您對我們的愛,我們不會忘記,我希望您以後還能回來教我們。

 

我一定要感謝所教我的老師。老師,我希望您能健康。(下麵有兩行劃掉,看不大清楚的:老師,放假期我一定要好好的學習看書,可是,我有些擔心,就是媽媽她……。)    

 

(不知道這孩子說的是什麽事,是媽媽說過不讓其讀書嗎?前些天在她家烤土豆,還與其媽媽說過,她說會讓孩子讀下去的。她家人都說過多次,楊璐和楊越都不想我走。)

 

老師,我今天下午一定要好好的複習語文,也複習數學。我回家一定不會看電視的。我有時候是脾氣不好的。“對不起,老師。”從此以後,我再不對弟弟發脾氣了,要好好的愛護弟弟。(我開玩笑說過她對弟弟凶)

 

您教會我們要愛護小動物,小動物也有生命的,我們不要傷到小動物。還要幫助困難的小朋友,要愛護小花小草。我們還要知道愛爸爸媽媽。要把座位讓給老奶奶坐,我們要知道愛護人和動物。

 

給了A-。這孩子,寫到最後,有些散了,也沒祝福,署名與日期。

 

回複:

 

楊璐同學你好!謝謝你給我寫信。有些小事,老師是不會計較的,不用說“對不起”。老師一直感謝你在擔任學習委員上給予我的幫助,還有在生活中,你和其他同學給予我的快樂。我們班隻有你住在學校這邊,我常去你家,感謝你和家人的熱情招待。

 

你是老師喜歡和看好的學生之一,老師希望你繼續讀書,將來讀到中學、大學,老師會一直給予你鼓勵的。也希望你有什麽心事,可以告訴老師。祝:進步快樂!吳老師2011、12、23

 

我有幾個學生在黃泥巴這邊,包括楊璐與楊越兩姐弟,李月、李娜和李平三姐妹,楊珊和楊藍兩姐弟,光明和光華兩兄弟,馬小靜,馬青山。

 

其中楊璐家離學校最近,因而常經過,有兩三次在她家裏烤土豆,將土豆切開,加鹽,烤,很好吃。楊璐、楊越,還有父母,以及奶奶,一起在火前聊天。我後來在學校自己烤過,感覺不如在她家烤的。

 

開學第一天,我問她多少歲了,她說十歲,這算是三年級年紀最小的學生。她不大清楚是何年生的,更不知自己的生日。這裏的孩子普遍不知自己的生日,家人也不清楚。

 

我看過她的資料,應該是2001年。但戶口本也是很可疑的,像名字什麽的,登記的人(據說是楊隊長)喜歡亂寫,要改回來,得給錢。我問楊越呢?她說今年7歲,6歲就讀書。我說怪不得你比弟弟楊越懂事多了。我問這裏普遍女孩比男孩讀書晚,什麽原因?她沒說什麽,似乎說不清楚。  

 

11月3日,周四,晴。下午講了一節拚音,將聲母補完。再進行了一下數學男女對壘賽。複活了陳天華、楊太平。楊璐不大願上來,最後一個上來後,將做對的加法不斷擦掉,不斷寫那些數字,不斷回頭,看女生的意見,還轉向頭來看我。自信心不夠,有點緊張。

 

我不斷說不必緊張,別老是擦來擦去的,想清楚了再寫,寫上就不要輕易擦去,若拿不準,可驗算一下。還有就是別老是將一個數字不斷添筆,描來描去。不是什麽難題,你基礎還好,靜心去做就沒事。

 

她有些臉紅。好在她還改對了,不然壓力就大了。最終女生勝一分。

 

放學後,馬小靜和楊璐值日,感覺不知如何與楊璐說,或許自己言語有些不耐煩了,應更有耐心點。包括對那些沉默較久的學生,不回答,也不說不會的,如楊珊、李月。但這樣有多少時間可浪費?還會造成沉悶的課堂氣氛。 

 

後來小嵐她們給了我兩個桔子,我給了馬小靜與楊璐一個大的,兩人分。並說楊璐,剛才老師是否有些凶了。那家夥躲進桌子底下了。

 

我要他們教我一句苗語。我對楊璐說,不然你們說老師壞話,老師都不知道呢。楊璐說不會說我壞話的。我說就教一句“你是一個大壞蛋”吧。他們就教我說了。“搞是一堵那快蛋”。每說一次大家就哈哈大笑。二年級的楊越還走到我前麵,要教我另一句,很容易就猜出是“我是一個大壞蛋”。

 

有時沒什麽事,我會和黃泥巴這邊的學生一起玩捉迷藏。主要是楊璐楊越兩姐弟,還有李月、李娜、李平三姐弟,分別是三二一年級。有一次我找大家,其中找李月找了很久,感覺有人在上麵動,有聲響,吹口哨,但就是不見人。

 

楊璐與李娜兩個家夥在不遠處不時吹口哨打擾,還說我們都看到了,就在天上麵。又唱“數來數去,誰是小肥羊”之類的童謠。奈何我就是找不著,因為根本就沒想到她會那麽大膽爬上屋頂,這邊房子質量應不怎麽樣,有些危險。後來不準上屋頂。

 

有時外出散步,他們遠遠見到我,就到處躲藏,故意嚇我。我一走近,她們就大叫著跑開,我一走開,她們又跑近,或偷偷跟在後麵。有次在學校,都鑽到桌子下不出來,我故意拿著教棒要教訓他們,他們才一溜煙大笑著跑開了。有次李娜與楊璐竟然鑽進了別人棄廢的棉被裏,我一把抓住兩個小鬼,說日後不能躲在不用的棉被裏。

 

有次,大概十一月,我在山路上的大石頭上看到下麵路上的李月,楊璐和李娜,兩三分鍾走下去後,竟看不到他們在哪。我大聲喊“三個大壞蛋(苗語),我看到你們了,快出來!”但沒人出來,擔心他們跑到懸崖邊了。

 

後來走近,在一些灰白的透明尼龍布下發現了李娜,知道大家都在這,將他們抽出來。這幾個小鬼,叫他們不要到危險的地方去。她們又大叫著跑開,在前麵又躲起來。

 

走時,給了大家一人一個糖。還見到小卓瑪在懸崖邊走了下去,又上來。這孩子,亂跑,太危險。我大喊,卓瑪,你幹啥,不要到邊下去,快回家!她聽到我的話,微笑著跑了。那時,她已經和我比較親密,慢慢也加入了捉迷藏的遊戲中。

 

有天,天空特別亮,但有不少烏雲,似乎將要下雨了。我在附近散步,感覺後麵有三個人,轉過身,見他們躲在石頭後麵。我邊走邊說,已見到幾隻小狗在此了!

 

原來是楊璐、楊越、還有小卓瑪,他們哈哈大笑地跑出來。我有點奇怪,他們是從什麽地方過來的呢?不是從山上走另外的路來的吧。她們說是一直緊緊跟在我後麵,我卻沒察覺,或這江水太響了,腳步聲是聽不到的。

 

我有點不知與她們說什麽,精神不大好,本想獨自走走的。就問了學習方麵的事,又問了這麽黑了,你們不怕嗎?楊璐說她怕鬼,我說不少學生都怕鬼,如楊小玲、李春月,是否是因為這個而晚上不出來玩呢?她笑著點點頭。

 

她說自己見過鬼,一次在中午撿核桃,看到一個黑影飄過。問了是否是老鷹、飛機之類的在陽光下的影子,她說不是。還說她外公也見過一次,和她說過,在山裏見到一個像猴子又像人的鬼。

 

或許老人家不應和孩子說這個。那應該是一種動物,本來猴子的臉與人的就很像。楊璐還說自己有一次看到一個黑影在夜裏點著一盞燈,走路走得咚咚直響,我說這應該是人。李娜說她不怕。

 

有時我和大家玩握手,主要是幾個小男生楊越、光明、李平,先用力握我的手,然後我再反擊,幾個小家夥都呀呀大叫。當然,我會適當控製力度,稍緊,就鬆開。 

 

有時會有人提議丟手娟,被捉住的人要表演唱歌或跳舞。天有些晚了,我每次要回去。幾個學生,特別是楊越會說,吳老師你要走了嗎,再玩一會吧。

 

有次發現小卓瑪遠遠看著,想走近,又猶豫的感覺。我叫她過來,她一溜煙跑了。

 

楊璐是三年級年紀最小的,弟弟楊越是二年級年紀最小的,他們讀書相對較早。

 

有一次,楊璐與我說起上學期末,楊越叫她幫忙做期末考試題,幫他拿了數學和語文都90左右的好成績。楊越反應較大,說隻做了一兩道題,楊璐說是七八道,還說楊越還看了馬大強的試卷。

 

楊越更火氣,轉過頭來,對著姐姐說了一聲呸!原來當時楊越不小心在洗臉時於較高處摔倒,下巴被刺穿了,得到木裏縣城醫院住院8天,無法在校複習和參加考試。後來在拿試題做時,楊越叫姐姐幫他做,還哭著,楊璐隻好幫忙。我對楊璐說,這事別提了,楊越也有自尊心的。

 

感覺楊璐這姐姐還是缺根弦,有些事不該做,你答應了,就類似一個契約,不能單方麵廢掉,尤其不能公開來說,這應該是最基本的守信與尊重。當然,楊越希望取得好點的成績,心情可以理解,但讓人幫忙,是類似的欺騙行為,同樣不對。婉轉地批評了一下他們。

 

平時楊越還是有些怕姐姐,並且較為順從。楊璐是三年級學習委員,成績不錯,性格上也較開朗,平時與弟弟一起上學放學,交流較多。

 

楊璐說家裏有兩隻鴿子,一隻是楊越用彈弓從水電企業那邊打下來的,一隻是老鷹吊到空中剛好落到楊越麵前的。我批評楊越不要用彈弓打鳥。同時想到李小玲家那隻小狗。

 

有一天,出門時,看到劉小山、劉海家的小羊來了,李小玲家的小狗也出現了。他們說這隻狗小小時候,曾被一隻老鷹叨到高空,掉在水泥地上,一動不動,大家以為它必死無疑,於是將它扔到路邊較遠處,一小時後,它回來了,大家都大驚,都呼鬼來了。但李小玲的父親說那是楊隊長家的小狗,掉下死了。

 

後來,楊小玲說,家裏的母狗被宰了。“那隻小狗沒媽媽了,就像我一樣。”原來兩年前,她母親與父親吵架後喝農藥自殺了。

 

某天,有人叫劉小山回家,說家裏有事,後來有人說他們哭了。原來是其父母吵架,女的一氣之下吃了殺蟲劑要自殺,幸好及時搶救過來。唉,這種事在農村太普遍了,對孩子的生命觀很有影響。

 

再後來,在楊隊長家看到一隻小狗,很可愛,很像楊小玲家的那隻,但後者似乎較久不見了。楊小玲父親說不是他家的,他家那隻已病死了,應該是先病了,後來不見了,自己跑去別的地方慢慢去世。

 

有些難受,那隻可愛的小狗常來三年級聽課的,大家都喜歡,還拍了相片。念起剛來時,這小狗一見我就要跑過來叫個不停。後來發覺它竟有點怕我,隨後就老跟著我,有時還用嘴要碰我的腳。它的媽媽死了,它也會害怕寂寞吧。如今它也死了嗎?

  

這隻小狗到底是死是活?到底是同一隻小狗還是兩隻或另有隱情呢?這兩父女,誰說的是事實呢?

 

4

一次我去黃泥巴家訪,路上竟見到死貓,於是轉了方向,向著另一邊走去,不遠處,聽到有人的聲音,翻過一石頭,看到一小孩子,十二、三歲的樣子,正在砍小樹。我沒見過他,就問他你在讀書?他說沒有。自從他媽去世後就一直在家,沒讀過書。覺得有點奇怪,開學初,我到各個輟學的孩子家裏動員過,想不到還是有遺漏。

 

後來他父親出現,他說是楊隊長的親戚,看上去是有點像。我說為什麽不讓孩子讀書呢?讀書不用錢,學校較早就放學,他可以回家做飯和家務,你一個人在家,也沒很多事情做。他說山裏邊,沒很大必要讀書,孩子是想讀的。他還有一大孩子16歲,也沒讀過書,正外出打工。

 

我說了一些讀書或許可改變命運,即使隻讀幾個年級,也能算些簡單的數,認識一些字,不至於連點小買賣也做不了。他帶我到家裏,家徒四壁,他好像說摘些什麽給我,我說有了。又叫我吃了飯才走,喝點水、酥油茶,我都沒有。

 

他帶我走到大石頭處,交談了一會,叫我有空上來坐,但對於讓孩子讀書的事,他似乎沒答應下來,也沒說反對的話。途中我問了一下孩子媽媽緣何去世的,可能聽不懂吧,沒回應,也不好再問。覺得這邊意外去世或消失的母親有點多。

 

到了黃泥巴,光明不在家,弟弟光華正在吃飯,不見裝菜的盆子,隻見一個大鍋裏盛著一鍋黑黑的湯水,燈光很暗,不大看清是什麽。 

 

光明話很少,沒法深入交流。光明父親因挖水晶石,患上塵肺病已去世。他母親在家,問了問家庭的經濟情況,較差,沒什麽特別的收入。就養了30多隻羊,有時去挖挖藥材、金子什麽的。另外還有低保。一年就幾千元收入。房子很局促,低矮,灰暗。交談有些困難,孩子母親不太懂普通話,有些當地話我不太懂。 

 

然後去了楊珊家。大家已吃飯了,孩子們在做作業,那兩個小桌子有點小,又低,但畢竟可以用。我進去與父母交談。房子裏燈很暗,沒有學習的地方。我就說裝個亮點的燈,做個桌子,讓孩子們學習。日後要讓孩子讀中學。叫他們對輟學的姐姐楊芳好一些。   

 

家長說將搬遷到核桃林那邊,政府賠了13萬左右,每人1.8萬,手續還沒辦好,正等政府那邊通知去辦。要先通過鄉、村、隊裏蓋章,再到移民局辦。之前我與陳天華的叔叔(七爸,養父)交流過,似乎隻要鄉裏的蓋章就行。  

 

見到楊芳時,她正挽起較高的褲腳,腳上沒穿襪子,在幹活。問過楊珊,姐姐為啥隻讀了四年級就不讀了,楊珊沒具體說。父母說是她自己不想讀,成績還不錯。我問她為何不讀,她也說不想讀了。但在她轉身時,看到她用手擦眼睛,我叫了她一聲,她沒回頭,快步走開了。  

 

我猜可能是家裏有所暗示吧,或作為大姐,看到父母較為艱辛,自願在家幫忙,將機會留給了弟妹。後來她跑到別家看電視了。交流了家庭收入情況,一般,平時就做點零工,賺不了什麽錢。他們為我做了雞蛋湯,放了7、8個雞蛋的樣子,說過吃不了那麽多的。他們全盛給我,我盛出一些給大家,剩下兩三個的樣子。    

 

後來天黑了,聽到兩孩子還在外麵讀書,應該是不敢進來。我叫他們進來,為楊珊講了周記作文,重點講了兩篇。七時多,天很黑了,楊珊爸媽叫我住下來,住在其父親的兄弟家,我說不大方便吧。

 

還想著去青山家,就往那邊走。路黑,那手電筒就沒電的樣子。到了青山家,青山很高興。喝過酥油茶,為青山講了兩篇周記。然後烤紅薯。聊天,到晚上10時多才睡。

 

青山家房裏燈亮。窗外雅礱江水很響,我錄了一段。自己睡得很不好,幾乎是沒怎麽睡。還想了許多,止不住。內心很是不安,但也不大清楚是何事。似乎睡著,又被不大好的夢弄得難受,醒來。早上四時多聽到一種很恐怖的像病了的老人的嘶啞的聲音,又似乎像公雞鳴叫。後來又聽到好聽些的公雞鳴叫,最後得知是兩隻公雞輪流叫。 

 

將近六時,聽到《友誼地久天長》的童聲歌曲,才知是青山的鬧鍾。聽到自己教學生的歌,心裏有些平和。然後掙紮到7時15分起來。家人為我烤了些紅薯。吃了早飯,近7時50分,與青山快速去學校。   

 

到了學校,才8:20分。回來照鏡子時發現自己左眼瞳孔左側有明顯的紅點,較大。應是昨晚燈光照的,加上睡眠不好吧,但沒明顯痛感。之前沒見過相似情況。較累時,人的眼睛可能會有紅絲,但這樣鮮紅的大斑點還是較為可怕的。到了教室,太明顯,大家都看到了,詢問是什麽回事。我說應該是太累了,沒什麽。 

 

接連的幾天,早上精神特差,眼睛的紅圈有點散開,有點痛,看東西感覺較前有些模糊,滴了一下眼水,真不知這眼睛會變成怎樣。就這樣拖著,過了好些天才好。

 

捉迷藏

 

天黑了嗎?是否還有一個人藏著呢?

 

1

卓瑪很可能在山路失足掉落懸崖,生死不明。她是學校的一個學生,盡管她的可能失足是在假期,但作為老師依然有著難以言喻的悲痛。她有好幾次將家裏種的水果(也有山上摘的果子比如梨、核桃)和菜輕輕放在宿舍門口,輕輕敲門叫聲老師就迅速跑開。

 

待我出來,往往隻能看到她小小的背影。她才八歲啊,曾經老和其他孩子一起與我捉迷藏。她那不知去向的瘦小身體,很長時間,都是我無力直視的悲傷。

 

孩子你隻是平常一樣的出門,回家路上,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高原就這樣,氣候變化無常。一群孩子走在泥濘而滑的山路上,往家方向走,你走在後麵。當有人回頭,已經看不見你了。

 

黃昏到深夜,雨下得像淚滴一樣,我們都在那回家的路上來來回回地呼喊你仙女一樣的名字:卓瑪(藏族人重名的很多。藏族對女子的稱呼中,卓瑪是非常常見的一個。卓瑪即藏文gro ma的對音,gro表示“行走”之意,ma是一般泛稱女性的字尾,整體即“女性行者”。意思是仙女或“度母”,是度脫和拯救苦難眾生的一族美麗女神,同時也是藏傳佛教諸宗派崇奉的女性本尊群。——注)!但似乎再沒聽到你清脆而稚嫩的回應之聲。

 

她是個孤兒,沒有人知道她的父親是誰——類似這樣的孩子,在藏區並非極個別。不少村莊,都有好幾個隻有單身媽媽,但沒有“父親”,或沒人出來承認,或沒人真正知道。藏傳佛教宣揚對生命的尊重,但個別年輕人,並非如此——。或許她母親知道,但母親從來沒與人說過。

 

在她剛出生不久,母親離家,就不知去向。她是母親的父母帶大的,或許並非完全的孤兒。她有些沉默,不多與人接觸。記得第一次見到我,還匆忙躲到牆角那邊,偷偷看我,看我對她笑,又一溜煙走開。

  

有一次家訪,在山路上遇到她,正和幾個大人一起背著玉米回家,低著頭氣喘籲籲地走著。過去抬了一下,挺沉重。我是強行將她的玉米放在自己的肩上,她原是死活不大願意的。

 

還有一次,她將早上起來做的飯菜帶到學校當午飯,卻不小心在路上摔倒,全倒掉了。我發現後,就將自己做的飯菜盛了一些給她,強迫她吃了。然後,她才對我願意親近。

 

10月10日,周一。早讀後的下課時間,我看到小卓瑪在流鼻涕,盡管輕微,但還是看到了。我問你感冒了嗎?說天氣開始轉冷了,要注意穿衣服,不要淋雨。她說不是。有明顯的鼻音,應該是一向如此。

 

我問喜歡上學,她說喜歡。我問a o e都懂了嗎?她說都懂了。我問會寫自己的名字?她說會。我讓她寫給我看,她寫得有些歪歪斜斜。我說你拿本子過來,我教你寫。她說是現在嗎?我說是。

 

她跑進一年級教室座位上拿本子過來了,我看到本子上她自己的名字果然寫得有些近乎四分五裂。我先自己寫了她的名字讓她看,然後握著她的手教她寫,感覺她的用力方向與我有些相反,應該是不大懂得筆畫和寫字的緣故。剛寫完第一個卓字,鈴聲就響了,她就跑去上課了。  

 

後來,她第一次拿核桃和桔子給我,在門口站了很久,一再試著敲我的門,卻一再放下手。她以為我在宿舍裏,其實我剛外出回來,就站在不遠處悄悄觀察她。最後,她回頭看到我,臉紅了,拚命放下水果在門口,就匆忙跑啦。我說謝謝卓瑪啦,她跑出好遠,才轉過頭來,對我微笑一下,又一溜煙跑了。

 

然後呢,咱們就越來越不那麽拘謹了,有時還一起玩捉迷藏。卓瑪是絕對玩到最後的人,無論捉還是藏。有好幾次,天都黑了,家人叫她回去吃飯,她聽到,但不回應。如果我回應,那不就是暴露自己了嗎?畢竟外婆家人不是一起捉迷藏的人啊,她是在外麵啊。麵對我的詢問,她如此回應。

 

她的意思轉譯一下就是,一起捉迷藏的人是在同一個現場或言世界裏,世界之外的人比如叫回家吃飯的外婆是不算的。你如果已經在這個世界裏,就不能——不可以?不願意?——同時在另一個世界。

 

有幾次,天黑了——是我覺得天黑了?還是天真的黑了?——,我覺得學生應該都回家吃飯了,也就不再捉或藏了,徑直往學校方向走。往往走了不遠,在即將離開之前遊戲劃定的現場——任何遊戲都有範圍,無論空間,還是時間。不然,你是找到死也捉不到我的,比如我坐車到了城裏或就呆在北京,甚至隻是藏在山上某處——,就聽到突然有人從後麵跑來,緊緊抱著我,說:老師,我捉到你啦!完全驚喜。

 

如果我已經越過了那條界線到了現場之外,那聲音就是:老師,遊戲還沒結束呢,你怎麽跑了!如果我是捉者,則是:老師,我還藏在這裏呢!後兩者都似乎有些責備之意。

 

必是卓瑪。其他孩子,有些也經常堅持到最後,但隻有卓瑪,自始至終如此。我曾經近乎責備地批評過她,讓她差不多就行了,這隻是遊戲。說天黑了,大家肯定回去吃飯,你不回去,讓家人等著多心急啊。

 

但她不願意,還說,什麽才是天黑呢?我還是看到人啊,不然,怎麽把你捉住了!這真是一個問題,高原山上天黑得相對晚,並且餘光時間較長,有時到了晚上九點,天還是有一點亮。如果你說規定一個時間,學生都沒表,也沒辦法明確遊戲是否到了結束的時間。

 

後來,我隻有到了一個時間,就出來站在一個遊戲現場相對中間的地方大聲叫喊:今天遊戲到此結束,大家回家吃飯!然後大家就從各處鑽出,向家裏跑去。這個時候是最容易看到大家藏身之處或言內心想象的可能世界圖景。

 

卓瑪的藏總是令人不可思議。有次,她竟然是從大樹上下來的,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上去的,之前似乎從來沒人上去過。她隻是笑著說,你們沒見到我是長翅膀的仙女嗎?還有一次,她竟然是從大石頭縫隙裏鑽出來的,那個地方似乎太窄了,似乎也沒見誰可以躲在裏麵。她的回應是,你想象身體不存在,就可以啦。

 

後來,當捉迷藏總少了那麽一個人時,在叫喊之後,在大家按要求過來報到後,我才允許學生回家。她的存在,是對我生命的一種成全,教我一再堅守一些東西,除非生命不再。在這場我與童年捉迷藏的過程中,她喚醒了我潛藏的童年記憶抑或命運,讓它不再藏著,而得以被我明確地捉到。

 

2

捉迷藏是個永恒的遊戲。一個人藏起來,如果他不讓你找到,你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遇上。很多人一起走,走著走著,路上隻剩下我一個了。不知他們是回家了,還是去別處了,而天色已黑。

 

我們在捉迷藏,有時我躲藏起來,直到天黑。找不到我,他們都回家了,或許以為我回家了嗎?而我還以為他們在找我,依然躲藏著。有時我去找他們,直到天黑,他們都回家了,或許以為我回家了嗎?而我還以為他們在躲藏著,因而依然找下去。長大了,終於明白他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命運。

 

已然記不得這描述的是一個夢,還隻是曾經的童年往事。或許,後來往事潛藏至夢境裏,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畢竟,這是它的自由。小時候,夥伴少,偶爾和大家一起玩,我總是顯得那麽認真,在還沒有大家一致的新意見出來前,絕對遵守原來本來就應該心照不宣的規則。

 

比如捉迷藏,如果之前沒有約定捉到什麽時候(哪個點或吃飯時間),或說明的某些例外或特殊的情況(比如地震或家裏出事了),那就應該一直玩下去。無論捉者還是藏者,都不應該中途擅自不辭而別。

 

捉迷藏這個遊戲的特殊在於,你即使想離開遊戲現場,也不能向大家大聲宣告,我要走了或不玩了。這樣,你就等於自我暴露,一下就可能被人逮著。要麽就是不遵守之前的遊戲約定,孩子們就會覺得你太沒意思了,說不定就不跟你玩了。

 

這樣的想法與行為或許隻是小時候的某種固執,其他孩子似乎並非這樣,他們玩著玩著,就消失不見了。他們悄悄離開了遊戲現場,或是因為突然感覺無趣或心情不佳,或是想起家裏還有什麽好吃的或就是媽媽叫了一聲吃飯了。

 

媽媽很少叫我吃飯,她太忙,偶爾叫我,我也假裝聽不到。我還在捉迷藏呢!哪能擅自離開現場回家吃飯呢?或許總少不了一些嘲笑或訓斥,你這孩子,不就是玩嗎?何必那麽較真,難道不結束,你就不回家吃飯不成。

 

對於孩子而言,遊戲就是現實,或言,更是現實。他的世界觀人生觀,其實就奠基於童年的遊戲之中。如果一個遊戲你不投入,不遵守基本規則,這樣的種子即使有幸發芽,也注定是雜亂無章,盡糾纏攀附之能事的生命。

 

長大後,我才懂得這些。而對照那些捉迷藏擅自離開現場的孩子,長大後,有成為黑社會進監獄的,有腐敗投機的,有出軌無情的。三歲看大,童年為什麽重要,這是我當初轉到兒童相關專業,從事兒童工作,一個人去自費支教的重要原因。若置身霧霾盛世,流氓當道,潛規則橫行,堅守底線與原則注定越發艱難,這樣的人肯定邊緣,不為世俗所容。

 

你像小時候的我,你是童年,提醒我曾經如此,並催促我依然如此,或許這是咱們最終那麽投緣的原因。每個人都在與記憶捉迷藏,隻有極少數能夠與記憶真正見麵,並達成和解。隻有如此,真正自由的人生才是可能的。這其中的機緣,或許就是遇上某個很像記憶中某個點或某個段落的人。現實中,很多人直到當了父母,才迅速成熟,同樣道理。因為他們在孩子身上,與曾經的自己或記憶相遇。

 

細想起來,最初,其實對她談不上喜歡,甚至還有過一點偏見——就像曾經對自己的童年或過去的自己有偏見,不喜歡一樣——,覺得這孩子,內向又敏感,又不懂禮貌。

 

當天到學校,一群孩子圍著叫著老師,就她沒叫,似乎就隻是觀察,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開學初有幾次,遠遠見到我,她就匆忙躲起來。想過了解一下這個孩子,但事情太多了。後來知道她的身世,才真正嚐試著走近她。

 

由於自小沒有父母在身旁,家庭的僻靜,她語言發育並不好,較晚才說話,並且話很少,從來不主動回答問題。就算被點名,也是聲音很小,有時就站著,不敢開口。有些同學會嘲笑她,她就更緊張,如此惡性循環。之前的老師在課堂上雖然製止了同學的嘲笑,但也批評她,或許讓她更有壓力。

 

有段時間,一年級老師有事,我代上一年級語文數學,感覺除了幾個學生表現較好外,大多都較為沉默,也回答不出問題。在叫到一些學生時,教室裏總響起“老師,他(她)不會的!”,“老師,他(她)還小!”“老師,我才會!”“老師,他(她)很笨!”。

  

在班會上,已經和學生說過,任何同學回答問題時,不能打斷和嘲笑,這是相互的基本尊重,因為每個人都會有回答不出的問題,要設身處地。在一片安靜中,我始終保持著微笑,一步步引導她,讓她慢慢說出她本來已經知道的答案。並在每一個點回應後,給予認可與鼓勵。

 

這樣,她慢慢地活躍起來,成績也好起來。在音樂課上,我讓她領唱過那首《友誼地久天長》(並和大家說過這首是多年後再相聚時必唱的歌),玩一些遊戲如貓捉老鼠時,我讓她宣告開始。

 

3

聽到我宣告遊戲結束的呼喊,學生都跑過來了,我一再點過——這是後來增加的重要環節。其實沒什麽好點的,就那麽幾個人,一眼便知——,還會似乎多餘的問一句:是否還有一個人藏著呢?或怎麽似乎少了一個人呢?學生相互看了看,說老師,沒錯,就這麽多人啊。

 

有好幾次,學生都回家了,我還沉默地站在原地,麵對日夜奔騰咆哮的雅礱江,聲嘶力竭地叫喊幾聲:捉迷藏結束啦,誰還沒有出來趕快給老師出來,回家吃飯去!聲音顯得如此寂靜,隻聽得見江水的嘩嘩聲,是我在呼喊嗎?我沉默地往回走,一再回頭,我是多麽希望,突然有那麽一個熟悉親切又有些責備的稚嫩的聲音出現:老師,還有我呢!

 

之前,她是極少和其他孩子玩的,也因為我的鼓勵,她加入了進來,其他孩子才慢慢願意與她一起捉迷藏。有時,輪到她捉時,看她跑來跑去也一無所獲,我就故意暴露一點,讓她將我捉到,然後我就成為找大家的人。

 

當然,就算知道卓瑪在哪裏,我也故意裝作看不見,或離得足夠近時,叫一聲:卓瑪,老師知道你在這裏啦,趕快跑呀!她便匆忙跑開,然後我就在後麵裝模作樣追上幾步,故意讓她跑掉。

 

這當然是最初之時,卓瑪是個很有靈性的女孩,越往後,越是藏得深。有時我就在她藏身之處轉,就是發現不了,最後還是她故意讓我知道她的所在,就像剛開始的自己那樣。

 

或許很少有人在捉與藏上都是高手,但基本是平衡的。卓瑪卻有些特別,她是藏的高手,卻是捉的低手。藏似乎是相對保守的,捉顯得主動。兩者真有點像所謂的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

 

卓瑪的確很少主動,多是在鼓勵下激發活力。但如果有日她內心的力量完全被調動起來,很可能不必再需要他人的激勵,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呈現其生命力。

 

所謂遊戲,有時樂趣並不在於總是藏得天衣無縫。如果你願意或希望讓一個人捉到,你注定不會自始至終地藏到某人喪失尋找的動力。一如你明明看到一個可以捉到或自願被你捉到的事物,你也未必欣喜若狂地捕捉到手,假如你並不心儀又或許此物隻是潘多拉的盒子。捉與藏,已經消失了彼此的界線,最深的藏者,或許就是最好的捉者,比如卓瑪,比如生與死。

 

我們在所謂出生那天起,就與命運和死亡捉迷藏,到了最後,你根本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盡管遊戲已經規定了我們隻能如此玩下去,無法拒絕,不能停歇,一如所謂的成長就是走向死亡——或切實,或象征——。但是,每個生命在每個瞬間,或許依然是自由的。

 

寫到這裏,內心的哀痛才減少了一些,並有著堅定的相信:咱們卓瑪隻是和大家玩一場高水平的捉迷藏罷了。我隻是藏了起來,就是讓你們每一個人都找不到。除非有一天,我願意出來,讓你們找到。說不定,某天,在某個轉角。

 

有好幾次,你靜悄悄地跟在我後麵——有時是捉迷藏,有時不是,有區別嗎?——,待我無意或不自覺或心有感應地回頭,你又會非常迅速而幾乎不為人所見那樣藏起來。而待我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繼續往前走時,你又突然出現在老師前麵,冷不防給老師一個溫暖的鬼臉,又迅疾地跑開。

 

有幾次,我問你,卓瑪,告知老師,你是從哪跑到老師前麵的。因為路一側是往上突起的陡峭的山崖,這邊過來的話,肯定逃不過我的眼睛,畢竟路太窄了。另一側是往下深淵般的懸崖,曾經察看過,根本沒有路,也太危險。

 

這太不可思議,因為從沒有其他孩子能夠在後麵如此神秘地突然出現在我的前麵。你一直笑而不語,或神秘地說:老師你猜,或直接說,我從天上飛過來的呀。

 

我想飛,我希望是天上有翅膀的白雲,自由自在地飛翔。有一次路上,問及學生的心願或理想,卓瑪異常認真的回答,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死亡從來是個幻覺,它隻是生的一部分。隻有天使或神才能將之捉到,放進生的籠子裏,讓它歸屬於生。是的,我親愛的孩子,你是一個得到命運眷顧的仙女或女神,如同天上的雲彩,無處不在,永無止境,生生不息。

 

故事作文課:從具體與細節開始 

 

1

感覺學生的作文水平真的不敢恭維,那種抄作文選的方法是扼殺個性的好方法。其實就是用最簡單平易的語言,說出別人想知道的故事與細節即可。

 

學生的作文、表達能力、想象力和勇氣不足,除了讓學生寫周記,日記,我特意開設了每周一的講故事課,放在第一節課。讓學生上講台講故事,內容可以是上一周的真實見聞經曆,也可以是複述或改寫書裏的,最好是自己編造或想象的故事。由學生和我一起打分,大概同等條件下,分數依次遞增。想象力是創造力的核心和源泉,當然值得鼓勵。

 

11月14日,周一,晴。早上一二節三年級語文,故事課,分組比賽,兩節課,大約十人上場。作為鼓勵,這次上來的人都有兩分,不作扣分,日後會根據實際情況作獎罰,最高可達3分,在基本完成情況下,最低1分。個人與集體分別記分,這樣,既為自己,也為集體爭得成績。

 

張小靜的兔龜賽跑講得較好,但個別方麵不足。如前麵講到了兔子,後麵還重複,用它即可。說烏龜向著大樹跑去,又說兔子見到烏龜向著大樹跑去,但一直沒說大樹就是終點。一時說烏龜跑,一時又說爬。

 

拉姆說了周六與四年級去野炊,做飯、上課很高興,但缺乏具體細節。楊璐等大多是背出的,用詞太正式,講故事更多是口語。張青山、馬誌偉說得太吞吐,不大清楚。一是沒完全熟悉故事,二是沒能用自己的語言重新組織。已強調過講故事不是背誦,而是複述。

 

胡蘭花不斷看書,斷斷續續讀完。所講的《貓和老鼠做朋友的故事》,分別說了貓第一、二、三次去教堂偷吃奶油,然後回來給老鼠小孩改名一點兒、一半、全光了,其實可以總結為一共去了三次,分別回來改名。

 

楊樹才則閉上眼睛將故事背出來。我說這不大好,不大有禮貌。但也不要瞪著一個人看,這樣太在意一個人,容易受影響和緊張。要目光遊離些,好像看著全部人,但實際上沒盯著一個人看,或言目中無人而心中有人。

 

12月5日,周一,晴。第一節改了他們的周記作文《我最好的朋友》,絕大多數學生寫的都是小動物,後來幾乎都死掉了或送人了或不見了。感覺對於具體身邊人的了解和認識,遠遠不夠。

 

11月28日,周一,晴。三年級第一節是故事會,讓大家講故事。推選馬小靜最先講,我說可獎勵她一個桔子,並拿出放在其前麵。還說你之前拿桔子給老師時說過等桔子再熟些時會再拿些給我的,明天你就拿一個給老師。她笑著說好啊。

 

馬小靜與楊璐講得都有進步,馬小靜有些緊張,不斷望著我,我微笑著鼓勵。兩人獎了兩分。但胡蘭花自己舉手上來後,幾乎講不下去,看出來完全沒理解故事,隻得給一分。

 

11月29日,周二,晴。三年級一節繼續了昨天的故事會,這次因為要拍照,沒錄音。大家講得都不錯。其中張曉雲講得清楚而幹脆,不足是其表情過於平靜。張青山講的是原創的,上次在家訪時為他修改過。達娃、楊樹才都拿了兩分。陳天華和楊連對關鍵細節有所忽略,陳總是低頭,小嵐講得較為斷續,聲音較小,分別給了1.5分。 

 

2

大家寫的日記周記作文和講的故事,有些普遍的現象,比如有些話特別宏大,乃至空洞。比如喜歡用金碧輝煌、排山倒海、波瀾壯闊、偉大、光榮、英雄這樣的詞。事實上,在他們身邊,根本沒有與這些詞相關或吻合的事物或場景。我問過他們,你們見過這些嗎?大家都啞口無言。

 

並非說不可用這樣的詞,而是說,他們必須先對現實世界的日常具體現象有所把握。但發現,孩子們很難準確而具體地描述眼前可見的事物或發生的事情,比如一座山,一場遊戲,往往用一些宏偉,愉快之類的詞略過。

 

和很多孩子一樣,學生對“祖國”,“首都”這些(被主流長期建構的)詞有很大興趣,總讓我講北京的事情。他們甚至可以寫關於祖國和首都的文章,激情地演講,當然很多詞是極為宏大流於空洞的。

 

什麽黃河在夢裏流淌,珠穆朗瑪峰在天空召喚,多麽偉大的祖國啊,我如此深情地愛著您!孩子們對祖國的愛,容易自我感動,也容易感染人。但是,有些很愛祖國的孩子,對父母家人同學周圍人卻很冷淡,缺乏愛。 

 

如果你讓他們描述家鄉,家庭,基本沒什麽內容,邏輯也不嚴謹。我回想自己的成長和見聞,發現這是一個相當普遍的問題。之前多次在北大看辯論賽,很強烈的感受就是學生的口才很好,修辭學到家,但對現實(問題)的把握能力與邏輯能力相對疲弱。為什麽有人覺得國人很難講理呢?因為講理需要這兩種能力。這些能力,很多人自小就沒有(機會)學到或學得不好。 

 

文字最初產生,就是一種指代,用手指著某種具體的事物,說“是什麽”,“怎麽樣”。然後才是整體的事物(比如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世界,宇宙等),以及想象的事物,(比如魔鬼,龍,地獄,天堂)。

 

沒有對切身現實的具體把握——這當然也需基本的想象力,人類確實存在著某種近乎天生的想象和整合本能,近乎康德所言的先天綜合能力——,很難想象不存在的事物。後者,其實都以現實存在之物來組合。偉大的作家,必須也是對現實有深刻理解的思想家。如此,奠基於現實的豐富的想象力,才具有超越時空的生命力。

  

還有一種發現,孩子們可能會被一些不存在(於眼前)的故事(事物)比如童話(比如賣火柴的小女孩)或曆史故事所感動,卻對現實中需要幫助的同學抱著冷淡的態度,甚至還嘲笑欺負。這其實和成人世界是一樣的。我們很容易對遠方或書本裏的人產生好感,卻對身邊人總是百般挑剔,甚至相互傷害。

 

和童話一樣,“祖國”是建構,真正可感可觸的是具體的人與物。如沒有對具體的事物有感知,怎麽可能形成近乎整體的國家概念呢?愛祖國,實質是愛民眾。沒有對身邊人的愛,怎麽可能愛廣大人民呢?

 

為什麽會如此呢?我在思考(支教時每天晚上有寫日記習慣,將所思所想記錄下來。)。我們的教育或許是顛倒的,在孩子們根本還沒有能力想象一個村莊一個城市甚至一座山一條河時,教師們已經日夜告知或要求他們熱愛祖國,胸懷世界——這無形於在沙灘上建通天的巴別塔,建得越高,倒塌的危險越大——,卻很少具體而可操作地教導孩子們學會愛身邊的人,平等尊重每個人,愛護環境,學會說謝謝和對不起。

 

加上有些教師因財施教,以及社會氛圍的功利,反而讓孩子們從小就懂得拚爹懂得勢利。孩子長大後,自然大話空話較多,人話切實的話較少。現在流行的網紅文之文風,也大概如此。

 

現實中的愛,均源於具體而細微的事情對內心潛藏的愛的喚醒,比如感受到他人眼裏的絲絲傷感,比如看到殘疾人幫一把,比如救助一條困於淺水的小魚。那種小小年紀就呐喊著作抒情狀我的祖國我親愛的母親啊的孩子大多是薄情而空洞的。因為對祖國的體認與熱愛需要內在經曆來支撐,一個未曾曆經滄桑的人,很難懂得什麽叫祖國。

 

教育的目的並非是灌輸某種外在的,孩子們無法把握的事物,而是喚醒孩子們內在沉睡的自我,愛,良知與智慧。從身邊和具體事情開始,日積月累,觸類旁通,體悟覺醒,才最終彌漫至遼闊的“祖國”和人類。

 

也就是說,愛“祖國”和人類是孩子們主動成長,獨立自覺,自尊自信的具體過程——這同時是形成自我與世界真實完整圖景的過程——,而非被動接受的空洞概念。 

  

從具體到抽象,從細節到宏大,從身邊到遠方,從眼前到未來,從源頭到浩瀚,這便是真正的教育,先愛身邊人,再愛祖國,而不是相反。當孩子們成長到胸懷人類時,會反過來,更愛遇到的身邊的人,這是成熟的回饋。

 

當然,一個真正懂得愛、生命與人世的人,最終會發覺,所謂祖國也隻是虛構的謊言而已,人隻需心靈的故鄉。這個道理,或許還不能與孩子們說,但願有一天,他們自然會懂得。

 

經過這樣的分析和思考,為了徹底扭轉這種想象綜合症,我不斷鼓勵學生留心觀察同桌,鄰居等身邊人,發現他們的優點,如果是缺點,禁止嘲笑,嚐試著了解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如此,學會理解和尊重他人的經曆。 

 

進一步從學生的日記,作文和講故事課入手,讓大家集中描述(共同)可見的事物(人)或事情,或想象場景,建議多用動詞和適當的名詞,盡管少用修辭過度的形容詞(要用,最好多用樸素的近乎動詞和名詞,比如飛奔地,明亮的)。

 

這樣,慢慢,他們的文字可以看了,話說得也清楚流暢邏輯較嚴謹。性格也慢慢變得謙和寬容,有了更親密的同學情誼,對父母更多理解,對家鄉更加熱愛。思維能力和想象力也增強,慢慢就滋生智慧和慈悲的種子,你甚至可能看到某些公民的雛形。 

 

 

方法論

 

三年級的所有科目都是我教的,有些教學方法也較好用在三年級學生身上。

 

教室沒有講台,有一天在路邊看到一張爛桌子,於是搬回來。有些傾斜了,調整一下,用抹布擦一擦,也算廢物利用。

 

學生是學校的靈魂,如果說環境偏僻、艱苦尚屬外部因素,那麽學生基礎差,難教,就是最大的挑戰。三年級還有學生連基本的拚音、查字典、十以內的加減法也不會。7+2算不出的,占全班三分之一以上。所謂學習好的幾個,如放在一般城裏學校,至多算中等偏下。

 

第六單元“時分秒”。個別學生如楊珊對於3分等於多少秒都不知道。

 

學期中,三年級語文五單元測驗試卷,隻有兩人及格,拉姆得了最高的72分。越是往下,人數越多,十多分的有三四個,不理解題目而亂做的不少,第二頁的閱讀理解有幾個學生完全空白。有些題完全是課本裏出現的,但有不少學生拿不到分。

 

整個縣裏,一年考上大學的,不過十個。這放在中東部任何一個城市,隨便一所中學,這個數字都顯得太小兒科。曆史至今,學校所覆蓋的幾個村,能夠到縣城讀初中的孩子,隻有三人,沒有一人讀到高中或中專(更不必說大學了),也沒見他們後來與大多數其他學生有什麽兩樣,基本還是像隻讀到小學的學生那樣回家務農放牛放豬。缺乏教育改變命運的榜樣激勵效應所導致的讀書無用論盛行,也在情理之中。

 

這也導致了讀到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已是“稀罕”,可當小學老師,並且身兼校長主任數職的現象。這更一步導致了教學水平和學生求知欲的低下,惡性循環。顯然,教育不平等,地區不平衡,事實是明擺的,要非常有耐心,多想方法。

 

初期,確實有不滿意的感覺,本來就很簡單的問題,怎麽教他們都不懂,心裏更是焦急,想批評人,又忍住了。了解他們是怎樣一路走過來的,曾經的老師是怎麽教學的,內心唯有一聲歎息。附近一些學校,我到來後,很多學生自願轉過來,有些孩子走了兩三小時山路,老師上不到兩小時課,就放學,他們要趕著去雅礱江淘金和山上挖水晶石。

 

這些鄉村老師,很多就上了小學六年級,在村小帶一到三年級的課,收入和地位在村裏都算不錯,就是整天抱怨。但你不能與他們談論這些,不能對他們不滿,反而要懂得笑臉相迎。他們也有自己的曆史與處境,現實中知識的無用,老師的邊緣,金錢至上等問題都落在他們身上,共同成全了這樣而非那樣的所謂“靈魂工程師”。

 

對他人的不滿是居高臨下的,這種不滿會壓抑學生的潛能,甚至滋生某種落井下石的無謂恐懼,讓教育更淪為雞肋。隻有平等尊重才是真正的教育,真正的愛就是首先尊重他人的曆史。

 

既然他們基礎不好,那就先補基礎吧。一到四年級的學生,全部都重新從一年級學起,又要按時完成當年的課,相當於課量翻了幾倍。經常上完課,累到飯都不想做,不想吃,隨便砸幾個學生拿來的核桃吃了了事。

 

慢慢,學生放鬆了,我也放鬆了,這種溫暖自由的氛圍,對於學生心智的打開,情感的豐富都是錦上添花。自身也在成長。

 

11月11日,周五,晴。早上和三年級說了一節課的道理之類的話,或說是班會課。問了大家兩個問題,一是放學後回家學習多長時間,兩個小時以上的似乎沒有,大多在一小時以上。另一是是否家裏現在都已有了學習的桌子與凳子,有一半左右的學生有。之前家訪時說過,並強調過若沒有,也不做,吳老師將永遠不去他們家。這次比上次多了些,如楊璐、張青山等人有了。再次強調了學習環境包括學校、家庭與社會。沒有家長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學習好。

 

要求三年級學生回家必須學習兩小時以上,大家要誠實,下周起老師將進行再一輪的全體學生的家訪,會過問家長證實。若大家能將自習課與放學後的學習充分調動起來,周末的所謂補課(三個多小時)就顯得毫無意義。一是補課時間短,二是大家隻有一兩個學生是黃泥巴的,走路較遠。 

 

三是大多學生,家裏都有豬羊馬牛等要放,不少學生的姐姐哥哥(一一念了名字,如楊珊、拉姆、張青山的姐姐,達娃的哥哥,還有馬誌偉的姐姐為了兩個弟弟現在才讀一年級,若馬誌偉周末補課,姐姐就要多幹活。)都已經為留機會給大家而輟學在家幫忙幹活,大家就應該在周末多幫忙,也算是幫忙爸爸媽媽做點事。

 

還講了要學習好,必須至少具備四種能力:領悟力(理解、接受。包括記憶力。),想象力(新形象的拓展,知識的擴充),創造力(獨創性、新穎性,有意義。),意誌力(堅持)。老師要培養大家的就是這四種能力,擁有了這四種能力,學習不可能不好,人也變得豐富多元,有意思。但新華字典裏連這麽普遍的詞都沒有,還得找《現代漢語詞典》。

 

還和學生說了分三個學習小組,會兼顧語文和數學,還有紀律、文娛等。基數是60分,測驗前三名者,分別獎勵分數10分,8分,6分。其中90分以上,+30分,80分以上,+20分,70分以上,+10分。及格者,+5分。聽寫一百分,+5分;90分以上者,+3分;比賽優秀者,+5到20分不等。

 

扣分:測驗倒數前五名,各扣5分。倒數第一名,扣10分。遲到者,一次扣2分,兩次扣5分。做好事和壞事,視情況獎罰。

 

同時統計集體與個人的分數,分數最高的組全體有獎,個人前三名有獎。若是組長,還要考慮所在組的成績,若低於60分,個人不得獎勵。

 

通過分組,設計了個人與集體相互支撐的學習和激勵方式。每一組,都有成績好,中,差的學生,並且兼顧了地域、男女、性格與課目平衡,包括品德紀律等方麵,兼顧了學生所有為“人”的主要方麵。

 

每次測驗,主要課目前五名,包括平時聽寫,回答問題,均加不同等級的分數,並有圖書、筆記本等各種獎勵。同時,進步大的學生(特別是原來成績不好的學生)也有獎勵和加分。成績差的學生加分更寬鬆,成績好的學生則更嚴格。

 

各組整體分數排名,前三名加分和獎勵。這個整體分組排名,比個人排名更重要,加分更多。調動每個人的積極性,集體榮譽感。認識到集體與個體不可分割,形成合理的壓力與動力,營造良好的學習與生活氛圍,形成良性循環,從而促使學習與品格上雙收獲。

  

日後還要加強表揚和鼓勵的力量,即所謂的期望效應,學生的未來往往取決於重要的人對他的期望有多高,但關鍵是將這種合理的期望通過一種美好的方式讓之悄悄的根植於孩子的心靈。少批評多表揚。 

 

9月12日,雨轉晴。今天中秋節,將月餅、蘋果、香蕉,還有圓珠筆發給大家。二年級是每人四分之一個月餅,三年級是每人二分之一個,每人選擇一個蘋果或一條香蕉,四年級每人一支圓珠筆。問過大家,幾乎沒人吃過月餅,這邊對中秋節沒什麽在意。前天劉小山就問過,月餅是幹什麽的。

 

早餐來不及吃,也不覺得餓。中午就吃了本應算作早餐的玉米和土豆。睡了一覺,後來天下起了大雨。鬧鍾響了,還是覺得太累,還得起來上數學。

 

下午的數學課主要是講萬以內的加減法和驗算,邊做練習邊複習。男女生分別選出6名同學參加接力賽,看哪組先算好。

男生組:   574+200        453-300         456+198         725+79

748-97        356-299

女生組:   574+200        453-300     456+200-2     725+80-1

748-100+3         356-300+1

 

男生組劉四海、張青山上來,女生組是拉姆和楊璐。楊璐將第四題算錯了,後來拉姆和達娃又上來補充,但拉姆將本來正確的改錯了。發覺大家還是思維不夠活躍。

 

 276+(      )=276+200-3   

 435-(      )=435-300+2

(    )+267=267+100-3

534-(       )=534-300+2

上麵的這道題,開始沒有一人能做出,大家都不知這是怎麽回事。後來我做了一下,解說了一下。

 

在課堂上,常見到楊璐將鉛筆一頭碰到嘴邊,我就笑著說,楊璐,不要吃鉛筆,於是楊珊就會笑著側臉對著她,大家也嗬嗬在笑,楊璐就會抬起頭,對我微笑,將鉛筆放離嘴邊。有時也會說楊珊吃鉛筆或圓珠筆,還有馬誌偉含圓珠筆殼,楊小嵐吃圓珠筆或鉛筆。於是大家都笑,課堂輕鬆不少。

 

有時小嵐眼盯著鉛筆,我就笑著說,小嵐,認真聽課,不要準備吃鉛筆。小嵐說,我沒吃。我說老師看到你時刻準備吃,預先提醒一下,她就微笑,大家也都笑了。我說檢查大家的牙齒就知道大家喜歡吃什麽筆,吃鉛筆的話就會近乎黑色,圓球筆就是藍色或純黑色。於是大家都緊閉著嘴巴,特別是達娃、楊璐。我最後強調,這些東西都是不好的,有毒的。再發現,就扣分。  

 

孤兒

 

期末時,陳天華的信:

 

吳老師和我們已經度過了一個學期,我們就要分別了。吳老師您要離開學校了,我想如果老師您能和我們一起過新年的話,那該多好啊,老師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過年啊!要不老師您到我們家裏去呀,去吃一頓飯好嗎?吳老師您去我們家嚐嚐我做的菜,我做的菜可好吃,不信吳老師您去嚐嚐啊!

 

學生陳天華 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 晴。

 

回信:

 

陳天華同學:

 

你好!感謝你對吳老師的邀請,我會盡量抽時間去你家,嚐嚐我們陳天華做的菜,到時你可要大顯身手了。

 

老師覺得你是班裏進步和改變最大的學生之一,無論在成績,還是性格上。在學習上,希望你能繼續努力,將來讀到中學、大學去,不要有輟學打工的想法。將來畢業後,有工作,再賺錢償還長輩一直以來的付出也不遲。若日後遇到困難,可隨時與吳老師聯係。

 

在性格上,如今你較為平和與快樂,老師希望日後你每天快樂、開朗、感恩地度過每一天。當初老師提議你當學習三組組長,事實證明我的眼光沒有錯。

 

祝:進步快樂!吳老師2011、12、23

 

9月21日,周三,晴。三年級是陳天華值日,另一個同學回去了。我給了他一個蕃石榴。然後將他拉到一邊,問他的身世,因為之前他的信息顯示是孤兒,蒙古族。他說父母早就去世了,在他兩歲那年,母親病死了,三歲時,父親喝酒過度過世了。他整體上都沒了記憶,隻勉強對父親有極糊塗的記憶。他說就像做了一場夢。  

 

後來他七爸陳叔(父親的七弟)收養了他。今年開學時,他要過來讀書,於是搬到了七爸處住了。現在家長對他都好。他還有兩個哥哥,二哥去了很遠的地方,沒回來。我說沒事,現在長輩對你好就行,要好好學習。陳天華這孩子挺懂事的。 

  

當晚到他家家訪,路上經過劉四海家,其母親在家,拿瓜子、核桃給我們。看到在豬欄上蓋了水泥,上麵放了小桌子與凳子,眼界開闊,風大,劉四海兄弟平時就在上麵,借著天光做作業,直到天黑。房子裏麵,孩子們說太黑太熱。劉四海在房子前麵的菜園折了一段玉米枝給我吃,還挺甜的,有些像孩時吃的甘蔗。 

 

到了陳天華家,從其七爸(陳叔)口中,得知了一些事。陳天華三兄弟不計在他七爸家的戶口本裏,當時他們從河東鄉轉來的,屬於移民,三人計15萬,這筆錢是留給他們的,現在大哥17歲,明年就開始挨著他們房子來建房子。其大哥對陳天華還不錯。  

 

父母去世後,其嗜酒的五爸(父親的五弟)沒與其他親人商量,就擅作主張叫山東那邊的人過來從三兄弟中選擇一人買走,那邊的人選中了陳天華二哥,付了3500元。後來七爸將剩下兩兄弟接到身邊,那五爸還騙說要讓陳天華大哥到綿陽大姐處讀書,後七爸電話一問,沒這回事,其大姐說五爸就想騙錢,別上當。七爸也就沒送陳天華大哥去。陳天華大哥說想找回二弟。 

 

我說其五爸是否有病,陳天華養父陳叔忙說沒病,身體好著。我說是說其心或精神病了,有問題。七爸說其老發酒瘋(又是過度喝酒)。我說這種行為是犯法的,即使是自己親生孩子,也不能隨意買賣,孩子有獨立人格的。

 

但能否找回來,不容易,即使找到了,孩子願意回來嗎?他當時那麽小,對於親人已沒什麽印象,這麽多年,也習慣那邊的生活了吧,願意再回來過這山裏的生活嗎?再說那邊買的人會輕易同意嗎?即使同意也得賠錢,數目肯定是不少的。當然,可以嚐試一下。  

 

家訪中,我讓大家去做作業,大家都坐在凳子上寫。看到有一張桌子由於一邊的木板斷了而被棄,就說可以將另一邊割平,用來做作業。割後果然很好,可以五個孩子一起做作業。

 

與陳叔交流時,問其現在的經濟收入。他說隻能在家,這時節已沒油菜可挖,家裏也沒什麽牛羊豬。他突然講到當地基層政府不好,搶走了當地民眾的所有優惠。

 

一問所謂優惠就是說國家本來是給農民的錢,當官的自己吃了,也就是腐敗。他說如果有記者過來報道,那可能解決。  

 

這個我還是第一次從家長口中聽到,盡管之前從各個渠道了解到有些情況。他自己沒讀過書,我問怎麽想到記者了,之前有過類似的事情,通過記者報道解決了嗎?他說有。我問其所言的政府不好的表現或事例有哪些,他清楚的為我列了幾條:

 

一是糧補問題。政府將國家對種地農民的補貼據為己有。一家一年有好幾百元,有不少人家,加起來就多了。

 

二是低保問題。有錢有權的人反而得到了,經濟困難的人反而沒有。(我想到了學生張雨欣家。)

 

三是選舉問題,村民們選出自己認為好的隊長、村長,鄉政府等不承認,而任命另外的人選。如現在的關村長與楊隊長都不是選舉出來的。大約七年前,關村長當過一年半的村長,後來在換屆選舉時,村民選了核桃林的李村長。在四年前,村民選了新橋子的楊勝利,但政府不認帳,還是任命了關村長。   

 

去年,他們又選了楊勝利,但鄉裏還是不認,照樣讓關村長當。關村長與之前鄉裏的領導關係好,這些領導今年上了縣裏,換了陳鄉長。 

 

說起楊隊長,我說有些人發映不錯。他說不行。比如孩子上戶口,楊隊長或關村長自己找上門,說自己可以開證明去辦,收60元,但開完後,家長得再去村裏開證明,收20元,再到縣裏公安局去辦,再收錢。而他自己,包括新橋子這邊,都是直接通過他去鄉裏醫院開證明,20元,就可直接到縣裏辦戶口本。

  

楊隊長不識字,在寫證明時,要其兒子幫忙寫名字和出生日期等信息,常常(故意)將孩子的名字寫錯,而且錯得離譜,難以用不小心來解釋。如將楊芳寫成楊青,李花寫成李娜,黃泥巴已有馬小靜,後出生的孩子又被寫成同樣名字,新橋子的楊連也一樣。

 

要改回父母最初起的名字時,得去求楊隊長或關村長,啤酒、雞、錢是不可少的,會說改的手續費要收多少錢,如幾百元,而不問最初的責任是誰的。他自己去試過。

 

四是搬遷問題。主要是其個人問題。之前他家在河邊,因施工要搬遷,按政策政府(移民局)要賠錢,其他有背景或關係的人都賠了,隻有自己一直沒有。大約有五畝地,要賠10來萬。自己搬上來,買的是李華老師的地,要11萬多,也隻有收到賠款後才能付清。

 

他自己已上去縣城幾十次,費用約3萬元,但移民局的人總一拖再拖。他說還受到過幾次不明來曆流氓的毆打與恐嚇,應該是關村長叫人做的。說自己還會再上去,叫有文化的人幫忙寫文章,複印後貼到縣政府門口,另想辦法寄給報紙,還想過全家大小一起去鬧事。

 

我說你貼了,別人一撕你就沒辦法了。若寄給當地報紙,關係網的緣故,往往沒什麽作用。還有你這事隻是個案,媒體不一定願意關注。另外,當地有文化的人誰願幫你出頭?

 

後來我說自己之前當過記者,有這方麵的朋友,不過這事隻是個案,人家不一定願意關注,可試試,不保證有效果。他說下周一二再去縣城,要過夜,因為移民局下午兩時才上班,趕不著回來的班車。我說若可以的話我也去一下,作些威脅與證據收集。

 

我說自己是過來支教的,若現在與政府鬧關係,很難在此教學。因此不希望那麽張揚,你也不要與他人說起我幫你。問他是否有證據,如搬遷、上訪、買地等的事實證據,如文字、相片、錄音等。並說自己對此事隻是聽你說了,還要進一步了解事實的全部,各方事實,然後才能有個想法,寫點東西,嚐試幫忙一下。

 

當晚在陳叔家睡,一直有些牙痛,睡前喝了不少水,午夜起來小便,月亮還在東邊山頂。早上七時過一會起床,吃過早飯,約七時五十分,和陳天華以及這邊的孩子一起上學去。

 

走前與陳叔說了幾句,一是找到搬遷證明,二是先不急著上木裏,過些時間,準備全麵,包括對相關政策的了解,還有與相關記者朋友的聯係。可周日上去,周一辦事後即回來。

  

三是不要太出頭,有些小事不要輕易提出,如向楊隊長問戶口本的六十元。或所言為實,你為這邊新出生的小孩入戶口,已觸犯了楊隊長關村長等人的利益。你爭得一口氣,但孩子都在這裏,若日後在什麽事被阻礙一下,就不好。事實上,之前因為得罪了村長,就拖了兩三年才修好那座小橋。

 

                                                                                                                    教室裏。

核桃

 

1

每每到學生家家訪,很多家長都會做上幾個盡管簡單的菜,算是接待,比平時下更多一點的幹肉,一般是醃製的豬肉。為了不給家長額外負擔,一般不會提前告知去家訪。

 

學生到校後,才告知當天會去什麽地方,重點是去誰家(並過夜)。學校所覆蓋的村一共有三個小組,其中黃泥巴離學校相對較近,不用過夜。其他兩個,要走近一小時左右的路,一般家訪都需當晚在學生家過夜。

   

學生沒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家長就沒法提前得知和準備。一般而言,晚飯也是學生回家做的,外出幹農活或打小工的家長較晚才回來。這三個小組裏,其中核桃林離學校最遠,要走一個多小時,相對其他兩組,我的學生最多。

  

所謂核桃林,當然周圍很多核桃樹,有些很大,捉迷藏時,可藏樹上,很難被人發現。核桃當然是長在樹上的,卻隻有核裏的肉才能吃,因此被有些人誤以為像花生那樣長在地下。

 

學校四點半下課,就是為了讓有些學生及時回到家回晚飯。大山起伏很大,上上下下,不少路段很多大小石塊,一側都是懸崖,但有些孩子都是時不時一段小跑,還追鬧,總是讓我擔心,一再叫他們走慢點,專心看路。雖自以為運動員身材的自己,往往比不上這些山裏的孩子。

 

有一次周末,我沒預先告知學生,自己走山路到核桃林。傍晚才出門,走了一段山路後,天色將晚,山穀不遠處有一間小房子,據說是一個老婆婆的家,那裏養著四條狗,近乎野狗。

 

之前和學生一起走時,那四條狗似乎看出我是外來者,向我狂叫,要向我撲來,一群學生和及時出來的老婆婆將之趕回去。當時心裏還是有點害怕,之前一外來女孩,就在此地,因為恐懼,跑起來,被幾隻狗追,咬傷了腳後跟。 

  

此次我一個人走,又遇三大金剛,可能有一隻狗跟著老婆婆去其他地方。我遠遠就拿了石頭在手上,按原來速度大步氣宇昂然地走著。其中一隻狗狂吠著,我繼續走著,也不看它們,如若無視,最終平安無事走過。

 

那最先叫的狗反而躲藏到溝裏去了,其他狗也退縮了,等我過去了,才敢轉過身來怯怯地望著我,又過了一會,它開始試探地低叫了兩聲,又過了一會,我走得較遠了,它開始大叫起來,似乎還跑到轉角處看著我遠去的背影。 

 

這狗樣的,若敢追上來,肯定要你的命。但心裏還是有些顧慮,看看路邊的斜坡,是否能跑開,若是它們上來,可逃開,並找機會用石頭砸它。最怕是跑,一害怕,狗就來勢了,非攻擊你不可。你裝得越高深莫測,它越是不敢動你。這與人打交道有可比之處,所謂初次陌路相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終於看到了核桃林,在山坡下,看到了小嵐爸爸正在修摩托車,和他說了幾句,他說吳老師來家訪啊,一定要到我們家坐坐,我一會就回去。

 

經過張雨欣家,房子還是那樣破舊,她和妹妹去放豬還沒回來,有人說在回來路上。我在門口向她父親打招呼,但他沒什麽反應,很漠然。這樣的原生家庭,真是兩個孩子的命,心裏一陣心酸。

 

到了張曉雲家,張曉雲是我三年級的學生,稍消瘦,我常叫她和小嵐都多吃點。安靜淡定,幹脆利落,不像馬小靜那樣善感和起伏,也不像李月那樣有些粗放,是個女子氣質與男子氣質兼備的學生。如有條件讓她讀下去,會有出息。

 

她之前或許不怎麽愛學習,家長也覺得隨便讀到六年級即可。班會和家訪交流後,家長明確了她隻要成績好,就可以讀中學,我也給她鼓勵,她開始努力,成績進步很大,並且是一直在進步,不像個別學生比如馬小靜時高時低。有好幾次聽寫(漢字兼拚音)取得了滿分,讓人有些吃驚。

 

上周張曉雲的父親拿了一大袋土豆,還有一隻雞到學校。推辭不了,他放下就走。雞是活的,心想近期有空送回去。上次去過張家後,張曉雲已拿過一次土豆過來,從山路過來,走一個多小時,太累。我對三年級的學生說過,日後盡量不要拿東西過來,若非要拿,拿一點就行,如土豆,拿七八個就夠,也吃不了。和西藏一樣,當地產很多土豆。    

 

後來遇到張曉雲父親,我重點說了最好將雞拿回去,說我也不殺,養著也不便,特別是冬天要來了,天氣冷,雞沒地方避寒。他有些拘謹,說麻煩我了,說有空過去拿。然後買了一瓶紅牛給我,我說不用了,加上一些學生在場,這樣不大好。他不管我,已付錢,說來我們這地方,那麽艱苦,還對張曉雲那麽好,成績那麽大進步,她總說吳老師好……。聲音有些怯怯的。

 

後來我強行讓張曉雲放學時把雞拿回家。我說不是沒法養,主要是這樣不好,你們家就那麽幾隻雞。若開了頭,日後大家都拿雞過來,不好。並在班會上強調,老師對大家一視同仁,與家長對老師好不好,沒什麽關係,強調不要攀比。

 

這次,經過張曉雲家,就進去打個招呼。見到她正在學習,看到我,說吳老師好,來我家吃飯吧。她父母都讓我今晚在家裏過夜,我說上次已到你們家,今天主要到小嵐家,下回啦。希望一學期內,所有學生家裏都去過,並盡量住過,不能偏心,一星期一個學生,剛好排滿。  

 

剛從張曉雲家出來,遠遠就看到一群黑影小跑著過來,知道是幾個小家夥。我問他們怎麽知道我過來,他們說是小林媽媽告訴的。她怎麽知道?後來知是小嵐爸爸電話告知的。

 

幾個小家夥拉著我的手,小林說要我今晚睡他們家,小紅說要我睡他們家。我說前天已睡小林家了,今天要睡小嵐小紅家。感覺真溫暖。

 

因為時間不早了,晚飯湊合著吃了點。和家長聊天,小嵐是我三年級的學生,小紅是一年級,不是我教。談到小嵐不夠主動,遇到什麽問題,包括學習上不懂的,不會主動說,總是要一再詢問後,才開口,並且聲音小。這孩子很善良真實,同學都比較喜歡。

 

問到將來,家長有什麽想法。還是一樣,說準備讓兩個孩子讀到六年級。我第一次嚐試提到現在是九年義務教育,至少讀到初中是家長的義務和孩子的權利,不能剝奪,說這個義務教育是免費的。這三年裏,家長暫時辛苦一些,多做點家務之類。談到了多讀點書,或許孩子將來的人生有更多的選擇,而並非隻有回家務農一回事。

 

孩子的母親隻是微笑著,不作回應。父親外去打小工了。談到昨天中午看到小嵐吃白飯,妹妹小紅吃的是速食湯麵,將湯倒給姐姐。我當時問小嵐為什麽沒菜,是不是自己沒做,她也不怎麽說話。

 

之前,在三年級,我說小嵐你老是不吃飯,老吃零食,現在中間的牙齒都沒了,再這樣,到時會全沒了,吃不了飯,會瘦成一根頭發那麽小的家夥,風一吹就到學校,一吹就回家,也可能一吹就吹到山上不知什麽地方去了。大家哈哈大笑。

 

我對母親說孩子正在生長發育期,要保證營養。母親說可能是兩個孩子偷懶,早上沒做午飯帶到學校。我隻有批評了兩個小家夥,特別是姐姐小嵐。

 

楊小嵐父親老喝酒,一身酒味,看上去風吹即欲倒的樣子。說過多次,一是影響健康,一是浪費錢,一是影響父親的形象。但沒用,現在已上癮,聽不進。他平時也就打點零小工,基本是入不敷出。好在家裏養著一些豬——平時有肉吃,還能有點收入——,種著玉米等莊稼,平時除了買米,基本沒其他開支。

 

後來在村長家喝喜酒,我與他打招呼,並問了楊小嵐是否過來,還給了他一根煙。但他問我是誰。我與他見過三四次了,談過孩子的事,他知道是老師,但很快就忘了。可想他對孩子的關心程度。 

 

飯後,大家在廚房圍著吃飯的小桌子做作業,過一會與大家講了作文。先分別點評了小嵐張曉雲的《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從結構(多少部分:什麽書,簡要內容,喜愛部分與原因,感受,對自己生活和學習各方麵的啟發,結尾),分自然段,字詞句,邏輯,情感等方麵進行了分析與講解。然後讓她們回去重寫一下。最後用電腦看了幾節《倒黴熊》,放鬆一下。近十點,大家就去睡覺了。  

 

房子都是黃泥做的,比學校的危房要好,寬敞,但還是顯破舊,燈光很暗,房間裏堆著雜物,掛著玉米等東西。四周牆壁都是泥塗的,衣服碰上就會一層泥灰,所以盡量不要碰上。床和被子都是用過的,在城市裏的人看來,都有些髒,有時還會有跳蚤,這些家夥專門咬外來的新人。

 

個別家裏有所謂的客房,其實就是雜物房裏塞進一張床。有些家裏沒有空床,如有外人過夜,就讓孩子們擠一下,如是兄妹或姐弟,則男孩與父親睡一張床,女孩與母親睡。

 

那晚在小紅家睡,睡的是所謂客房。按山裏的習慣,晚上睡覺要開著燈,或是出於安全或其他傳統習慣。讓人不太習慣,感覺像白晝,不好安睡。在學校裏,我是關燈睡的。

 

早上起來,其媽或許是因為我在,特意起來做菜,好讓女兒帶著上學,其中有一盆豬肉。說了小嵐瘦,要她多吃點,像妹妹小紅就吃得多些。

 

吃過早飯,喝過酥酒茶,小嵐與妹妹抱來了一隻小羊,才出生沒幾天,可愛極了。我抱起一隻白色的,拍了幾張相片。小嵐母親嗬嗬的笑。

 

阿姨談到小羊要吃奶,羊媽媽隻喂自己的小羊,她們都認得自己的孩子。然後去羊圈裏看剛出生的一隻小羊,羊媽媽正為它舔去身上的白膜。我鑽進去拍了幾張相片,還為剛出生一些天的小豬拍了幾張相片。 

 

然後就上學去。小嵐她們路上走得很快,可以說自己是提心吊膽的,擔心兩個家夥摔倒,特別是小紅,走路還總是蹦蹦跳跳的。

 

登上山,這裏的植物都很好看,有叫不出名字的一種,細碎的葉子,細致而明朗。越是人煙罕至的地方,越是自然潔美。路上見到有馬在上麵吃草,有核桃樹,我們摘來,用石頭敲開,有點生,但味道還不錯,隻要慢慢嚼。 

 

路上拍了一下相片和視頻,心想也不知何時再走這路了。

 

2

一天下午放學後不久,我在三年級教室看作業,楊太平走進來給了我一個叫“飄飄凍”的果凍。這孩子平時很聽話,但過分安靜,回答問題時,不懂也不說,就靜靜的站著,有時還望著你,要你問懂嗎?不懂就坐下時,他才有所反應,叫人不好批評他。

 

他就那樣將之遞到我麵前,我說不要,你自己吃吧,他還是直直地遞給我,說老師你吃吧。如此推辭幾次,感覺再這樣下去,這孩子會很介。反正這東西也不貴,就接下了,說了聲謝謝,他才安心地走了。這果凍見學生常吃,還不錯的味道。

 

他是單親家庭,12歲讀到三年級,父親據說也是喝酒過度去世,家在核桃坪,過去家訪過一次。他母親三十多歲,穿著豔麗,頭發弄得有點卷,並染上了淡黃色,在這邊是罕見。她完全沒有其他家長的熱情,本要開口和她談一下她兒子的問題,她隻給我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就進了房間,關上門聊電話。

 

房門隔音不太好,明顯聽到她在電話裏和另一個男人在打情罵誚。楊太平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他讓我坐下,倒了一杯水。我坐了一下,感覺不好,就準備走了。那天是周末,正中午,按正常,這時候是做飯時間。楊太平支吾著說老師你吃了飯再走,他進去房間和母親說做飯的事。母親可能對兒子中斷她的電話不高興,但看到我在,不好發作。聽到她說買兩盒方便麵回來吃,不做飯了。

 

楊太平或許感覺不好,老師第一次來家訪,就吃個方便麵。我說不吃了,不用麻煩,老師還有點事,隻是想過來你家看看,有空好好學習和補課,盡量進步些。他猶豫著,還是去買了方便麵回來。

 

我已經走到路上了,他說,老師,你吃了再走吧。那種哀求的樣子讓人難受,我擔心他會以為我厭棄方便麵才走的,隻有折回去。他顯得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我安慰他說,沒事的,老師平時忙時,也吃方便麵。

 

楊太平說過在家給媽媽——他的稱呼——念課文,但因為基礎不好,錯別字一大堆,所以斷斷續續。我說,“你說自己想繼續讀書,那就要努力。上次自習課還聽到你說先不做作業,回家再做。在學校都不做,回家環境更不好,就更不可能做了。”他默默的點頭。

 

楊太平的語言發育似乎有點較同齡人要慢,不容易說完一句完整的話,又慢,聲音又少,似乎沒力氣,或沒自信。他麵上似乎沒什麽表情,身上總是穿著一件灰黑色的衣服,極少說話,反應很晚。與他母親的打扮、言語流暢簡直天壤之別,似乎完全被其母親掠奪或壓抑了。

 

這應該與他母親的教養方式或親子關係密切相關,讓他在一定程度上還停留在童年前期。他家還有兩個空房間,我原以為他是自己一個房間,卻還和母親一個房間睡一個床。我當麵沒有說什麽,擔心打擊他。

 

後來在三年級班會上,我提到大家在這個年紀(11-15歲),在很多方麵都應該獨立,比如大家基本會做飯,要自己睡,男孩不要再與母親睡,女孩不要再與父親睡。看到楊太平有點目瞪口呆的樣子,應該是之前從來沒有人提醒他,他就以為與母親睡還是正常的。這是一種固著。

 

就像其他孩子,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的。他還不會做飯。如果在城裏,這是正常的。但在山裏,就不正常。所以那天,母親一旦不願做飯,他就隻能吃方便麵。後來問他,他說平時母親若不做飯,也是吃方便麵。

 

那天還準備到另一個學生處看看,沒人在家。就和楊太平一起去放豬了,還有幾隻羊。這裏的豬是放在山上的。那天陽光很好,我讓他幫忙拍了幾張相片,說了大概在什麽角度拍。他拍出來後,我感覺很好,比其他學生拍的相片都要好。我稱讚他,他很滿足、靦腆而天真地笑了。

 

我從核桃林走路回學校,因為已是傍晚,決定沿著公路走,時間長一些,但比走山路安全。走了半小時,遇到一輛順路車——這段山上的公路沒分叉,所有往學校方向的車都是順路車——經過,就攔下。在藏區等人煙稀少和交通不便之地,搭車是常事。之前在西藏和青海搭過多次。

 

司機叫楊海,是楊小嵐家的親戚。人較健談,談及一些學生家的(經濟)情況。我說張曉雲家不錯,是石頭磚頭建的房子,不少學生家就是黃泥房子。

 

他說張曉雲父親較有自尊心,就是賺錢要比別人多,家建得要比別人好。之前挖水晶石,賺了7、8萬,幾乎都存起來,不怎麽喝酒與抽煙。

 

另說到重男輕女,一般家庭都是讓大姐或女兒輟學在家幫忙。我說張曉雲父親不容易,對張曉雲不錯。還想到馬小靜的父母,準備讓大姐讀書,讓小靜和哥哥在家。

 

司機有兩個小孩,大的四歲左右,女孩,小的是男孩。他們這裏一般可要三個小孩,第三個不用打報告,若隻要兩個,獎勵三千元,隻要一個,獎勵更多。

 

他說,這邊一般人家有4、5畝到7、8畝地,是生產隊時候按人口分的,一人兩畝,一直沿襲至今。若兄弟分家,則田地和其他財產一人一半。   

   

談及喝酒與抽煙。單是喝酒,喝得厲害的人家,一年要花2、3萬元;喝得最少的,一年也大概花千元;一般人家是一年幾千元。說自己年輕時,貪玩,常常一班朋友喝酒,7、8人的話,一晚可喝二三十箱,七八百元。常和朋友去縣城酒吧、舞廳等處玩,一次就是幾天甚至一周,賺的錢不夠花。我說一般結婚後才懂得節約。 

 

他說之前找到空子,開了個收廢鐵的檔口,幾周就可收入幾萬,後來被縣公安局長注冊了企業,搶走了生意,自己不能再做。

 

他的車像吉普車,不大,已較爛,之前是買來做客運的。當時班車還沒開,去一趟縣城一人70元,一車可擠10多人,應該賺了一筆。後來班車開通,就主要用來進貨,父親在村裏開了間商店。家裏沒養羊。 

 

還談到這裏的孩子難教,不懂得學習的意義。我認為有三點原因:一是家庭教育的缺乏,父母沒文化。二是沒有對比效應,就是說周圍大家都沒讀什麽書,都過得差不多一樣。沒法看出讀過書如大學畢業後的人與沒讀過書的人在生活上、身份上的差異,沒競爭心理。三是學校教學質量強差人意。

 

猜朋友

 

發現自己越來越少換衣服,感覺不大好意思。孩子們似乎熱天與冷天都各隻有一套衣服,所以每天都見大家穿同樣的衣服,要是自己每天都換,那似乎不合時宜。入鄉隨俗吧。穿得太光亮,甚至太幹淨,孩子們都似乎會敬而遠之的。要像平等的朋友一樣。

 

有日,在床上想到一個遊戲,暫且稱之為“猜朋友”。大家圍成一圈,蒙著一個孩子的眼睛(盲人、犯人),由一人(我,法官、裁判)將他拉到一個他叫停的學生麵前。然後其同桌可以有三次機會,說三句話,幫忙蒙眼者猜出同學名字,從而添加了一名朋友。但所言的三條不能為學生名字、職務如班長,與誰同桌等直接信息。

 

法官有權力判定與否決所言信息。若猜不出,則視為蒙眼者與同桌兩人不夠默契,從而打入監牢。然後由其同桌當蒙眼者,原蒙眼者則成為獻言者,若能猜出同學名字,則兩者複活,不然就被判死刑,成為沉默的旁觀者。

 

被猜出者成為下一個蒙眼人。這遊戲為原創,意為培養孩子們對同學的關注,同學間的配合與友好。

 

一天,三年級語文複習了一節拚音,另一節大家一起做“猜朋友”的遊戲,稍作了一點改動,以充分調動每個人的主動性與積極性。同桌是同夥,蒙眼人可問其兩個問題,然後同桌可提供兩個信息。若還猜不出,老師(一同學)可再提供一個信息。若猜不出,則暫時待定。

 

作為配合不默契的懲罰,然後由同桌當蒙眼人,若其同桌(即之前的蒙眼人)不能幫助其猜出,則兩者均出局,若能猜出,則兩者複活。被猜出者,則成為蒙眼人及其同桌的朋友,看最後誰朋友最多。

 

這樣需要大家對同學的了解較為深入,還需要同桌間的心靈默契,以及提問技巧與表達能力。除去姓名與職務不能直接問。但大家幾乎都提姓別與住處,穿的衣服。極少有其他特別的提問,更別說特征性的問題或信息。

 

不少人還不會提問和提供信息,一是對同學了解少,其實不少學生是有一定特征的。一是表達能力。如楊小嵐不會問,張曉雲、李月等不會提供信息。如我加的楊太平的信息是剛才上課時一親戚過來給他五元錢。

 

還有近期課堂上的表現,如楊樹才昨天上課講故事時閉上眼睛,劉四海剛才上課回答拚音時錯了。李月昨天沒上學。還有誰的兄弟姐妹在哪個年級,家在哪裏,住在哪的親戚家之類。

 

然後,在這個猜朋友的遊戲中,我引入了《善於發現他人的優點(誇誇自己的同學)》的班會主題,也就是說,蒙眼人的提問與同桌(或其他幫助者)提供的信息必須為被猜者的優點,並且這個優點有一定的事實基礎。對於不同意見,可以適當交流、保留,鼓勵提高。

 

其實是為了讓三年級的同學間更友好,多寬容少矛盾,希望同學相互間多發現優點和特點,甚至是重新認識自己的同學。我強調,到時老師也會講講每個學生的優點,保證比你們提出的更多。

 

經過幾個回合,包括我的補充,大家得出各位同學的一些優點,比如楊小嵐(親切、善良、平和、勤做家務、成績有提高。)、劉四海(活潑、開朗、成績有提高。再踏實認真點就好。)、達娃(親切)、楊太平(尊重長輩和老師,平和)、馬小靜(親切、感情豐富、洞察力強、成績有提高。若數學有進步就更好。) 

 

在這個基礎上,在下一次班會課上,我延續到《學習與品德兼優》的主題。

 

“學習(知識與智慧)+品德(思想與實踐)”。老師要引導大家的重要事情,一是學習,二是品德。學習好,還要做個好人。叫大家查了知識、智慧、品德、思想、實踐的意思。

 

有些字典裏沒有,我就簡單解釋了一下。知識,比如1+1等於2,某個詞語的意思,北京在哪裏,氣候如何。在現實中大家常常遇到麻煩,如何想辦法解決就需要智慧。知識是原料,如菜,智慧是如何做菜。

 

舉了達娃大哥的一個例子,說去挖金,有一塊大石頭推不動,於是,用繩拉,若石頭下麵加圓木棒,這樣就省力了。智慧是如何運用知識的能力,強調靈活與創造性運用。如知道小鳥如何飛翔,而發明了飛機。  

 

品德方麵,思想與實踐大概是什麽是好人與如何做個好人的區別。這與學習中的知識與智慧之分有相似之處。如大家都知道要團結同學、尊重長輩、做個誠實正直的才是個好孩子,但在現實中不一定能做到,或做得不夠好。 

 

考慮到成績方麵在各個科目的課堂上都涉及並有加分,這個主題班會主要關於好品德的獎勵加分,以照料那些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學生。其中主要是誠實,個人認為是最重要、最基本的美德。(不誠實在國內孩子中較普遍存在,這邊也不例外,或許是一種社會整體氛圍的影響。大家隻看結果,不擇手段。)另包括其他方麵。

 

  • 誠實:楊太平+4。之前聽寫,為了增加基礎較差的學生的分數,我說錯三四個的,隻要相比之前有較大進步,也可獎一分。那次提到了楊太平名字,但他說不是他,應是其他人。說誠實很重要,有人有不誠實行為,老師都知道,隻是不說,有時暗示,以讓他(她)更有尊嚴,可以從容的改正。

 

  • 團結:楊珊+4。很多學生都因各種原因調過位置,楊珊沒有。在之前調位置時,她成為熱門同桌人選。從沒與別的同學鬧過脾氣。

 

  • 勇於接受批評:熊貴+4。上次批評他有點過火,他沒怪我,能看出來。

 

4、平和(靜下心來):兩個人。張曉雲 +2。一直較安靜,沒見情緒化的波動,沒與他人鬧矛盾,有時見她靜靜地看著馬小靜在畫畫,偶爾讚歎一下。專注於學習,成績在班裏較好,近期幾次聽寫一直得滿分。但有時過於靜,應多一點活力,多些言語和笑容。 

 

陳天華 +2 之前陳天華對待同學和他人語氣較硬,雖然大多時候有理,但方式不對,別人不一定接受,還會鬧矛盾。與他交談過後,現在平和多了。 

  

  • 自我調節(快樂是一種能力,自己的心情與快樂隻有自己才能決定,這才是成長與成熟的表現。這也是老師的人生經驗吧。):馬小靜+2。善於自我調節的反麵是受不了挫折,易受外在影響。聯係到上次班會所說的無謂的事與無聊的人,說馬小靜一開始容易受影響,平時情緒波動也較大。

  

上次我說了幾句,還有班會上說的道理,她接受了。後來在山上核桃樹下上課,說到麻煩如何解決,問到馬小靜,她說有些男生無聊。那怎麽辦?我問。不管他們就是了!馬回答得幹脆,可知她領悟到了。談到最初她給我的印象,有點多愁善感,不大開朗,不像現在。  

 

最後還進行了分組綜合(學習+品德)比賽一個月的階段性頒獎,獎品當然很豐富,毯子、手套、十字繡、畫筆、衣服、文具等,都是自費買來的。獎勵集體第一名和個人前五名,較好的將個人的命運與集體的捆綁在一起。  

 

 

重翅膀

 

從前,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媽媽就去世了,我連她的模樣是怎樣都不知道,我也從未感受到一個母親所給予我的一點愛。我覺得那些有媽媽嗬護的孩子,是那麽幸福。——拉姆作文《我的媽媽》。

 

當時主題是我的親人,拉姆選擇了寫幾乎從沒謀麵的媽媽。沒有具體細節描寫,或許本來就沒有記憶,隻有回憶或言純粹情感上的懷念或渴望。

 

木裏是大涼山地理最為艱險的地段,大山大河,起落非常大。學生到學校來或放學的山路陡峭而窄險,一失足九死一生。大多孩子要走上一個小時的山路才到學校,路上多少危險。就算成年人,也有失足的。

 

拉姆的母親,背著大米走山路回家,不小心滑落,從懸崖掉到山穀裏奔騰咆哮的雅礱江裏,連屍骨都沒找到。那年,拉姆不到一歲,可謂連母親的懷抱都沒熟悉,何況模樣呢?這是第一次家訪,她平靜說的。

 

拉姆上二年級那年,大雨衝垮了到學校必經的懸索橋,當地政府竟然拖了兩三年才想到要將這麽一座小橋修好。於是那邊山上的好多孩子就拖了三年才重新讀書,並且是重新從一年級開始再讀。

 

拉姆上學晚,上學後又因此耽誤了三年,14歲,才讀到三年級。經與(兩個)家長商量,讓她跳級,即同時上三四年級課,一年學兩年,然後再用一年時間學習五六年級的課。是想著,或許能彌補一下她之前掉失的三年時間。在繁忙的上課之餘,我每天都會花半個小時給她專門補課。她學習很努力,進步大。

 

她被過繼給父親的弟弟及其愛人作女兒,因他們沒孩子。姐姐和弟弟留在原生父親家。兩家人都在一個村裏,離得較近。感覺她的繼父和後娘,以及親父對其並不好,表麵是另一套。看到好幾次,其繼父或親父空著手在山路走著,她和姐姐背著那麽沉重的東西——主要是兩位父親喝的啤酒——,艱難挪步崎嶇山路上。

 

高原本來空手爬山都很吃力,何況如此負重。有次,我特意過去用手提了一下,實在太沉重,但她死活不讓我幫忙。她姐姐四年級就沒讀書,有些沉默,腰似乎有點彎,幹活太多吧。這是很多學生的“姐姐”給我的普遍感受。(馬小靜的姐姐或是例外。)

 

11月15日,周二,晴。昨晚在拉姆家睡得一般,穿著外衣和牛仔褲睡,或是為了安全,野豬?山上睡覺都開著燈,總迷迷糊糊感到已是天亮。早上六時醒來看了表,再睡了會,六點半起來。出到門口,天還是朦朦亮的,星星與月兒還在空中,眼前的層巒疊嶂,在淡淺紅的晨光中如夢似幻。秋收過的田野空曠而寂靜,某幾棵樹就像幾個在祈盼黎明的摯誠信徒。隻可惜無法拍出這自然之景。

 

在廚房處烤了一下火,火塘裏柴火伸展,燃燒時發出的劈裂聲幹脆又溫和。灶台上懸掛著豬膘肉和幹的臘肉,房門頂上掛滿了玉米。然後拉姆後爸過來叫過去吃早餐。與拉姆一起吃完早飯後,七點二十分上學去,叫上邊珍。路上拍了些相片,到了學校是八時。   

 

冬天要來了,我外出購物,買了毯子,作為綜合分第一名的獎品。拉姆成績好,肯定能拿到。山裏冬天冷,風大,她一個人住在小房子裏,牆會透風,像我住學校黃泥房子一樣。這隻是一種描述,她繼父後娘住在大房子裏,可能會暖和一點,但牆一樣會透風。

 

她話不多,沉重的孩子總是沉默的,見到我,總是微笑著。我額外給她補課,讓她跳級,是希望她至少能讀到小學六年級,不像姐姐那樣。我當然希望她能讀到初中,外出打工也好,盡量避免母親那樣的生活:早婚,背著沉重走山路。

 

我說過幾次這孩子成績好,希望她繼續求學,多讀點書,但兩個父親隻是表麵回應著。讀書盡管免費,但無用。當地家長往往這心理,盡管口裏不說。包括她親爸,連孩子出生日期都忘了嗎?後來,才知是普遍情況。

 

拉姆三爸(繼父)家沒養什麽用來賣錢的家畜,主要依賴於平時到黃泥巴幹體力活賺錢,從早上8時到下午6時,一月有兩千元。或去挖油菜賣,一月大約一到兩千元,生活勉強過得去。我說這種體力活,再年紀大些時,就不那麽容易做。

 

因此我常對拉姆說,要努力學習,將來讀到中專或大學,就有機會坐辦公室,主要腦力活動,年紀越大,經驗越多,就越好。不然就做體力活,女孩子,工作太少。當然,若到時她偏要回來山裏,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若讀不了書,就隻能呆大山裏,很難有更多可能性。 

 

一次家訪,我拿了一條新毛巾給拉姆,之前家訪見她的毛巾黑黑的。在拉姆做完作業後,輔導了半個多小時左右的三年級下冊數學,講了前麵四個單元。這樣,差不多講了半個學期的課了。屋裏燈光太暗,要打著手電筒。

 

我到來之前,輟學的孩子很多。拉姆姐姐說過,之前一、二年級一起讀書同班的有三十多人,到了六年級就隻剩下不到十個,讀到中學幾乎沒有。可想而知中途的輟學有多嚴重。

 

有些努力或許注定徒勞,我隻是希望盡量能讓她有一點日後可回溯的也曾在勞作,或死亡邊緣之外自由飛翔的碎片,而不是過早墜入現實的懸崖。在去她家家訪時,我差點在山路掉下懸崖,已經滑落兩三米,要不是所幸抓住一根盡管很快斷裂的樹枝。

 

拉姆的信(鉛筆寫的,之前說過必須用圓珠筆寫周記和作文的,問其為何,她笑著,沒說什麽。):

 

敬愛的老師:您好!老師我想對您說,老師您下學期,還來教我們嗎?我希望您還來。

 

在這個學期裏,我跟您學到了許多。謝謝您!你一天都不休息,幫我補課,也讓我學到了知識。您的辛苦讓我學到了許多。

 

我聽您說:“在假期裏您不回去。”那您常常來我家玩我哦。祝:天天開心!

 

小學生:拉姆。12月22日。

 

我的回複: 

 

拉姆同學,你好!感謝你用心的給我寫了兩封信,也感謝一學期以來你在擔任班長,負責借還書等方麵給予我的幫助。

 

記得這學期沒開始前,見到你,與你交談,能感覺到你的懂事與真誠。當時希望你跳級,一學期過去了,你也很努力,成績也不錯。隻是由於時間關係,老師為你補課還不夠。老師相信日後你一定能讀中學、大學。你是老師最喜歡和看好的學生之一,老師希望你有燦爛的未來。

 

假期春節前後我會回家,但假期裏有空的話,我會過去你家的。祝:心想事成,天天快樂。 ——吳老師12月23日  

 

拉姆家在新橋子,這個名字,或許與那小橋相關。從學校走一段平路,走下陡峭的山坡,穿過奔騰的雅礱江支流上的鐵鏈索橋,踏在上麵的木板會有較明顯的晃動。然後是登山,氣喘籲籲,登上幾百米,眼界開闊,可明顯看到左側懸崖下的雅礱江在奔騰。

 

懸崖總在那裏,伺機而動。幾年了,若如願,她早小學畢業了。繼續求學嗎?嫁人嗎?起早貪黑嗎?駝背嗎?她在高原山路上艱難爬坡的背影,我無力久視,盡管隔著似乎遙遠之空間。不敢回去,不敢了解,即使隻是通過各種渠道探問。

 

原是明了命運的無常,或生的無意義。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置身命外之人,愛莫能助。她隻是很多個我不敢追問現狀的孩子之一。生命來自母親,因而,孩子最像母親。命運的複製,每每念起,心生寒意。

 

我也有一雙翅膀

隻是這翅膀太重

我還是

飛不起來

 

——《沉重的翅膀》

 

這是我寫在本子上的一首詩,有次幾個孩子看到了,除了拉姆和馬小靜當時沉默,大家都說看不懂。後來,拉姆對我說,老師,我也一樣,有翅膀,但飛不起來。

 

                                                                                                          學生家。

 

電影課:愛的教育與想象的世界

 

開學不久,就是教師節,學生簡單表達了對老師的問候,對於剛來的老師,沒特別的情感,原屬正常。第二天,就是911周年祭,孩子們看到回放的電視鏡頭,有些還是跟著大人一起歡呼鼓掌。

 

我想起了2003年看到的類似情形,當年寫過文章《救救孩子:由善及惡,這便是教育,而非相反》。我們的教育,或許更多是仇恨教育,事先就給你一個不容置疑的敵人,比如日本,美國,有時韓國,有時菲律賓,有時抗議,有時抵製(商品),按需而定。

 

一些校長老師鼓動組織中小學生做類似的事,已不罕見。這對於缺乏充分事實和理性思考能力的孩子而言,是很有問題的。若隻將道德局限於有限群體,而非整個人類,極有可能是充滿危險、欺詐和暴力的。

 

當天我去黃泥巴家訪,路上竟見到死貓,看樣子剛死不久,卻被放在山路中,沒掩埋,貓不大,腹部被一條白繩緊緊納住,還見伸出的繩頭,很可能是被絞殺的,誰那麽殘忍?雖然不一定是學生,但讓人很不舒服。有些學生平時打小鳥小狗,活活殺死蝴蝶蜻蜓等小生命,打架有時也很狠。

 

第二天下午有第一堂電影課,我決定放意大利電影《美麗人生》。

 

這是由羅伯托·貝尼尼自編自演的經典影片,講述了意大利一對猶太父子被送進納粹集中營,父親不忍年僅五歲的兒子飽受驚恐,心靈蒙上悲慘的陰影,利用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哄騙說他們正身處一個遊戲當中,必須接受集中營種種規矩以換得分數贏取最後大獎(一輛真正的坦克,兒子最喜愛的事物)。天真好奇的兒子對父親的話信以為真,他強忍了饑餓、恐懼、寂寞和一切惡劣的環境。

 

被押往納粹死亡集中營的火車上,父親對孩子說,他們訂了位,這是趟美好的旅行。對於那些被殺害而不見的同胞,父親對孩子說是因為遊戲中被淘汰了。不斷強調孩子要遵守遊戲規則,不讓軍人發現。

 

影片最後,當解放來臨之際,一天深夜納粹準備逃走,父親將兒子藏在一個鐵櫃裏,千叮萬囑叫兒子不要出來,否則得不到坦克。

 

父親打算趁亂到女牢去找妻子,但不幸被納粹發現。當納粹押著父親經過兒子的鐵櫃時,他知道死期已到,但還樂觀地、大步勝利地走去,甚至麵對孩子微笑,以示遊戲正在進行中,暗示兒子不要出來。

 

隨即一聲槍響,曆經磨難的父親慘死在德國納粹的槍口下。天亮了,兒子從鐵櫃裏爬出來,站在院子裏,這時一輛真的坦克車隆隆地開到他的麵前,上麵下來一個美軍士兵,將他抱上坦克——他自以為的大獎。父親以自身的死亡成全了孩子的存活和“遊戲”的勝利。

 

在這裏,我們根本看不到大人(父母和集中營的同伴)對孩子宣揚納粹如何邪惡。這樣的孩子長大後,因為深藏著愛,必然懂得曆史的邪惡,內心自然博愛慈悲,而擁有“美麗人生”。  

 

在之前的文章裏,我寫道:

 

成人是教育的最高目標,現實卻往往是:是否成人(人格健全、真實快樂)不重要,關鍵是成才。

 

教育是為了讓生命保持——回歸——最初或先天俱來的敏感,對他人痛苦的感受力或感同身受的能力。這顯然是作為一個稱為人而非動物或野獸的生命之內核或本質所在。

 

孩子們內心應然被激發的愛與善良緣何沒被激發出來。我們的教育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那些動不動就將成人世界仇恨以愛國主義等崇高名義灌輸至孩子們本應純真心靈的“靈魂工程師”們,或許是曆史的罪人。

 

嚐試著愛這個盡管殘缺的世界,從童年開始。無論大人的世界如何紛爭,國與國,族群與族群,教派與教派,家庭與家庭或內部如何衝突,盡量為孩子保留純真與美好,遠離仇恨與殘忍,這是父母和全社會的責任。

 

仇恨必然滋生黑暗與恐懼。因為仇恨預設了“敵人”的存在,“敵人”的製造並非出於自心本願,而是不為卑微個體把握的強大力量所賜予。“敵人”的報複或許是難免而讓人後怕的。

 

仇恨的心靈根本不可能形成自我意識和獨立思想,因為一旦有“我思”(自我)或獨立思考,就自然抵禦仇恨的灌輸。因而,某種強大的力量比如“靈魂工程師”們首先要扼殺的就是這種自我意識和生命價值的覺醒。我對學生說過,老師不教給你們什麽,隻是引導你們發現自己已有的知識良知,隻是糾正世俗的偏見。

 

仇恨者對他人很難有真正的信任,仇恨不斷釋放著生命的能量,讓內心變得空虛脆弱,更不堪一擊。簡單粗暴的敵人朋友二元對立思維方式依然大行其道,可見意識形態的禁錮何其深重。博愛才是自由與強大,無論社會還是個體,無論大人還是孩子,皆是如此。

 

《聖經》借基督之口提出“愛人如己”的道德規律,後世稱其為“金律”。而之前中國哲人孔子就提出“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亞裏士多德於公元前4世紀中葉曾說:“我們對待他人就像我們希望他人應當對待我們的那樣”。金律的多源發生說明各種文化中的哲人學者一致認為:道德的核心是“愛人如己”,把自己與他人同等起來,實現一種普遍的愛。

 

金律實際上是道德的最高範疇,它旨在建立一個高度協調、有效的社會有機體,使每一個個體的生存和發展都有一個最有利的社會保障(所謂和諧)。“愛人如己”不僅體現了愛,同時還體現了人與人的平等。在這一道德律中,我們看到了公正與愛是統一的,而兩者的統一又體現了個體與類的統一。而過去的倫理學,包括現時不少人接受的倫理學,隻看到“公正”,這是一切理性主義倫理學的缺陷,因為這樣仍然是把人類分成孤立的一個個點。

 

這就不難理解部分國人(包括孩子)對“9.11”事件的反應,欺負人的“美國人”要受到懲罰才是“公正”的,而自然無視那被毀滅的數千同類生命——當然,這一切與我們的教育,意識形態塑造,以及二元對立敵我思維,以偏概全思維(將部分美國人和政府等同於全部美國人。其實政府,也不都是壞人。)都息息相關——。

 

但無可質疑,若單是將道德局限於一個有限群體(比如一個國家,弱勢群體或強勢群體),而不是整個人類,這樣的道德極有可能是充滿危險、欺詐和暴力的。這也是筆者多年來對於去國(不局限於國家),回歸個體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來思考問題之思想基點之一。

 

正如孟子將人皆應有之的“惻隱之心”看作“人之端”,英國的休謨則認為“廣泛的同情是我們的道德感所依靠的根據”。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愛與儒家的仁,也有著本質層麵的照應。缺乏廣泛同情的人類終逃不開戰火——無論實質還是象征——的硝煙。  

 

但這樣的道理是無法直接和三年級的學生說的,隻能通過引導式的問題,讓學生自己找到內心的想法或答案。不然就是強製的居高臨下的外來灌輸,而非出於平等的教育。

 

首先問大家的觀後感,對於隻是三年級的學生,還是第一次看如此有問題意識的電影,不可能有多深入的理解,但多少會有些直觀上的感受。比如拉姆等人說覺得父母很愛孩子。

 

我追問,為什麽很愛呢?讓學生列出一些事實或場景,馬小靜說父親在最後時刻還假裝遊戲在進行,從而保護了男孩。我將之轉述,也就是說,假如沒有這個進行中的遊戲的保護,男孩就很可能死掉。是嗎?大家肯定回答。

 

再引導說,假如影片中父母告知或讓孩子暴露在現實的殘酷,孩子至少會有什麽表現呢?驚恐不安哭鬧,最終很可能死亡,就算幸存,也很可能終生活在陰影和痛苦中。

 

我說,“父母保護孩子,這是愛嗎?”大家說是。再說,孩子的世界還小,也沒有思維能力來充分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更沒能力自保,過早讓孩子意識到自身暴露在充滿仇恨的殘酷現實,會扼殺孩子心靈潛存的愛、信任與希望,從而有可能成為終生的悲觀者。就此而言,影片中父母對孩子的愛是理性的愛,有利於孩子生命的保全和成長。

 

我再問,“這樣的孩子長大後,會成為更有愛的人嗎?”這個問題大家不好回答,我將之轉化為“將來孩子長大後,母親將之前的遊戲真相告知孩子,讓孩子設身處地感受父母當時的付出和行為,孩子會有什麽反應呢?他會覺得父母是愛他的嗎?”大家說,肯定很感動,當然很愛他。

 

“受到過愛的孩子,更懂得愛別人。你們慢慢會懂得。”我說。 

 

進一步,我聯係了當年“9.11”事件發生後,不少國人最初的反應是“幸災樂禍”,小孩也不例外。這些人看法是“惡有惡報”,美國人不是好人,他們到處欺負別人,受到這樣的懲罰是應該的。

 

但那些死去的美國人都是壞人嗎?還是基本是無辜的受害者呢?我們為什麽對一位同學或一隻小狗受傷都會有同情,為什麽對數千同類生命的死亡無動於衷呢?孔子說過“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那些人是你或你的親人,你會怎樣呢?我們在思考這類問題時,要在設身處地具體當事人和整個人類的視角來看。

 

老師之前說過,善良藏於每個人心底,可謂天性,是不用教的。一般人看到小孩摔倒了都會扶起,遇到不公平之事都會憤怒。後來有些人失去了善良,與家庭、社會環境的影響有關。懂得何謂善,那些惡,就自然懂得。由善及惡,這便是教育,而非相反。

 

在這樣的引導之下,學生們慢慢有了較清晰的平等生命觀與道德觀。在往後的故事課和現實中,我一再將一些他者痛苦悲傷(或歡樂)的場景抽出來,讓大家都設身處地感受當事人的情感與內心想法,進而產生同情和共鳴。這是一種對生命特別是他人痛苦保持敏感性的訓練,也是成人進程的內核之一。

 

部分電影:《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美麗人生》,《人在囧途》(lost on jourey),《肖申克的救贖》,《大話西遊》,《功夫熊貓》,《變形金剛》,《倒黴熊》,《霹靂貝貝》,《一個都不能少》,《放牛班的春天》。

 

 

農忙假

 

10月15日至23日,為這邊傳統的農忙收割時節,學校放農忙假。事實上,這裏大山大河,可耕作和種植糧食的土地非常少,主要是玉米,土豆,隻零星看到幾塊種蕎麥,大麥,小麥的地。至於核桃,山上不少,似乎不用專門種植。平時吃的大米,都是買回來的。因而,所謂農忙假,更多隻是一個類似節慶的傳統,讓大家找個理由休息和吃喝玩樂一下。事實上沒多少農活可幹。

 

我和學生收了點玉米,就趁著這個時間,外出走走。一是為學生購買字典課外書文具襪子等東西,發現這裏的孩子和大人普遍不穿襪子,冬天到來後,山上冷。一是到之前聯係好的一個朋友羅媛(現在美國,她讓我聯係賀老師)之前支教的甘南藏族孤兒學校看看,作些教學和文化方麵的觀察與借鑒。沿途也可到附近藏區看看。

 

出發前,與前輩朋友楊顯惠聯係過,他寫過《甘南紀事》。和支教前在京電話交流過的錢理群老先生一樣,是很好的作家(思想者)和很好的人。 

  

先汽車到木裏縣城,再到西昌,這幾乎是所有外出的必經路線。然後火車硬座到甘肅蘭州,在去甘南學校之前,我先到蘭州街上找到買襪子和文具的地方,畢竟這算大地方,到時回到木裏,不容易買到合適的,要麽較貴。

 

還擔心到時一路回去要趕車,路上行程很難準確預知,不一定有空去買,也不一定知道何處去買,未雨綢繆吧。雖然在這麽遠的地方買,再背回去,的確很不便。十年孤身走中國,很多次各種意外,有些很小的事,為了趕車趕行程,就是沒法完成。

 

開學前,我來早了十天,想著熟悉一下環境和附近走走,外出到附近的四川瀘沽湖一帶走了一下,然後從稻城亞丁往回趕。誰知因天氣,山體滑坡,當天沒法到車站,後來抄近路,徒步兼搭車經夢窩鄉,茶布朗鎮回縣城,剛好趕上回黃泥巴附近的末班車——有些東西來不及在木裏縣城買——,才剛趕上開學。(此行發生了不少事情,或與此文主題稍遊離,待處理。)     

 

在蘭州街上的衣服襪子店裏買了八十雙襪子,單買要價8元,多買,與老板娘講價到每對5元。說到是支教的,自費買給學生。她認為很不容易,很偉大。但最後男老板知道價格後,認為太低,要求每對6元。後來講到前麵小、中的62對要5.5元一對,這是一二三年級學生穿的。剩下18對大的,包括四對成人的要6.5元一對,這是四年級和老師穿的。這樣一共就是458元。   

   

吃飯後,去買了三四斤糖,50元。數了一下,200個左右。之前問過賀老師那學校有70多名學生,每人兩個,剩下的可給老師。然後去買車票,11元到麻當,大概一小時到。下車後直接到了學校,沒有預先打電話給這邊的老師來接。

 

校長據說是活佛,學校就以他的名字為校名。學校裏支教的賀老師說我襪子買得貴了,一般的,批發是1元一對,好的成人襪批發也是2.5-3元。我說我的量還不夠大,一般的店不願批發。

 

他說成都火車站的荷花市場就有襪子批發,你這個量也算,就算稍多一點錢,也比你現在買的肯定便宜。後來,2018年,我離京赴蓉,到過荷花市場,是比市麵上的便宜。

 

學校條件不錯,各種硬件和教師都充足,似乎不那麽需要什麽支教老師。校長有一定影響,有各種組織捐助,包括他自己開的車。我問怎麽還捐了車呢?賀老師沒回應。

 

正值吃午飯時間,賀老師帶我去飯堂吃飯,飯堂的阿姨知道我是羅媛的朋友,立刻笑了。可想朋友肯定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飯後轉了一下校園和附近鎮街,看到校長開著車經過,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和賀老師。或許對於不明來曆的外來者,正常的反應。我和賀老師說想聽聽你們的課,看看二三年級學生的作文,和老師交流一下,或其中一項都行。賀老師說得向校長申請,後來他說校長不同意。其實我有預感。

 

於是不準備在學校過夜,當天去了拉卜楞寺(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寺),然後到客運站買了去黃河九曲第一灣(寺院)的票,是去轄曼的車。明天10時左右經過第一灣,再去若爾蓋。司機聽了我的安排,說這樣最快。

 

上車後,我對司機說是去第一灣的,到時叫一下。突然有一聲音從車最後排響起,說自己也是去第一灣的,可以一起。一回頭,是一個戴墨鏡的青年男子,說話麵帶著令人肉麻的微笑,軟綿綿的。我不喜歡。

 

就問他是什麽人,不用上班?他說是休假過來的,說著就往我前麵挪,說你這麽大的包,怎麽辦啊。有什麽怎麽辦的,我有點不耐煩的回應。後來他沒說什麽。我想自己語氣是否有點硬了,出門在外。  

 

到了唐克鎮,已下午四時,司機幫忙傳來一名片,是說若晚上要回鎮上住,可以電話此人。再行駛9公裏就到了第一灣。下車後,我就問住處。當地一藏民說他家有,兩人住一間房,兩張床,一共60元,但離此一公裏。

 

又有一幾乎沒牙齒的中年人說他家也有,指了指河邊的房子。我心頭一喜,住在河邊,明早就可最早看到日出了。但問他價錢時,他支支吾吾的。或許是先說的人也在,瞪了他一眼,搶生意不好吧。

 

剛才車上那軟綿男說,“小夥子,不用急著找住處,先拍相片,不然就可能拍不到什麽了。”來時是有點雨,如今到此卻沒有,天上也不見在一兩個小時內會下雨的跡象。有點不耐煩回了一句,“找住宿很重要。”

 

但要走一公路,有點遠,還是先上山去了,在山上看黃河能看到如何彎曲。若待會運氣好有夕陽,在高處會很美。爬了一下,將大背包放在山上第一個亭子裏,再往上走。後來走到了最高處。軟綿男說今天他可能不住這,要回唐克住,明天直接去馬爾康,附近有新都橋等景點,說新都橋是攝影家的天堂啊。

 

我調整心態,笑著說你應該是職業的攝影家吧。他反應較大,忙說“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工作的,放假過來的。”

 

他突然問我多大,是否已婚。我說未婚,問他。他說有個孩子,上小學二年級,問我是否有女友。我說不大肯定,說“現在或許不是個有共同宏大目標(信念、信仰)的年代,現實中瑣碎的力量才是巨大的。我總在漂泊,像個過客。”  

 

類似道理,十年前,我在大一擔任學校文學社社長兼主編時,與社員閑聊時就談到,當時舉例說到革命年代同甘共苦的戀人,到了勝利後的和平年代反而因為現實世俗瑣事而分開。

 

因為革命年代有所謂共同宏大目標或信仰,可掩蓋人性瑣碎的複雜麵相。到了和平年代,宏大消隱,人性的世俗麵相得以呈現。就像螞蟻毀堤,不知不覺,曾經的戰友同誌愛人因而陌路、分開甚至成為敵人。後來,我的看法被不少人認為有預見或洞察力。

 

所謂過客之說,讓我想起開學前,從亞丁回木裏,經過茶布朗鎮,一位當地的阿媽很喜歡我,留我吃飯,專門幫我到車站看沒有車,讓她女兒認識我。但我隻是過客,生命如此倉促,無常時空,很多事情來不及。回去後,至今再沒去過那鎮。

 

我盡量掩蓋對軟綿男不像男人的厭煩,作了一番內心鬥爭,才坦露如此真心的一般隻對重要的人說的話。我是在施舍一種恩典嗎?但我問這裏到新都橋有多遠時,他似乎沒聽到,笑而不語。他的笑容太肆意,近於虛偽。瞬間,我的反感又來了。內心說算了,不要再多交流。  

 

這山不高,下山後,天已有點黑,問當地拉馬的人是否附近村裏有住的地方。他們說有,過去有大酒店,幾百元一晚,村裏有,幾十元就行,但都需坐車過去,走路有些遠。天已黑,竟沒有亮燈。一藏族漢子說此處沒住的,問是否需要他將我載到唐克鎮上。鎮上就沒法看日出了,我說先看看。

 

不遠處傳來較大聲的頌經聲,我沿聲走去,然後聲音停了,從院子裏走出一群小喇嘛。我折回,走公路到山下,想找能夠到附近村裏的車。天黑了,人越來越少,問人,都說沒車去了。之前的藏族漢子已不在。沒看到有摩托車、電瓶車之類。

 

或許畢竟不是旺季,這時節的草原,已很冷,說不定有零度。前些年我曾一個人在十一假期到過國內最北邊的湖——內蒙古草原的呼倫湖,晚上整個可見的湖邊,隻有我一人在廢棄的房子裏過夜,晚上非常冷。

 

看到還有幾輛客車汽車在,就問了兩輛似乎還可能有空位的車的司機。一大巴司機叼著一根煙,笑著冷冷的說,你想幹什麽?我說沒車了,走不了,此處沒地方住,想去附近有住處的地方或唐克鎮。說想順路坐坐你的車,看是否有空位,我可以付合理的錢。

 

他說得問問大家。我說你們是旅遊團嗎?什麽地方?他說是台灣的,然後大唱著流行歌曲走了。直到車要開了,也沒人叫我。

 

又問了一黑色轎車的司機,他說人已坐滿了。後來人全下來了,又說位置是有的,但沒地方放你的東西。我看了將關的車後行李空間,其實完全可放下我的背包。如果在西藏較偏遠的地方搭車,隻要有點空位,或能擠出空位,一般都讓你坐,並且多數不要錢。畢竟遇到一輛車太難。但在這些地方,如果有陌生人要搭個車,即使給錢,人們都會覺得奇怪,充滿警惕。

 

車全部開走了。我打了之前司機給的名片上留下的手機,想叫他過來接回鎮裏,但兩個手機都關機了。這時那軟綿男也最後下來了,邊和當地人大聲說他拍照的鏡架什麽的掉在路上,當地有人撿到了,想拿回。

  

但當地人不理他,大多騎馬走光了。他說也就算了。我說你這麽晚才下來,如何安排呢?他說打電話給司機發的名片那人,叫他來接。看他不緊不慢的樣子,想起剛下車時他對我說不要急著找住處,我說那你就打吧,說著就沿公路走向村裏的方向。

 

走了一百米,感覺留他一人在此似乎有點於心不忍,雖然是陌生人。於是等了一會,天完全黑了,還不見他過來,就徑直一人往前走,心想若村裏沒住的,就(隻能)走到唐克鎮去。

  

夜空中下起了冰雪,風吹得好冷,風聲像冤屈的鬼魂在哭訴,讓人覺得更加寒意刺骨。不遠處,巨大的黑色山影,似乎突然被風吹動起來,撒旦般張牙舞爪地呼嘯著要撲過來。我想起了《呼嘯山莊》那陰森的時空。

 

沒有路燈,憑著路的一點微微的反光,我低下頭,快步向前走,內心掠過一絲不祥之感,這種不祥或許並非降臨我身上,但可能就在我身邊。好一會才看到有燈光,是一家商店,裏麵隻有一位30多歲模樣的喇嘛,門口站著兩三個人,有一喇嘛,一中年藏族婦女,一女孩。大家都沒回應我問住宿,可能聽不大懂。

 

後來那裏麵的喇嘛說這裏有一個電話,說他家可能有,問我是否有手機,可以用他的打。我說有,照著名片的手機打了,聽到語音提示說現在不接,會短信通知對方。他家一公裏遠,我說可以走過去。那裏麵的喇嘛說要注意藏狗。最先我看不懂,後來才知是狗。

 

問是否有開水,他叫我進來倒給我。後來又來一人,應該是當地人,開著摩托,穿著黑衣。說還可能其他人家有,他聯係一下。這期間,有幾輛車開過,不知是聽不到還是看不到,我叫了幾聲,或揮手,都沒車停。

 

後來又來了幾個喇嘛,其中一個說去鎮裏隻能打出租車,說他可以幫我打電話叫一輛來。我說他們說當地可能有人家住,先去看看,然後跟著那黑衣人坐摩托車到了一戶人家。

 

下車後,一條狗向我撲來,呼呼地響,如果不是那戶人家及時出來將之趕開,後果可能不堪設想。藏狗非常凶猛,聽說多次有人被藏狗所傷,甚至死亡的事。

  

那當地藏族人家很高興,家庭旅店一間房間兩張床50元,我一人住一床,收25元。拿了糖給他們,沒說多謝。感覺那青年男子模樣的,應該是小女孩父親的人對我有些警惕。

 

小女孩叫卓瑪拉姆,可愛極了。在我與爺爺奶奶聊天時,她總躲在老人後麵,不時探出身頭來笑。她的指甲都是黑的,藏區除了拉薩等幾個城市,遇到的大多藏族孩子,似乎大人都任其天性。我幫她剪了指甲。她定定的望著我,眼裏充滿孩子天性裏的深情。

 

兩位老人對我很好,與爺爺聊天到淩晨一時,他很信任我,講了家庭的曆史,故事很多,各種磨難曲折吊詭。在聊天過程中,奶奶(阿媽)拿出東西給我吃,端上酥油茶。孩子父親也放鬆了警惕,露出了笑容。爺爺說村裏沒小學,鎮裏有,學生一千多人。

 

我想如有時間,可以去問問是否需要支教老師。雖然這類較大的學校,不太可能也沒太必要需要支教老師。這是當年支教前後的一種習慣,每到一地,都會去看看學校,了解教學等情況,以及是否需要支教,將來說不定需要。 

 

有些感冒。下著雨,明天應該看不到日出了。無論如何,能來到此家,似乎是冥冥中的注定。我給了卓瑪拉姆一點糖果和兩對襪子。看了她的腳,有穿襪子。

 

第二天上午,再看到有點睡眼蒙朧的卓瑪拉姆,顯得非常陌生,與她微笑打招呼,見她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似乎昨晚遇到的是另一個人。或許孩子還沒睡醒。阿媽為我外帶的杯子盛滿酥油茶。

 

近十時出門,一直向第一灣走,路上有一些樹黃了,美,拍下。看到當地女子在圍著一圈轉經筒在轉經。又到了昨晚那商店,對那喇嘛說了聲感謝。再走了一會,就看見回若爾蓋的車,上了車。

 

在車上,聽到有人議論,說昨晚有遊客太晚走,一個人走夜路,迷失了方向,被藏狗咬傷了,連夜被送到醫院去了,聽說有些嚴重。我心裏一驚,難道就是那軟綿男嗎?忙問那人長怎麽樣,現在怎樣了呢?他們隻說是個外來的男的,說自己也是聽說的,具體不太清楚。

 

我當時可能出於對他那不太像男人的形象和嬌氣的聲音感覺有點厭煩,或是對他缺乏現實感而在下車時勸我不用急著找住處(以求無後顧之憂或安全感)而導致的無助境地有所怪責,最終一個人離開,讓他一個人在那。

 

我這樣的行為,和那些冷漠的司機乘客某些視而不見的當地人有什麽區別呢?我還感慨什麽呢?當然,對於藏狗的“存在”,我當時確實沒有意識到。這可能可以成為我稍可自慰的借口。

 

但是,麵對很可能是事實的後果,卻隻有他一個人在承擔。就像如果當時我沒遇到任何人或也像他一樣會迷路——喪失現實感的一種表現嗎?我幾乎從不迷路——,那他現在承受的後果很可能就是我的。就像如果那戶人家沒有剛好推門出來將那凶烈的藏狗趕開,誰能保證我不會被送到醫院呢?

 

或許,這次事故,也是我所言的“沒有共同宏大目標(信念、信仰)的年代,現實中瑣碎的力量才是巨大的。”現實證據吧。

 

人的命運是相互關聯的,因為一個人似乎無關緊要的偶然出現和舉動,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命運可能就此改變。而那些被所有人有意或無意遺忘或遺棄的人,他就是原子式的孤島。他的命運,就隻與無常相關,整個人類對他失去了存在和意義。

 

音樂課:友誼地久天長 

 

9月14日,周三,晴轉雨。下午音樂課教了《天籟之愛》與《友誼地久天長》,錄了音。這次是全校一起上的。

 

9月21日,周三,晴。音樂課後,拉姆上來抄《明天會更好》的歌詞。並給我看了上一任(組織)支教老師方老師所教的歌曲,其中有《紅旗飄飄》、《我愛北京天安門》、《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算什麽音樂!政治課?那些紅歌,還是留給那些根正葉紅的人唱吧。而那些情歌,是否適合小學生唱呢? 

 

就連是否教《紅河穀》,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最後作了解釋了,是關於離別和懷念家鄉(或親切的地方,比如老師懷念這裏)的歌。

 

我說這些歌算什麽啊,吳老師是不會教這麽沒意思的歌的。說得拉姆都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方老師是她之前的老師,雖然我說這些並非針對某人。 

 

10月25日,周二,晴。晚上準備明天的音樂課到淩晨0時30分。準備每兩周,一周音樂欣賞課,一周教新歌。共同的是複習舊歌。第一次欣賞課想好了。專題一:“我的父親母親”。歌有:1、魯冰花 2、小時候 3、媽媽的吻 4、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國語藏語)5、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媽 6、大海啊,故鄉 7、大地(國語) 8、慈祥的母親 9、燭光裏的媽媽。日後可有祝福專題、外國歌曲專題。

 

12月21日,周三,晴。中午上了最後一節音樂課,教了第十首歌《紅蜻蜓2》。剛放完一次新歌,筆記本電腦就沒電,於是與大家大聲清唱,大家站著,或坐在凳子上,或坐在窗台,有點聲嘶力竭之感。最後對大家說了感謝一學期大家的配合,吳老師從沒教過這麽多歌,大家日後有空多唱,日後吳老師回來時再與大家一起唱。 

 

其他:《人生何處不相逢》,《校園的早晨》,《白鴿》,《往事》,《少年壯誌不言愁》,《紅蜻蜓》等。

 

 

 

村長

 

西部實施撤村並鄉後,國家隻管鄉中心小學,村裏的小學近乎自主經營,因而與村長的關係極大。當地基層政府亂,被選下的村長,通過關係又莫名上來。他不放過任何一次搶奪村民的機會,比如故意在孩子出生登記時弄錯名字——根據村民反映,有些是關村長故意弄錯的,有些是楊隊長故意弄錯的——,然後家長要改回來,就得走關係花錢。通過努力爭取到的建校費,到其手裏就蒸發了。但你又不能不通過他。  

 

很多事情他處處設障,但你還得裝作無事,不能得罪。不然,就算你在時,不給你更多麻煩,你走後,學校和學生也會受到報複,接班的老師要承受你導致的這份所謂罪過,向他求情。

 

今年六一,我還沒到來,前麵有兩位支教老師,其中一個主要管理的男青年方老師在全校師生家長當地村領導和企業捐助者前說了大約四十分鍾,說之前學校接受過不少捐助,但都不知所去,這其實暗示了村長有問題。

 

之前的企業捐助活動,村長請大家到較好的餐館吃飯,花了1700元,後來那老師不願從捐助款中扣除報銷,並與村長吵了起來。當時捐助款在方老師手中,他還將此事寫在博客裏,還想過要把那吃飯的帳單貼得全村皆知。  

 

那次吵架後,方老師有一天傍晚被幾個附近的青年打了一頓。這幾個人並非本村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是誰。他將此事在六一會場上也說了,其實是一種暗示,村長的嫌疑最大。

 

後果在那位老師離開後迅速呈現,我八月到學校時,學校沒有課桌,學生隻能站著上課。之前鄉鎮裏是有一筆錢用來購置課桌的,但卡在了村長手裏。為了學校的發展,在他新屋入夥時,筆者還得按當地習俗送了兩百元禮金,都是自己的血汗錢。

 

到來的前幾年,大雨衝垮了一個山頭好幾戶人家到學校必經的懸索橋。橋下是極其湍急的雅礱江支流。在水電企業進駐開發前,當地居民就自己買個機械放在湍流中用來發電自用,電量充足,什麽電器都沒問題。後來水電企業與村委會禁止,而換成讓他們來開發,低價供當地居民用電,但電很弱,電燈像燭光一樣,時不時還斷電,更別說一些功率較大的電器根本無法用了。

 

村長竟然拖了兩三年才將這麽一座小橋修好,於是那邊山上的好多孩子就拖了三年才重新讀書,並且村長規定要重新從一年級開始再讀,理由是所謂知識生疏,這對一些本來已讀到二三年級並且年紀較大的學生像個輪回的惡夢。據那邊山上的人說,是因為村長認為這邊幾戶人家不聽話,通過不讓孩子上學作為懲罰。

 

陳天華叔叔(陳叔)就說過不通過村長隊長給孩子上戶口改姓名等事。那次家訪,他還控訴村長和企業狼狽為奸,讓其應得拆遷費落空,應其要求一起到縣裏相關部門。那協議上據稱有他的手印,他說那不是他的,是有人(村長)用手段強迫按上的。 

  

作為缺乏背景者,筆者無能為力,時間精力都吃不消。如得罪了當地相關部門和村長,你也別想呆在那了,幫忙學生完成學業就更無從提起。也就是說,某種意義上,筆者成全了這一位黑村長的白。

 

另外,學校有了筆者這樣一個自己到來的自費支教老師,爭取來了企業建校讚助(企業直接全額交付給他,支出費用都是他說了算),包括離開前,作為中間人協調了開發水電站的企業與當地政府的關係,同意將遷出後留下的宿舍改造為學校——具體是否落實,不得而知,但這片宿舍是可以允許用的。——,竟都成了他的功績,促使他爬得更高,更白,也更貪腐,更黑。 

 

筆者無異於為虎作倀,盡管似乎有著更為高尚的理由。很簡單,權力將黑藏在背後,隻拿出白給上麵的人看。下麵的人(村民,包括筆者)就算看到黑,也無能為力。因為你不能開口,權力者並不對你負責,當然也不接受你的監督。

 

當天從城裏回來,發現學校宿舍的窗戶被人打爛了。晚上走在路上,村裏沒有路燈,有些陰暗,有幾個不熟悉的流氓截住了我的路,將我推打了幾下,用警告的語氣說:“你不要以為自己來自北京,這裏最好少管閑事,不然……哈哈!”對於詢問他們具體是什麽人,什麽事,他們隻說一句“你懂的”,然後就大笑著揚長而去。

 

同樣是當天夜裏,陳叔在夜色中受到了不明來曆流氓的毆打。他之前已受到過幾次毆打與恐嚇。但你沒有證據,就算有,也無法指證村長,他在當地的勢力太大。

 

第二天見到村長,他故作驚訝地問筆者臉上的紅腫是怎麽一回事,我故意說是不小心碰著的。他說,你一個人那麽遠跑到這麽艱苦的地方作無償的貢獻,要好好保護自己,注意安全啊。

 

在我的謝謝聲中——不然他會報複學校,還可以直接趕我走,就像之前他曾趕走那個說他壞話的支教老師——,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然後哈哈地笑著走了。

 

那次村長新屋入夥,當晚喝喜酒時,被安排在與當地領導,包括縣裏一些部門領導,新任鄉長等一桌。鄉長較為年輕,村長不斷叫村裏的年輕人和女人來敬他,幾乎是強迫著灌的。鄉長幾次想出門逃,都被村長叫人攔著。

 

間隙鄉長強行要去廁所,村長也讓人跟著,廁所一出來,正要想逃,幾個年輕人(包括楊青的父親,他給我的感覺較好,也說過村長不好。)就強按著他再回到酒席間,村長再笑眯眯地讓人敬酒。我於心不忍,試圖幾次勸阻,都被拉開。鄉長當晚被灌醉,嘔吐好幾次,醉倒在地,村長還是讓人敬酒,鄉長醜態百出,顏麵盡失。當時在場灌酒的有我學生的家長,比如青山的父親,楊璐的父親,楊太平的母親。心裏難受。

 

有人說,這小子,當個鄉長的芝麻官,就不知天高地厚,今晚一醉方休了吧!大夥都跟著哈哈大笑。詢問當地人才知道,上次村長被村民選下後,很快再上來,有人到鄉政府舉報,新任鄉長要插手此事,引起村長的不滿。

 

這隻是一次預警或言以地頭蛇的名義給他一個下馬威。隨後,還沒當幾天的鄉長就被以莫名的理由辭掉。這事已說明村長的背景深厚,據說縣裏省裏都有靠山,隻是因為年紀大了些,屈居村長卑微一職。另一說法是村長富甲一方,用錢將關係重重打通,並排除異己。

 

事實上,在鄉村裏,村長比鄉長的直接權力往往要大,油水更多。因為所牽涉的土地,拆遷,水電開發,村裏小學建設等基層治理的事,往往是村長直接經手。征地拆遷是維係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在經濟中的份量不言而喻。作為社會治理係統的權力末梢,村長維持著整個基層的秩序與穩定,官銜表麵上看最小,卻是眾人爭之。根本上在於,村長是直接與土地和村民(農民)打交道的官員。

 

由於“山高皇帝遠”,既沒有組織機構的權力製衡,又缺乏大眾與媒體的監督,村長的權力集中,上麵往往有靠山,經濟誘惑太大,難免滋生專製腐敗與官僚主義。唯經濟效益為瞻的政績考核和發展理念,無形中有讓上級部門對於村長的專橫視而不見之嫌疑,甚至是鼓勵。特別是征地拆遷,要講究效率,畢竟不是溫文爾雅或請客吃飯可以完成的事。

 

前任村長被上級部門罷免,就是因為不夠霸道,無法完成征地拆遷的任務,而拖了整個地區經濟發展和上級官員政績或升遷的後腿。同理,現任村長,盡管之前因為專橫霸道得罪太多村民,被大家選下,依然可通過上級重新任命為村長,就是因為他能做成事,讓上級滿意,有利於“集體利益”。至於得罪村民,那或是值得稱道的自我犧牲行為。

 

當時村長新屋入夥,縣的領導就幹脆地說,就需要你這樣堅定為了大我而犧牲小我的人才。村長當然沒有犧牲小我,他是村裏最有錢的人,遠遠比縣裏某些部門領導要富裕。

 

這些上級部門領導得看村長臉色,很容易理解,有村長這樣的人在,大家才有好處,盡管村長的好處最大。人家畢竟做的是醜人,在第一線戰鬥,最為風險。村長在酒席上就說了,有好幾次,差點被極少數流氓村民所打傷,“差點光榮犧牲”。

 

上級領導先敬一杯村長,說,為了整體發展保駕護航,同誌你委屈了,辛苦了!同時承諾給予村裏的治安隊更大的支持,解除村長的後顧之憂,從而放膽做大事。村長一臉傲慢,或許他知道,這些上級領導,隻是利用他,將來出了事,他就是替罪羊。他顯露出這樣的神色,除了酒氣作用,或許還因上頭有人。 

 

 

謠言

 

與當地文化的契合是無論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應有的挑戰。什麽地方都有些無聊的人與事,你會受到很多的誤解。有些人以為你回去就可當官什麽的,總之有好處,不然不會來這麽艱苦的地方,還不要錢。

 

辭職去自費支教,幾乎隻有自己知道,與將來工作毫無關係。如從世俗層麵說,反而損失重大,在最應賺錢時,你不賺錢,還花錢。在最需成家立業的過而立之年,你偏眾叛親離到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回來後一切重新開始,找工作,找對象,學習提高,人際經營。

 

1

放學後,附近在雅礱江修水電站的人過來,坐在凳子上交談了一會,他們說準備每個學生資助100元,一共7400元。明天10時半會搞一個儀式,拍照和錄像。先是他們的書記發言,然後捐款儀式,孩子們一個個走過,然後他們的工程師發言,我或彩虹老師發言(其中一個當主持人),再找一個學生發言,最後拍照。 

  

第二天儀式上,我自己做主持人,讓彩虹老師和拉姆講話。學生合唱了《友誼地久天長》,《感恩的心》和《閃亮的日子》三首歌。捐贈儀式在學生“謝謝叔叔阿姨!”、“再見!”的聲音中結束。  

 

這其實是演戲,以向上級顯示與當地民眾的魚水情誼。我的“最好不要直接給錢”的建議沒被吸納,後果肯定是可預料的。雖然儀式後,我就對學生說過,那100元助學金要留50元作學習用。但不出兩三天,這一百元幾乎都給家長買酒喝了,個別學生說用來買了零食和衣服。   

 

有些學生用文具很浪費,比如一天一支鉛筆,有些短了就扔掉。或許一直以來,這些東西都是老師免費提供的。叫大家去買個本子,都沒人去買。但有些學生每天都買零食。叫大家用鉛筆寫,寫完了可擦掉,再用。但少有人會擦了再用。或用免費拿的圓珠筆寫。

 

為了培養學生的節儉習慣,而不是天經地義地免費向老師要文具。經過考慮,在企業捐助後一天,我統一讓二三年級學生交十元錢,每樣文具都有遠低於商店的象征性價格,從中扣除,最後剩下錢最多者有獎勵,並且所有人期末都會如數歸還這十元錢。實質上還是筆者免費提供這些文具。   

 

宣告這個時,學校老師,村裏幹部、家長都在。極個別家長通過學生(楊華明、李永強、李春月、楊越等)直接告知,說沒錢。某些家長認為,之前從沒老師要求交過錢,你讓交,居心不良。

 

真是奇怪,擺明是助學金,肯定是用來資助學習的,而不是用來喝酒或買東西零食的。特別是一直感覺很關心孩子學習的這幾個家長,我日後都不敢從他們門口經過。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理才能如此猜度一個自費支教的老師啊。 

 

當地村民普遍喜好喝酒,無論男女老少,真所謂飯可不吃,酒不能不喝。每次家訪,都看到家長或孩子背著一箱箱的啤酒走山路,在每個家裏,都看到一箱箱的(雪花)啤酒。隻見雪花啤酒,據說當地政府隻允許賣當地所產啤酒。 

 

在孩子家裏吃飯,無論怎麽推托,都得一杯又一杯地迎接接踵而至的酒杯與笑臉。就算六七歲的孩子,都是直接拿著酒瓶灌的。很多家長隻要有錢,就立刻換酒喝。看到大多數家裏都是家徒四壁,心裏難受得複雜。

 

記得有一次在西昌火車站候車,兩位滿身酒氣的當地中年男人一直在廣場上喝酒,其中一個去廁所,但很久不見回來,後來才知找不著方向,還在別處與人發生了矛盾,最終兩人都錯過了火車,誤了工作,又退不了票。

 

學生說過一個故事,一個村民參加親戚的婚禮,或是一時高興,或本來就喜歡喝酒,他興致很高。天不早了,大家催促他少喝酒並且告誡他天黑前要回到家,後來,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家。 

 

“少喝酒,趁著天光趕緊回家。”這英格蘭諺語可謂具有普世性,深具象征主義風格。光是方向與路途,家是歸宿,酒讓人失去清醒與秩序,自我模糊,而回不了家。酒本是日常生活輕鬆愉悅的潤滑劑,對於自控力不足的很多人而言,酒和鬼卻具有同樣的威力或功能,所謂不知歸途。

 

這和將主要用於學習的助學金用於喝酒,長久的精神為短暫的肉體所支配、替代,以及近乎謠言的對老師的負麵判斷的行為本質一樣。所謂失去自控、推卸責任和扭曲現實,這種行為和醉酒可謂同出一轍。

 

對於這些平時總是說老師辛苦,要配合老師的家人,不能怪責。當免費成為一種習慣,交一元錢都是不習慣,盡管用錢購買自己用的文具才是正常的。其他參加組織來支教的老師,平時有補助,文具之類也是組織提供,而非象我一樣是自費購買給學生的。但畢竟家長和學生都已習慣了免費,雖然之前也僅來過一趟兩個支教老師,呆了半年。對於他們的孩子,不應該有什麽分別心,學生都是無辜的。 

 

當時要求交錢的二三年級,加一起也就三十多人。很多孩子的衣服毯子襪子毛巾手套圍巾書包字典本子圓珠筆課外書等物品,都是自己出錢購買的。將來有孩子能讀中學和大學,還會一直支持。每一趟進出的車費都一千多元。我在意那三百元嗎?期末還如數歸還呢!隻得說統一不用交了。不能與個別家長爭論,也不能在學生和其他人麵前提起,就當沒發生這事。

  

楊秋雨說媽媽說沒零錢,其實拿100元來我是能找開的。上周六才剛剛去過達娃和她家,她媽媽對我不大信任,後來還傳播各種謠言。

 

拉姆早上在四年級,課間找到我,要交給我10元,我說不用了,這錢本來就是要退的,你拿回去與三爸三媽說說就行。她說老師幫我保管更好,我說不用了。

 

隨即決定退錢給大家,叫大家拿回給家長,就說這錢吳老師本來是要在期末時退還給家長的,隻是為了讓學生懂得珍惜。若是免費的東西,大家就會覺得天經地義。但還是會假設大家有基本資金10元,文具等物品按價錢分四類:其中1、鉛筆、小本:2角。2、鉛筆刨、筆芯:7角。3、圓珠筆:2元。4、尺子、橡皮:8角。另歌本:1元。

 

每人的消費每天都會標明,最浪費的會批評,扣分,節約的會表揚、鼓勵。比如若一般隻用10元,有人用到20、30元,那肯定是有問題的。這樣即使沒交錢,或許還是可以培養大家節約的習慣。  

 

說大家若有什麽需要的,還是要向我提出,文具等物品還是會免費給的,不用去買,隻要大家不要浪費就行。有點擔心有些學生不好叫我拿,而去買。到時某些人又不知會有什麽想法,畢竟之前的文具都是免費提供的,你竟然叫我的孩子去買嗎!真的不知我的行為是否多此一舉。不過,無論如何,有些學生會懂得節約吧。

 

我說不一定要貪新的,能用就行了,比如現在看起來新的尺子,過幾天就舊了。再新的東西,學生用不了一星期,就完全變樣,看那些圓珠筆殼,有些人寫完筆芯就掉了它,沒掉的那幾個孩子,筆殼也爛得出奇。我說算帳後,當即有些學生將免費拿的新尺子之類的文具退回,而用原先就有的舊文具。

 

2

聽到有人說,拉姆三爸(養父)說,老師(筆者)說拉姆平時睡在外麵房子的地板上,冷,所以要發她一條毯子。她養父很生氣。 

 

課後找人問清楚事情。說是三年級班裏楊秋雨回家與媽媽說後,其媽媽改編後,與另一個同學劉四海的媽媽說了,後者與拉姆三爸說了。  

 

然後找了楊秋雨,她說沒那樣說,隻是說老師發了獎品,說去家訪過,感覺拉姆家冬天冷。我讓拉姆回去與養父母,還有相關兩人說“老師隻是當作獎品發給她,說天冷了,可以當被子蓋。”並且吩咐大家,就說是問同學的,沒必要說問了老師。我擔心又被誤會為在辯解。

 

拉姆說楊秋雨母親經常這樣,小題大做的。我上次去家訪,楊秋雨母親就不太歡迎的樣子,她懷疑我過來支教是有什麽功利目的。因為她根本就不相信,也沒見過有人隻過來做貢獻,而不求(經濟上名利上的)回報。 

 

上次在教室用筆記本電腦寫東西,就有家長過來問我這是不是組織發的。我說過多次自己是完全一個人自費過來的,與任何組織無關。

 

劉四海媽媽,道聽途說,就傳播,也讓人心寒。拉姆三爸,就那麽輕易相信他人嗎?我怎麽可能這樣說話呢?至於楊秋雨,她到底說了什麽,不得而知。寧願相信孩子是無辜的。一向不會因為什麽事而區別對待學生。 

 

這樣的事發生後,我在與學生、家長、村民交流時,多了一重顧慮,盡量將話說得簡單易懂,沒有分歧。牽涉到學生和當地現狀的玩笑,即使善意,也不能開。畢竟,一個外來者進入一個陌生之地,要獲得信任,需要時間與努力。

 

 

 

大象

 

1

九月底一天,楊青問我,“老師,母老虎是什麽意思?”我笑了笑。

 

她接著說:“我就是,老虎不發威,拿我當病貓?”我心想這家夥肯定又在哪聽到了這些話,或電視上。 

 

這時被留堂補寫沒聽寫出來的詞語的楊華明說,“老師才是老虎。”或許他說的意思隻是老師才真的有威力。

 

開學第一個月,我由於恨鐵不成鋼而對二年級學生較為嚴厲,是否恰當?有次我去買燈泡時,李春月與妹妹看到我,跑進了劉小山家,劉小山說他們怕我。或是怕我叫她們回家做作業吧。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李永強似乎也在逃避我,也較緊張,有次見到,手中的冰棒包弄得沙沙在響。我抱著他的肩膀說沒事的,老師是希望你能學習好,之前一直叫你回答問題,是因為老師想幫你把成績提上去。你總是回答不出來,老師是有點不開心,但並不是針對你,而是感覺或許是自己沒教好你們。

 

我說老師會用心幫你們把基礎弄好,然後爭取能順利上三年級。但他還是緊張,跑到上麵去了。我覺得自己之前對他顯示出的不高興,孩子應很容易感受出來的。是否傷害了他的自尊呢?但若他還是懵懂,那更可怕。有自尊,也算一種刺激,希望他能不斷進步。

 

若我不擔任他們的班主任,或不那麽緊要看待,或許關係更好。如楊華明,挺聰明的。就是不定性。有天他父親過來,和他說了楊華明的情況,常沒完成作業,如今再補一年級語文,但聽寫還是錯很多。

 

我說這孩子有點聰明,但沒認識到學習的重要,沒主動性,注意力不集中,上課講話,與人玩,多動。上課老舉手或爭著回答問題,回答前還環顧四周,表演欲較強。有時甚至老師還沒說完問題就舉手,站起來後卻不會。對他說過嚴厲的話,當時會有些在意,但很快又返回原形。隻是對我漸有距離了。我說近期家訪看看。

 

三年級的學生或許年紀較大,平均年齡十三歲,相對較成熟,經過一月的調整,現在課堂上學習氛圍較好。但二年級還是老樣子,一走開,就說話的說話,走動的走動,打架的打架。

 

二年級的平均年齡比三年級要少三歲,大概十歲。即使在上課,一轉身寫黑板,或隻要沒有盯著,就有人說話,開玩笑,動來動去,對同學做鬼臉,各種打擾。

 

一開始,多是批評大家,重點是班長和紀律委員,問李娜,你參選班長時不是說過有同學需要管嗎?怎麽不見你管呢? 

 

經常是我在三年級上課,就會有二年級的學生跑過來說誰打架,誰哭了之類,我一再中斷上著的課,跑過去。一天上午在三年級上數學時,馬國強跑來說李春月拿石頭打他,我隻得過去。楊華明說李春月跳起來扒牆上的泥塊,用來打馬國強。李春月說馬國強他們在說鬼,她是怕鬼的。

 

唉,每次都是類似雞毛蒜皮的事,但又不能不管,孩子自控力不好,可能會出問題,再說也影響其他學生。

 

我說大家來到學校主要任務就是學習,學到知識,而不是糾纏於這種小事。大家能成為小學同學,就一輩子都是同學,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再讀一次小學,所以大家要珍惜,團結同學。若你今天占了同學便宜,明天、後天都還得見麵,自己和別人都不開心。

 

特別是李春月,作為紀律委員,更應嚴格要求自己,加上成績不太好,要加倍努力。不要總記恨於某個同學。馬國強作為男生,應該心胸開闊,對於一般的玩笑,不要管別人和太在意,除非別人太過分了。

 

課餘與李春月談起,叫她學會寬容他人。楊青在旁邊說,之前一年級馬國強常常惹人,他們都常原諒他。李娜望了楊青一眼,沒說話。我拉開了楊青,以免同學之間生恨。

 

前些天中午三年級李月說了其妹妹李娜與同桌李春月鬧矛盾,李春月擅自抄了李娜的包,“找”到了其掉失的水筆,但李娜說從沒拿過,懷疑是李春月自己放進其書包誣陷她的。李月說李娜還看到李春月拿了她的筆。後問過李娜,她說姐姐李月最後說的事沒有。找李春月,說其不能擅自抄同學的書包,有事找老師。強調要將精力放在學習上。

    

李春月縮在門內,如平時,一批評就這樣,但過後還是老樣子。李月看到,四年級的芳華也看到,過來問什麽事,我讓她們走開。隨後楊青說要與班長李娜同桌,張雨欣說要與李春月同桌,那就成全他們吧。對大家說,要將心思放在學習上,同學間不要太計較。二年級就你們四名女生,若再有矛盾,再換位,就很難了。 

 

或許對於差生,不想讀書的孩子,真的不要太苛求。要多鼓勵,少批評。

 

有一天李春月說要和楊青同桌,她原來是與李娜同桌,楊青也不願與張雨欣同桌,但張雨欣不願換。找楊青談過,她說與張雨欣感覺不好,很難說清楚,就是感覺。像個大人話。她說到三年級補課,每次來回都是她自己搬凳子。對她說同學之間一點小事不要太計較,將心思放在學習上。 

 

然後叫李春月出來,說學習是最重要的,要將心思放在學習上,你自己基礎不好,要趁現在李老師與吳老師補一年級的課,要認真補上。不然到時大家都升上三年級,特別是你弟弟(李永強)到時也上了三年級,你一個人留在二年級多不好。

 

叫張雨欣出來,說要團結同學,這樣大家心情輕鬆,有利於學習。我看到搬凳子都是楊青,你自己可搬搬。說近期學習上較為認真,也有了進步,要繼續努力。說我們班才四名女生,要搞好關係,不然會很孤立,也影響學習。這孩子得慢慢感化,她很用心聽。

 

想到二年級教室太窄,孩子們自然“內向”,老是圍繞中心轉過身說話,個人界限易受侵犯。若教室寬些,每個人空間大些,彼此間的衝突或許就會少些。空間心理學?  

 

一開始原是準備二三年級都設電影課,但二年級的學生根本坐不住看完一場電影。那次放了一會電影,完全亂哄哄,就幹脆與大家一起做遊戲。分貓捉老鼠和扔沙包,其中前者分男女兩組,女組還好,男組從頭到尾爭著做貓或老鼠。有些人還為此爭起來,要我不斷去調整。大家在圍圓圈時,總是亂動,扁扁的,要不斷的拉開。遊戲還在進行,但有些人不大想玩了,就坐在一邊。  

 

開學第一個月內,非常忙碌,從早到晚,很累。二年級,整體給我更多是困擾,隻有個別學生給我稍許安慰,比如楊青,這孩子一般時候是明朗平和不惹事,有種超俗的氣質,就是話多,說出來像大人的感覺,但細究還是覺得很天真。有時幹脆就明顯的讓人發笑,有時會發神經一樣弄出點事來。她經常穿那種並非很刺眼的紅,整潔美觀。  

   

有次,她給了我一個青蘋果,隻得收下。她說她自己留了一個大的,還拿出來給我看,我笑著說日後再給蘋果老師,必須給最大的。

 

有次,楊青給了我一個透明軟瓶裝的果凍,說自己吃不了了,又給我一顆糖。我收下,給她一顆糖,並說到時老師給你一個像二年級教室那麽大的果凍,可以分給大家吃,可以吃一輩子。到時大家就會變得像教室那麽大,沒法上學,因為走路會將路壓壞,即使到了學校也進不了校門。大家嗬嗬笑著。 

 

楊青每天都有好多身邊的小事,包括她妹妹的、哥哥的、表哥的,還有一些陳年舊事,電視上的情節,五花八門。有次問她妹妹楊菁,這個姐姐好吧,楊菁說好。楊青立刻說,以前還沒有她時,我可慘了,哥哥罵我,還用腳踢我。有次說,妹妹在山上摔得好利害,當時都不會說話。  

  

一天將近放學時,二年級有人跑來,說李永強將楊青弄哭了,過去一看。原來是楊青叫不少人為媽媽或爸爸,然後李永強就說了一些什麽話,楊青就哭了。我過去看楊青似乎在哭得傷心,這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還一會勁兒在說什麽媽媽的,說的是苗語,不知是什麽意思。

 

看著叫人心痛,就抓住其小手,幫她擦眼淚,叫她別哭,哭著可不好看了,還說誰敢再欺負我們楊青,老師就對他不客氣。過了好一會,她才停止,隨後竟笑著說了幾句什麽。

 

我拿出教棒,威脅說大家若再鬧,就集體留堂,打你們。李春月用苗語說了一句什麽話,馬國強翻譯對我說,我還是不懂。有幾人說是說我不會真的罰學生的。

 

李春月忙說沒有,伏在桌子上。這孩子,竟看出老師的善良,並懂得利用了。我是拿著教棒過去的,但沒打學生,一學期了,沒打過學生。本想留著馬國強和李永強到五點的,後來還是放他們走了。臨走前,我讓李永強對老師笑一個,他不好意思地回頭笑了一下,跑開了。但往後,他在我麵前,不再緊張了。

 

必須盡量放下內心的喜好,平等對待每一個學生,讓每個學生都能感受到愛、尊重與鼓勵。隻有如此,整修氛圍才可能向良性轉變。這和父母要平等對待每一個孩子是一樣的道理。這很難,就當作修行。

 

2

三年級的主課都是我上,二年級的主課,我重點上語文,數學由當地老師上。二年級13人,學生的基礎非常差,一半以上起基本的拚音都不過關,要聽寫,大多同學大多都寫不出來。一個班隻有兩三個同學是稍可以的。原因可能與之前的老師有關,也與這裏的家庭教育有關。

 

9月20日,周二,晴。課文《坐井觀天》,比起那些政治語文,這樣的課文還是有些意思。在說到青蛙與小鳥的對比時,我已在黑板上寫下它們兩者的差異,但問到一些同學,還是不會,即使是對著黑板讀,還是讀不出。肯定是沒聽課的。

 

後來叫楊藍回答,他對著課文讀了一下。後來再叫同學問,還是不會!可想這些孩子的心思在哪裏了。

 

二年級語文上冊,課本基本很惡心,根本談不上是什麽語文(文學,美)。在第三單元中,《歡慶》、《北京》、《我們成功了》、《看雪》,加上語文園地三的《我愛祖國》,第8課的《難忘的一天》,這些文章的文學成分幾乎為零。若編寫者或其他相關人士非要如此不可的話,倒不如將“語文”改成“政治”或“政治語文”。這些內容或許放在政治思想課之類是合適的,放在語文課,就有點雙重損害,無論對政治思想課還是語文課。

 

或許學生對語文提不起興趣,教材不足是重要原因之一吧。自然傾向於美好的事物,應是孩子的天性。就說自己的厭煩心理,也會時不時流露,而影響教學質量。如果可以,真想拋開課本來上課。相比而言,三年級語文稍好些,學生也懂事些,我也較有激情。

 

開學第一個月,我談到幾次這裏的孩子基礎太差,特別二年級學生。當地老師說教好他們是不可能的,山裏的孩子太難教了。

 

若對他們更嚴厲,可能氛圍更僵,山裏的孩子本來就比較野,管得太死不行。若對他們放鬆,估計課堂早就變成大鬧天宮了。我已明顯感到一種挫敗,也不敢誇下海口說讓每個學生都能升到高一年級去。完全沒有外力,感覺隻有一個人在戰鬥。

 

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大姐馬芸老師。據她所說,之前在城市重點小學當過小學教師,因為性格耿直,堅持正義而得罪了領導,被無辜開除。她的愛人在中鐵某局工作,過來這邊開發水電站,她過來散散心,日後再考慮出路。她覺得我太累,想幫忙一下。我當時正忙,讓她傍晚再過來。

 

傍晚時,馬芸老師拿了一袋德州扒雞和十個蘋果過來了。交流後,讓她為二年級複習一年級語文,從識字開始,每天上午下午各一節課。給了課程表和學生名單、還有課本給她。

 

她以為可以聽寫,然後教不會的部分。我說學生不會的太多了,不能隻是說,得寫在黑板上。這邊孩子的基礎之差會讓她大吃一驚的。叫她明天10時半過來試講一課看看。她看了我的宿舍,問習慣了嗎?我說習慣了。 

 

第二天,一節課下來,她還沒講完一節小兒歌《猜一猜》。與她交流,要把複習生字詞放在主要位置,在此基礎上補習拚音。拚音不可能一下子就複習好,要靠不斷重複。同時說到調整好一節課內容,盡量在一月內完成一年級上冊語文的補習。最好不要拖堂或下課了還講,學生不能專心聽講。

  

我說了自己的經曆,拚音不太好,但自己的語文還是不錯的。學生基礎太差,想要大家都達到80分再講下麵的內容,是不行的,整體有6、70分就行。日後靠不斷複習鞏固提高。隨著年級的升級,學生理解力也在變化,可以從不同層次複習。如現在三年級複習拚音就可以講一些音節、拚音的基本知識與邏輯。

  

馬芸老師說了李春月一個都不會,李娜拚音不行,24個韻母都不全知,上課也不專心。我說都家訪過,有不少學生是應該留級的,但年紀都不少了。這邊結婚早,有些18、9歲就結婚,相當於讀完小學六年級。她問有哪些學生是讀到六年級就不會讀的,可不那麽在意。主要用心於將來會讀書和成績不錯的學生。 

 

我回來想了一下,其實補習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麵對的最主要是整體上的“中間階層”,能讓大家提高一個檔次。不要刻意用心於成績好或差的個別學生,若有時間,個別再輔導。

 

對於成績很差,將來不會再讀書的學生,不要輕易放棄,但也不要太嚴厲批評。對於這些學生,成績應該並非唯一準尺。對於學生,以鼓勵為主。二年級,包括大多三年級學生,對於學習的意義,還沒足夠的認識,學習的動力也就欠缺。但很難通過講道理的方式讓學生們理解。

 

馬芸老師隻在這邊呆半月,她給二年級補習了一周,很認真,但也失望。如以城市一般學生的標準或要求來看待這裏的學生,那肯定是讓人難受的。

 

有一天遇到李春月家長,他們說也可考慮將女兒降到一年級,看老師意思。李春月基礎差,但她是姐姐,再降不好。了解過這孩子,無論在家還是學校,幾乎從來沒人表揚鼓勵過她,這和後來了解到的張雨欣等不少學生是一樣的。我隱約看到了一條學生成長的光明之路。或許真的,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 

 

3

到期末,二年級整體上有了一定改觀,有一半的學生成績有了進步,在性格上有了一定改善,盡管沒達最初願望,但聯想到曾經的失望與挫敗感,畢竟是大安慰。

 

這與曾被認為不可能被教好的最差學生張雨欣的改變有很大關係,不管是她無意中影響的周圍小空間,還是我公開的鼓勵與肯定讓她產生的榜樣作用。我內心的急迫也緩解下來,得以放鬆,以更有耐心和溫暖的形象出現在學生麵前。並且,她給我帶來的反思、感動、信心與收獲,影響了包括二三年級在內的全部教學工作,以及整個支教生活。 

 

前不久,到核桃林家訪,到過雨欣家。她家是所有學生中最破舊的,屋頂都通天了。父親近乎個聾子,要說好大聲才聽到,精神上似乎有些問題。偶爾說話,多是衝著妻子和兩個女兒嚎叫。雨欣母親的原生家庭很貧窮,似乎腳有點問題,或許這樣才“選擇”與父親一起。母親有些怨天尤人,經常衝著孩子發氣,前兩年喝農藥自殺了。

 

這一家可謂完全沒什麽經濟來源可說,按理說應該符合低保之類的保障,但沒有。我想到了陳天華七爸所言的低保分配上的不公平問題。

 

在這樣的環境中,兩個女兒性格上顯得相對孤僻,一年級的妹妹幾乎不怎麽說話,很安靜,沒有其他孩子那樣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見到我,她手上正拿著南瓜在掏裏麵的籽,身上穿著學校捐贈來的暗紅格子衣服,低著頭,縮在門角裏,也不開口叫老師。

 

突然有一種很心酸、憐愛的感覺,如果在較幸福的(城市)家庭裏,孩子你該有多受寵啊。我很想擁抱一下她,像自己的女兒,但覺得太突然,隻是禮節性地詢問了是否吃飯,做作業之類的事。

 

姐姐雨欣是我二年級的學生,成績在班裏最差。不像一年級的妹妹雨花那樣安靜,她顯得“多事”,時不時與周圍人鬧點小矛盾,多疑好強。每次批評她,都退縮著,低著頭,不聲不響,但過後又無法控製,又鬧矛盾。  

 

了解過家庭情況之後,知道這樣的孩子是從來沒有得到過鼓勵的,缺愛的孩子。於是,即使是批評,也是先鼓勵,肯定好的,進步的方麵,即使這種好的方麵不一定充分存在,以讓學生感受到充足的愛。

 

我對她說,或許老師之前對你批評多了些——盡管不一定多——,希望你不要以為,老師更喜歡其他學生。老師對所有學生都一視同仁,甚至是更關心那些成績還不夠好,家庭不太好的學生,所以才將更多的時間用在他們身上。

 

我說了解過你們家的情況,你父親和你們,都不容易,如果老師是你,還不一定有你的狀態好。最後我說,你要相信,老師是更愛你的,希望你越來越好的。老師希望你將來的人生有更多好的選擇,或許讀書可改變你現在的生活。

 

她全身開始顫抖起來,低著頭,靠在牆邊,牆壁上的黃泥灰往下飄。我非常震驚,不知怎麽做,最後用雙手緊緊按了一下她的雙肩,讓她回到座位。第二節課是語文課,我進來時,見她還伏在桌子上,大家起立叫老師好時,她是最後一個慢慢起來的,還是低著頭,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後來,班長李娜告訴我,雨欣好像哭過的樣子,並且一天都罕見的安靜。 

 

這種之前從來沒有過的安靜,自此後,開始越來越多的出現,有時看到她靜靜地投入學習,自己會嚇了一跳,她的在外人看來的多事越來越小,似乎換了一個人似的。我開始不斷在各種場合適時鼓勵讚美她,比如回答問題、聽寫、測驗較前有進步,比如開始主動搬凳子和懂得幫助同學,比如主動叫同學老師了。

 

有一次,她頭發上別了一個蝴蝶結,不算特別好看,但有點別致,而她之前從來是不注意穿著的,又有些像男孩子那樣言語較硬,不那麽愛幹淨,加上長相一般,很容易被人遺忘或忽略。

 

她之前平時那麽多事多動,有時甚至小題大作,總是去惹其他人,或許潛意識裏就是為了獲得他人的關注與存在感。她是個缺乏愛與關注的孩子,我的關切與鼓勵,是從來沒有人給予過她的,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內心倍加珍惜。這種關注,無形中替代了那種吃力不討好的強迫性爭取或惡性循環。

 

而近乎無條件的親情般的愛,填充了空虛無助的心靈。通過現實中不斷的鼓勵與肯定,正性的行為方式獲得正性反饋,更添動力,從而良性循環。並且,這種外出改變的行為並非強迫,而是自願充實的主動過程。這種轉變的關鍵樞紐,就是設身處地的尊重與愛。

 

10月31日,周一。二年級語文講完上次沒講完的兒歌《歡迎台灣小朋友》,另講了一篇課文《四季》。大家都會背,但要寫出來,注上拚音,就大多不行。聽寫時,發覺張雨欣寫得不錯,近期這孩子學習認真多了。其實隻要認識到學習的意義,就可以趕上。因為有了動力,學習就自覺了。  

 

期中考試,雨欣第一次告別了倒數第一,躍到了班裏中等。並且與同學的關係好了很多,我在三年級上課時,不會總有人過來說雨欣又怎樣了。當然,偶然還是會有,但越來越少。這些變化沒有很明確在同學中被意識到,直到我在期中考試後的總結班會上提到班裏進步最大的同學時,大家都驚訝地發現,原來是之前問題最多成績最差的雨欣啊!

 

這有點像房間裏的大象,大家即使知道有頭大象在房間裏,但一直沒人提起,最後大家都不會意識到這隻大象。所以,及時的提醒很重要,既是對大象的肯定,也是對大家世界觀或他者意識的強化。

 

或許在這樣在一般老師眼裏看來似乎一無是處(甚至總是麻煩)的邊緣孩子心裏,愛與關切就是救命稻草,就是越發幹涸生命的水源,就是新生。我念起馬小靜在她的信裏說,“從吳老師來了之後,我明白了自己原來也是一個讓老師喜歡的人。我開始快樂,幸福起來。”“你就像我們的父母一樣。”

 

“我卻有很多心事說不出來,雖然臉上(總是)笑容像很快樂一樣。世界沒有一個人跟我談過心事。”“不過,我想自己有了鼓勵就向前方去。”

 

就算看上去很完整幸福的家庭,也可能是缺乏愛和心靈照料的。肯定,鼓勵和正性的期待是多麽的重要。應然而言,家長是第一任和終生的老師,家長對孩子的期待,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孩子的人生。學校教師是第二位的,如果家長實質上缺失,好的教師可以起到一定彌補與平衡的作用,所謂春風化雨。

 

並且,這種彌補和平衡,越早越好,這也就是筆者一直認為小學教育比大學更重要和關鍵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越往後,人格與價值觀等方麵越是定型,可能性越少。

 

雨欣臉上的似乎他人總是虧欠她什麽的表情越來越少,笑容越來越多,見到我,不再低著頭沉默,而開始叫老師好,盡管還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和當地老師談到二年級,她對張雨欣在學習上的進步以及見到她開始叫她教師好,感覺不可思議,開學時,她覺得雨欣就像頑石,根本不可能有進步和改變。她還覺得雨欣比之前要好看些。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我想。

 

後來一次周一,一進教室,大家都在說上周末張雨欣當伴娘的事,大家顯得平常,輕描淡寫的語調,張雨欣臉上的打扮還是殘留些印記,顯露有些害羞又幸福的笑容。她隻有十歲啊,年紀太小了!

 

當時,我心裏不太舒服,或許一種現實定勢。後來得知,這邊的孩子普遍結婚早,大多在二十歲前就結了。十歲當伴娘,並非多稀罕的事,之前班裏李娜也當過。學生當時將這當作事情來討論,或許更多是因為這個伴娘是之前從沒當過伴娘的雨欣。除了之前年紀還小的原因,應該就是她那個不討人喜歡的苦大仇深的樣子,讓人不會想到要她當伴娘。

 

從了解到理解,慢慢地,我開始懂得,這應該是她今生第一次被人關注的榮耀時光和美麗時刻,這是她的成長脫變所致,從這個個體成長意義上而言,應該值得肯定。即使是女孩的虛榮心,或許也屬正常。

 

後來,我去木裏水洛尋找後繼的支教學校,發現當地仍有著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現象。在一個家庭裏,看到一對姐妹共同伺候同一個丈夫,在已十八歲的孩子前麵,平常無事的樣子。

 

再後來,在阿裏中專學校,學生大多十幾歲到二十幾歲。其中一個女孩當著眾人,將手伸進男生胸口,若無其事地撫摸了一通,還相互嬉笑,大家都熟視無睹。

 

原不理解,後漸釋然。世界原是參差多態,所謂主流或隻是建構。外人是沒權力來評判什麽的,每個地方的人都有自由選擇生活或情感方式的權利。雖然,過早的性意識不一定是好事,但這是社會共同體層麵的建構。作為其中的孩子,談不上什麽個人責任。成年人應該致力於建設更好的世界,讓孩子更好地成長。

 

 

地理課:世界觀,更愛家鄉還是更愛北京

 

12月2日,周五,晴。地理課,要大家在中國地圖裏找出黑板上寫出的一組四個地名,主要為省名,另有成都與木裏,數到100為止,每對一個加0.5分。先分組進行,每組一人,後願者上。但學生不大熱烈。大家對中國地圖還相當陌生,另不知何為東南西北,說了遼寧在東北,甘肅在西北,幾個學生還是在南部找。關於方位,下周得與孩子們說一下。 

 

有一個很明顯的現象,北京是對的最多的,遠方的首都,學生們在地圖上很熟悉,但不少學生都找不到家鄉大涼山和木裏。具體,可見,與切身最相關的家鄉,比不上各種宣傳的中心。這應是普遍現象。

  

於是我上了一節並非完全的地理課,引申開來何謂健康的世界觀。

 

問大家,北京好,還是家鄉好?大家都幾乎說當然北京好!我說你們都沒去過北京,憑什麽說一定是北京好呢?大家說因為北京是首都啊。我說認為一個地方好,肯定有原因。你們能夠具體說說,北京究竟什麽比你們家鄉好。

 

這一問,大家一下安靜下來。慢慢有人斷斷續續說了大概意思,北京是首都,什麽都有,動物園,海洋館,高樓大廈,人多車多,好吃的多……他們的觀感主要來自電視和(語文)課本,以及已經固化的習慣觀念——首都是中心,肯定一切最好。

 

我再問,對比北京,你們家鄉有什麽好呢?

 

這一問,大家更是麵麵相覷,個別人甚至目瞪口呆。因為這個問題,他們的父母輩一輩子都不會被人問到,更不會想到。他們也大概如此。學生和家長知道我來自北京後,普遍都是羨慕,偶爾言語中還有宿命論的味道,比如說“不像你們在大城市,我們的孩子注定一輩子就是呆在大山裏養豬放羊。”

 

就像暫時在這裏開藥店、想通過考公務員離開的卓瑪,第一次見到我就顯露出同情,還有一絲不解,她說“這個鬼地方,除了你這樣的支教老師,誰願意來啊。”

 

支教並非是要去讓學生知道什麽是外麵的(外麵的,這樣的詞本身就隱含了價值判斷。世界隻有一個:就是人心與自然。大山裏的與所謂外麵的,在本質上沒什麽區別,區別的隻是表現形式。)世界,特別是不應加上“精彩的”形容詞。

  

讓孩子讀書後有機會自由選擇是留在大山裏還是到所謂“外麵的”世界,至於他們如何選擇,那是孩子長大後自己的事。讓孩子的未來有多種選擇和可能性,而並非隻能複製父輩的命運。

  

讓學生自己進行前景分析,讓他們認識到命運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從而選擇何去何從。學習可以讓這種可能性增加。

 

或許他們都沒去過北京,對於所有信息來源都是高大尚的北京,要說出不如窮鄉僻壤的所謂家鄉的地方,真的過於困難。最後我隻有自己開口回應,我說老師既在北京呆過多年,現在也在你們家鄉,有些感受還是挺直觀確切的。比如北京沒有這樣的大山大河,當然,這談不上好,隻是說明北京並非什麽都有。

 

比如你們這裏的空氣,水和土壤目前基本還是沒有受到汙染,而北京則受到了一定的汙染。因而,你們這裏的自然環境在這些方麵更好,食物更健康綠色,有利於健康。在這裏,藍天白雲很容易看到,北京則不那麽容易。

 

北京的確人多車多,出行方便,但也容易造成尾氣汙染。當然,北京等城市有更多的學習和工作機會。希望你們將來有可以選擇的自由。

 

 

馬小靜

 

1

推開門,就見到了馬小靜在門口,拿著一布袋的桔子給我。我說真的拿來給我了,謝謝。她說不用,我拿進先倒出來,然後開門還她袋子,心想其應該走了,到時拿到教室給她吧。但她躲在轉折處,靠牆站著。

 

拿出了約十個,給了三年級學生,每兩人一個。說這主要是大壞蛋給老師的,老師吃不了,大家一起吃。

 

我曾讓她和楊璐教我說一句苗語,她們都是苗族的,教的是“老師是大壞蛋”,然後哈哈大笑。但一開始,她是較為拘謹內向憂鬱的。  

 

在學期末,要求大家給我寫信,她寫了兩封,其中一封寫道。 

 

尊敬的吳老師,您好!

 

吳老師,短短的一個學期一眨眼就過了。您給我們帶來了快樂,是您告訴我怎樣去尊老愛幼。您給我極大的鼓勵,使我知道人的一生有多快樂,多幸福。讓我知道大膽說話。你就像我們的父母一樣。 

 

我自己想了好久好久,才知道,我錯了,其實老師和同學們都在鼓勵我。隻是我沒有發現,我知道大家並沒有歧視我,是我沒有想好,我想老師不會生氣吧?

 

其實,那天我沒有上去講故事,是有原因的,我覺得這章小故事,有點不好講,就欺騙了老師和同學。“對不起。”我不該對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和老師這樣。(本想加上說謊兩字,最終寫上“這樣”兩字)。

 

老師,您如果要回家就讓我知道,也好跟您告別,如果您不回去就常來我家好了。

 

老師,您真的會再回來,教我們嗎?還會再回來嗎?老師,您是我的好老師,最好最好的老師。祝您身體健康快快樂樂開開心心。——馬小靜。

 

我的回信: 

 

馬小靜同學你好!很感謝你給我寫了兩封信,並且寫得很認真、用心。老師為有你這樣的好學生而感到欣慰與快樂。一學期以來,你無論在性格上,還是學習上,都有了較大的改變與進步,你是老師最喜歡和看好的學生之一,老師相信,隻要你繼續安心學習,加倍努力,成績就會有提高。

 

老師希望你繼續讀下去,將來讀到中學、大學,找到一份好工作,過上幸福的生活。日後若遇到有什麽困難和心事,希望你能隨時與我聯係。即使有一天我回了北京,但一定會找時間來看望大家的。

 

過去了的事,老師不會怪責你的,別放心裏。老師感謝你幫我做了不少事情,假期好好補習功課。願:天天快樂,學習進步,心想事成。——吳老師

 

馬小靜這孩子是我最看好的學生,雖然數學不大好,語文拚音、字詞等基礎有待提高,但較為踏實與認真。如今拚音進步較大,有時還會拿100分。想象力與品德上都不錯,作文寫得全校最好。有一定的領悟力,有時太感性。

 

喜歡有一定思想底蘊的事物,如不喜歡看一般孩子喜歡看的電影《倒黴熊》。善良與真誠,平和不張揚,較為謙虛,有時顯自卑。剛開學時,這孩子顯得有些孤僻而不夠朝氣。

 

講到三年級語文《天上的小白羊》時,說是比喻,但隱藏了本體白雲,比如老師直接叫馬小靜大壞蛋一樣,叫得多了,就直接代表了馬小靜。這樣,一是希望她變得有朝氣些。一是一種友好的回應。

 

剛開學不久的一個周末,我沿著雅礱江走,經過馬小靜家附近,想去一下她家,與她說說作文。經過她家時,她與姐姐在喂豬,見到我,隻是呆呆地站著,沒反應,是其姐問吳老師你去哪回來。我說到處走走,經過,就來看看小豬,說還剩下多少隻了。之前小靜在日記裏寫過死了一些小豬的事。拍了兩張相片,然後就說回去了。

 

小靜隻說了路上小心,沒說留下來坐坐。其姐說了吳老師在屋裏坐會吧。我說要回去了,要她假期裏有空輔導一下妹妹的數學,說語文剛及格,數學更差了,將來想讀中學的話,這樣是不行的。小靜從牆角探出頭來偷偷看我。

 

這女孩見我有些膽怯,不能怪她。有次我說了其作文,走出教室,楊樹才還是誰在後麵衝著我說,馬小靜在我走後手都在抖,當然,馬當即否認。我笑著說,吳老師有什麽可怕的,要不然就給你幾個臭雞蛋,看你還怕不怕。 

 

然後第一次專門去她家家訪,一路上,一開始感覺彼此都有些拘謹,漸漸就平和了。到了她家,她父母在下麵建房子,她帶我一起去。還是第一次見到其父親,感覺還是挺平和。就兩人修,要兩三個月。她媽媽摘了幾個桔子給我,小靜在另一棵樹摘了好幾個給我。

 

我與其父母說了馬小靜這學期學習上有了不少進步,按照這樣子,不斷進步的話,到了五六年級,成績就可能與其姐姐差不多。問日後讓不讓其讀中學,父親說家庭經濟有些困難,可能沒法了。我說現在你們這邊的孩子讀書,一直到初中、中專都不用錢,讀到中專後,一般都有工作分配,將來在城裏找份較穩定的工作,每月都有收入,生活沒那麽艱辛。 

 

如隻讀到六年級,日後隻能留在大山裏,沒文化也沒技術,她又是女孩,一些體力活也沒法做,在家其實幫不了什麽。我已與馬說過,你日後想讀書,除了你父母讓你讀,你自己願意讀,還有就是你的成績必須較好。你要不斷努力,將來成績好了,能考上縣城中學時,老師可以在經濟上給予幫忙。

 

在馬小靜走開時,我對其父母說,現在說將來不讓其讀書(隻讓姐姐讀),會影響其心情,不如現在先不說什麽,讓其安心學習,將來到了六年級,看其成績等各種情況再說為好。其父母一直都是微笑或平和沒表情。  

 

後來我回到房子為小靜講了近一小時的作文,強調一定要緊扣中心,不相關的文字去掉,情感抒發要建立在具體描述的基礎上,適當為止,在文章後提幾句就行。還有就是主語不要老是重複,句號要用對,寫作前要先列提綱,這樣結構更清晰。最後與其說了要其努力學習,一定要不斷進步。說了她善良,尊重長輩,給老師印象較好。 

 

後來見其大姐過來,我說到將來馬要讀書,女孩子隻讀了六年級沒什麽用,叫其有空可以幫小靜補補數學。她似乎有些冷淡,隻說回去房間吧,外麵冷。或許她擔心妹妹也要讀書,可能會影響她。 

 

在房間,看了一下電視,後來其母親回來做飯,最後其父親回來,他拿了瓶啤酒給我,與我一起喝,其母親烤了土豆。吃飯時,其母親不斷給我添飯,叫我夾菜。

 

了解了一下家庭經濟情況,養了二十多隻羊,十隻左右的豬,一些雞,都是自己吃,平時挖挖金、水晶石和藥材,做點散工,一年收入大概1萬元。買米要幾千元,剩不下什麽錢。房子自己蓋,大概需要1萬元。問了小靜放學後的學習情況。

 

離開時,小靜靜靜跟在後麵走了一段路,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在村口,我說你回去吧,周一回校見。在轉角處,我和她揮手,她回應,說“謝謝你,老師。”聲音不大,但帶著感情。

 

2

家訪後,第二周上交的日記本中,她寫有《努力向前》。

 

“我最佩服和欣賞的是吳老師,因為我覺得您是給我鼓勵和教育。您雖然有點不了解我每天的心情,可是您告訴了我,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才好過一生。

 

可是,我卻有很多心事說不出來,雖然臉上(總是)笑容像很快樂一樣。世界沒有一個人跟我談過心事。

 

老師,有時候誇我做得好,可有時候又說很差。我不知道我在老師心目中的我有多好。

 

這幾天,不管做什麽事我都沒有信心,沒有了知覺。不過,我想自己有了鼓勵就向前方去。我自己給我鼓勵,卻不是快樂。姐姐給了我無窮的鼓勵。

 

我每天都有困難,可誰會來幫我呢!我想哭,可又哭不出來。

 

以後,我要自己繼續努力,老師同學們沒有讓我失望,老師,您是我的好老師。

 

我在後麵寫下回信:

 

小靜同學:有心事,可以的話,與老師說說。你在老師心目中當然很好,但同樣也有不足之處(但從沒說過你很差。),這時候,老師必須指出,是希望你有進步。老師會永遠支持你,給你鼓勵的。——吳老師

 

馬小靜寫有作文《愛惜時間》,說之前一直很懶,不懂得珍惜時間。後來,“三年級,我們來了一位新老師,就是吳老師。從吳老師來了之後,我明白了自己原來也是一個讓老師喜歡的人。我開始快樂,幸福起來。”

 

或許,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老師欣賞鼓勵肯定過她,還將這些判斷和印象傳遞給了周圍人特別是家長,最終可能對家長對三個孩子將來的就學決定產生了影響。

 

有一天,吳老師跟我們講了一些關於時間的事情。老師說:“時間很有限,一天要做的事一天必須做完,不然的話,一天就過去了,以後我們要珍惜時間。”

 

我聽了,十分感動,原來每一天都有要做的事情啊。從那時起,我每天都在珍惜時間。時間很有限,我們要記住吳老師給我們的話。老師謝謝您送的一句話“珍惜時間”。

 

給了26分,全班最高分。這孩子,領悟力不錯。

 

批注:老師說過,我們擁有的隻是每一個今天。要珍惜每一天,專注於重要的事與人,這樣,就能擁有豐富而充實的人生。老師很高興你能領悟到這一點。——吳老師

 

今天是馬小靜與楊璐值日,問小靜她的第一二個願望是什麽,她說寒假會寫在周記本裏,要是我下學期回來,就讓我看,不回來的話,就不告訴我了。

 

3

11月22日,周二,晴。當天下午發了那種20頁的本子,大家都挑顏色,特別是那橙色的。先拿過來的,幾本橙色的都挑完了。李月與楊璐都搶到了最後兩本。馬小靜沒搶,說隨便,似乎有些情緒低落。

 

要求大家主要用來抄歌,最好按教的順序抄,最後一頁可以用來寫上每次放的電影名字與日期。後來想到還可用來抄那些優美的句詞。

 

後來在放學時,我說過叫二三年級黃泥巴外組(另有內組,在學校周圍。)的學生都要等我,集中家訪,並且退還之前上交的十元錢(文具象征性費用)。但馬小靜自己走前頭去了,大聲叫她好幾次,但就是沒停下,走了好一段路,才趕上她。這孩子,倒挺情緒化的。我說,馬小靜大壞蛋(苗語),你怎麽不等老師?

  

她沒回應,一臉想哭的委屈樣子。這孩子,太易受一些小事影響了。之前在關村長家喝喜酒跳舞,二年級有人說她亂跳,她都很難受。

 

我走上前,問你爸媽在家?她說去砍柴了,隻有爺爺奶奶在家。我想既然爸媽不在,也不大順路,就決定不去她家了,直接拿10元給她,叫她給父母。她問,那不扣了嗎?我說本來到時也是要退你們的。她說那老師不到我家了嗎?我說不過去了。

 

她說老師你待會過去可以在樹上摘幾個桔子吃。之前她拿過桔子給我。我說好的,到時我會將馬小靜家的桔子樹砍回學校。她笑著說,老師你也不知道哪棵樹是我家的,小心砍錯了。

 

針對學生易受小事影響而無法專注於重要的事,這一較普遍存在的現象,我專門開設了一堂《專注於重要的人與事》的班會課。

 

“重要的人與事”相對的是“無謂的事與無聊的人”。畢竟每個人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很多人很平庸,不一定就是知識與運氣的緣故,更多可能是心態(平和、快樂)和如何合理安排時間(知道何為主要和重要的事與人,從而將主要精力和時間投入其中)。

 

經常為很多的小事和無聊的人所影響,而不能集中精力學習和生活,既影響了成績,也影響了心情與健康,與這些計較,傷害的恰恰是自己,很無謂。

 

首先讓大家查查字典“無謂”與“無聊”的意思,但沒有。我就說大概就是不值得與在意的人與事,其相反的是重要。讓大家說說何謂重要的人與事,根據學生的回應,大概如下:人(親人、朋友、較好的同學和老師等),事(學習、快樂、健康等相關事情)。

 

舉了一個例子,說有一個人去參加考試,路上與商店裏的服務員吵架,影響了心情。或在車上因一點小事與一男青年打架,被送進醫院,而錯過了考試。叫大家分析何為重要的事,何為無謂的事與無聊的人。

 

一般越是做大事的人,越是能不受這些無謂的事與無聊的人影響。比如一個住在深山裏的人,每天隻能見到周圍幾個人,受影響的機會很少。但若是一個有名的人,受影響的機會就越多,所以要調節好自己的心態。

 

然後說了一下學生中一些無謂的事與無聊的人,如劉四海與楊樹才為三年級前是否講過“土豆”一詞爭得激烈,為老師是否要求寫“非常”一詞三遍而爭了一分鍾,似乎非要弄得輸贏不可,其實一分鍾可以寫這詞好多遍。二年級學生在上課時,會爭著對老師說一年級誰打架了,誰掉錢了,誰請假了之類的小事。

 

談到之前馬小靜被人說的事,問她應該怎麽處理呢?她說不管就行囉。

 

11月30日,周三,晴。放學後,在教室外改了一下作業,不少學生和家長過來看。馬小靜與楊璐值日,兩家夥搶著擦桌子,我說這樣子是好還是壞呢?馬說當然是不好了。後來走進教室,沒見人在,我問楊越,兩個值日的家夥哪去了。楊越說已回去。

 

我看到最後一排桌子底下有人在動,知道兩家夥在躲我。就拿起棒子,邊敲桌子邊大聲說,“隻要我用棒子,就知道那個家夥在哪了!”然後她們就大叫著冒出來。

 

我看到黑板寫著“注意休息”四個大字,下麵是“吳老師你會過去黃泥巴喝喜酒?”剛才課堂上我說過老師全身都不舒服,眼累,牙痛,頭痛,心痛。因而“注意休息”是她們對我的關心吧。這周日有結婚,但不是學生家,應該不會去了。  

 

我拍了兩家夥幾張相片,到處躲避的。要她們回到黑板前,我想拍一下黑板的字,楊璐趕快擦掉了,隻拍到了“注意休息”四字。然後她們和我說明天見。走到窗口前,兩家夥又探頭進來,大叫吳老師。我故意跑到窗外,要去拍她們,她們見到後,尖叫著跑了。

 

回想起最初內向少言的馬小靜,簡直像變了個人。

 

 

語文回歸中文之美

 

三年級學生的語文基礎太差(當然,二年級更差),一開始,簡直有些受不了。

 

9月19日,周一,晴。第10課的《風箏》要大家找出心情的詞語,……竟有人說“蝴蝶”。 

 

9月26日,周一,晴。語文講了19和20課,作為說明文,每段一開始的句子其實已概括了整段的大意,然後就是冒號後的列舉,但問到學生每一段的大意,竟都說不上來。如《趙州橋》第二段第一句就是“趙州橋非常雄偉”,第三段第一句就是“這座橋不但堅固,而且美觀。”堅固當然是總結上麵的內容,那麽下麵的就是美觀了。

 

10月28日,周五,晴。講了一下四單元試卷剩下的部分。學生還是較為沉默,雖然之前叫大家查過答案。講到十五題閱讀《奇妙的植物世界》,第3小題:簡單地介紹了山芋藤能(    ),水葫蘆能(     ),漆樹會(     )。竟沒人會。

 

叫大家齊讀了最後一自然段:此外,還有預報地震的山芋藤,能淨化水的水葫蘆,會“咬人”的漆樹……

 

大家還是不會,拉姆說山芋藤能淨化水。我生氣了,說你們這樣的水平還達不到二年級。心想自己是否說得太重了,需要更大的耐性。 

 

課文《孔子拜師》對於等候的“等”的字義解釋竟是“數量一般大”。在18課《盤古開天地》中則有所謂名句:禮義生於富足,盜賊出於貧窮。真是服了這些編課文的磚家。

 

24課《香港,璀璨的明珠》,其中“璀璨”讓大家查字典,字典意思為“形容玉石的光澤鮮明奪目”。我對學生說,這種解釋很狹窄,這詞可能最初的用法是這個,但現在已大大的延伸,比如形容城市、一條街等都可用,一般的意思應為“光彩明亮”,記老師這個意思就可,這些編字典的老古董。

 

9月21日,周三,晴。講了14課《蜜蜂》,這類文章是我所喜歡講的,這是法國《昆蟲記》作者法布爾寫的。特別不喜歡的就是前些日子裏二年級語文講的課文,

 

我說蜜蜂是有很多方麵的,這篇文章主要是寫了蜜蜂的哪些方麵或言什麽能力?已提醒到此地步,問過多位同學,竟無人會。我說課文開頭不就有“蜜蜂有辨認方向的能力”的句子?說的就是關於蜜蜂辨認方向的能力。作者作了試驗。

 

一是目的。也沒人能回答。我說既然是關於蜜蜂辨認方向的能力,那目的肯定是檢驗蜜蜂是否有辨認方向的能力。

 

二是過程(設計、周全?成功?事實),也沒人能回答。我隻好開始從第二段讀下去,每一部分,啟發大家總結,大概有個別學生回答出部分內容。1、捉自家蜜蜂,便於觀察。2、做記號,便於區別。3、兩裏外,遠距離。4、叫女兒等在蜂窩旁,為了掌握蜜蜂飛回來的時間。

 

三是結論。1、蜜蜂確實有辨認方向的能力,2、這種能力不是超常的記憶力,而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本能。(馬小靜與拉姆分別回答了。)

 

後提問了一下三隻蜜蜂迷失方向的原因,後來立刻改口說是“沒有回來的原因”,我說“沒回來,不一定是迷失方向。有可能死掉了;有可能到別處遊玩,樂不思蜀了;有可能在作者家之前有過不愉快的記憶,不願回來了;有可能是被外星人捉走了;或像有些人一樣,有些蜜蜂天生就是路盲。”

 

大家聽著有點目瞪口呆,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我順便和學生開了點玩笑,說拿個袋子將達娃、楊秋雨裝起,蒙上眼睛,運到一公裏外的地方,很可能就回不來。我希望在輕鬆幽默的氛圍裏,打開學生的想象力。

 

講課必須幽默,課堂氛圍活躍,切合孩子的心理,又要邏輯嚴謹,具啟發性。有次課上,我說若是先說了某種特別的現象或事實,必須解釋原因,不然就不算完整。比如我對大家說天上落下的不是雨,而是幾隻小狗,就得解釋小狗從何而來?比如有一群老鷹或外星人捉了它們上去,然後放了。總得要有原因。見到大家都在笑。

 

11月16日,周三,晴。三年級語文《陶罐與鐵罐》。

 

國王的禦(yù)廚(chú)裏有兩隻罐子:一隻是陶的,一隻是鐵的。驕傲的鐵罐看不起陶罐,常常奚落它。

“你敢碰我嗎,陶罐子?”鐵罐傲慢地問。

“不敢,鐵罐兄弟。”謙(qiān)虛的陶罐回答。

“我就知道你不敢,懦(nuò)弱的東西!”鐵罐說,帶著更加輕蔑(miè)的神氣。

“我確實不敢碰你,但並不是懦弱。”陶罐爭辯說。”我們生來就是給人們盛東西,並不是來互相碰撞的。說到盛東西,我不見得就比你差。再說……”

 

我問大家,哪裏表現了陶罐的謙虛呢?有幾個舉手,我問了拉姆,她站起來,讀了第五自然段的爭辯內容。我問大家,還有不同意見嗎?不見有人回應,拉姆是班長,語文成績之前算最好。

 

我否定了她的回答,說爭辯是中性詞,說這應是陶罐的“自尊”的表現。自尊不同於謙虛。叫大家查字典,沒有,我說自尊有自我尊重與期望他人尊重自己兩層意思。

 

新華字典真是不大好(用),“樸素”也沒有,我說是平凡但不俗氣的意思。至於何謂俗氣,也沒有,大概是粗俗、庸俗的意思。“命運”也沒有。如果工具書有謙虛這類詞,再舉些例子和引導,相信大家很容易理解。後來說了詞義,讓大家造句辯析。

 

語文課本太機械,沒什麽文學成分。我向學生推薦了幾本基本的童話,按順序列出: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譚)、365夜故事、伊索寓言、成語故事、小王子等。要求學生這學期內看完前麵五六本,特別是前麵兩本必須看完。童話神話傳說之類,都充滿想象力,很生動。

 

這個也是為日後寫好作文作好準備,另外大家有空看點十萬個為什麽之類的科普書,自然、動植物之類的。如雲、雨是怎麽來的。加上字詞方麵基礎的積澱,寫起作文來就不會那麽單調、枯燥。 

 

 

 

幽暗

 

1

支教期間,有好幾次黑暗裏行走或走夜路的經曆,都有些令人害怕。

 

初到木裏不久,在白晝走了一次隧道,感受到了完全的幽暗。 

 

不像什麽國道或城市裏的隧道,山裏的隧道路窄車少,裏麵基本沒有燈光。進隧道時,一輛車都沒經過,走進去,到轉角處,眼前一片漆黑,打著手機的光毫無作用,連觸手可及的洞壁都看不見。恍若這漆黑太深了,猶如黑洞,一切微弱的光都吸納得幹淨,顯得更黑。

 

隻得伸著雙手,在前麵摸索著前進,還有就是憑著腳下的觸覺判斷是在路中間,因為車的行駛會在這樣的土路中間留下較為平坦,表麵布滿細碎泥塵的“路”。一時腳碰到的全是較大的石塊,知道是在路邊,但不知是左邊還是右邊。

 

因為隧道並非是直的,而是順山勢,結合力學而建,加上人在完全漆黑的空間裏,方向感似乎會喪失。如心裏緊張,就更明顯,所謂找不著北。

 

隻得細細的走,用手四周摸索,憑著碰到了隧道邊的石壁時才判斷出是右邊,於是再向左邊走點,一會又碰到堅硬的石壁,摸了一下,知道是隧道左側,再轉右,出來往前走。

 

深深的呼了一口氣,終於有一絲光映入眼簾。在洞口旁,見到看管工地的大爺,要了點開水。他說這隧道600多米呢,你沒有電筒竟然能一個人走出來,之前還沒見過。

 

山路,除了險惡和有蛇,還有令人懼怕的忌諱就是夜晚行走。學校下午四點半就放學,好讓路途較遠的孩子能夠在天黑前回到家。為防止有孩子貪玩,太晚回家走山路危險,如同不準到河邊玩,一再禁令。在山上,安全第一從來不是一句口號。

 

有一次走夜路,印象特別深,那是到拉姆家那邊家訪,因當天還有一些課沒備好,得晚上回去加班,正好拉姆也需到表姐那邊過夜,順路,就兩人一起走。

 

當天聊過了點,出門時已七點多,太陽已落山,但路還是清楚的,按正常,回到學校也就半小時,因此沒帶什麽手電筒。但走了一段路,天就漸黑了,周圍的事物都看不大清楚。兩人沒多說話,都專心看路。

 

夜幕降臨,我們經常這麽說,其實,這是錯誤的。相反,隻要留心觀察,就知它是漸漸升起的。黑幕最初從山穀生起,慢慢爬上山坡,直至雲層。似乎有無數無形的吸管,不斷吮吸著光,將它們都收集於某個神秘之地,待第二天再放出來。

 

日光漸退,多彩的山野隻剩下灰暗。萬物似乎被一種不知名的黑色霧靄所包圍,浸染,融化,界線不清,漸消失自我。灌木叢似乎變得更大,與附近的樹木和野草融為一體。

 

我們同樣深陷黑霧之中,突然念起《聖經·舊約》中降落到法老時代埃及上空的黑暗。剛才還清朗透徹的空氣突然變得濃稠,呼吸起來有點阻滯感,還似乎帶著一點淡淡的澀味。

 

有人嗎?明明前方有人影在動,還向我揮手,難道是某位學生嗎?似乎見我要過來,又匆忙躲到路邊或是大石頭後麵。心裏一驚,放慢了腳步,盯著那裏看。這家夥又將頭伸出,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縮了回去。山風輕輕地吹著,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有點響。

 

走近,隻是石頭後的一堆灌木叢,在風中輕輕搖曳。有光,才有區別,才能辨認出自然萬物或言萬物才能自然呈現自身的輪廓,獲得獨一無二的形象或存在。黑暗消融了一切,卻又讓一切都似乎擁有了生命,就算是石頭。

 

虛驚了一場,但內心的恐懼並沒完全消除。又聽到貓頭鷹在叫,無論是內地,還是藏地,這一般被認為是很壞的惡兆。貓頭鷹有時也被認為是藏傳佛教出世間護法神——兼世間護法神(戰神)——姐妹護法的坐騎,隻有那些把姐妹護法奉為特別護身神的人,貓頭鷹的叫聲據說才是吉兆。

 

好吧,我心裏默默念了幾遍六字真言和姐妹護法名號,以及向不知名的山神祈禱。在藏地,任何一座山峰都被認為有神靈居於其上。山神歸屬於世間護法神的神係。

 

到山下的懸索橋時,天幾乎全黑了,路也分辨不清,要靠感覺走。上橋時,我卻撲倒在一棵大樹邊上,似乎是剛才的那棵。在各種鬼怪裏,最常見的搗蛋鬼是小精靈,它們最喜歡的惡作劇就是領著迷路者在黑夜的山林或沼澤兜圈子。

 

學生說過,這裏舉行過樹葬。樹葬是藏族(包括彝族)一種罕見的葬法,是專門為那些出生不到一年就死去的嬰孩安葬的。嬰孩還沒有真正接觸到這個社會,才有資格樹葬。人們希望他們輪回後,像大樹一樣茁壯成長。

 

這時有一個小東西——後來判斷應是灰兔或狐狸——撞了一下我的腳,躥一邊去了,又被嚇了一跳,往橋的對麵匆匆走去,中途還摔了一下。

 

天完全黑了,人在恐懼和視物不清時,各種感官與鬼往往會聯合起來欺騙自己,地形上的危險與地理上的陌生更是成為同謀。

 

過橋後,讓自己平靜下來,隻聽到嘩嘩作響的河水,日夜在橋下奔騰往雅礱江主流。叫了一聲拉姆,知道她就在後麵不遠,也就放心往上爬坡。越走離雅礱江主流越近,江水咆哮聲越大。

 

推測不遠處是大核桃樹,下麵是大石頭——平時上學放學路上,大家中途習慣休息之地——,對後麵的拉姆叫喊了一聲:我在大石頭等你!她似乎在較遠處回應了一句,因水聲大,聽不清楚。

 

就向著那邊爬坡,到了大石頭上,但過了六七分鍾,按常理應過來了,但沒人出現。水聲很大,她的腳步聲肯定是被掩蓋的。

 

2

我大聲喊拉姆,沒人回應。或許她聽不到,水聲實在大。難道是找不到路嗎?或許她不小心摔倒了,在橋下的急流旁。隻得摸黑向橋的方向折回去找,一邊大喊。離主流遠了點,水聲相對較小。但沒有回應。

 

隻得再往下找,有些大石頭在走得較近時似乎有些極其微微的白,或許是不遠處奔騰的江水產生了一絲絲光嗎?以為是人,走近,用腳碰碰才知不是。我邊四周找,邊大聲喊,還是沒人回應。莫非她不小心掉下懸崖了,拉姆說過她親媽就是在山路上摔下去死掉的!

 

出於安全考慮,上下山時,我與拉姆是故意隔開一些距離走的。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走,人與人之間不宜過近,上麵的人難免會觸碰一些大小石頭或塵土,滑落到下麵的人身上。如果上麵的人不小心滑倒,很可能撞到下麵的人,從而相互連累,比如一起掉下懸崖。

 

忘命的找著,好幾次摔倒滑倒。但完全的黑暗之中,越是慌亂,越是於事無補。得盡快回到村裏,叫人拿手電來找。這是所有生命的共性,單有眼睛是不夠的,要看見,還要有光。置身人群中,特別是城市裏的人,根本不可能感受或體會到沒有一點光是多麽的恐怖,這才是真正置身荒野的原子式個體或孤島。

 

憑著感覺拚命往上爬,先用一隻腳在前麵緩慢掃一掃,看是否有較大的石頭擋住,盡量不直接爬上大石頭。有些石頭你在漆黑中摸到它上麵是較為平坦的,但一旦上去,或再上去,或許就是絕路了。那往往是突出來的大石頭,你必須要再下到之前的所謂“地麵”,但你並不知道從哪裏下去是安全的,因沒一點光。

 

往往為了保險,隻得原路退回,因這是你走過的路,大概心裏有個底。但能上來,不代表下去也一樣容易,弄不好,會摔倒,滑落懸崖。但其他方向,你完全心裏沒底,你的腳也無法一下子觸到堅實之地,就算觸到,你也不能肯定這就是剛才大概傾斜延伸而上的同一地麵。這是陡峭的上坡路,每個方向的斜度都不一樣。

 

因而,選擇摸著大石頭走側邊的往上的路,是最為安全的。就算前麵是絕路,你往回退,再試著走其他方向就好了。

 

人在黑暗之中,當視覺被剝奪後,其他感覺會替代性的變得敏銳。觸覺應是最根本的,無論腳下的感覺,還是邊走邊伸出手在前麵試探。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聽覺的動用,即根據江水的聲音大小來判斷是否正在往較平坦一點的公路方向走去。

 

讓自己盡量寂靜下來,閉眼放鬆,聆聽江水的聲音,試圖找到那個點,或安全範圍。這條路走過多次,每個地方的江水聲音大概有個直觀印象。

 

嗅覺也能起到作用,就是聞垃圾的氣味。或由於交通不便,沒專門的垃圾處理車過來,當地也沒垃圾掩埋場地,垃圾基本上要麽燒掉,要麽倒在主流與支流交匯處的懸崖下。久而久之,斜靠著懸崖一邊累積了不少垃圾,在附近氣味明顯,如有風,較遠處就能聞到。

 

這兩種處理辦法肯定都有問題,但限於條件,也暫時隻能對學生進行教育,垃圾分類,少用難分解之物,多循環使用等等。偶爾到城裏,也順便帶點難分解的垃圾出去。

 

還好,當時幾乎沒有一點風,大概可協作方位的判斷。如此,付諸於觸覺和直覺,包括江水聲,垃圾氣味,方向感——即所謂上的判斷,一路往村裏方向走。

 

氣喘籲籲,好幾次腳被碰撞得疼痛,好幾次手碰到大石頭得折回或繞彎。在幾處,前麵都是亂石,不知哪條才是路,隻得小心的試走著。

 

幾番折騰,運氣不錯,終於上了所謂公路,往手的左邊靠近裏麵走,因為那邊是高出地麵的陡峭的大山,而右側近懸崖。

 

摸黑往前走著,很緩慢,近了,看見有光了。從橋下到村裏,這段平時白晝大概隻需二十分鍾的路,那天晚上我在漆黑中足足走了兩個小時。

 

到她表姐家時,她已睡著了,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不忍心叫醒她責備她。

 

“我當時和你說走另一條更近的小路——可更快到我表姐家——,我以為你聽到了,就一個人往那邊(近主流,江水聲音更大)走了。”最後她這麽說,“我也沒聽到你的呼喊。”

 

次日上學,拉姆和我說這些時一臉輕鬆,看我著急的樣子,還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些路我太熟悉了,哪裏會出什麽事呢。”

 

或許她以為我很容易就走到學校了。當初在橋下附近,我以為她聽到我的叫喊,還以為聽到她的回應。我們都以為對方聽到自己的聲音,這種錯覺,或許隻是因為心裏藏著意願。

 

或許她沒有想到,作為老師或長輩,與學生或孩子一起,所需要肩負的責任。她也沒有想到,老師雖是大人,但畢竟不如作為當地人的她那麽熟悉路和地形,還會一廂情願的設身處地想她是否也是如此。特別重要的一點,因為我念起了她那就在這附近山路掉落懸崖屍骨無蹤的母親。

 

 

鴻雁

 

1

木裏縣城似乎隻有一間網吧,有時上去辦事,會到網吧上一下網。

 

11月13日,收到黃敏蘭老師的來信。黃老師是中國社科院曆史學者,與她相識緣於約稿,當時我在北京某社科引文索引(CSSCI)來源學術期刊統籌編輯部的策劃與審稿工作。

 

離京赴藏前,寫信告知黃老師,她立刻回複:“打開郵箱,見到你6分鍾前發來的信,心裏不由得一沉:沒想到你到了那個遙遠的地方,不知該說什麽好。在北京什麽都好說,也可什麽都不說,知道各自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不必擔心你的處境。但轉念一想,我在更小的時候(16歲)不是離家去了遙遠的陝北嗎?於是便釋然了。你能主動去自費支教,表明你不是一般的人。希望能夠習慣當地生活並有所收獲。”並隨信發了漢克斯水彩畫給我欣賞。”

     

對於支教和人生的感悟,如對於支教如何避免文化殖民之嫌,還有致學生的信,都得到了黃老師及時的鼓勵與反饋:“你的想法很好,對我很有啟發。現今社會,大多數人整日隻為個人生計或金錢、利祿奔波,少有像你這樣執著於理想和事業的人,看得出你是一個很有思想和理想、抱負的青年。讓我敬佩。多保重!”

  

有次從水洛看完學校後,坐過往車的後卡回木裏縣城,海拔都在三千以上,個別地段超過四千,前晚睡得不好,加上10多小時車程都是不那麽平坦的山路,正值冬天,罕見高反,冷,全是塵,暈眩惡心。信中略說。 

 

黃老師回複:“卡車後麵,我們在陝北時常坐,渾身是土,這還算是好的,沒有車時隻得步行,最多一天要走一百裏路,有時下著大雪還得走。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不過,人要吃點苦,才能體會什麽是幸福和幸運。給你一些畫片,希望開心。”

 

2

看到北大中文係博士的朋友兼作家的信:

 

這才是有誌氣的青年啊,恨不能同行。覺得目下中國文學的現狀,動輒“男男女女恩恩怨怨”,誰有胸襟關注大好河山?在國內,評論家和期刊編輯仍然在一灘泥潭中坐看那些不接地氣,從根子上腐朽透了的作品。

 

這幾天在看一些原版小說,無論如何,國外的作家總算在寫越戰,寫很多問題,哪怕是寫都市,也是在跟這個城市最重大的問題聯係在一起。題材雖然不代表一切,但題材是重要的。

 

前陣子熱議的是清華北大入學的農村少年的比例降至一成不到。遑論你去的那麽邊窮的地方,就連普通的小縣,甚至地區重點,其師資力量都無法與北京上海的一般中學比肩。我在北大研究生畢業時的同宿舍女生,兩個都去了北京有名大學的附中,當高中甚至初中的語文老師。 

 

她們的背景,都是從小到大的好學生,甚至是她們家鄉母校的神話。她們的人品和師品也都是出類拔萃的,做她們的學生是非常幸福的事。然而這樣的好老師,卻是匯集在那樣的學校。

 

我親戚孩子的語文老師,把學生們的本子收上來,不發回作業,而是作為廢紙賣掉或者燒火……這樣的老師又怎樣指望她全心全意撲在學生身上?

 

去年曾在《人民文學》上讀到韓石山的一篇文章(我從來不讀這類期刊,那次不知怎麽了),他是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他們那個縣中學出了無數清華北大人大的學生,他自己考上湖南師院算是一般的了。其原因,是因為他們的老師都是文革時期下放的右派,根正苗紅的知識分子。

 

盼你在四川一切順利。你去了,給孩子們帶去星星之火。

 

我給她回信,並寄去了幾張大山為背景的學校學生相片。她在回信中提到了朋友馬驊:

 

你好!!~~~高興收到來信,更高興看到照片,你說那裏風景一般,在我看來已經很好啦!……

抄幾句馬驊的詩,我喜歡的,送給你:

    山上的草綠了,山下的桃花粉了;

  山上的桃花粉了,山下的野蘭花紫了;

  山上的野蘭花紫了,山下的杜鵑黃了;

  山上的杜鵑黃了,山下的玫瑰紅了。

偷睡的年輕漢子在青稞田邊醒來,雪山上的花已經開了。(10.3)

 

我是回京後才詳細了解過馬驊,盡管之前看過《在變老之前遠去》的話劇海報。他那篇文章,是好的,雖不太喜歡。他在雪山下寫的詩歌,自然空靈,但沒有更多。尼采和卡夫卡說得沒錯,真正的好作品都是用血或破冰斧直擊心靈的。馬驊最終的確是用生命寫下了難以消逝的作品,在眾多有夢有遠方的文藝青年那裏代代相傳。  

 

馬驊是文藝青年,而我,已不是。文藝青年是一種描述,中性詞,談不上好或壞。像梅裏雪山,大理,瀘沽湖這樣風景優美之地,人們趨之若騖,都是自然。馬驊的詩,原是文藝而美好的。

 

我回複:謝謝回複。在你看來風景已很好,那主要是緣於吳老師經過了選擇,將較為好看的傳給你了,嗬。

 

這邊基本沒什麽風景可言,四周都是大山,學校之地被擠在很窄小的峽穀裏,每每望去都有種壓抑感,好在奔流不息的雅礱江,稍為彌補了一點自由氣息。

 

或許相對於沒什麽自然風景的北京城,這裏是風暴不錯。隻是我每每在這困頓的現實埋首,無法放鬆心境來感受這樣的美好自然。  

 

或許,無論在什麽環境下,人都應抱有自由詩意的心境。我想可能是自己還沒抵達那個階段。

 

這一封信後,不見她來信,直到四月後,第二年的二月,我給她去信。

 

回來,遠遠見過,她作為嘉賓參加各種活動,關注各種社會底層和邊緣,就像她在我支教時發來的最初的信,在當前,難能可貴。但沒去打招呼。在支教時,環境簡單艱苦,是一種純粹精神的形象,加上想象的遙遠,會讓人心生敬意。再回到北京,一般意義的世俗之地,所有的交流就難免自然而然沾上現實的味道。

 

曾經,因為想象的共同信念,心與心穿越時空而相交。回到世俗之處,生存的瑣碎讓曾經的同“道”形同陌路。“現在或許不是個有共同宏大目標(信念、信仰)的年代,現實中瑣碎的力量才是巨大的。”或許二十歲那年的話,還可持久見證現實。

  

無獨有偶,另一位朋友在知道我去自費支教,在信裏同樣提到了馬驊。“2005年,詩人馬驊在雲南梅裏雪山下的一所小學任教一年,那一年,他寫出了很棒的《雪山短歌》。”“這樣的人生經驗彌足珍貴,將會讓我們受用一生。感謝你為拙作寫出那麽有見地的薦語。”

 

為了寫作而去支教,很正常,並且珍稀。雖然我最初不是為了這個,但所有的人生經曆,對生命的體驗,或許最終化為文字,才最深切。

       

3

回京後,曾一起策劃讀書思想沙龍和大型社會調研,創辦學術刊物的幾個兄弟朋友以洗塵的名義請我吃飯。在座的幾乎都是曾經北大等國內外著名高校的研究生和博士,酒興之中,他們一邊表達對我自費支教,關注底層邊緣的敬重,一邊自豪於他們手上的資源與權力,包括如何為朋友滅火。  

 

一位主管某方麵新聞媒體的兄弟說某地發生農民工討薪抗議事件,記者已出發在路上,所在地宣傳部門的朋友給他電話,希望不要報道此事,他立刻讓記者往回撒。

 

有次在京參加某活動,間隙整理支教相片,某近四十歲,文藝氣息較濃的女子碰巧看到,我說這是之前一個人自費支教的地方。麵對那些滿是石頭缺乏泥土的貧瘠山村,陰暗簡陋的房子和學校,孩子們破損的衣服,她很羨慕地說,你到山上太好了,可以吃到當地沒有農藥的有機蔬菜,呼吸到沒有霧霾的新鮮空氣。

 

我慢慢淡出原來的朋友圈,並於去年,悄無聲息地離開北京,再次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就像當年赴大涼山和西藏一樣,或許是又一次的命運關口。

 

       

                                

可能性

 

1

三年級數學講“可能性”。可能就是一種概率,而不是事實。一旦成為事實,就是百分之百。說到太陽從西邊升起,大家都說不可能。我說老師常說太陽從北邊升起。大家哈哈大笑。

 

我笑著說了一個句子:“有些人喜歡吃鉛筆,有沒有這個可能性?”看到楊璐與楊珊在嗬嗬地笑。 

 

講到第108頁第2題第二、三問時,大家都是舉個別例子。如“摸出的不可能是藍球”,有人就說塗四個紅色,一個黃色,就不會說隻要不塗藍色即可。

 

而“摸出的可能是黃色”,有人說“塗一個或兩個黃色”,就不會說塗上的必須有黃色,但不是全部。(因為全部塗黃色,摸出的就一定是黃色,而非可能)。

 

其實之前講過這題,並叫大家記下答案,竟然沒人抄下。

 

然後大家進行了比賽,分男女兩組,輪流說一句一定、不可能、可能的話。對的加一分,錯的倒扣一分,大家積極性較高。女生中張曉雲等少數幾位較為消極。最後在十平基礎上加了三場,還是平了。

 

我在想這個可能性,如果牽涉到學校和學生將來的發展,就是必須有這些東西,(將來)才有這種可能。那麽學校和學生要良好發展,需要什麽條件呢?假如沒有,必須補齊。無疑,校園,教師,學生,家長,還有地方政府與附近企業的支持都少不了。 

 

9月20日,周二,晴。從昨天我在三年級課上提到沒有同學在課外問過我問題後,拉姆立刻就問了我“憧憬”的意思,字典裏查出是“向往”。語文都是相互解釋的。她和同學也不大懂得向往的意思,我說可再查向往。字典裏隻有向字的基本意思。我說漢字的演化都與基本義是有關聯的。向往大概就是向著某處走去,憧憬就是對某種美好的目標或理想的期待或夢想。 

 

10月7日,周五,晴。三年級語文,在課堂上安排了作文《我的理想》。針對這個相關詞,我作了解釋。理想:對未來美好事物美好的想象和希望。個人的、自己的人生目標,必須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才可能實現。我要成為什麽人,過程、努力、手段。

 

願望:對一件事物的美好希望或想法,我希望(世界、他人、自己)如何,(結果)。

 

幻想:有一定根據的想象。

 

空想:沒有任何根據的想象。

 

最後,除了馬小靜要當作家,拉姆要當教師,劉四海要當科學家,青山要當警察外。大多數學生都寫到將來小學六年級畢業後回家幫忙,務農,放牛羊豬馬,淘金,基本就是複製父輩的命運。

 

隨後家訪的達娃同樣如此,以為是父母給了壓力,因為幾乎所有家長都是如此,這種近乎宿命的未來觀,在未來到來前的很多年,甚至孩子出生前,已經幾乎牢不可破。

 

個別家長在我的苦口婆心的解釋與勸說之後,或許出於禮貌而似乎稍有鬆動,但內心真實堅信另外可能性的,或許很少。因為在他們看來,我隻是大城市來的外來者,我的世界與他們及孩子根本不一樣,所以我說的可能性隻存在於我的世界。我的意外到來,最終很快離開,所謂的影響,如同一塊小石頭掉進了日夜奔騰咆哮的雅礱江。

 

當時問過達娃,說是自己想的,因為大家都這樣啊,似乎沒有其他可能性。現實存有的事實,形成了學生對未來的想象,所謂思維定勢。

 

人們的未來(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世界觀,而世界觀的形成,取決於周遭可感可觸的現實。當沒有這種現實或事實,人們幾乎不可能想象另一種可能性,即使是充滿想象力的孩子。 

 

其父親說沒有要求(其隻能讀到六年級),隻是有時母親在說她成績不好時批評她時說了說,隻算是一種批評。就我的感覺,這更多是一種應付的禮節。

 

達娃家和絕大多數學生家一樣,經濟狀況一般,一般也就放羊賣羊,或淘金,大兒子因為家裏缺乏勞動力,主動輟學了,沒什麽知識能力和門路,也隻是在家幫忙。談到讓孩子將來有另一種選擇(可能),而不是既定的命運。如果隻讀到小學,男的將來就業、結婚都是問題,女的也一樣。

 

達娃和秋雨聽我說話時嗬嗬地笑——這種笑聲輕鬆清脆,但在我聽來刺耳,(看不見的)命運還在前方守候,所以陽光燦爛的當下還是輕鬆美好——,秋雨說自己想法與父母想法一樣,也就是六年級後回家幫忙。或許剛才其母親不好在我麵前說什麽吧。 

 

離開木裏後,我間接了解過包括達娃在內的三十多個學生的去向,都沒讀初中。其他學生,沒有消息。

 

2

有一天大家在村長家門口開會,我經過,村長對我說想讓小兒子在我們學校當老師,讀完初三,教一二年級沒問題。後來遇到李華老師,我說了此事。李老師顯然是首次聽到,連連搖頭,問哪她怎麽辦?我說你教一二年級數學,他教語文,不矛盾。再說,兒子當老師,關村長就必然會支持。  

 

李老師用奇怪的眼睛看著我,突然說,“怎麽好多事都是你先知道呢?”我心裏一征,念起上次學校因故障停電,她告訴我,我說可聯係附近水電開發企業的人來修一下。之前他們中秋節教師節送月餅水果,我在校,他們將東西給我,並留下聯係方式。

 

我回到宿舍,找出聯係方式,給他們打電話,他們說過一會就過來修。然後過去告知李老師。她突然問,“上次來送月餅水果的中鐵某局大領導叫什麽名字?”其實那不算什麽大領導,是團委書記之類的。我並不知他的全名,就知姓。她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你和他很熟嗎?這麽快就叫人過來。” 

 

“不熟,就見過一麵。其實不在於誰去叫,而在於是學校的事。他們作為央企,在這邊少數民族地區開發水電,肯定要與當地民眾搞好關係的。並且這隻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心裏非常難受,又不好多說什麽。

 

開學不久的中秋節教師節,他們送來月餅水果。我都將東西分了,將大份的給李華老師。我說,“你有家人,我就自己在這裏,吃一點就行了。”事實上,我的那小部分,我與學生一起分著吃了。她說,謝謝。然後又追問,“他們什麽時候來的呢?怎麽我不知道呢?”繼而用那種不太信任的眼神看我。 

 

還想到上次企業來捐款,每個學生一百元。那企業的人過來也是先找到我,我提出最好不要發錢,但沒被接受。後來我和李華老師說了,她大概表達了也不同意直接捐錢,肯定一下子就給家長喝酒了。她說,“既然你們都決定了,那隻能這樣。”我當時沒有太充分回應,隻說了不是我決定的,他們隻是過來告訴我。

 

這次聽到她說“怎麽好多事都是你先知道呢?”,我才突然想到過往的事。她或許覺得至少應該一起知道捐款這麽重要的事,而不是通過我告訴她。她的課少,按她的要求隻安排在上午,這樣上完課後就可回家做飯和各種事。所以學校有什麽事,外來人總是更多地遇到一天到晚排滿課,總在學校的我。

 

期中考試後,我開始在網上發布一些信息,試圖尋找兩三個支教老師,可以補充這學期教師不足,同時為下學期尋找接班的老師。臨近期末,我還是考慮在這裏支教滿一年,盡管遇到很多問題。

 

有浙江的企業看到信息,聯係了我,說有一批舊衣物,想捐給學生。我覺得可以,學生平時基本就一身衣服,有時一個月不見換一次,普遍有點舊髒。後來他們寄到木裏縣城(學校這邊沒有直達的郵路,隻能寄到縣城,然後坐車到縣城去取,來回需要四五小時。),並在包裹裏放了雙程的路費五十元。

 

包裹到時,恰好李華老師在縣城開會,我就聯係她,讓她去拿回來。她拿回後,說就是舊衣服,明天分給學生就是了。我在包裹裏,發現了一封祝福明信片,裏麵寫著付上路費,夾著五十元。

 

後來我將這五十元給了李華老師,作了解釋。其實這點錢可放在學校公共資金裏,因為李老師並非專門到縣城拿包裹,她去開會的路費是可報銷的。她顯得驚訝,“怎麽還有錢呢,我以為就都是衣服。”繼而用那種審視的眼光看我,

 

直至我告訴她和彩虹老師多次我是一個人自費來的,她們還是以為我也像上任支教老師那樣屬於某個支教組織,有每月補貼和各種好處。第一個月,還常問我之前支教組織的負責人什麽時候到來,之前答應的課桌和學校補貼還沒兌現。

 

3

有些細心的讀者或許已注意到,你說有四個年級,你教二三年級兼班主任,那一四年級誰教呢?是的,你們觀察得沒錯。離開木裏以來,我極少與人談起一個人自費支教,偶爾觸及,也基本不提另一位支教老師。

 

不刻意提,或是覺得沒太多必要或意義,不牽涉我支教的重要方麵。如果提了,或許是某種不經意的不尊重或傷害。這樣的方式當然與我的價值觀教育觀人生觀相關。

 

或許,作為當年同一個時空下某種意義的共事者,有些事情還是稍提及一下為好。我描述的並非我的世界,而是世界——盡量還原的世界。因而,我隻呈現事實。

 

彩虹老師是學校第一批來的支教老師,她和方老師同屬某個支教組織,每月有生活補助,來回車費全包,將來回到城裏也有安排或推薦的工作。我雖然覺得在某些時空,任何組織都是腐敗的溫床,但對於參加組織的支教者,我保持著平等尊重,畢竟每個人的情況不一,特別女生,或許有更多考慮。

 

她之前在各個風景不錯的地方打工或做義工,享受這種生活。我剛過來時,當地李華老師說上學期彩虹老師和方老師是分開做飯的,兩人的性格都太硬,說希望我和彩虹還是一起做飯為好。我覺得奇怪,當然一起最好,一是隻有一個廚房,一是氛圍。

 

但最終還是分開做。平時上課從早到晚,八節課全部排滿,晚上還是改作業、備課,加上環境的適應,跳蚤老鼠等害,睡眠不足,沒空看書,非常累。因此一般做飯就是匆匆簡單做一個菜,有時累到根本不想做飯和吃飯。彩虹老師堅決不要隻做一個菜,說一個菜怎麽吃啊,要學會享受生活之類的道理。我不想因這無謂的事爭執。

 

她對支教和教育的理解,與我完全不一樣。像很多人一樣,她認為要讓孩子走出大山,看外麵的世界。我認為隻有一個世界,學習隻是為了將來的人生更加自由。她一再強調這裏的孩子家裏貧窮,覺得對比城裏孩子的嬌貴,孩子們的淳樸如何如何。我覺得貧窮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如果家長們能少喝點酒,對孩子多點精神上的照料,會好很多。並且認為所謂淳樸沒什麽特別。

 

她強製全校學生讀弟子規三字經,不背出來不能回家。我非常反感這些東西。她對於一些全校性的事情,包括影響其他班的事情,幾乎從不和我商量。比如擅自就在三年級外麵燒垃圾,熏得學生發暈,隻能帶他們到山上上課。我做過環保的事,反對燒垃圾有理有據,但沒法開口和她說。比如學校之前的企業捐款剩餘,她自己決定準備用來打操場地皮。比如一些捐助衣物,沒商量就給了她的學生。

 

她和李華老師,甚至我的學生和家長說我教學的什麽問題,各種評判。她並非校長,也不太懂教育,她所在的支教組織也根本沒盡到管理學校的責任,再說我並非屬於組織,盡管她誤以為。

 

當然,類似這樣的事情,我從來沒與她爭辯,因知她的性格。我也知道她存在的問題,一四年級一些學生給我的那種不良感覺,但我從來不說。在任何能夠代表學校說話的場合,我都盡管讓她作主題發言。我隻希望全心教好我的學生,其他的事,無暇無意兼顧。隻是,這時空很多人習慣於對身邊人的設置,必須與自己一致。

 

隻在一件事情上,我堅決表達過我的意見。因為這是事關學校和學生未來的大事。當然,隻是表達了,並不強求有什麽結果。

 

當時正是十一月,我們正考察雅礱江畔的水電武警宿舍,他們兩月後就離開,他們願意將宿舍無償留下作為學校,否則就拆掉。那地方都是新建不久的石頭和磚頭房子,各種設置齊全。

 

唯一的考量就是安全問題。因為近著江邊,有一段險要。但近江邊的一側,還有相連的兩側,都建著房子,江邊一側沒有窗戶。隻有麵向裏麵公路這一側建著圍牆,其中有個門口。圍牆很高,一般學生根本爬不上去。

 

彩虹老師認為萬一學生跑到江邊出了問題怎麽辦,誰能擔負得起,安全始終是問題。我說上課時間,將校門關上就行了。她覺得上學和放學呢?你能保證不出問題嗎?我說現在半山老學校裏,上學放學也一樣不少學生會經過江邊,同樣的境況。她覺得新校區離江太近,始終是問題,一再強調萬一,但就是不回應我的問題。 

 

我沒直接和她再多說,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即夠。有次遇到楊隊長,我說決定這樣的事,要政府、學校、家長、企業各方共同商量決定,要考慮學校長遠發展。學校目前已是很簡陋的危房,老鼠之類已將牆挖空,不用兩年,就可能倒掉。若錯過這一次機會,或許永遠就沒機會了。政府辦幾張桌子都沒到位,還會幫你建學校嗎?楊隊長說會和大家一起商量,向政府打個報告。     

 

最後她私下與李華老師商量,擅自決定不搬學校,還說即使搬了還會回來住。強調說下麵條件是好,但連一棵樹也沒有,根本不像學校。她認為在半山的學校是充滿美感和自然美的,在黃泥牆上畫上畫,她感覺特別有感覺。雖然教室都是危房,連水泥地板都沒有,更沒足夠的教室宿舍,沒像樣的廚房廁所。

 

若每個人都隻是覺得是自己的學校,因此隻有自己的想法是對的,這就很危險。特別是支教老師,說得不好聽,其實就是過客,若總將自己意誌強加於學校和學生(未來)身上,會造成什麽後果呢?日後的老師和學生怎麽辦呢?她或許擔心在這件事上我產生影響,一再推遲離校的時間,直至我離校後,才離開。

 

偶然性,命運一種。如果她當時不在,或許之前的方老師會繼續支教一學期,就像如果不是因為一些原因,我還會多支教一學期一樣。但如果方老師在這裏,或許與村長鬧得更僵,學校更難發展。所以,冥冥中有著諸多的命運交響。如果無法選擇與逃避,那麽所有的現實都是一切可能的現實中最好的。就在這樣的困頓之中,堅守自己的命運空間,不為暗力所損。

 

4

有一次,放學時下雨,告誡學生路上不要玩耍,大的要照顧好小的。晚上,卻有三個家長找過來,說他們家四個男孩子直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太不正常了,學校下午四點半放學,就是希望學生早點到家。  

 

因為考慮到有些孩子要走一兩小時山路,他們回到家,還要做晚飯,讓幹活回來的家人吃。事實上,一日三餐,都是孩子們(就算隻是六七歲的孩子)做的,早上不到五點就起床,做了早餐以及午飯,吃了早餐後,帶著午飯上學去。

 

彩虹和之前方老師同屬“超級棒”支教組織,組織負責人上學期就承諾了這學期開學前會安排兩個支教老師過來,包括教室、老師所教年級和科目、課程表的安排,桌子凳子的到位。但直到開學了,什麽都沒兌現。作為有名的支教組織,這樣的失信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直到已離開的方老師和李華老師的催促下,那支教組織兩人才順路到了這學校半天,所謂考察。在討論課程和時間安排,他們明確說接收的學校都是統一課程表和上下課時間,也就是說下午七點放學。更有孩子們基礎不好,就應該多上課的高尚理由。

 

什麽叫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呢?除了缺乏老師以外,他們竟然沒想過學生需要時間走山路回家,必須在天黑前到家。

 

我說這是生死問題,也是家長是否繼續支持孩子上學的重大問題。我到來之前,很多孩子是輟學在家或不願意到學校來的,你走那麽遠山路,代課老師隨意應付一兩個小時,就放學去淘金挖水晶石或幹自己的家務活,還不如讓孩子在家多個幫手,再說將來也不見得有什麽改變命運的可能。 

 

我是費了很多心思和時間一家家說服家長,才讓他們放自己的孩子到學校來試試看,並承諾不影響孩子在家幫最基本的活,比如做一日三餐、打掃衛生、洗衣服、周末放豬羊、農忙假種地收割等事。即使有這些承諾和放學時間較早的製度,還是有幾個家長不願意,那幾個孩子就注定永遠輟學了。這些話我沒說完,就被他們打斷了。

 

對於我平靜善意的提醒,他們竟然很不高興,說這是他們組織長久堅守的製度,有著堅實的實踐經驗和教育理論支撐,如果不合理,先實行一段時間再說。太可笑了吧,如有孩子由於天黑什麽的失足,你們負責得起嗎?

 

看著他們為了捍衛自己總是正確而義正詞嚴的樣子,我的心涼了半截。像我這種人,從來不喜歡爭辯或爭個高低爭個麵子,我表達了自己就夠了,你認為自己是上帝與我毫無關係。

 

真正的教育是什麽有時很難說,但不是什麽,總是很容易察覺。如果過於把自己的所謂麵子尊嚴利益當一回事,而非設身處地為學生著想,肯定是偽教育,甚至是落井下石。改變一下,甚至真的所謂“委屈”一下自己,隻要有利於孩子和學校,算得了什麽鳥事啊。

 

說實在的,我很擔心他們接收這學校,雖然更擔心他們不接收,至少當時是如此。幫忙學生完成學業是首位的,其他東西,不必計較。畢竟,學生太多,科目太多,學校條件太差,我心裏沒底。

 

特別是在我離開之後,如果沒有支教組織的接手,學校的可持續發展幾乎不可能保證——有組織,就有資格得到企業的資助和媒體的宣傳——。自費去支教的人,要付出太多,過於罕見,也不易與當地相關部門聯係交流,取得信任,還有安全各種問題。

 

雖然有點不歡,但他們還是承諾會招募或安排一個老師過來,但後來一直沒看到他們在自己的網站上介紹我們學校。

 

雖然認為在某些時空,所有的組織都是腐敗的溫床,但我一開始也並非絕對拒絕支教組織,而是在了解過多個組織的情況後,才決定一個人去自費支教。比如這個“超級棒”支教組織,之前就有呆過的支教老師說他們的開支情況不透明,不規範,還有說組織者武斷盲目,隨意將一個模式套用各處,對老師的培訓與要求也不規範,經常有同一個學校的支教老師分裂為兩個幫派相互冷熱戰(就像之前同屬於一個組織的彩虹與方老師。)。這應該是諸多支教組織的通病。最後事實呈現確實如此。 

 

當然,最後他們還是失信,沒接收這學校,條件太差是最大理由——所謂與他們支教組織不太契合,不利於教學製度的實施——,他們明地裏就說需要投入太大了,教室、課桌、宿舍、廚房、廁所、洗澡間、圖書室以及各種配置,這邊要麽沒有,要麽完全不像樣。應會損害他們自己的利益,但願這是我居心不良的猜想。

 

後來回京,竟然在一家非常著名的媒體上看到對這個國內相當有名的支教公益組織和所謂“領導人”也就是當時在場那兩位的報道,概括而言就是如何適應當地艱苦和特殊的現實,完全為了當地孩子能夠接受平等的教育,付出多少青春與爭取到多少資金和社會支持,細節動人,催人淚下。

 

表達性現實與客觀性現實的分離,或俗話說當了*****偏要立貞潔牌坊——當了*****,或許有很多無奈,這種行為本身或許隻是中性的。但一旦熱衷於立貞潔牌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果然是此國度普遍存在之瘟疫,政界商界學界文藝界教育界娛樂圈甚至公益慈善都似乎毫無例外。

 

後來,又有個支教組織“在遠方”派了個老師過來,不到一周就落荒而逃。他過來的第二天,連學校周圍是怎樣的都沒看清,更別說家訪了解實際情況,就擅自發號令,要求全校學生每天必須都洗澡。 

 

希望學生所謂幹淨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並不知身在何地。這是什麽地方啊,學生的家基本在山上,沒有自來水,家裏基本沒建洗澡間——我也大多是一兩周才能洗一次澡,有時去挑水,有時趁著大雨在雨中解決——,都要從山上小溪或山下的河裏挑水用,就得走較遠和險的山路。  

 

很顯然,這些外來的所謂支教組織或老師從來沒有真正走過艱險的(高原)鄉村山間小路,他們習慣走的是平坦的城市水泥大道,抑或偶爾在某些旅遊景點邊聽著《鄉間的小路》邊走在美好安全的小路上,注定遠離每天奔波的喘息與可能隨時而至的死亡。

 

後來,另一個名叫“新開始”的支教組織派來了一位女老師鄭萌,近三十歲,文藝氣息濃重的女青年,打著雙辮子,一雙迷蒙的眼睛,據說她之前在多個學校支教過,從其對學校的描述與相片來看,都是條件較好的學校,可以說並不那麽需要支教老師。

 

她來前並沒對這邊有多少了解,更沒看相片,聽說是木裏,想到世界級的徒步路線“洛克線”就有一段在木裏,覺得是好地方,就過來了。但到了學校,就顯得失望。

 

她上課幾乎不怎麽備課,很隨性地講,讓她上二年級的語文,她五天內講完了十六篇課文,似乎不管學生是否聽懂。

 

有一次,她對學生說如何發現美,下雨了,你們不要隻是想著走山路,而要同時用心欣賞山裏雨中的風景。還不忘對比城裏的孩子缺乏自然美,所以更應愛自己的家鄉。

 

學校就在山裏,學生上學放學都基本走山路,如果下雨,我會提心吊膽,會通過各種方式包括預先告知學生遇到這種情況就不用上學了。山路雨天滑,有些孩子就六七歲,背上還有沉重的書與飯菜。那些山路本來就綿長,陡峭而窄險,一失足就九死一生。

  

有些支教老師竟然沒想到,學生走山路上學,下雨是生死存亡的現實問題,你卻將之多情地置換成美學問題。孩子們在山裏,他們在山路行走中看到的風景和在家門口看到的沒什麽兩樣。我就常提醒孩子們,路上要注意看路,看雨和玩耍什麽的,回到家再說。

 

有些人覺得美,那是因為自己見得少——女教師就讓人幫忙拍了很多張雨中一個人撐著粉紅雨傘站在山上的相片,那種煙雨朦朧的美的確令外人驚喜和羨慕——,但又一廂情願地將這種一己之念強行攤派到每個學生身上,認為他們也應如此這般。或許,文藝青年普遍活在自己的烏托邦裏。  

 

但她最終受不了山上的跳蚤、老鼠、蚊子、蜘蛛,各種小蟲,弄得全身搔癢,加上各種聲音,無法成眠,精神疲憊。特別是那個被她稱為世上最簡陋而髒的所謂廁所,她最受不了是自己在裏麵大便,還進來其他女生,似乎都不好意思用力解決,覺得發出聲音讓人很難堪。來的第三天,她拉肚子,在廁所根本控製不住,學校隻有這一個廁所,進進去去的女生,讓她極其覺得掉臉。這些話是她和當地老師抱怨時,房間隔音效果不好,被我聽到。  

 

她和上一個男老師,同樣隻來了一個星期,離開時卻人人皆知,很多學生都圍著,個別學生還要哭。因為學生擔心,他們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老師,就走了,日後就可能不會有老師過來了,這樣他們可能就會回到之前沒有支教老師時,隻能到別的村小或鄉中心學校寄宿才能讀書,這樣就相當於少了勞動力,很多家長就會不願意而輟學。

 

就像學生總是擔心我會離開一樣,有時周末我坐班車到城裏辦事,有大人開玩笑說老師要走了,學生都會跑出來詢問,拉著我不讓走。我想自己到時真的離開,不會預先明確告訴學生,而盡量靜悄悄地離開。

 

在這樣的氛圍,兩位一周支教老師也難抑眼淚,於是動情地和學生們產生共鳴。或許他們會以為,孩子們的情感是出於對他們的留戀,而非對自身命運的恐懼。

 

回到幾個孩子還沒回家這事,我非常不安,匆忙打著手電和幾個家長一起找,大聲呼喊他們的名字。隱約的大山回聲,在日夜奔騰的雅礱江的咆哮聲中,似有若無。又有一些大人加入,分為幾隊,各個方向找。最大的可能就是滑落懸崖,大多數人都往回家的山路上一路呼喊。個別到其他地方,也有可能這些調皮的孩子放學沒及時回家而是到其他地方玩了,或不小心掉下山崖或河穀。

 

找了一個晚上,無功而退。深夜時有人報了警,但警察說要到天亮上班才能開車過來,深夜走山路太凶險。或許警察的存在或到來也是多餘的。如果孩子真的掉落了懸崖,一般屍骨也不會找到,估計大多是被江水衝到不知何處,或被亂石掩埋。

 

盡管總體鎮定,但內心也很清楚,假如幾個學生出了問題,我這所謂的自費支教經曆,會變成一段無力回首的夢魘,蠶食終生。還好,第二天將上課時,幾個調皮的家夥出現了,當然免不了嚴厲懲罰。

 

原來他們到河邊的大石頭裏,感覺很好玩,雨又大,就幹脆在那過夜了,又沒有通訊工具聯係家長。當天開校會再度嚴厲宣告日後大家不準到河邊去,因為下去很危險——曾經有孩子摔壞過手——,除非有大人一起,還有就是放學後必須及時回家,避免危險和家長老師擔心。

 

在這個尋找學生的事情裏穿插尋找支教組織和老師的事,或許是想說明,接手的支教組織或教師事關著學校與學生的命脈,盡管其中的對比意味稍有點黑色幽默。

 

在期中考試之後,尋找組織與老師成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這事情隻能由我來做,當地老師不會理會這些煩事(或許也不會上網),盡管她希望多些老師過來,讓自己更輕鬆。每次上網,都要到縣城網吧,或偶爾跑到開發水電的企業。 

 

網上的青年人,初時很有熱情,但一旦聽完情況簡介,特別是看過相片後,基本就沒後文或以各種被家人知道不同意之類作推托。看了網上那些支教老師,有一個一臉稚氣的男孩卻偏吊著一根煙在打牌,沒什麽感覺。

 

 

呼救

 

1

將離開黃泥巴學校,想過下學期到木裏縣水洛鄉呷洛村小學自費支教。之前沒有支教老師來過,我來的話,就是第一個。當地藏族老師貢布要挾說你是北京來的,肯定有門路,如能夠讓我轉到城裏當老師,我就歡迎你過來。

 

他或許曾有過多次努力,但限於自身背景,就是無法“走出大山”。如今遇到一個從所謂首都的大地方來的外來者,怎麽樣也得抓住或作一嚐試。或過於心急,壓抑太久,怨氣太多,或是剛喝了酒,沒及細想所謂禮儀與方式。

 

在木裏縣城汽車站排隊買票,像之前那樣,總是被插隊,那些彝族或藏族青年一眼就看出誰是外地人或外來漢人。等排到,往往已沒票或下班,隻得在城裏過夜。既花費住旅店,又浪費時間,誤事。從來沒人維持秩序,坐在裏麵的售票員,恍若兩個世界,視而不見,司空見慣。曾有位外來的阿姨因出不去,都要哭起來。

 

從木裏縣城到水洛,兩三天才一班車,何時有何時沒有,沒有個定準。之前問過售票員,是否有電話,平時可打電話過來問是否有去水洛等地的班車,不然白跑一趟不方便,都不耐煩地說沒有,隻有過來車站看。排到時,售票員說今天沒有,明天可能有。我隻得乘坐他人介紹的司機的車到水洛去,與幾名到當地做建築的工人一起。

 

到水洛鄉那裏麵的呷洛村,連公路都沒有,就在懸崖上硬地弄了一條極其窄小,僅供一人走路或一輛摩托車過去的山路。當地中心小學校長找了村裏摩托技術最好的青年(侄子紮西),說一般的青年不敢開摩托車到那裏,一再叮囑上懸崖時千萬不要左右看,擺動與說話。就算一個人走,也要非常專心,不然會掉落下去。還以為他過慮,到了那段路,才嚇了一跳。

 

出發前,我對校長說要不要給紮西一點錢,校長說不用。後來再問,他說紮西吸煙,可以買兩包煙給他,問什麽牌子,說隨便。然後在商店裏買了三包煙,出來給他,不接,可能校長在麵前吧,就等車開了一些再給他,他收下了。

 

一路風景漸好,特別是都魯村與白水河,但路況越難。車開得快,但較穩,路旁多是懸崖,一不留神肯定沒命。特別過了白水河上山的路,極其險阻,剛能容摩托車輪或馬通過,山上滑落的大小石頭橫陳於路的各部,有些路麵向內凹陷,幾乎無路可走,一閃失就會人車滑落下去。

 

紮西膽子大,他以較快又適度——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的速度往上衝。我的心揪得緊,不敢看下麵的懸崖,更不敢拿相機出來拍。懸崖下已有好幾輛摩托車的殘骸,肯定也有人的屍骨。隻有到了山頂上較為平坦的一段路後,才拿出相機拍了幾張。

 

這樣危險的路持續了約半個小時,到了呷洛村,村裏遇到一老一小,孩子說離學校很近,後又補充,對我們是很近,對於你們,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說,貢布在那村小當老師,要出來一趟,除了時間和路途的遙遠,還有那段危在旦夕的山路。因為太偏僻,村裏沒手機信號,如要打個手機發個信息,得走好幾裏路到懸崖頂上。

 

這地方到縣城,兩三天才一班車,並且這班車並非固定,因此到一次木裏縣城,是不容易的事。

 

回來時,在東拉村小學停了一下,有一個老師在,是畢業不久分配來的年輕小夥子,因為是周末,一人在教室裏看公務員考試用書。

 

今天的車沒下來,明天沒車到縣城了。一學生被摩托車撞成了重傷,校長等人都在鄉衛生院,我到了衛生院。被撞的男生神誌清楚,左大腿包紮著。與校長說了情況,說初步考慮去呷洛村小,當地(唯一)老師現在縣城,我回縣城可與他見一麵。

 

要去縣城醫院的車沒空位了,牙有點痛,在那裏買了點藥。當晚隻能住在當地,似乎隻有一個旅店,一晚15元。

 

旅店很簡陋,並沒有插座,沒法充電,隻能用原有的電寫了一下日誌。有人敲門,店主說給我增添兩個伴,是兩個電工。他們脫鞋子,很大的味道,然後用空的啤酒瓶裝開水洗腳,一男的說好多天沒洗腳了,挺髒的。他們問我哪裏人,做什麽的,多大了之類的。

 

我故意說是廣西人,過來支教的。知道是免費的,他們都目瞪口呆。眼睛還不時定定的打量我,叫人無奈。早早睡了,但他們都在大聲說話,放音樂,喝酒,嚼雞腳豬腳,與女孩聊電話,說些“天冷,要多穿衣服。”“你還沒結婚,按法律規定,我就可以與你談戀愛,即使你現在還有幾天就結婚了。”“你在哪裏?我想現在見你一麵,有心裏話想說。”

 

睡不好,牙也較痛,後來起來涮牙,再睡。他們還是在鬧,小旅店裏氣味難聞,斷斷續續的睡。穿著羽絨衣服,裏麵將錢和手機放好,拉上拉鏈。睡時感覺不大自然,但安全第一吧。

 

第二天沒車到縣城,我隻能與另一兩人坐送學生到縣城醫院的車的後卡。路況較差,上下起伏,塵土飛揚,一路上感覺不大舒服,盡管太陽已出來,越往山上行駛,陽光就漸照射在身上,但卻感覺越來越冷,特別是雙腳,像要斷了似的,不停地動才能。

 

在接近山頂時,遠處的幾座雪山露出了頂峰,牽繞著白雲,但沒興致拍相片。到了山頂,停車拜佛塔,下車後見到坐後卡的一人正蹲在地上嘔吐,感覺自己有點反胃反酸。司機過來問我,知道遠處的雪山叫什麽嗎?

 

我原以為是亞丁的仙乃日,還說之前轉過山的。他說是木裏的最高峰貢嘎雪山,海拔7400米。他猶豫了一下,說:對,就是7400米。我感覺不大可能,但沒說什麽,然後上車。

 

一路下山,有陽光照著,盡管難受,也繼繼續續睡了會,被叫醒時,已到了路途中點豹子坪,大夥下去吃飯,我過去單獨炒了一個青菜豌豆苗吃了。後來再上車,越來越難受,後來還是吐了。

 

 

2

陳天華七爸來電,問我到哪了,可來汽車站接我,我說不用了,到了電話你。還看到未接的長海子藏族老師的電話,電話過去,原來是說有一道四年級的數學題,要我幫忙解解,待會發了信息過來。

 

我看了一下:老師幫我算一道四年級的數學題!若現在時間是下午1時1分,再過14399999993分鍾是幾時幾分呢?這類題大概就是先算出一天24小時等於多少分,然後用大數除這個多少分,看差多少,再推算。

 

但當時無法算計,隻得回複:在車上,晚上回去再告知,但晚上竟忘記了。第二天中午去了移民局後,再想起,算了一下,回複:下午12時54分,先將24乘60等於1440分鍾,後麵添7個0,比題目的數字大7,往前推7分鍾即可,因為每過一天24小時時間不變,昨晚在縣城辦事,一時忘了,不好意思。並給她打了手機,沒接,也不見回信息,可能的確耽誤了。

 

還有近兩小時到縣城時,司機下車,要我們用衣服蓋住自己,沿途有交警,發現了後卡有人,後果較嚴重。到了縣城,衣服和背包上滿是灰塵,用力拍了拍,又用水擦了一下,弄不幹淨。 

 

休息了一下,打電話給貢布老師,說在吃飯,半小時內就到。但過了一小時,還不見出現。再過了半小時,他到了車站。

 

貢布是藏族小夥,但穿著完全是漢族的潮流打扮,一身酒氣,麵帶笑容,但眼神是試探的、警覺的。問了我是什麽地方人,做什麽的。知道我不要工資,更覺得不可思議,問我是否有身份證,我說校長之前看過了。

 

他問為什麽來支教,有什麽好處?我說自己覺得原來工作意義不大,現在已在某地支教半年,心想一輩子應該就那麽一次機會出來,想再做半年再回去。原學校條件即將變得不錯,自己應該去更需要的地方。

 

據他介紹目前隻有語文與數學課。我說了與校長交談的情況,他很快就問我過來,是否要減少一名老師,說自己現在教三年級,我過來教一門數學的話,會不會導致他的工資減少了。我說我隻負責教學,服從校長和你的管理,不會改變原來的格局。

 

我說現在就打電話與校長說說,說是自己想到的,不會說是你提的。電話裏,我和校長說已在縣城,見到貢布老師,談到這事,校長表示不會的,你放心。

 

準備掛電話時,貢布搶了我的手機,走開了,急迫要與校長說些什麽,不大清楚他談了些什麽。回來時,他說自己的學曆水平低,你過來的話,要靠靠你。我聽起來是“考考你”,問如何考我?後來他說是依靠我。我說相互幫忙吧。

 

他很快就問,自己現在工資很低,之前是500元,現在過了三年,升到了800元,叫我幫忙一下,能否讓他轉為正職。

 

我說自己沒那麽大能力,但可適時與校長提提,就說代課老師很辛苦,能否加工資和轉正。知道我當過記者,他兩眼發光,說可以與縣裏的領導,涼山州的也行,和北京的領導說說也行。若能幫忙他解決了,他就會讓我過來……

 

我打斷了他的話,說這邊教育部門的領導我不認識,北京的管不了這邊。我說現在已不是記者了,我是辭職後過來的,之前關注的領域主要也不是教育方麵的。

 

相比於常遇到的漢族人裏外不一的勢利,貢布這個藏族小夥也算是表裏如一。功利雖不能算是好事,但真實的功利與虛偽的功利,前者似乎還不是那麽難堪吧?作為一個外來人,從沒在那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生活與工作,怎麽知道人家的艱辛呢?

 

但我能做些什麽呢?我有什麽能耐呢?於是隻有平靜地告別了,臨別前有些遺憾地對他說,不容易,但我可以問問。這樣說或許是一種安慰或禮節,或自我保護,因為他幾乎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試圖拉住我。那種不舍並有些恐懼的表情讓我念起曾經見過的一些孩子在母親離開時苦苦拉住媽媽的衣袖。

 

他甚至顯露出憤怒,或是覺得我不能一口氣答應下來,給他一個百分百確定的答案。或是覺得我不懂或至少低估他的悲苦,或是源於某種難言的妒忌或誤解。憑什麽你就在北京工作,而我在山裏呢?那種憤怒的表情中隱含著藏得並不深的委屈、無助與悲慘的底色,讓人不忍久視。

 

心裏有些發毛,強行將他緊緊抓緊的我的手抽出,快步離開,邊走邊說,“遇到校長,我會和他說的。”他說之前向校長提過多次,但從沒答複。整個過程中,我似乎沒顯露過一絲驚訝,或許有,都被深深地壓抑下去或掩藏起來。不然,很可能會有所回報,身體上,或心理上。作為完全陌生之異鄉,盡管孤身行走多時多地,仍有所顧忌。

 

3

就在前天,在找當地中心小學校長途中,坐一藏族青年的摩托車,車出了點問題,明顯不能歸結於我,但他強製要我賠,麵目猙獰地威脅,用手抓住我的衣領往頸部提。周圍的幾個人根本隻是看熱鬧。

 

十年孤身走中國,不跟團還盡量住當地人家裏,類似的事見得多,內蒙、廣西、西藏、澳門等地還遭遇過黑社會,危險得多。鎮定自若地討價還價了一下,最後給了兩百元。你明知道這是流氓的勒索或伎倆,但不能太計較。

 

到水洛的分叉路,即橋前,才下午四時多一點。陳司機給了我中心校長的手機,還說今晚可去客運站住,還有飯吃。與校長聯係了一下。他說學校沒住宿的地方,明天上午10時與他聯係。見一中年男子,問他是否有住的地方,他知我是準備去支教的老師,說自己是校長的同學,說可去客運站。

 

此時剛好有一藏族青年開著摩托車經過停下,那人穿著基調為黃色的藏服,個子高,臉長,流著鼻涕,墨鏡戴在頭上,眼神有點空洞和勢利。那中午男子說此人是他朋友,是鄉上的,順路回家經過客運站,可送我一程。說不用擔心,他是我朋友,我是校長的同學,不會騙你的,不收你的錢就是了。他極力拉住我,隻得上去了。

 

那人開車飛快,到了客運站下車時,他說自己摩托車的後輪胎沒氣了,自己身上也沒帶錢,說要我賠100元,可修好,我說這輪胎出問題,並不是我一人的責任,我可賠一半,他說一半就是100元。我說那一起去修,修好我給錢。於是他開著摩托慢走,我走路。

 

在三叉路口,看到不遠處有大車與摩托車剛停下,一群人在推推搡搡,不知在爭執什麽。後知那些開摩托的是本地人,大車轉彎上坡時加大了油門,超過一輛當地人的摩托車,揚起了不少塵,當地人就用摩托車攔住了大車,吵鬧,還要拉司機下來。

 

後來得知那滿身酒味的當地人是漢族的。大車裏的人,都向他道歉,但他還是用手扯著那大車司機的衣服,拉得東傾西斜的,後者嚇得說話也小聲和支吾。那司機給他三百元,他偏不要,還強迫司機吃灰。

 

當地圍觀的人表情很冷漠。那摩托青年似乎受到了啟發,過來對我說“你到底賠不賠!”,幾次用手扯著我的衣服。我說已答應給你一百元了,他說不要我的錢,要我幫他將摩托修好,我說自己不是本地人,不知何處修摩托。說沒必要好像敵人一樣,說我們與他們不一樣,我們往後可能每天都會見麵的,何必為了這點小事鬧成這樣子呢?

 

他吊著煙,還是狠狠地說你到底想怎麽樣,看著辦吧!開價越來越高了。後來有一輛小車過來,原來與大車是一夥的,小車的人下來調解了,後知那漢人收了300元。事情算解決了。

 

我對那漢人很不滿,但他還老是過來問我何事之類的,說話有些亂,酒喝得不少。後來修摩托的人來了,要價100元。但那藏族青年又一次扯著我的衣服,硬地要我給200元,才離開。

 

後來修好了,但一打氣,一會就又泄氣了。那青年問我,你說怎麽辦,要我再修。我無奈,說一開始穿胎可以說可能與我有關,但現在修時出現了問題,就不能說是我的問題了。後來不想再爭吵,天色已晚,就拿出100元,說你們再去修吧,我走路過去也沒用。 

 

那漢人大概知道事情後,說校長是其親戚。幫忙說了一下,他打了電話給校長,說得有些亂,說原要300元,他自己幫忙講到了200元。說自己會免費送我上去之類的,我擔心他說得不清楚,無奈拿過電話與校長談了會。其實不應該與他說這樣的事的。

 

那漢人非要我坐他的車,我都有些對當地人的後怕了,但他說不去,不好向校長交代,說自己不會收錢,後來說即使爆胎也不會問我要錢。他先去橋下發請貼,他兒子就要結婚了。

 

我說自己就在這路口等你,你上來時我再坐就行了,他不肯,說擔心我走了,不停說不用擔心,說校長是其親戚,說你到這裏當老師不容易,要不是老師,我也不會送你。說到時吃住他家,都不用錢。

 

真無奈,在路口處,見到了剛才小車的人,漢人還去打招呼和握手了。他們見我坐在車後,眼神有點怪,我也覺得無奈。他帶著酒氣,開得飛快,真害怕會掉下山去,還不停說話,說自己不缺錢,那三百元也不想要。到橋下,我在一商店前下來,說就在這等他,他發完請帖就來。

 

他告誡我千萬別走開。我之前說過不想麻煩校長和大家的,一再說,但沒用。後來商店裏有人說你怎麽又回來了,是陳司機,我說了事情的大概,大家都歎氣。我說不要計較是什麽人,這事情也不要再說了,沒意思。

 

那商店的老板娘說其女兒就在中心校當老師的,說可以住她家的,也可吃飯。我說不用了。然後他們出去了,我一人坐了一會,那漢人回來,就跟著回到他家。路還是有些遠,鄉政府在山上,他家就在鄉政府旁邊。 

 

到他家後,他給了校長打電話,想問我住在誰家,校長手機打不通了,才7點多,就睡覺了嗎?應該是逃避我吧。他問我是否是老師,我說準備下學期過來,他說要下學期嗎?我說這學期就要結束了,明天與校長談談,到時再說。他似乎顯得冷淡。隻得在漢人家住,他老婆是蒙古族的,還熱情。我騙說自己已吃飯,不吃飯了,準備睡覺了。

 

阿姨為我鋪好床,拿了兩個毯子給我,說都是新的。我充了手機,後來想著去鄉政府走走,順便去廁所。叫其兒子拿了手電筒,但很快就不亮了。村裏靜悄悄,鄉政府裏讓人感到有些壓抑。去完廁所回來,在門口不遠處聽到漢人在說電話,好像是打給校長的,問我的情況吧。

 

見我走來,他有點嚴厲地問我去哪了。感覺不大好,刷牙後,見阿姨在搬磚頭,我問是否準備建房子,說是,問是藏族嗎?說是蒙古族。漢人在房間裏大聲說,不是睡覺了嗎?我隻得退回房間,寫了一下日誌,準備睡覺。

 

想想這地方有意思嗎?那藏族佛教是否在此產生作用?當然,也不能以偏概全。剛才在路上爭執時,問過小車是否回縣城,其實當時真想直接坐車回去,這鬼地方。他們說不回。後來想,自己既然來了,見過校長後再說吧。晚上10時就睡了。 

 

12月11日,周日,水洛,晴。昨晚睡得不好,牙太痛,又有點冷,另外睡在此地也不大安心。早上8時半被漢人鄧叔大聲叫起來,之前約好是10時聯係校長。喝茶時問了一夫多妻的事,其兒子說現在已越來越少,笑著說其父親就娶了兩個老婆,大媽在家,小媽外出了。鄧叔臉色有些別扭。 

 

之前家裏挖金有點錢,但後來再去挖,運氣不好,錢也沒多少了。這裏挖金先交錢給鄉政府、村裏等。然後我自己走路到了中心校,較為破舊,但畢竟為水泥房子,桌子也較好。和校長,教導主任等隨意說了一下昨天的事,說這點小事,沒必要再提,不會影響我對水洛的印象。校長要看我的身份證號,說我年紀也不少了。說了支教的理由,趁年輕時做點自覺有意義的事。

 

4

回到與貢布在縣城的見麵。其實,能否去那村小自費支教,與他沒什麽關係,當地中心小學校長已同意。但隻有逃離,注定不能做同事。至今仍忘不了他那種突然非常失落和恐懼的表情,他張著口,身體向我離開的方向前傾,手舉起來,張開手掌,似乎無聲地向我呐喊:不要走,不能走!

 

已走出三百米,在街道的轉角處,扭頭,他還是那個樣子,如寒風中的一尊雕像。我快速往前走,一開始或許擔心他會動手,現在突然湧上無限的悲涼。

 

貢布還沒結婚,呆在那裏,除了前途的無望,也影響了情感問題。他還那麽年輕,不到二十四歲,不敢想象一輩子呆在那裏會是如何。作為外來者,並沒資格居高臨下表達不滿或意見。

 

我想起之前一個人夜晚呆在深山的校園裏,與老鼠為伴,內心的艱辛與難受無人可訴。他何嚐不是這樣呢?在我之前,他已被困在籠子裏,在我一年後離開藏地回到人家所向往而不得的大城市北京,他還將長久,如沒意外的話,是一生呆在那裏。他的同事,稍有一點關係或背景,不是調到城裏,至少也會調到交通更方便之處。

 

那天,他遲到了,因為難得到城裏,要好好在飯館裏吃一頓飯,盡性地喝酒。一回到那深山裏,隻有死寂的幾麵牆壁。就像一個落井的人,你剛好路過,但你就是無法拉他上來。你隻有狠下心離開,以免被他拉下去陪葬。眼前的世界一片迷蒙,我惟有深深的歎息。

 

 

要有光

 

1

12月22日,周四,晴。語文為大家講了第八單元,安排了這周的周記作文,也是這學期最後一篇作文,“給老師的一封信”,先說了簡單的格式,包括寫信封的格式。信的內容,說了什麽都可以寫,比如一學期過去了,對老師有什麽印象與評介,對自己有什麽幫忙,有什麽不足的地方,可提出批評,假如你是老師,如何對待學生?

 

說了自己有時脾氣不大好,有些方麵做得不夠好,想教大家更多東西,但都來不及。沒能讓大家學到更多東西,沒有讓大家學得更好。不限於提到的內容,想說什麽都行,比如說可以與老師說自己日後結婚,希望老師來參加之類,大家都笑了。希望大家明天下午放學前交。

 

第二天,下午為拉姆講了一下四年級下冊數學,講了前麵三個單元,計劃明天、還有下周二再為其講剩下的。中午拉姆和我說了,吳老師,我給你寫了兩封信。我叫大家今天放學前交我的,之前一直有點擔心學生們寫不出什麽,或是交往不深,或是有話難言,或是語文功底不足。聽到拉姆這樣說,心裏感到有些踏實。

 

後來在最後一節課,看了三本學生周記本,其中馬小靜寫了兩封信,讓人看了很感動。放學時,我摸了在我旁邊經過的學生的頭,說大家回去好好複習。對馬小靜說,大壞蛋(苗語),今晚回去一定要好好複習。

 

她說吳老師,我明天一定會考零分的。我說那老師就打你屁股,於是假裝揚了揚教棒,她笑著跑了。 

 

放學後,一直在看孩子們的作文、周記與給我的信,並一一回信,用了近三小時。明天有空拍照和複印。還有再集中給二三年級的學生寫一封信,再打印和複印,到時周二與成績單一起給大家拿回家。

 

12月24日,周六,晴。今日周六,二三年級要來考試,上午十時,三年級考了語文,後來改了試卷,成績是曆來最好的,過半人及格。作文馬小靜給了最高分,26分(共30分),

 

上午在三年級,寫了家長通知書:

 

尊敬的學生家長:

 

一個學期已經結束了,我校定於201x年12月28日放寒假,下學期將於201x年3月1日開學。現將您家學生                在本學期的綜合成績通知你們:

 

科目成績:語文        數學        音樂        體育          美術

 

綜合評定:

 

備注:分數隻是我們衡量學生的一個標準,但並非是全部。隻要我們的學生能一天比一天進步,在學到知識的同時,能成為一個自信、快樂、誠實、節約、善良的孩子,懂得尊重長輩與他人,懂得愛護環境,我們教育的目的也就達到。

 

學校教育隻是其中的一環,學生的全麵發展離不開家庭的教育,希望各位家長能一如既往的配合學校,督促孩子的學習與品行,共同為孩子的美好明天奠定良好的基礎。

 

祝學生們都有一個快樂的假期,祝家長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

                                                           xx小學

                                                         

還寫了一封信:致二三年級全體學生的信

 

親愛的學生們:

 

你們好!

 

短短一學期已結束,吳老師很高興能與大家一起度過,感謝大家給老師帶來的快樂。每個學生家裏和家長我都到過和見過不止一次,每次家訪都得到了你們和家長們的熱情招待,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即使多年以後,吳老師還會一再懷念這段美好而難忘的時光。

 

想當初,由於缺少老師,我要擔任你們兩個班的班主任,對於是否能教好大家,吳老師心裏也沒底。如今一學期過去了,大多數學生無論在成績上,還是在性格品德上,都有了一定的進步和改變,但也有一些學生進步與改變不大。

 

吳老師為沒能把大家都教得更好而感到不安,為沒能教大家更多而感到難受。比如還想教你們英語,地理,自然等科目,想教大家唱更多的歌曲,讓大家看更多的電影,帶大家去看雪,去秋遊……但來不及了,時間如此之匆匆。老師希望在日後的日子裏,你們能遇到更好的老師,能學到更多,學得更好。

 

你們中間,還有不少人學習基礎不好,老師雖然為大家補習過一二年級的課,但沒補全。老師希望大家不要放棄,在日後,特別是在這個假期裏,能好好的補習之前的課,隻要堅持,成績定會有進步。

 

老師希望你們將來每個人都能讀到中學,更希望有一些學生能考上大學。盡管吳老師日後回了北京,但一定會一直關注大家的。當多年以後,大家將好消息告知吳老師時,吳老師定會異常高興的。

 

若日後大家遇到什麽困難,歡迎與吳老師聯係,吳老師一定會盡力幫忙。對於考上縣城中學和大學的學生,老師可以幫助你們完成學業。

 

在學習上,大家要敢於提出問題與善於提出問題,多發言,或與老師爭辯,長期這樣,你們會發覺自己的能力或潛力遠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在這學期裏,盡管個別學生較鬧,不用心學習,還與同學鬧別扭或不誠實,但老師一直不忍心打大家,隻是嚴厲批評。老師有時候脾氣較大,希望大家不要怪責。

 

老師希望你們都能成為學習與品德都好的學生,在學到知識的同時,能成為一個自信、快樂、團結、誠實、節約、善良的孩子,懂得尊重長輩與他人,懂得愛護環境,將來做一個有用的人。

 

個別老與同學吵架或打架的學生,老師希望你們能懂得,能在一起成為同學,是一種緣分,大家朝夕相處,要懂得凡事先從對方立場想想,不要總是認為隻有自己是對的。要善於發現他人的優點與長處,懂得欣賞他人,不要總是盯著別人的缺點與短處。

 

能學會謙讓與感恩,我們應該主動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對於別人的幫助要心存感謝,並真誠地對待別人。還要有集體觀念,在參加集體活動時,如看電影,做遊戲,出去玩,不要過於強調自己的喜好,如果是絕大多數同學都願意參加,極個別不願意參加的學生也應該參加,特別是班幹部。

 

不少學生都說吳老師太累了,其實,隻要看到大家能一天天進步,每天快樂,吳老師就不覺得累。

 

孩子們,你們都很年輕,但不要以為有的是時間,而養成懶惰和拖延的壞習慣,總是將今天應該完成的事留待明天才做。我們應專注於重要的事與人。老師與你們說過,我們擁有的隻是每一個今天,一寸光陰一寸金,別等“白了少年頭”,才“空悲切”。每天要看的書,要完成的作業,要做的事,必須今天完成。

 

記得小學一年級時,吳老師也在農村,家裏很貧困,每晚都學習到很晚,有時到晚上12時,必須全部弄懂才肯睡。媽媽老過來催我睡覺,於是後來我每次聽到她的腳步聲就關燈,待她回去睡了,又開燈繼續學習。

 

四五年級時,吳老師晚上總不願入睡,總想看多點書,因為覺得,一睡著,這一天就此成為過去,永遠也回不來了。在珍惜時間方麵,大家是否應該向吳老師學習一下呢?

 

老師說過,大家基礎不好,三年級學生每天放學後必須學習兩小時以上,二年級一小時以上。大家是否做到了?當你覺得成績不好,是否想過自己已足夠努力了?

 

能成功的人,都是近乎殘忍的強迫自己去狠命拚搏的人。學習是為了將來的人生更加自由。或許有些話大家現在不一定明白,但相信有一天,你們終會懂得。

 

最後,祝大家都有一個愉快而充實的假期,都有美好而燦爛的未來!祝家長們家庭幸福!  

                                                 

                        xx小學老師  xx  於201x年12月24日早上匆草

 

2

學期的最後一天,一直在看學生們給我的信,並一一回信。幾乎每個學生都會問到,老師下一年還會過來教我們嗎?最後一天,在宿舍裏整理東西,發覺一學期裏沒真正看完過一本書。

 

我在搬東西時,四年級的劉小川問吳老師你去哪?我說有空的話回一下北京,到時會回來的。大家擔心我不回學校了。有些學生跑出來,叫著,要送老師。三年級,跑出來楊璐、馬小靜、拉姆等人,問老師你什麽時候回來。

 

第二天離開。早上鬧鍾響了,7時半,不願起來,較累,也沒出門的激情,但不能再拖了,45分起床,有些手忙腳亂。將電飯鍋裏剩下的一點米飯加水,燒開,倒入昨天剩下的土豆炒肉,弄成粥吃了。8時25分出門,班車應該是30分開。

 

班車還在,看到馬小靜在楊璐家門口旁邊站著,我與她打了招呼,上車放好行李後,拿了兩支筆,一支黃的熒光筆,一支白色外殼的簽字筆,叫她給楊璐一支。她剛起床,還沒洗臉,不止在咳嗽,說給她藥,她不要。拍了一張相片,是其側影。

 

後來車開時,經過楊璐家門口,馬與楊與我揮手道別。我對她們說,車待會會轉頭的,可能她們聽不清楚。

 

在車上迷迷糊糊,可能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將到縣城時,發現車後坐著核桃林的楊叔,他曾被村民選舉為人大代表,口碑較好,之前見到,總是主動稱呼我,說從北京來這麽偏僻的地方,辛苦了之類。平時若在車上看到,也會打招呼。但這次沒有。我可能要離開,這事肯定村裏都知道。

 

待會下車後,我要將部分書之類的東西搬到郵局,寄回去。當初帶了一箱書,結果一本都沒看。東西有點重,我和楊叔打了招呼,他原先假裝沒聽到,眼睛轉到一邊,我再叫了一聲,他才不好意思地說,原來是吳老師啊,你離開了嗎?

 

我說是的,問他待會是否有急事,他說沒有,就是走走親戚。我說待會下車後,麻煩幫我看一下東西,我將箱子搬到郵局寄,不用十分鍾就回來。他表麵上說好,待十分鍾後,到了車站(終點站),卻找不著人,這車可隨便下車,他應該趁我不注意,悄悄下車了。或許他覺得,我已經走了,沒必要那麽“討好”了吧?我在時,他的兒子在學校。

  

3

感覺內心有些荒涼,這種荒涼不是孤獨或寂寞,而是一種無論身邊有沒有人,或有多少人都消解不了的東西。

  

想到幾年後或許所有孩子都會重複父輩的命運,真讓人難過。但孩子們能預知他們最可能的命運嗎?能體會到其中的悲涼和我的傷感嗎?  

 

記得附近小學的老師過來說過,這裏的孩子是不可能上大學的。或許這樣,他就可以平和麵對學生的較差成績,消解責任,沒有內疚,可安心將支教當遊玩。但這樣的支教還是真正的支教?隻要有可能改變一個孩子的命運,就不能預定命運!但我內心就有一絲希望或把握?  

      

很多積重難返的問題,你看到了,不能說,也無能為力去改變,隻能在自己極其有限的範圍與能力內,努力做點或許注定徒勞無功的事情。這種慣性太大了,總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石頭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掉落,又一再死心不息地往上再推。如此循環往複,如一出永不落幕的輪回好戲。

 

已經數年了,我甚至不敢回去看和聯係我的學生,我的孩子們。我是個對命運有強烈直覺的人,或許隻是害怕,在我離開之後,這塊石頭就從此停留在山穀,甚至很可能被日夜咆哮不休的雅礱江水衝到更低落並且注定越來越低落的地方去。我常聽到孩子們在夢裏呼救。 

 

《明天會更好》,是當年我教全校學生的一首歌,代表著祝福與內心意願。我們總以為明天會更好,卻忽視了“明天”或許永遠不會來臨。當今天周而複始,明天即使到來,也隻是同樣的今天。 

 

在一片現代文明之光尚未普遍照耀的土地,人們往往會有這種錯覺:存在所謂“我的”孩子。而忽視了基本事實:從來不存在所謂唯屬於我的孩子,所有孩子都是上天的孩子,屬於人類命運共同體,所謂父母隻是代育者,根本沒有權力決定孩子的未來。所謂代際的命運複製與傳遞,是近乎洞穴的前現代之產物。

 

一如不習慣談論愛,我習慣於不抱希望——一如不敢想象後繼的老師是否會意識到教育是平等靈魂的相互喚醒,是否會將我原來的所謂糾偏再以天經地義的光榮正確的方式讓學生再回複到司空見慣的教育軌道去——,我深知個體的有限性(不自量力)與現實的複雜牢固,這僅僅是因為以免心生絕望嗎? 

 

即將離開木裏時,見到新的廣告牌上寫著“這裏是上帝遊覽的花園,有空來看看吧。——(美)約瑟夫.洛克”。

 

心想洛克的話很可能隻是針對木裏大寺等地吧,他三次到過那,其他地方,他應該沒去過。我所自費支教的、沒有支教組織和老師願意接手或過來的學校一帶,應是大涼山或木裏最沒有風景的地方。所謂被隱蔽的中國,上帝遺忘之地。

 

隨後赴西藏,在拉薩的孤兒院短暫停留,之前北大的企業家捐約50萬的事,那裏的老師竟不知道,可想什麽叫敗壞。這孤兒院還不斷在網上接受捐助,寄來的東西太多,他們都懶得拆了。

 

所謂聖地“拉薩的道德狀況,已成為是一種由漢人最劣質的道德因子與藏人最劣質的道德因子雜交而成的一種東西?”世上沒有什麽淨土,除了孩子尚可能的心靈。

  

在拉薩打工補償費用,然後一個人自費到世界屋脊的屋脊阿裏進行支教、環保、文化的調研與實踐。在轉岡仁波齊神山作沿途轉山道垃圾和水源調研時,突遇暴風雨,有了平生第一次的瀕死體驗。活過來,或是冥冥之中有神的恩典,知道我尚未完成的命運。 

 

多年後,我終於下筆,或許在有些人看來是過時的事情,(後來)我視之為永恒的人類命運。沒有過時的命運。所有在這藍色星球中曾經存在的人和命運,都是永恒的啟示。如果存在類似的時空或結構,這種命運還會複製與傳遞。我的寫作,也僅僅是內心的贖罪或還債。作為這個大共同體的一員,他們的命運,有我的成全。 

 

從50萬字的支教和調研日誌中,初步整理出了約十萬字。因時間匆忙,很多背景和內容隻能省略。現實是複雜而瑣碎的,並非一般的某個故事,而是有著時空背景下的立體網狀結構。但相信即使片段故事也可呈現某些可能的整體。

 

縱然明天或許永遠不會來臨,但人要活著,必須要有所謂希望。或言,夜長路遙,要有光。 

 

 

(文中除黃敏蘭,錢理群,楊顯惠,羅媛,卓瑪拉姆等木裏之外的人,所涉木裏支教地所在村,學校,小組,組織,人物名字均作過一定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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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曬,還自費?希望工程裏每年這麽多的經費應該支助一下這些青年教師/誌願者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9/2019 postreply 20:09:38

希望工程30年籌款不抵赴華留學生半年花銷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6561 bytes) () 07/19/2019 postreply 21: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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