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逆行的他們 ,消失在異國叢林40年
--作者:止小戈
整整等了40年後的這個清明,我終於有了一個可以祭祀二哥的地方。
在尋找二哥這麽多年裏,我也才得知,在對越戰爭中,還有這樣一支部隊,在中國政府已經宣布撤軍的情況下,他們卻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
他們打了敗仗,依然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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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是山東莘縣櫻桃園公社有名的革命家庭,二叔、堂哥、大哥都是軍人。二叔在解放戰爭羊山戰役中犧牲了,奶奶為此哭瞎雙眼;大哥退役後遭遇車禍,做了開顱手術才保住性命,母親為此操碎了心。
雖然知道戰爭殘酷,但那時的人們家國情懷重,有識青年都想踏入軍營報效祖國。
我的二哥也如此,受家庭基因的影響,二哥張恒朝從小就立下誌向,做一位鐵骨錚錚的軍人。
二哥的理想當然遭到全家人的反對,奶奶堅決不讓,母親也不同意。
但是,1977年,剛剛經曆了10年浩劫,民不聊生。禍不單行,父親意外早逝,二哥去當兵似乎是這個困頓家庭唯一的機會和希望。
哥哥年輕照
那時候,當兵是無上榮光之事,農村靠集體勞動掙公分吃飯。軍屬可以吃平均公分,對於我們這種缺少勞動力的家庭來說太重要了,記得二哥離開家時,家裏隻有四五十斤紅薯幹。
我們家兄弟姐妹多,小時候我一直是二哥照顧,和二哥最親近,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一場大雪覆蓋了地麵,地上結了厚厚的冰層,大雪紛飛的清晨,二哥要帶著我一起去上學,兄妹倆一步一滑牽著手往前走,路上的行人也直摔跟頭。二哥看著身後膽小的我,拿了一條板凳,板凳腳朝上,讓我坐在四條腿中間,就這樣把我一路拉到學校。
我擔心他遲到被罰,讓他把我放下自己慢慢走,二哥挺著胸脯說:“就算被罰站,我也不會丟下妹妹的。”
這句話,陪伴了我一輩子。
2
1979年初,二哥已經服完兩年兵役。想著二哥即將回家,全家人高興不已,母親臉上全是笑容,張羅著等二哥一回來,就讓他和未婚妻成親。
但我天天翹首以待,也沒有二哥的身影,反而是村裏的小姨送來了二哥的家書。信中事無巨細交代了很多,說自己要去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任務完成就可以回家了,隨信還寄來了糧票和30塊錢。
二哥信裏特別交代我,他不在時,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回信時要記得給他捎一張全家福。那時候照相不容易,但我們還是去照了合影寄給二哥。
那也是我們家的第一張全家福,沒有二哥。
我們的第一張全家福
當時太小,沒有細想,既然二哥執行完任務就回家,為啥還要全家福?那會是怎樣的任務,讓二哥如此思念家人?
1979年2月17日,公社的廣播通知:越南無視中國方麵的一再警告,侵犯中國領土,襲擊中國邊防人員和邊境居民,中國邊防部隊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被迫奮起還擊。
全家人聽到消息驚呆了,雖然不知道二哥有沒有去戰場,但那時了解外界的消息,都是通過村裏的大喇叭,喇叭一響,全家隻能屏住呼吸,生怕遺漏一個字。
3月5日,終於聽到中國政府宣布從越南撤軍的消息,戰爭時期,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在心裏暗自慶幸,準備迎接二哥凱旋。
但是,隨之而來的消息卻讓我們家陷入了長達40年的困惑。
3
先是家裏來了4個工作人員,有部隊的也有地方的,他們送來了二哥的衣服、鞋子,對母親說:你是個好媽媽,養了一個好兒子。
接著,他們告訴我們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你的兒子在戰場上失蹤了,有可能過段時間還會回來的。
失蹤?我最愛的二哥被弄丟了?
每天夜深人靜時,我就被母親的喊叫聲驚醒,母親把二哥的衣服披在屋外的草靶上,大聲喊:仗都打完了,恒朝,你快回家吧。
當年9月,政府送來了二哥的烈士證。在兩個月前,政府發文,對於失蹤人員,都按犧牲對待,如果將來發現未犧牲,再更正。
通知文件
母親深夜那無助而渴盼的呼喊聲,一次次把我從夢中驚醒。等我已為人母,我才真正體會到母親的痛苦,我答應母親,一定幫她把二哥找回來。
但我不知從何找起,網上帖子都石沉大海。
2016年清明前夕,我想到南疆去找找看,我拿著烈士證去開介紹信,一位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你要能找到你哥的墳頭,我就給你開介紹信!”
這句話把我激怒了,我心裏暗暗發誓,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也要把我哥找到。
我走遍了南疆大大小小的烈士陵園,一家一家去到,一塊一塊墓碑去辨認,真的沒有二哥的墳頭!
把哥哥們的照片貼在牆上祭奠
無望之際,有二哥的老戰友聯係了我,我才知道448團還有很多失蹤烈士,烈屬都經曆了痛苦的等待,有的母親點火自焚,有的母親抑鬱早逝,有的母親不相信兒子犧牲,至死不要烈士證。
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僅僅是找二哥一個人的墳頭,而是要把448團所有失蹤烈士的墳頭都找到。
以前沒有,那就申請重建!
我用了整整7個月的時間,走遍山東各地,收集齊了山東省67名失蹤烈士的信息。隨後在其他老兵哥哥和烈屬的共同努力下,我們收集到了332位烈士的信息。
所有烈屬的申請書上,都寫了同樣的訴求:找到烈士的屍骨,早日接回祖國,在烈士陵園立碑。
烈屬立碑申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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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更為困惑的是,二哥不僅沒有墳頭,他經曆的戰鬥也找不到任何記載。
我隻能找幸存老兵哥哥們去詢問,在那些零散的回憶中,慢慢拚出一點概貌。
二哥隸屬中國人民解放軍第50軍150師448團,自衛反擊戰打響時,150師剛擴編完,一半以上都是新兵,隻能作為預備部隊留在國內待命。
直至1979年3月5日中國宣布撤軍時,150師才爭取到作戰機會,到越南高平省配合友鄰部隊執行清剿殘敵、查找友軍失散人員和烈士遺體的任務。
3月6日上午,448團作為先頭部隊,由廣西龍州縣水口鎮率先出境,進入越南高平省。麵對陸續班師回國的友軍,逆向前進的448團想不引人注目也難,也讓他們倍感自豪。
然而,厄運正在等待著他們。
逆向而行的150師臉上掛滿自豪
進入越南境內的448團很快和越軍發生了正麵遭遇戰,第一戰就犧牲上百人,當然越軍也損失慘重。
3月10日,已經完成作戰任務的448團接到了回撤命令。
但在選擇回撤路線時,上級指揮卻發生了嚴重分歧。有人認為原路返回,安全回國就是勝利,但駐師軍部領導認為分散改新路回撤可以擴大戰果。
一位448團幸存老兵告訴我,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中午,他們前指部隊走到一個三叉路口,究竟是繼續直行,還是向右,向左。部隊參謀看半天地圖也拿不定主意,田間幹活的越南農民見到中國軍人的也不害怕,向大家擺擺手,看起來沒任何敵意。
當發現中國軍人不知往哪裏走時,有農民用手指指左側的山,參謀與團副政委也就稀裏糊塗指揮部隊向左側山巒前行,剛走10來分鍾,越軍槍炮聲響了。
聽到槍炮聲,大家拚命往山的高處前行,試圖躲開敵人的火力,這時敵人的火力聲更大了,而部隊的頭尾被這突然的進攻切成兩塊,頭部繼續向上,尾部左右四處散開,現場一片混亂。
驚慌失措中,部隊請示收攏全團邊打邊撤,但軍工作組否定了這個請求,認為大家有能力打出來。大家隻能等深夜摸黑回撤,沒想到隨即陷入越軍包圍。
一場混戰中,副團長中彈身亡,副政委、營長不知去向,部隊失去了指揮戰鬥力。
原路返回的路口被越軍用火力控製了。那山上得去下不來,大家驚慌後重新聚集,商量如何突圍。越軍在暗處,集體突圍目標太大,最終隻能選擇小規模突圍,衝出一個是一個。
但山上沒現成的路,灌木遮天蔽日,行走時不能說話,靠用手勢比劃,即使掉隊,也無法再取得聯係了。
二哥和他的戰友們
那天以後,越軍派了大部隊包圍了這座山,這個老兵哥哥負傷後把衝鋒槍給了排長,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武器,隻能白天蟄伏,夜間爬行。
越軍在必經之路上用拉線掛了一個響器,夜間爬行的他碰拉線被越軍活捉,此時他已爬行6天,沒吃沒喝,幾近昏厥。
一位449團的老兵哥哥告訴我,當年他們在回撤的途中,聽到448團的戰友被包圍了,部隊一次一次的返回要去營救,往前走了一大段又撤回走,走了一大段又撤回走,起碼往複兩三次,但最終不知什麽原因還是沒有去救。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據說高層認為448團被圍深山,不出動大部隊難以解圍,而中國政府已經宣布撤軍,再展開大規模軍事行動國際影響不好,命令援軍撤回。
1979年3月16日,中國軍隊凱旋歸國,沿途掌聲鮮花雷動。
而最後一個連隊的戰士隻能接受密集的子彈。在沒有援軍,彈盡糧絕、突圍無望下,3月19日,448團前指臨時黨支部會議上,決定集體放下武器向越軍投降。
1979年5月至6月,中越分五批在廣西友誼關交換戰俘,239名中國戰俘全部回國,其中219人是448團的。
這也意味著,448團共有332位軍人在這場戰鬥中失蹤!
2018年,國家退役軍人事務部成立,我們這些烈屬心中多了一線希望,趕緊把申請材料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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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任何其他訴求,我隻是想找到我的二哥,隻是想給這些烈士哥哥立碑,這些烈士證都是國家發的,烈士陵園應該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但事情比我想象的更艱難。
很少有人知道,在當年竟然有這樣一支部隊,失蹤332人!他們的曆史,也和人一樣,一起失蹤了!
我被烈屬當成騙子,被相關部門監控、被請進派出所,被不明真相者網上攻擊。
盡管如此,我知道我不能放棄。很多448團老兵哥哥、烈屬代表都在為此努力奔走。
2018年12月3日,由國家民政部批準,原50軍150師448團332位失蹤烈士英名牆在廣西龍州烈士陵園正式啟動。
聽到這個消息,我哭了。
2019年3月12日,英名牆正式揭幕,這是哥哥們被困40年的紀念日。上千參戰老兵自發前往,他們脫帽、單膝下跪迎接戰友英魂回家。
英名牆揭幕現場
英魂回家的現場,哭聲震天,我也近乎哭癱在地,太長的等待,太多的委屈都想借那一刻釋放。
我至今沒敢把這個活動告訴母親,90多歲的母親已經有點神智模糊,但她知道我一直在找哥哥,每次我出遠門回家,她都直勾勾盯著我,那眼神就像是在要人,讓我揪心。
我和其他烈屬在英名牆前
2019年4月3日,第六批在韓誌願軍烈士遺骸回到祖國,禮兵護衛著遺骸棺槨,從韓國一路專機護送至烈士陵園進行安葬。
我們的烈屬群裏也被這個消息刷屏,那莊嚴肅穆的儀式,讓我們淚目,終有一天,祖國也會接回我的哥哥們。
有老兵哥哥去了當年448團被困之地,從拍攝的視頻來看,那個地方並不大,也非高山密林。山穀中是一塊塊田地,如果當年越軍沒有集中收斂,哥哥們的遺骸應該就散落在這些田地中。
這40年,我忘記了很多事,但我一直記得那年冬天,二哥在漫天風雪中對我說:“就算被罰站,我也不會丟下妹妹的。”
二哥,不論多難,我也要找到你,不會丟下你的。
轉自《龍哥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