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的日子
--作者:朱學勤
2009年12月3日,顧準逝世35周年。鬼使神差,就在這一天,一個畢業多年的學生回校,邀同門同飲,我也忘記這一晚是顧準35周年忌日,卻不由自主說起他在世往事,眾生無語,停箸黯然。夜半回歸,讀到柴靜博客上一篇悼亡文字,長達8500言,結語說:“我們都是顧準的後人”,這才讓我想起那一天是什麽日子。
顧準的人間悲劇,這些年已經發掘得差不多了。那一天我與學生說的是這一悲劇的反麵:將近二十年前,我探訪顧準家族時遭遇的另一人物施儀之先生。顧準身處逆境時,這位公安部高官正處在那個時代的高位;顧準沉冤昭雪浮出水麵,他卻從高位跌落,沉入水底,黨籍、軍籍雙開除。他處在顧準的背麵,卻正好從背麵刻量出那一悲劇的時代深度。我想讓學生知道的是,那是個什麽時代,悲劇如果發生,總有正、反、裏、側諸多層麵,而不是隻有一麵。
1991年我寫“遲到的理解”,先在香港發表,後在大陸“文匯報”轉載。一位顧準家族中的年青人--中國社科院研究生學報的張楠,看到文中提及顧準臨終,欲見老母而不得,母子相距不過數百米,卻釀成生離死別悲劇這一段,擔心我不了解背景,再寫下去可能出錯,自費坐火車來上海,麵述這一家族的某些內情。聞之心驚,於是請他陪同,我們反過來坐火車去北京,去尋訪那個“阻擾”顧準母子相見的“罪魁禍首”--前公安部主官,顧準妹夫施儀之。
初見施儀之,七十開外,雙鬢染霜,穿一身布軍裝,卻無帽徽無領章--我稱“素服”,雖落魄,卻留有軍人威儀。此時他已被雙開除,門廳淺陋,來人無多。我因受過類似清洗,此前不久剛離開軍隊,見有同樣“素服”之前輩,則感親切。他聽說我也是落難之人,遂有感慨:“怪不到你能來看我,你大概是能理解的。我們這一家為什麽總是蹺蹺板,總要有一頭是反革命?顧準倒黴時,我是軍政委,公安部軍代表;現在顧準翻案,成了思想界前驅,我卻成為反革命,雙開除。”這就打開了話匣子,可惜當時經濟窘迫,沒有錄音筆伴隨,以下隻能為記憶所及,略述一二。
施為1949年前參加部隊的老軍人,當年南下,經無錫宜興,娶顧準之妹,遂成顧準妹婿。此後又北上,任山西某部軍政委。文革第二年,毛號召三支兩軍,施進入公安部任軍代表,排名在謝富治、李震之後。謝隨侍毛左右,無暇理部務,公安部交李、施掌理。李震為1935年清華一二九運動參與者,是中共陸軍將領中少有的知識分子,有人稱電視劇《亮劍》中政委趙剛之原型。林彪事件後,李在公安部大樓的地下室暖氣管道旁離奇身亡,為文革軍界高層兩大死亡案之一,震動中南海。李案發生,周恩來驚憾,親自調人組建專案,認為李震是他殺,有政治陰謀,限期破案。施儀之參與專案組,調查後排除他殺,以自殺結案。李亡故,公安部實際當家人即為施儀之,故而外界傳言顧準妹夫為公安部部長,雖不確,也非訛言。
1970年代初,寧夏西、海、固地區曾發生大規模回民暴動,部隊武裝平叛後,周恩來令施儀之去當地視察。施臨現場,所見民眾怒目相向,赤貧如洗,內心震撼。回來後向周恩來報告,稱當地為“老、少、邊、窮”地區,應開倉濟貧,方能平息收攏人心。施向周提議:海軍被服倉庫有軍大衣閑置,應盡快發放,以火車急運,讓難民度過寒冬。周允其請,遂有西、海、固當年到處是難民身披藍色軍大衣之奇觀。今日官方文件用語--“老、少、邊、窮”,集合為固定詞組,即施儀之當年首創。文壇張承誌因采訪西海固著“心靈史”而聞名,早於張十年,施儀之已進入西海固。
1976年清明的四五事件,北京民眾藉悼周而抗議,百萬人聚集廣場,日夜不散。公安部派出大批便衣偵探,一日三“參”,隨時密報。施儀之在密報照片中,駭然發現有葉劍英汽車在廣場出入,牌照號碼曆曆在目。施驚駭不已,繞室三匝,最後決定扣壓這張照片,隱匿不報。此事天知地知,密報者不知,葉劍英不知,事後證明M也不知,僅施儀之一人知。車內究竟何人?葉本人,抑或他部屬或家人?施不敢與葉言,半年後懷仁堂事件發生,施淪為“三種人”,更不能與葉言。當時全國抓“黑手”,施儀之若將葉帥座駕照片呈報,正中其懷,斷不會僅以老病開缺之。葉劍英如被打倒,五個月後“懷仁堂事變”是否能發生,亦成疑問。施儀之隱匿不報,或許僅為個人惻隱,職業軍人對軍界元帥素有敬畏之心;但從大處說,此舉擔當血海般幹係,牽動下半年“懷仁堂事變”能否發生,牽動1976年中國政局的大起大落。施本人並不自覺,此舉助成“懷仁堂事變”,挽救千萬人性命,但“懷仁堂事變”一旦發生,施本人則注定從文革高位跌落,最終淪為“三種人”、“反革命”。我為施儀之當年敢有如此擔待而敬佩,也為他此後遭遇而唏噓。如果說他“反革命”,真罪狀是在這裏,而不在被指控的其它方麵。我今披露此事,一是為老人去世十幾年,墓木已拱,雖為孤證待考,但不能隨其埋葬;二是為同行引戒,知史方治史,1976年決定此後中國三十年,上半年廣場沸騰,下半年宮苑突變,並不是如官史編撰那樣簡單,隻有一根直線。
上述兩件意外,為施儀之那天下午當麵述及。第三件意外他自己並未說,是我為施儀之所言震動,回滬征信於顧準家族另一知情人,偶然獲悉。顧準晚年妻離子散,家庭破碎,那一群孩子投靠誰,誰來庇護?其實還是施儀之。顧準遺孤數人,施儀之亦有子女數人,當年統統驅入上山下鄉,年終返京探親,就在施家打地鋪,一地鋪開,竟睡十幾人。春節後離京,施儀之讓原部隊警衛員去內蒙草原打來黃羊,施親自操刀均分,一人一份,送他們上路。上峰聞訊警示,身為公安部軍代表,不該收容反革命子女,要注意影響!施回答:他們的父親是反革命,我已經與他劃清界限,他的孩子是“可教育好子女”,我不能把他們推出門外,總要有一點人道主義吧?顧準臨終欲見老母而不得,確有施儀之身份因素在。但就在關門拒絕顧準的同時,誰能想到同一扇大門內,卻還有施儀之庇護顧準兒女的另一麵?
施當時已覺身處險境,尤其是四五事件後。有一次借匯報工作,向江青請辭,欲回老部隊。江青怒斥:這是革命需要,你不要不識抬舉!從此不敢請辭,一直到1976年下半年懷仁堂事件發生,天地翻轉,終於被隔離,被審查,被開除,淪為顧準一樣的“牛鬼蛇神”。
我與施儀之隻有這一次“初見”,再無“複見”。當時交淺言深,感謝他信任,說好第二次帶錄音機去,做一次他的“口述史”。不料回滬僅十天,張楠來電話,說施老先生突發腦溢血去世,發病原因很多,但那一天見麵後,他一連幾天難以平靜,也是原因之一。此後是我難以平靜,老人遽然離世,豈非我之罪?
我今以施儀之往事,紀念顧準逝世35周年,以贖前衍。起顧準於黃泉,他也會同聲一歎:“我們這一家為什麽總是蹺蹺板,總要有一頭是反革命?”顧準當年大無畏,雖千萬人吾往也,為思想界前驅,可謂“驚天地”;施儀之當年請辭遭拒,用盡被棄,也可稱“泣鬼神”,兩麵合起來看,才能看出這個悲劇的完整。這不僅是一個家族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所謂“驚天地而泣鬼神”,從此我有另一解:“祭神,神如在”,其實鬼也在,神是人,鬼也是人,這就是我們的時代。
轉自《老衲讀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