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紅綠燈下
在城市,當你走到十字街頭時,往往會與紅綠燈相遇。
說來好笑,我最初來到城市時,最怕的就是過街。在西安和北京求學期間,隻要是有天橋和地下通道,我絕不走十字街。我對紅綠燈不信任,它們閃來閃去的,像是兩隻鬼眼,變換太快。常常是綠燈一亮,我起步走,卻遭逢側向駛來的一串汽車,它們占據了半邊路,阻斷你。等它們過去後,你再前行,綠燈的心房就顫動了,紅燈隨之亮起,你被隔在馬路中央,身前身後是川流不息的車輛,有被鋼鐵夾擊的感覺。此時我總會聯想起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中,那個被卡在機器中的工人,覺得自己是工業化時代的一個可憐蟲。
我喜歡回到故鄉,其中的一個緣由是,在鄉間路上,我不會為紅綠燈左右。能夠阻斷我腳步的,有時是一群在黃昏中歸家的羊,有時是幾隻正午時通過堤壩、要下河戲耍的鴨子。
據說在交通事故中,死於紅綠燈下的行人占了很大比例。闖紅燈,是肇事的元凶。有時是汽車闖紅燈殃及行人,有時是行人闖紅燈自蹈黃泉,這樣的行人無疑就是舉著閻王爺擲來的招魂牌在過街。不管責任在哪一方,倒黴的總歸是人。所以家長送孩子上學的路上,在過十字街時,如臨虎口,總要拉起孩子的手。在幼兒教育中,學會通過紅綠燈下的街口,也成了必修課。走到紅綠燈下,人的心就會緊張起來,你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稍有不慎,就會釀下慘禍。在我眼中,十字街就像匍匐在大地的十字架,它主宰著人的生死。行人到了它麵前,隻能心懷虔誠,腳踏實地慢行,才會安然無恙;反之,慌裏慌張,視紅燈於不顧,則會遭遇不幸。
我到哈爾濱生活以後,習慣了走紅綠燈。前些年,每當過十字街時,看見綠燈閃爍了,我會一路飛奔,分秒必爭,搶在紅燈敲響警鍾時到達街對麵。由於年輕,體力充沛,我與綠燈的賽跑很少有輸的時候。當街口的行人集體闖紅燈時,我也尾隨其後,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汽車像一支支飛來的箭,刷刷地在我們身旁呼嘯而過,可是大家對它們毫無懼色,我也心底泰然。
2002年初春,愛人離開哈爾濱時,帶我去花店買花。我們到了海城街的鮮花批發市場,我選了一束紅色康乃馨、幾枝玫瑰。當我把玫瑰拿在手中的時候,愛人說,別老買黃色的,換點鮮豔的顏色吧。於是,我挑了兩枝嬌豔的粉色玫瑰。他捧著康乃馨,我拿著玫瑰,散步回家。經由紅軍街橋下的十字路口時,恰好趕上綠燈眨眼了,我說等下一個綠燈再過吧。愛人說,你跟著我,能搶過去的!他個子高,步伐大,很快就跑到街對麵了。我呢,一見紅燈亮了,腿立刻就軟了,向回撤。這樣,我站在街這頭,他站在對麵,我們中間,是一輛連著一輛疾馳的車輛。車輛就像汪洋大海,把我們分開了。
三天後,愛人在回故鄉的山間公路上出了車禍。故鄉的路沒有紅綠燈,可是他為了早點回到工作的地方,急於趕路,還是出了事故。他的心中,看來一直亮著一盞顫動著的綠燈啊。他是一個瘋狂的旅人,隻知道一刻不停地向前趕,趕,趕。這種“趕”,這種熱情的“奔命”,使我們一個在此岸,一個在彼岸,永隔著萬水千山。他像流星,以為自己生命的光華還很漫長,卻不知道當他飛速掠過天際的時候,迎接他的卻是永恒的寂靜。
愛人離去後,我身邊沒了陪伴的人,可是路還是要走下去的。我曾在十字街頭為他焚燒紙錢,都說那是靈魂聚集的地方。再經過那樣的路口時,我感覺有無數的靈魂在幽幽地歌唱。遠遠地看到綠燈要變換了,我便會放慢腳步,在路邊靜心等待;人們蜂擁著闖紅燈時,我也會原地不動,氣定神凝地候著。紅綠燈下那些步履匆匆、神色慌張的趕路人,在我眼裏是那麽地可憐可笑。
我想,人生是可以慢半拍、再慢半拍的。生命的鍾表,不能一味地往前撥,要習慣自己是生活的遲到者。人是弱的,累了,就要休息;高興了,就要開懷大笑;鬱悶的時候,何苦要掩飾自己,對著青山綠水呼喊吧。我們可以與友人暢飲,一醉方休,也可以對那些邪惡的人當麵示以唾棄;我們可以在月夜下多幾分纏綿,也可以在旅途中因著美好的風景而多幾日的停留。隨遇而安,隨緣而行。隨風而舞,隨雨而歌!
是的,我們要給自己多亮幾盞紅燈,讓生命有所停頓,有所沉吟。這樣的紅燈,就是我們生命中不息的火焰!隻有這樣,弱的生命才會變成強的生命,暗淡的生命才會變成有光華的生命!當生命的時針有張有弛、疾徐有致地行走的時候,我們的日子,才會隨著日升月落,發出流水一樣清脆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