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辦了所社畜博物館,教人如何告別“996”
本刊記者楊建偉/文
沈佳音/編輯
“程序員”馮亮戴著麵具,把手中的鍵盤和鼠標放在凳子上,跪了下來,對著它們磕了三個響頭,“咚、咚、咚”。現場一片寂靜。接著,他坐在了凳子上,光著腳不停地踩著鍵盤,劈裏啪啦的聲音在逼仄的空間裏回蕩。
敲到一半,馮亮突然倒地。他蜷縮著身子,看起來有些痛苦。在大家認為他“死”了的時候,他開始掙紮,在地板上蠕動著身子。幾分鍾後,馮亮又起身,坐回凳子上,繼續敲擊著鍵盤。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葬禮”進行到一半,“程序員”馮亮倒在了地上(受訪者供圖)
這是社畜博物館舉辦的一場“葬禮”,紀念過勞死的人——主角是各行各業中因過度勞累而猝死的人。而馮亮扮演的程序員隻是其中一種職業的具象化。
“葬禮”是社畜博物館的最後一場活動。自3月23日開幕後,社畜博物館舉行了社畜保健師谘詢、社畜民眾劇場等活動與服務。在這裏,社畜們可以暫時從工作裏脫身,向社畜保健師們傾吐心聲,並尋求社畜間的身份認同。“我們更重要的是尋找脫畜的方法。”社畜博物館創辦人馮亮說。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走進社畜博物館,牆上掛滿了各種吐槽社畜生活的文字、圖片。一張A4上寫著“靜若畜子:指因勞動時間過長,有氣無力而顯得十分穩重”,配圖是一隻柴犬在敲擊電腦鍵盤的表情包,俏皮中又帶點心酸。還有一張“上班如上墳”的漫畫,把辦公室畫成了一個個墓地。除此之外,博物館裏還陳列著求職信、C++教程等與工作相關的物品。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在微信群——“社畜博物館觀光群”裏收集到的。
4月13日,陳麗第一次來社畜博物館,一進門就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拿了張打卡單,在吧台的打卡機上打了一次卡。她有些緊張,想起了在單位用釘釘打卡的情景。她在河北省擔任鄉鎮幹部,每天要花1個多小時的車程去上班,一般得在8點半前到達單位打卡。
博物館二樓的陽台是“放風處”。來訪者可以在這裏抽煙、休息,就好像在公司裏“摸魚”一樣,不同的是,旁邊的電子喇叭不停地播報著“趕緊回去上班”等通知。馮亮介紹,這一處設計的靈感來自於在公司時,很多人會叫同事一起出去抽煙放鬆一下。“這也是一個可以用來調侃的點。”
社畜,在日語中叫“Shachiku”,是“會社”與“畜生”兩個詞語的結合體,意指被公司當作牲畜一樣壓榨,深陷工作壓力而沒有私人生活的上班族們。這一詞語產生於上世紀90年代。當時,日本泡沫破碎,經濟不景氣,使得許多企業取消了傳統的終身雇傭製度,職員們失去了“鐵飯碗”,卻仍然要繼續無止境地加班。
去年,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就將鏡頭對準了社畜們的生活。由新垣結衣飾演的深海晶是一家網絡製作公司的普通職員,過著大部分上班族的生活:坐擁擠的地鐵上班、起床後就收到老板的連環call,還會被客戶性騷擾、被領導無來由地責罵……
這讓屏幕前的中國觀眾也心有戚戚然。2018年年底,武漢科技大學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張智勇和團隊發布了一則有關職場行為與疲勞狀況的調查報告,報告顯示,中國有超過八成的勞動者處於過勞狀態,且在調查樣本中,12.9%的人平均每周加班時間超過10小時。
“社畜症狀在東亞各個國家都比較明顯,是整個東亞地區共同的普遍現象。”馮亮解釋說,因此他和其他6人成立了“Shachiku東亞保建所”,隨後又籌建了社畜博物館。
社畜保健所
3月23日,社畜博物館在北京706青年空間開幕,進行了為期近1個月的展覽和活動。參觀者可購買35元的門票,或者攜帶一件社畜物品來免費參與一日的活動。
那天,程序員Billy來到這裏,他第一次聽到了“社畜”這個詞,覺得特別貼切。他在西二旗一家互聯網公司從事開發工作,雖然公司並未要求“996”,但Billy仍覺得自己有過勞傾向,是一名典型社畜。而且公司新裝修後,等不及散味就搬進去了。Billy受不了裏麵還未完全散去的甲醛味,時常感到身體不適,再三思考後便自己掏錢買了個防毒麵具。
過了一周,Billy又帶著自己的防毒麵具去了社畜博物館——這是他覺得最能代表他社畜身份的東西。“看起來,社會給了你很多選擇,但我有時候覺得在某些方麵其實是沒有選擇的。”
在社畜博物館的民眾劇場裏,Billy等人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排演了一出即興劇目:Billy戴著防毒麵具,這時,他宛若位於自己的公司。對於他在“公司”戴防毒麵具的行為,周圍的“同事”們選擇忽視、漠視、甚至是潑冷水。這些場景反複重複著,Billy還要不時地回答觀眾們的提問。恍惚間,Billy都有點分不清現實和戲劇了。
人們正在觀看社畜博物館民眾劇場表演(受訪者供圖)
陳麗則帶來了《歐文傳》。她覺得工作乏味,且身為鄉鎮幹部受限太多,精神壓力很大。去年,陳麗讀了“空想社會主義家”歐文的傳記,被他的人文主義精神及其創辦合作社的實踐精神所打動。
從去年開始,“社畜”已經成為了一個熱門話題,上班族們在微博、微信、朋友圈等網絡社交媒體上對此進行討論。馮亮曾在北京一家NGO工作,為前來尋求幫助的勞動者們提供法律谘詢和援助。他發現許多人都被工作綁架。於是,他想讓更多人知道並關注社畜現象,並找到減少、緩解社畜焦慮與壓力的途徑。所以今年,他與夥伴一起成立了“Shachiku東亞保建所”團體。
在“Shachiku保建所”中,成員有上班族、自由職業者和待業人員,有法律行業從業者、藝術愛好者等。“大多成員都是利用業餘時間投入到這件事中,因為對這個感興趣,覺得很有價值。”馮亮說。
隨著活動的進行,“Shachiku東亞保建所”的隊伍不斷擴大,現在已有二十多人了。武靖雅就是在社畜博物館開幕後才加入進來的。曾在媒體工作的她,因承受不住高強度的工作,和加劇的腰椎間盤突出等病痛的折磨,便在2017年7月辭職,然後去杭州一個村子休息了一段時間。今年3月,武靖雅回到北京,加入了社畜博物館的運營團隊。
“Shachiku保建所”將展覽分為了四個主題:佛係是社畜的解藥嗎、社畜為何工作、人間是個大公司、社群關係與城市合作社,旨在探討並尋找社畜們的“脫畜”之道。
朝九晚五是可恥的?
3月27日,一個名為“996ICU”的項目在GitHub平台上傳開。發起人將“996”工作製那最低72小時的工作時間與勞動法等條文對比,並呼籲“程序員以生命為重”。這一舉動很快獲得了大量程序員們的支持和點讚,成為了GitHub上最受歡迎的項目。
然而,馬雲等互聯網巨頭卻紛紛發聲支持“996”。4月11日,在阿裏巴巴內部交流會上,馬雲直言:“如果你年輕的時候不996,你什麽時候可以996?你一輩子沒有996,你覺得你就很驕傲了?”劉強東則在朋友圈裏強調:“混日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京東不會強製996,但是每一個京東人都必須具備拚搏精神!”隨後,奇虎360公司董事長周鴻禕、搜狐董事局主席張朝陽等人也都發表了相似的言論。
其實,不僅僅在中國,在東亞,在美國矽穀,過勞工作也被包上奮鬥的外衣。據《紐約時報》2017年的報道《在矽穀,朝九晚五是可恥的》,“對一些人來說,‘奮鬥’隻是極端工作狂的一種委婉說法”。文章提到一位矽穀的企業家,也是一名天使投資人和暢銷書作家告訴自己的粉絲,他們應該一天工作18個小時。每天都這樣。不能休假,不能約會,不能看電視。“想閃亮全場嗎?想買飛機嗎?”他在一場勵誌演講中問道,“那就工作吧。工作才能讓你得到這一切。”對此,作者質疑道:“這真的比見到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嗎?”
“人人都想當模範員工,”目睹很多科技行業員工壓力過大的灣區臨床社工阿尼姆·阿韋在該文中說,“一個女人告訴我:‘對員工的期望不是聰明地工作,而是努力地工作。就是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再也動不了。’”這已經造成了悲劇。2016年,優步的工程師約瑟夫·托馬斯自殺,他的遺孀將其歸咎於公司工作時間長、心理壓力大的拚命文化。
因此,社畜博物館設立了一個社畜保健所,為社畜們提供谘詢。參觀者可以先填寫一張“Shachiku指數自測量表”,檢測自己的社畜指數。表格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必答題,有著諸如“你的每周工作時長、加班時長、睡眠時間”等問題;第二部分為選答題,含有“女社畜附加題”“性少數附加題”等部分。在總計100道題的表格裏,社畜們根據得分高低被分為輕度、典型、重度、臨終、已修成正果5個等級。
陳麗的測試得分為41分,被劃分為典型社畜——“和大部分社畜一樣分享著失去自由的人生,嚐試跳脫這種境地,卻隻能勉強支撐維持在當前的水準……”但她拒絕承認自己是名社畜,覺得“特別恥辱,我都不願意跟別人承認我是這樣的人”。
測試完之後,穿著白大褂的保健師們會給社畜提供谘詢,他們運用自己在法律、心理學方麵的專業知識給出建議,幫助社畜脫畜。陳麗被“領導脾氣大”這一問題所困,覺得對方給自己很大壓力,在跟社畜保健師聊完後,決定跟領導委婉地溝通這一問題。“我壓力越大越緊張,越發揮不好,所以要是給我施加太大壓力的話,可能工作會做得更不好。”
馮亮是常駐的兩位社畜保健師之一,已經給二十多人做了心理谘詢服務。在他服務的社畜中,典型社畜占了將近60%,重度社畜則占了20%,其餘的則是輕度、臨終社畜。
漫漫脫畜路
愚人節那天,“Shachiku東亞保建所”的成員們去了北京望京、西二旗兩地,向阿裏巴巴、百度等9家互聯網投遞了《關於設立“拒絕加班日”的倡議書》。馮亮與武靖雅成功地向愛奇藝、搜狗、網易、滴滴出行、阿裏巴巴這5家公司投遞了倡議書,但剩下的4家,要麽是因為安保措施過於嚴格而未能進入,要麽是被員工拒絕了。
事後,“Shachiku東亞保建所”通過郵寄等方式將倡議書投遞給京東等公司,但是無一例外,都沒有得到回複。“我們當時就給這定位為一場行為藝術,是為了引起大眾關注,不一定要收到直接回複。”武靖雅說。
他倆還在望京Soho拍了一組行為藝術的照片。照片中,兩人身穿正裝,戴著動物麵具,馮亮的脖子上掛著繩索,而武靖雅則握著繩索的另一端,做著“遛人”的姿態。武靖雅像遛狗一樣牽著馮亮,還把腳踩在馮亮背上。那一瞬間,武靖雅有了被賦予權力的錯覺。“穿正裝扮演起老板的時候,瞬間我真的有了老板的感覺,有了想要虐待對方的念頭。”
4月1日,馮亮和武靖雅戴上麵具,在北京地鐵站舉著廣告牌,上麵寫著“為什麽不每天工作4小時”等句子(受訪者供圖)
在韓劇《我的老板每天死一次》中,女主角李璐多也是一名社畜,過著無趣而疲憊的上班族生活。她夢想著自己的毒舌上司白真相可以去死,卻沒想到這個夢想卻在11月7日這天實現了:從這天開始,白真相每天都以各種不同的死法去世,比如被車撞死、過勞死等。但是,夢想成真卻帶來了日子在11月7日這天不斷循環的後果。為了回到現實生活,李璐多不得不開啟拯救老板計劃,教她重新做人,而她自己也逐漸“脫畜”,不再是一名被工作和生活折磨得透不過氣的小白鼠。
而《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裏,新垣結衣也下定決心要“脫畜”,她脫下標準的職業裝,穿上皮衣皮靴,向老板提出調整工作內容。但在老板的句句逼問下,她又退縮了,即使在休假,也還是跑回公司工作。
現實裏,日本憂傷的中年人學會了寫詩。作為社畜文明的發源地,日本的上班族川柳比賽始於1987年,至今已經舉辦了三十多年了。上班族們借著川柳這一日本詩歌形式來書寫自己的工作生活狀態。比如“你今天來得好早啊/不/我昨天來的”,比如“過勞死/和漲工資在比賽/看誰先贏”,比如“開完會/為了能說句真心話/同事紛紛跑去抽煙”,比如“人生第一次壁咚/竟然是在滿員電車裏/被不認識的大叔”,句句抓心,寫完詩,收拾好情緒,還得繼續加班。
4月14日,社畜博物館的展覽和活動結束了,博物館也關閉了,不過“脫畜”之路沒有終點。
(經受訪者要求,本文中出現的馮亮、陳麗為化名)
出自2019年第11期《Vista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