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襖中的秘密
——陳白塵女兒回憶父母 半個世紀的愛情故事
--作者:陳虹
也許是爸頭上的光環過於耀眼了吧,媽被我長時間地忽略了;也許是媽本人的經曆過於平凡了吧,我始終不曾探問過有關她的一生。
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夜晚--爸剛去世不久,媽說她睡不著,想跟我說說話,於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媽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一生信奉的是‘愛情至上’。”她這樣開的頭,聲音很低,卻沒有絲毫的遲疑,“我知道,你們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會看不起我……”
“嫁給你是我自願的,吃苦受窮也是我自願的”
什麽是“愛情至上”,我們這一代的確已無法理解了。但媽對爸的“至上”卻深深打動了我,不久我在《自有歲寒心——陳白塵紀傳》一書中,記下了他們倆從相識到相戀的過程:那是1939年,爸因養傷的需要,來到重慶歌樂山中一個名叫高店子的小鎮上……主人楊英梧年紀不大,卻已有了一兒一女。他的妻子叫金淑華(這是媽以前的名字,跟爸結婚後改名為金玲,是爸給他起的),不多言不多語,吃飯時總愛用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時不時地對著新來的客人瞅上一眼,裏麵蘊藏著的是好奇,是崇敬,當然還有對外麵世界的渴望與遐想。
“這個女子真單純,真年輕,就像是一名剛剛邁出校門的女學生!”--這是這家女主人給我爸留下的第一眼印象。
“你今年多大了?”一次楊英梧不在家,我爸忍不住向她開了口,盡管他明白隨便打聽女士的年齡是不禮貌的。
“21歲,屬馬,1918年生。”
“這麽年輕!那你……”我爸似乎不知足,還想再知道點什麽。
“是父母之命!就連高中都沒有讓我讀完……”“女學生”的那雙大眼睛黯淡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爸一下子慌了:“真對不起,不該問你這些。”他趕快掉轉話題,希望能讓對方快活起來:“……是啊,我看楊英梧還是很愛你的。”
“不,他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情!”“女學生”脫口而出,竟令我爸大吃一驚。“我向他提出過好幾次離婚的要求,他都不同意!”這時“女學生”的眼圈已經紅了,她毫不掩飾地掏出了手帕。
後來,我爸終於一點一點地了解了她的身世--她是江西九江人,父親為當地一位資產頗豐的商人。由於姐姐欠了鎮江姓楊的人家一筆人情債,便動念要把自己的妹妹許給人家作媳婦。父母沒有反對--在重男輕女的年代裏,女兒的婚姻並不需要他們去操太多的心。於是反抗、哭泣,甚至絕食,都沒有絲毫的結果,終於一頂花轎將金家的二小姐抬進了楊家的大門。那天她正發著高燒,但父親竟連一丁點的惻隱之心都沒有。
“我對楊英梧講,我什麽要求都沒有,隻請你把我出嫁時父親送我的二百塊錢還給我,我拿它去讀大學。”
“哦,你愛讀書?”我爸的興趣來了。
“陳先生,不瞞你說,你寫的劇本《虞姬》,我在初中時就讀過了。”“女學生”的眼裏閃出一星光亮,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楊英梧就是不答應,他不讓我去考大學,他心裏隻有錢,而我也隻是他的生兒育女的工具……”
這樣的談話一直斷斷續續地進行著,但我爸那隻木箱子裏的書卻被“女學生”一本又一本地讀完了……
這部書出版之後,我得意地拿回家給媽看。不料媽讀完後很生氣,隻給我打了個70分。我明白了:我的筆隻能描繪出當年的那個情景,卻無法闡述出媽心中的那個“至上”的內涵。
……再後來呢,則是楊英梧終於發現了他們兩人的秘密,不得不下“逐客令”了。由於事發突然,媽當時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手帕包了幾塊銅板,悄悄地塞進了爸的口袋,她知道這時的他身無分文;而爸當時所能做的一件事,則是暗暗地遞給了媽一張紙條,上麵隻有兩個字:“堅忍”。
再後來,便是媽不顧一切地從楊家跑了出來,她隻拿了幾件換洗衣裳,沒有要姓楊的一分錢。她告訴我說,她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一份工作,“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至於那一雙小兒女,“大的送進了保育院,小的則送到重慶南岸的一家托兒所……”
再後來,便是她同楊英梧終於辦妥了離婚手續,當然付出的代價也夠慘痛的--爸被楊英梧迎麵狠擊了一拳,流了不少的血。不過二人最終還是友好地談了一次話,我在書裏這樣寫道:“他倆談了些什麽,我不知道;但這一過程,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了瞿秋白與楊之華的故事……”
可能就是因為有了這句話吧,媽不再責備我了。--難道正是這幾個字道出了她們那一代人的赤誠追求?還是這幾個字表述出了母親心中的“至上”?我至今不敢輕易回答。
凡是見過媽的人,無不為她的美貌所驚歎--那是一種柔弱的美,柔得讓你心生愛憐,弱得讓你陡生湣惜。當年夏衍先生第一次看見媽時也曾凝眸了片刻,他沒有稱“夫人”,也沒有稱“女士”,而是喊出了一聲“金玲娘子”。眾人皆愕,繼而鼓掌--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然而,正是這位“娘子”,這位柔心弱骨的“娘子”,做出了讓今天的人都不敢相信的舉動。後來,我不止一次地想問媽:你後悔過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知道,為了這一“至上”的愛情,她付出的犧牲實在是太多了--先是不滿兩歲的小女兒夭折了,媽說過,她是那樣的漂亮和可愛。
接著,便是自己患上了在當年如同絕症般的肺結核,差點送掉了性命。那天媽吐了一臉盆的鮮血,爸抱著媽哭了,這麽硬的漢子--蹲過大牢、挨過槍子,都沒掉過一滴眼淚的漢子,竟為自己太窮,為沒能讓心愛的女人過上一天好日子而悲痛欲絕了。媽說,是她給爸擦去了腮邊的淚水,並安慰他說:“別難過,嫁給你是我自願的,吃苦受窮也是我自願的……”
陳白塵夫婦晚年,攝於1994年。這年5月堅持不去醫院的陳白塵在夫人的懷中去世。
“讓你堅強地活下去,讓你安心地寫下去”
媽不顧一切地愛上爸,到底是因為什麽?我同樣不敢提出這一問題。
老一輩的人都說:“你爸年青時可英俊呢!”我問過媽,她卻撲哧一聲笑了:“土!”--隻有一個字的評價。“你看他,頭發梳不好,領帶打不好,就連看書……”她將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蘸口水的動作,連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一點沒錯,直到晚年爸也沒能改掉這個土得掉渣的毛病。
爸是在極端封閉的蘇北小縣城裏長大的,這自然無法與媽的老家--早在1858年就成為開埠城市的九江相比了。至於各自的家境,更是懸殊:我爺爺的全部資產,充其量也隻能算個小業主--一共才有五台老式的手搖織襪機;但是我的外公,則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僅經營著眾多的工廠和商店,還擔任過九江市的商會會長。為此,媽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長大之後又考入教會學校,那一口流利的英語,著實讓隻有一張“野雞大學”文憑的爸望塵莫及。
看來,媽對爸的感情純粹是由“追星”開始的--儒勵女中的生活讓她接觸到了五四運動所傳播的新文化和新思想,她便一發而不可收地癡迷於其中了。別的不說,就拿那篇發表在《文學》雜誌上的《虞姬》來說吧,那是爸1933年在監獄裏寫成的,算算看,這一年媽才15歲,竟一字不落地讀完了它,並且還牢牢地記住了那個讓古人喊出“愛情萬歲”的作家。
後來媽在《祭白塵》一文中這樣寫道:
我尊你為師,你經常給我上課。你說,你隻有通過作品,才能表白自己;你還說,隻有寫作,才能感受生活。我感動萬分,並在心中立下誓言:今後要竭盡全力為你安排一個良好的創作環境,讓你堅強地活下去,讓你安心地寫下去。
……那時我們很窮,隻能靠你寫文章的微薄稿費來維持生活,但是我們卻享受著精神上的富有……每當你順利地寫完一個章節時,都會對坐在身邊的我報以會心的微笑,又或是緊緊握著我的手,讓我也分享你的快樂和幸福。每當這時,我就會為你泡上一杯新茶,點燃一支香煙;而你喝下一口茶、吸上一口煙後,又埋頭寫了下去……
這就是媽苦苦追求的幸福!這就是媽朝思暮想的愛情!她的要求其實很低,她隻願永遠作爸的綠葉,永遠隱於爸的身後。她說了,她的最大欣慰就是--“成為你的每一部作品的第一個讀者。”她還說了,她的最大幸福則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著我精神上的無形支持!”
1951年三歲的作者和父母在上海。
我看過媽給爸抄的稿子,那一手端莊的顏體不能不讓人驚羨和感動;我也看過他們二人在一起研討作品的情景,媽說得頭頭是道,爸聽得聚精會神。其實要論媽的才華,她完全可以不當綠葉,不隱幕後。媽的老領導--著名作家陳翔鶴就曾這樣誇獎過她:“論文學功底和藝術修養,絕不在他人之下。”這時的媽在中國作協古典文學編輯部工作,可能是出於鼓勵吧,翔鶴先生竟送給了媽一套珍藏多年的《聊齋誌異》,而且是乾隆三十一年的青柯亭刻本。
一次,我忍不住悄聲問媽:“你自己就從來沒有寫過點什麽嗎?”我還自作聰明地說道:“我爸從解放前到解放後一直在編報紙、編刊物,他不會不給你支持、不幫你發表吧?”
哪知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並向我吐露了一個久藏心底的秘密--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讀成大學。“我爹爹不讓我讀,是重男輕女;楊英梧不讓我讀,是要‘金屋藏嬌’。哪知你爸也同樣不讓我讀--他的理由是:‘我就在大學教書,你何必舍近求遠呢!’”
“那他教你了嗎?”
媽笑了,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那是1943年在成都,媽悄悄寫了一篇社會見聞,說的是一個貧苦的農婦因為無錢進醫院,隻好在廁所裏產下一子。她將稿子投給了《華西晚報》,當時爸正在那裏編副刊。媽說,她親眼看到爸是如何拆開那個信封的,又是如何邊看邊點頭的,但很快他便停止了閱讀,並轉過身來望著媽的眼睛:“哈哈,還想騙我?別以為改換了筆跡我就認不出來!”媽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從爸的眼神裏讀懂了其中的意思。於是她低下了頭,並從此埋葬了心中的那個夢……
“我爸也真是的!”我忍不住埋怨起來。哪知媽一把抓住我的手:“別怪他,他有他的難處。”
那是到了1977年,大學終於恢複招生了。媽急不可待地把我叫回家:“快,快去報名!”“媽,我都30歲了……”我囁嚅著,沒有太大的信心。媽緊緊攥住我的手,連指甲都陷進了肉裏:“你能考上,一定能考上!--就報南京師範學院!”
我的心猛的一震--南京師範學院的前身是金陵女子大學,這裏曾經是媽的夢想。當年她和眾多的有誌青年一樣,向往著它,遙望著它,周圍的同學們一個個地考了進去,就連同宿舍的餘振華也在媽的資助下邁進了化學係的大門,但她自己卻永遠失去了機會……兩個月後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媽哭了,我也哭了,我是為了媽心中的那個久遠的夢。
“七年中我倆的家書一千多封,一封未留下”
媽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讀成大學;媽這輩子最大的懊悔又是什麽呢?直到我讀完她寫的《祭白塵》後才明白--
“文革”中,你被揪去幹校,關進牛棚,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在離別的七年中,我們隻有每天通信,若有一日接不到信,你我都會焦慮萬分。你每封來信中,不僅告訴我你所受到的遭遇和迫害,更重要的是在這人世間你有了一個訴述苦悶和煩惱的知己。七年中我倆的家書加起來該有一千多封,然而懊悔的是,當時為了怕抄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封信的末尾都寫上“看後即焚”,竟是一封未能留下……
爸是1966年的9月11日被中國作協的造反派從南京揪回北京去的,從此之後竟連通信的自由都沒有了--不僅每一封信都要經過專案組的審查,而且還每每在信封上打上幾個黑××:“你的老婆居然還稱你為‘同誌’!--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這一年媽才48歲,由於此前文藝界已被折騰出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文化小革命”,不僅爸被發配到了金陵,媽也受到株連,被迫辦理了退職手續……就這樣,整整七年的光陰,我們一家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南京。--沒有錢,媽不怕,她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但沒有爸,媽撐不住了,她整日憂心如焚、悵然若失。
我沒有看到過媽給爸寫的任何一封信,但我看到過媽每天等盼郵遞員時的焦慮身影--倚著門,伏著窗,一動不動,如同石雕一般。那天,媽又落空了,晚飯後我陪著她坐在房間裏,沒有開燈,一任皎潔的月光靜靜地灑在地麵上。許久她終於歎了一口氣,輕輕的,卻又那麽悠長:“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我一下子像被什麽東西所擊中,半天緩不過氣來。
說來讓人見笑,已經讀到高二的我,竟然不知世上還有如此銷魂的詩歌。於是媽的思念成了我的課堂,就在她那喃喃的誦讀裏,我明白了什麽是愛情--“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明白了什麽是不渝--“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媽此時的苦,不僅是思念,更是無法傳遞這思念。--爸給媽寫信,可以尋找機會避開造反派的視線,將信擲入路邊的郵筒裏;但媽給爸寫信卻難了,既要能夠順利地通過檢查,又要能夠讓爸讀懂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麽方法,直到有一天--
……那天其實也很平常,大媽在廚房裏燒飯,媽推門走了進來。她掀開鍋蓋,小心翼翼地撇出一小碗米湯,濃濃的,泛著泡沫。大媽說,媽身體不好,權當補充一點營養。不料回到臥室後,媽卻關上了房門,拉上了窗簾,舉止極為詭秘。我忍不住扒著鎖孔向裏偷看--隻見她先是拿出一張報紙,繼而又取出一根竹簽,然後蘸著那碗米湯,在報紙四周的空白處匆匆寫了起來。
“媽,你在幹什麽?”我猛地撞開了房門:“這也不是墨水,怎麽能寫得出來?”媽抬起頭,望了望我,不僅沒有絲毫的責怪,反而是一臉的神聖與莊重。“隻要拿酒精一塗,就能顯現出來。這是解放前你爸幹地下工作時教會我的……”
“媽!”我的心狂跳不已,既為偷窺到了一項絕密的工作,又為發現了媽的一個重大秘密--隔不了幾天,她就要給爸寄去一張報紙,說是上麵有重要的社論,讓他認真學習。
整整七年的離別,整整七年的相思,爸究竟從媽的去信中獲得了什麽?在他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孫××將南京寄來的包裹當麵拆開,檢查無訛後方交還於我。返回宿舍,立即從“機密”處尋到玲的附信,讀後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大呼:“玲知我!玲知我!”
這是1971年的事情。爸的“問題”升級了,《紅旗》雜誌登出了批判他的文章,幹校接著也“狂轟濫炸”了起來。他憤怒,他無奈,但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媽在南京也看到了這篇文章,她同樣氣憤,同樣無奈,但她明白這時的爸最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於是她又動腦筋了--必須要寫一封長長的信,一封能夠逃避檢查的信,將心中的一切表述出來。
那晚,她手中拿起的不是竹簽,而是縫衣針。她親手為爸縫製了一件中式的棉襖,不為別的,隻為在那個襯有袼褙的硬領裏藏匿起她的家書--一封足足寫滿了六張信紙的家書!媽的女紅實在不敢恭維,針腳歪歪斜斜尚且不談,手上更是紮出了不少的針眼。最後還是叫來了大媽,在她的幫助下,總算做成了這件衣裳。我不放心,悄悄地問媽:“爸怎麽會知道棉襖中的秘密?”媽隻回答了我一句話:“心有靈犀一點通!”
陳白塵和夫人金玲的結婚照,攝於1942年。
“你爸喜歡孩子,我是為他生的”
媽對爸的深情著實令人感動,但同時又著實令人不安--畢竟爸年長媽10歲,且於“文革”中被折磨出了嚴重的冠心病,萬一有一天他走在了媽的前麵,媽又如何能夠活下去?
我聽到過爸對媽開的玩笑:“公不離婆,秤不離砣。”也看到過爸和媽相依相伴的身影--天晴時,他倆相互攙扶著在庭院中散步,二人的背影襯著西天的晚霞鑲嵌在了那片蔥鬱的竹林中;天雨時,他倆則手拉手地坐在沙發上講故事,二人的笑聲伴著清風,飄出了窗外,飄向了蒼穹……
然而,人生的自然規律是無法抗拒的--不管怎樣的不安,怎樣的提心吊膽,最怕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是1994年的初夏,爸與世長辭了,媽的精神也隨之而崩潰了--她整日以淚洗麵,這我能理解;她堅持不讓安葬,這我也能理解。但她後來竟於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地吞服了安眠藥,這則讓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更難以原諒。
……急診室的那位醫生,眼神像刀子一般:“這是你們的親生母親嗎?”我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卻又無法能夠解釋得清。從醫院回來的那天,我忍不住號啕大哭:“媽呀,媽!難道在你的心中隻有爸,就沒有我們兒女嗎?”媽木然地看著我,搖了搖頭。“那你當初為什麽要生下我們?”我幾近絕望了。“你爸喜歡孩子,我是為他生的……”媽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的表情,我的心卻碎裂了。
日子總還得過下去,沒有了爸的家依然還得是個家。
為了能讓媽高興起來,我特地跑到專賣店為她挑選了一件天藍色的開司米毛衣。不料,她看都不看就扔在了地上:“你爸剛走,我怎能穿新衣服?”一邊說一邊用腳使勁地踩。我流淚了:“媽,這麽貴的東西,我自己從來都沒舍得買過!”
為了能讓媽開心起來,我陪她隨意地畫起了漫畫。不料,僅僅為了一張紙,一張爸生前用過的信紙,又讓她大發雷霆起來。她將我拽到了爸的遺像前:“跪下,向你爸認罪!”我哭得天昏地暗。
……這難道就是媽說的“愛情至上”?我想起了那個淒風苦雨的深夜,想起了媽對我講述的一切--她說:“你們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會看不起我……”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日子總算平靜地過了下去,媽沒有再吞安眠藥,也沒有再對我們發脾氣,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這是2001年一位作家朋友來看望媽時,記下了的所見所聞:
我仔細地打量著她的臥室,西南一隅設了一座陳白塵的靈位,已七年矣!牆上掛著陳白塵的遺像,供台上的兩隻花瓶裏插滿了鮮花。八卷本的《陳白塵文集》和各種版本的陳氏著作各成一摞,用紅緞帶係著,分列於供桌兩側;中間是一尊小香爐,爐前置著一隻陳白塵生前愛用的白瓷杯。我掀開杯蓋,茶色碧清,數片香茗漂在水麵上,熱氣卷著清香撲鼻而至……
的確,這就是媽的臥室。媽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爸的遺像前點燃一炷香,泡上一杯茶,換上幾枝新買來的鮮花,然後便開始了她和爸的心對心的談話--就像爸還活在世上一樣。娓娓的,絮絮的,永遠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整整14個年頭,五千三百多個日夜啊,她沒有落下過一天。望著媽那瘦小、羸弱,甚至有些佝僂的身影,我不止一次地流下了眼淚。我終於理解了媽,也原諒了媽--她的心上隻有爸,她隻為他一個人活著,卻活得如癡如醉,活得無怨無悔。
爸的骨灰盒是媽親自挑選的,她買了一對,一模一樣;爸的墓碑也是媽親自設計的,黑底白框,並排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墓蓋上是爸生前為媽親筆寫下的十六個字:“柔情似水,意誌如鐵。共患共難,同枕同穴。”
……媽終於走了,那是2008年的冬天。我們在墓穴裏放進了一個小鈴鐺,那是爸病重時媽怕聽不見爸的呼喚而特地為他準備的,上麵留有爸的指紋;我們在壙穴裏放進了一隻鋼筆,那是媽數十年來為爸抄寫稿子時使用的,上麵留有媽的汗水。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終於在天國團聚了。為了這一天,你們曾天人相隔,苦苦思念了十四年,切切等盼了五千多個日夜。從此以後,你們便可再也不分離:媽媽繼續為爸爸抄稿,爸爸繼續陪媽媽散步,兩人手拉手地繼續去講述那些永遠也講述不完的故事……
我流著淚讀完了祭文,相信爸和媽一定會聽到的。
轉自《新三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