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文批習近平修憲永續 許章潤教授遭撤職停課

來源: YMCK1025 2019-03-26 06:41: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419 bytes)
回答: 中國現在再也沒有這樣的錚錚鐵骨七彩奶油2019-03-24 20:29:20
發文批習近平修憲永續 許章潤教授遭撤職停課
 

    發文批習近平修憲永續 許章潤教授遭撤職停課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疑因早前發表反對習近平修憲永續、極權政治回歸內容的文章,日前遭當局撤職及停課。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許章潤,去年發文批評習近平極權政治回歸,並要求當局重新修憲,恢複主席任期製及「平反六四」。

他近日疑遭當局報複,突被撤職和停課。中國作家章詒和呼籲知識界聯合聲援。

正值「六四30周年」前的敏感時期,不排除海內外知識分子就該事件掀起抗議風潮。(吳亦桐 / 覃曉言 報道)
    
    本台得到清華大學內部人士證實,法學院教授許章潤日前被校方通知撤銷所有職務、禁止上課及輔導學生、停止「科研活動」等。有關部門或將對其去年到日本、英國的訪學行程進行調查。
    
    去年7月,許章潤發表了《我們當下的恐懼與期待》一文,引發巨大的社會反響。文章斥中共極權政治回歸、批評習近平大搞造神運動及個人崇拜;並要求在2019年的兩會上,再度修憲以恢複國家主席任期製度、「平反六四」、杜絕「大撒幣」、實施官員財產陽光法案等。
    
    至11月底及今年1月,許章潤再發表題為《低頭致意,天地無邊》、《中國不是一個紅色帝國》兩篇長文,指出中國是一個超大規模的極權國家,卻拒絕以優良政體升級換代,再呼籲中共當局進行政治體製改革;許章潤在結語中,明確表示借三篇長文為自由發聲。
    
    本台雖然未能與許章潤本人直接取得聯係,但他的一位要求匿名的友人,證實其確被撤職停課。
    
    本台致電清華大學法學院辦公室,工作人員稱對相關處理結果不甚清楚,但法學院無權做這樣的決定。
    
    清華法學院工作人員說:我們沒有······這個我們不清楚,我們沒法決定啊。
    
    北京作家章詒和向本台表示,在當前噤若寒蟬的政治環境裏,許章潤因為發聲而受到打壓,知識界應該站出來為其呼籲。
    
    章詒和說:這個知識分子圈子裏談論的人很多,不過能夠勇敢站出來的人不多,從中國老百姓到中國知識分子每個人在內心是恐懼的,我覺得對於中國的形勢不可估計過高。對許章潤非常優秀的教師,因為一兩篇文章而不讓他授課,我覺得在政治上無論左、中、右都應該有一個明確的態度的,不可以這樣!我們每個人都勇敢站出來的話,清華校方不可以肆意妄為吧!
    
    法國賽爾奇?蓬多瓦茲大學副教授張倫認為,在許章潤發表反對文章甚至是諫言文章時,就注定難逃被報複的命運。
    
    張倫說:中國這個時代非常缺少許章潤這樣的聲音,像《皇帝的新衣》裏麵那個小孩子一樣,指出皇帝沒穿衣服。這些文章出來後,我基本上判斷許章潤一定會受到清算,以現在習近平扼殺中國言論自由、進行社會控製的執政風格的話,不處理反而覺得奇怪,中國知識分子要持續發聲抗爭這樣一個非常惡劣的打壓的環境。
    
    因政治言論遭當局報複、被迫到美國定居的北京大學前經濟學教授夏業良也認為,像賀衛方、許章潤等體製內的公知,一直很溫和理性。但在指鹿為馬的時代,不管是溫和的勸諫還是明確的政治反對,都會遭遇同樣的政治打壓。
    
    夏業良說:在中國,你沒有選擇,無論你用溫和的方式、還是用比較激烈、公開的方式來說,中共都會對你打壓的。批評中共專製暴政的學者就不要有幻想,不要以為你善意地對它提出意見,將來有一天它可能會把你作為國師來對待,大家要完全放棄幻想,乾脆非常直接的來進行抗爭。
    
    現年57歲的許章潤,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並擔任清華大學法治與人權研究中心主任、天則經濟研究所特約研究員等。

去年發文批評習近平修憲取消國家主席任期時,中國異議人士鮑彤曾呼籲當局,不要讓敢於發聲的許章潤「消失」。
    
    目前許章潤被撤職及停課消息在網絡上不斷發酵,由於正值「六四30周年」前的敏感時期,

不排除知識分子就該事件采取聯合行動。

 

 

 

郭於華:哪有學者不表達?(刷屏文章)
 

    
    郭於華:我的清華同事許章潤作為一位法學教授,倡導憲政民主、強調依法治國,原是本分之責,何錯之有?

令他“下課”,豈非與大學精神背道而馳?
    
    郭於華:哪有學者不表達?(刷屏文章)
    
    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榜樣,也是清華大學的驕傲——許章潤教授收到了校方如下處理決定:對其問題啟動調查程序,等待調查結果;在此期間,停課、停止科研活動、停止招生,免除一切職務(不知何指)。原因我想大概是他近年來的一係列文章,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有《我們當下的恐懼與期待》,《保衛“改革開放”》,《低頭致意,天地無邊》,《重申共和國這一偉大理念》等。
    
    不知許教授的哪一項表達違背了哪一條法律法規?也不知學校對許教授的處理依據為何?具體證明何在?我認為,作為一位法學教授,倡導憲政民主、強調依法治國,原是本職工作、本分之責,何罪之有?何錯之有?許老師多年來念茲在茲,努力不輟;為國,為民,為社會,倡憲政,興法治,爭自由,批弊端;實可謂拳拳之心,赤子情懷,立於天地,日月可鑒。“哪有先生不說話”(許章潤語)?哪有學者不表達?因表達觀點而獲罪,卻是何道理?即使是不正確、不完備的觀點,也有表達的權利,這已是現代社會的基本常識。豈可因行使正當權利而被“處理”?在一個法治昌明的時代,任何個人、機構都不可置身於憲法法律之上。
    
    在現代世界中,憲政民主自由法治已經成為人類的基本共識,這些內容也都寫進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憲政之路,本是光明之路,光榮之路。而在中國憲政進程屢遭挫折的過程中,憲政的理念也在種種曲解、詭辯甚至汙名化中變得曖昧不清。許章潤教授對於憲政從理念到現實的論述事實清楚,道理明白,可謂擲地有聲,功莫大焉。這難道錯了嗎?
    
    大學之使命,在於以科學精神、人文情懷培養具有獨立人格、自由意誌、批判意識和道德擔當的公民,而不僅僅是各類專業性人才,更不能是頭腦僵化、心智殘缺、蠅營狗苟的官迷和小人。教書和做學問是創造性的勞動,是追求卓越的事業,最需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需要開放的頭腦和舒展的心靈,而服膺於權力的人格是扭曲分裂的、靈魂是萎頓猥瑣的、心胸和眼光是狹小的,又如何能夠完成教育的使命?大學使命的實現需要良師,讓許章潤這樣的良師“下課”,還“停止科研”(即停止分析思考),豈非與大學精神背道而馳?
    
    明了大學的使命,就應知曉教育和宣傳的區別:教育旨在傳播和學習人類文明成果,包括各種知識、技能和社會生活經驗,以促進個體社會化和社會個性化的實踐活動。學校教育更是製度化教育,其目標在於啟迪人類理性,免除無知,充實精神生活,傳遞文明及成就人的自我實現。而宣傳則是政府或政治團體的運作,類似於企業或公司的公關或廣告。宣傳的目的在於贏得支持或反對特定事物的立場,而非呈現客觀事實,其功用主要是以不同手段影響輿論。作為大學領導分清教育和宣傳是至關重要的,以宣傳方式對待教學和研究是教育之大忌。
    
    鑒於上述思考,我要向清華校方提出一些疑問:你們對許章潤教授做出的決定有何法律依據?你們意識到此舉開了清華曆史上怎樣的先河嗎?你們可還記得梅貽琦校長和四大導師等前輩嗎?你們可以平庸,可以犯錯,但是不可作惡!請謹守“槍口抬高一寸”的德行。
    
    最後,我願與你們共同重溫本校陳寅恪先生所題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出處:網友推薦

 

 

 

 

 

    博訊新聞網致敬許章潤先生!
    
    編者按:本文為著名法學家許章潤在被醫院診斷出肝癌後所寫,原題《天數》。

文章記錄了他被確診肝癌並尋求診斷的前後經過。作者在大病麵前表現出的曠達、樂觀等精神品質,令人感動。

驚聞許先生因言獲罪,被當局剝奪授課權和招生權。

在當今萬馬齊喑的中國,徐先生公開批評個人崇拜和文革複辟,振聾發聵。

可以說,徐先生的偉大不僅在於勇氣,更在於道德和良知。

許先生挽回了21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整體臉麵。

 


    
    天數——被診斷肝癌以後
    
    許章潤
    
    十一月間,單位安排體檢。年已半百,多年不曾摻和此事。老伴催促,反複曉諭“健全靈魂、野蠻體魄”雲雲。不勝其煩,於是走進了校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了。肝裏長了一個瘤子。可能是血管瘤,也可能是別的什麽,醫學術語叫做“肝占位”,猶譬鳩占鵲巢,或者,穆巴拉克們之賴在位子上不走。醫囑續做體檢,不可大意。
    
    初未措意,半月後遵囑抽空去做了CT掃描。平生第一遭,有點新奇,略感忐忑,而終將自己交付一架機器做判斷,陡覺荒唐複無奈。縱便護士耐心又熱情,也打消不了對於這嘎嘎作響的鐵疙瘩發自心底的反感。
    
    肝癌。這是診斷結論。
    
    晴天麗日,寒風朔朔,陽光吹拂下的柳枝赤條條,一片金黃,隨風湧動,猶如排浪。北國的冬天自有景致,剛朗而冷峻,端的是不一樣的山光水色。
    
    那天一早,尚未到上班時刻,家中電話驟鳴,校醫院通知趕緊轉院就診,“否則,怕來不及了!”當下吃驚,心頭一緊,匆匆趕往荷塘邊的醫院。要是在夏季,岸邊泛著金黃處該是柳浪聞鶯呢,而此刻敗荷無翠,剩下的隻有滿目蕭瑟。
    
    放射科的潘大夫,語帶沉痛,輕聲告訴我這一結果,並囑咐馬上轉診就醫,同時安慰說“也有病人活得很長的”。到外科開轉診單,肖大夫爽朗,基於職業責任感,直言相告在下可能還有“年把時間”。兩位大夫都是科班出身,因此,心中對於這一診斷結論並無懷疑,也無可懷疑。
    
    不過,既然結果已定,在我一方,心情反倒似乎放鬆了下來,對於半個多月來親人的擔憂,也似乎有了回話的著落。
    
    於是,開玩笑,更像是自我複述,並帶著提醒:“嗨,還有365天呢,這回真可以該幹嘛就幹嘛了!”倒是護士小芳笑吟吟:“不會的,許教授,到了第366天的時候還等你請客呢!”
    
    憂傷的是自己的親人。那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起早摸黑,終於預約到了下周的“專家號”,於是一早趕往這家著名的腫瘤醫院。專家姓趙,是這家大型醫院的院長,也是肝膽外科的主任。據說這家醫院根據某個指標屬於亞洲“最大”,其日理萬機也就可想而知。
    
    等候將近兩個小時後,趙教授終於翩然而至,喃喃“部長剛才來了,耽誤大家時間”。聽說部長居然一早就來,比初聞“肝占位”還要懵懂,同時愈發覺得眼前專家的權威性之不容置疑。——坊間傳聞,按體例,不到百分之十的人耗費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公共醫療經費,其餘百分之九十的芸芸眾生分享著剩下的百分之十的票子,欣然而又悻然。
    
    此為閑話,也不知是真是假,暫且不表。單說趙院長問過有無肝炎病史等例項之後,將CT片子掛在牆上,未幾,一邊端詳,一邊自言自語:
    
    “小肝癌,五年的成活率是46%。”
    
    這話我聽得懂,隻是不明白為何肝癌還分“大”“小”。莫非做官久了,凡事都要排位。晚上回家上網一查,看到確實有此一說,始知所謂科學術語也有囫圇吞棗的時候。不過,這一來,忽然覺得有些失落,內心深處潛壓著的“要死就早點利利落落地告別”的念頭,而實質是懼怕麵對生死的躲避,一時間如“水光疏影有無間”,撲閃兩下,消遁無蹤,沒了著落。
    
    也好,轉念一想,還有這麽長的時日,何必急急惶惶呢,還能做許多事呢!至少,挑個月白風清之夜,再看一眼那星漢迢迢;沒準,躲到一個僻靜無人處,還能聽到久違了的鳥唱蟲鳴。那終點,每個人的最後歸宿,無可避免的盛大節點,早已命定,讓我們成為有死性的存在,用不著呼喚,終究也是要來的。
    
    此刻,我在醫生的幫助下得以預知其日期,時間遂成為一種確定不疑的進程。生命,那心頭倘因痛癢相關便會顫顫巍巍就足以證明它確乎存在的生命,也因此而似乎更加具有了實在性。
    
    “嗬,校醫院大夫說隻有365天了,沒想到還有這麽長啊!”病家搭訕,以自嘲來自慰,可能,進求自衛。同時,並化解在他感到是凝固了的空氣。
    
    趙專家抬頭直視:“怎麽能這樣說話呢?太不負責任了。什麽365天,你還有1500天!”他的語調堅定,不過,濃眉下好像稍顯慍色,出乎對於一切“不負責任”醫生言行的一貫憤慨。
    
    “1500天!”他以加重口吻再重複了一遍,表現了一個權威專家該擔當之際就要擔當的智、仁與勇。同時不忘警告:悲痛一回,就少活一百天,啊!——如果說我對前述校醫的話雖然“並無懷疑,也無可懷疑”,但終究疑竇重重的話,那麽,此時此刻,對於這位權威專家的話就深信不疑了。青天白日,雷公電母作證,這是醫院診室,不是澡堂子。
    
    坐在一側的年輕“小大夫”(模擬前述“小肝癌”措辭),仿佛是在讀研究生,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大大夫”沒來時的專業是一直目不轉睛地低頭玩手機遊戲,“大大夫”駕臨後的消遣是一聲不吭低眉順目地持續做事。此時此刻,放下手中的筆,抬頭眯眼側身向著病家:“高興了吧?”一邊說,一邊伴以無聲微笑,兼有普天同慶熱烈祝賀的意味。而且,我暗忖,他是在遞話讓我趕緊做出感激的表白,感謝神明一下子從人身庫存中無償多撥付給了我一千多天血液循環的指標。
    
    就如悲哀此刻還未提上心思日程一樣,我不明白高興什麽,或者,有什麽高興的。因此,懶得搭理他。
    
    但是,如前所述,心中對於趙專家趙院長的斷言是毫不懷疑的。而且,他的話也印證了校醫院兩位大夫之不予欺也。多少年來,滿耳聽到的都是科學是普世絕對真理、第一生產力的宣諭,幾代人都是在這樣的訓育下長大的,此時此刻,科學真理更是經由自下而上、由西徂東的曲折道路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如此教育的效果便毫不猶豫地自我表現出來了。——我在尚未進行其他必要檢查的情形下,就對這一有關肉身存續天數的宣告確信無疑了,或者,做好了接受其普世絕對真理性的心理準備了。
    
    但是,我,我們,卻慢慢忘記了科學和科學家是兩回事,正如革命和革命家不可彼此包辦,也就如天命和算命的不是同一個東西,上帝和教士更是風馬牛不相及。
    
    事已至此,“小肝癌”還是“大肝癌”,“46%”還是“64%”,“365天”抑或“1500天”,其實對我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此後的日子裏,我甚至也不再關心昏曉流連中時光之輪的轉動。一時間,心裏惦記的隻有風燭殘年的父母,病中住院的妻子,萬裏之外的女兒,還有自己帶的十幾位學生,心情轉而陷於悲涼,一種沉靜的痛感。
    
    難以忘懷的,是經久構思而尚未落筆的文債,反過來愈覺精神隻顧自己伸張,卻未能盡到照顧好肉身的責任。不過,既然這樣,此後的一個多月裏,唯有繼續加緊寫作,讓時間擠滿了心中的空間。《學問四力》和《繼斯文為己任》兩文,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趕寫出來的。
    
    話說回頭。趙院長開示處方,讓我聯係查血、查“兩對半”、做核磁掃描等等,並囑下周“一定要”再掛“他的號”,同一時間來。“我不願失去你這位校友”,當他聽說我也曾在他的海外母校逗留過,語調益複慷慨,如同他這樣說話時的心不在焉表明這宣示總有點兒煞有介事、而其實根本不當回事的味道。
    
    下周複下周,我們望眼欲穿、夢繞魂牽地等待他出診,可他似乎消失了,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了。詢問護士,當然也都說不知道,也確實不知道,算是音訊斷絕了。想想他的地位和情狀,特別是經常“接待部長”的勞頓,我們便死了這份期盼。
    
    此情此景,如同風箏尚未放上天空,突然半道散落一般,雖說再無懸念,但那種受誑的感覺,那種遭人戲弄後的荒誕,那一腔己命輕微的感傷,卻不絕如縷,在心頭絲絲抽搐。無奈之下,前後轉診其他兩位專家。實際上,談何轉診,隻是碰上哪一位、能幸運地掛上哪一位的號,就投奔哪一位的門下而已。
    
    這裏是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多少生命長程短途的終點,一個教書的,還不知足嗎?想一想吧,盛世大國,多少農民兄弟,不幸罹疾,隻能硬挺到死。都是人命,夫複何言!
    
    終於,再次起早摸黑,掛上了“專家號”。那一天,一位專家,濃眉睿目,看過各種片子和驗血結果,徑直處方,不願多費一句口舌,十分鍾不到就完事了。他惜墨如金,就連“這是不是肝癌”這樣的問題,也以“術後就知道了”作答。至於何謂“小肝癌”與“微創射頻”,就更是笑而不答了,讓病家感到莫名的擔憂,甚至,因無知而陡生的一絲莫名的恐懼。——太太安慰我,隔行如隔山嘛!可我總覺得人命危淺,即便真的有泰山與鴻毛之別,都不是“隔行”就能解釋得了的!
    
    可堪比較的是,接下來的一周,另一位專家,同樣拒絕回答“是不是肝癌”這一問題,徑謂方案是開胸割肝。看來,這家醫院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院統和院風,它是那樣的深入到每位員工的心裏,融化於他們的言行之中。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條院訓就是,病人不過是流水線上的一具肉身,用不著多費口舌。這不,病家以上周的大夫處方中“微創射頻治療”怯怯相詢,他竟然怒不可遏,話匣子打開了一條縫:“微創怎麽行?那是騙人的。不打開胸,看不清楚,怎麽割得幹淨?”
    
    時已臘月,無雪無雨,唯有寒風凜冽。太陽,兀自在空中,是那般的堂皇和溫煦,讓這個冬季連續三月晴朗,卻終究抵消不了北國的徹骨寒意,反而加劇了這個超級都會呼吸道疾病的流行幾率。
    
    正當我準備開胸破肚之際,弟子聞聽,當下憂憤,介紹我去另一家醫院,自茲遇到了迥然不同的大夫,接受了讓我心悅誠服的治療,也從此在我身上告別了“肝膽相照”這一上天安排的機理。
    
    其實,他們所額外做的,就是耐心地與病家進行善意溝通,讓“隔行”的病人了解來龍去脈而已。麵對病情,病家需求的恰恰就是這種溝通和解釋。它可能增加了醫家的負擔,讓他們更多地付出了情感、耐心和善意,但所換得的是彷徨無助的病家的寬慰、信賴和感激,甚至於一條小命。更主要的是,他們的操行,讓這個遠不圓滿的人間充盈著融融溫情,離圓滿又更接近了一步。
    
    人活一世,所能獲得的最大幸福就是溫情;理想人間,溫情脈脈是催化圓滿的空氣與水!今天,做完手術後的第二十一天,我居然已能坐在電腦前斷斷續續寫下這些文字,紀念過去三個月的就醫經曆。這樣急迫動筆,不僅是要感謝友朋弟子,銘記積善醫家的仁心仁術,懷念同事的關念,也是要提醒自己和病友們如何愛惜自身,更是為了回味自己的心思中各種各樣好像有些不太對勁的疙疙瘩瘩。
    
    其實,我們每個人何嚐不愛惜自己呢?當今之世,我們對於一己的關注不是太少,可能,有時候倒是太多了,一如地產商摟錢之奮不顧身而難以顧及房屋質量,政府倚靠地產商圈錢之專心致誌以致於忘記了執政的基石並非隻是這些大鱷,也包括那些需要住房遮風避雨的普通人家。
    
    可是,雖說如此,麵對現代醫療的體製化流程和其間前現代的等級製度安排,原子化的個人究竟如何才能保護自己,低位階的平民如我輩教書匠怎樣好歹有望獲得人道救治,而不隻是流水線上無痛無癢、無悲傷無恐懼的一具肉身,卻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妨接著講就診的經曆,我們一同來體味一遍,琢磨一番。說來有趣,上述痛斥微創手術的專家,麵對病家的疑問,曾經說了一句:“我們都是知識分子!”因而——我猜測其意是說——應當坦然接受開胸破肚的結果,並隱含在下“大驚小怪”或者“懦夫”之意。我明白,其意主要是指讀書人應當明白事理,不做無謂之事,特別是不要做無畏的抵抗,於逆來順受中展現豁達,乃至於顯現剛強。
    
    但是,今天回望,發現我這個“知識分子”,隨著就診進程的深入,卻愈感孤獨無助,愈發無知無力,直至最後差不多滑落到了毫無自知自明之境,根本就辜負了“知識分子”這個牌照,還真的就離“懦夫”“怕死鬼”不遠呢!如果說體檢之初,也曾“大義凜然”,不當回事,但隨著進出醫院次數的增加,檢查項目愈多,並且都異口同聲地指向同一結論之時,這個“知識分子”就根本不再懷疑它們是否錯了,或者,他們是否錯了。
    
    而且,雖然自己也知道除了CT與核磁成像之外,灑家身體的其他指標,譬如甲胎蛋白就一直正常,而癌症必以甲胎陽性才能確診的,可為何就不願相信這同樣屬於“科學”的真理,而偏偏覺得死期不遠,乃至於在交感效應作用之下,竟然覺得肋下不時隱隱作痛了呢?
    
    而且,即便就上述成像而言,同樣的片子,不同的大夫可能會有不同解讀,也確實有不同解讀,那麽,自己為何一心隻相信其中的一種解讀呢?我,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完全隻相信一種解說,而全然不再收拾起自家的真切感受了呢?
    
    今天回想,原來,在這個人世間,自從放逐了神明,形而上的堅執也坍塌之後,我們所能信奉的隻剩下了那個叫作科學的真理,我們所珍惜和膜拜的更多的是我們自家的肉身。這個真理,將道理、情理和天理一並放逐,於是,當此之際,醫生和醫學代替了宗教與形上之學,真實地統治著天上地下,主宰了一切心靈。
    
    我們因為預感到那個終點之不可避免,卻又了無前現代的懵懂、天真、豁達與堅執,於是就隻能匍匐在它的蛇形圖案基座之下,在乞求肉身的痛感消失快消失,而快感延長再延長之際,將自己全然交出——交給它在人間的特定代表,那也同樣是肉身的一般造物。如此這般,一轉身,醫師就是祭司,科學成了宗教,追求解放的人反倒變成了溫馴的奴隸。
    
    這時節,哈,什麽“知識分子”,什麽堅挺的個人主體性,什麽現代還是後現代的勞什子,如若早沒了靈性深處的持守,就太輕飄飄的了,就太無足輕重的了,哪裏還抵抗得住“科學”的萬應處方。
    
    而且,隨著輾轉就診,一次次的檢查和複述,一次次地遭遇護士的嗬斥,自己慢慢地也就從不把診斷結論當回事,渾身上下不覺任何不適,到真的接受、認定自己是個癌症患者,一個求助於方家,最好是通靈方家救助的弱者,一個有病的智障者,甚至,一個將死的、隻剩下1500天的肉身。不適感出現了,真的就出現了,雖然自己不斷自我提醒這是心理作用,可它真的就出現了,頑強、倔強而惡意地襲擊著肉身。
    
    是的,護士或者大夫每一次某某號“病人”的呼喚,都加深了自己對於這病身的認同,在將“病人”或者“癌症病人”這一自我定位內化於心的同時,加重了對於他們的期待、求助和自己的六神無主,以及麵對他們時的惶恐、渺小與無助無力,乃至於恐懼。
    
    我很奇怪,今天事後回視尤感納悶,自己為何當時隻有那樣的感受,而了無對於他們的信賴、得救和依靠的感覺。難道自古以來病患雙方其實一直如此,還是此刻這一方水土上如此,抑或,這隻是我這個人的特例?莫非這就是福柯式的新型宰製體係,也就是黑格爾老謀深算地申說的主奴關係?
    
    我不知道,真的不甚明白,可它帶給病人的自卑、無助與深深的疑懼,卻千真萬確地在我的心中翻騰過,烤灼著我的心,直到最終在弟子的幫助下幸運地遇上了不一樣的醫生而稍得緩釋。
    
    也許,人生根本就是無助的,就像生命從來就不是自明的。所謂人生與生命,不過是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坎兒,它們顛顛簸簸連綿延展著通向那個終點,在徹底否定了一切樂感哲學的同時,唯一印證的隻有四大皆空的佛陀智慧。這佛的教訓,是那般的空靈、衝淡而又深重無比,無法回避,也沒可能跳越。你來了,我來了,赤條條、光脫脫地無選擇地來了,就得受著,一直到那個終點,那個生命的最為盛大的節日。
    
    若說樂感,這便就是歡喜了。它是一種珍惜此刻卻又無所於心的由衷的安詳,它是一份為每一縷朝霞落淚卻不感悲傷的平靜的欣悅。
    
    是呀,一年的時光裏,我們夫婦倆先後住院接受手術,一個還沒出院另一個就住了進來。我們似乎都與死神打過招呼,可他老人家不知為何又放過了我們。莫非,我們太過留戀人間,太過愛惜肉身,也太過樂於品嚐生之樂趣,還沒參悟到它的空虛滋味,而難以上達空靈之境,因而,他希望我們再多領受些,再多體味些?
    
    也許,我們扶病相倚,使得他老人家也覺得自己太過寡苛,因而,反躬自省,一時間軟了心腸?倘若死神尚且如此,這世間還真的有些值得留念呢,何不多活些時候,再多受受!這是真的嗎?抑或,隻是自作多情、自我欺騙?
    
    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隻知道並且懂得,或者,似乎懂得,而不妨品味,“門外青泥路,何自苦君留;天地與今古,人在四字中”。
    
    世上的事多是讓人想不明白的。煩惱和痛苦就在於此,可能,歡喜和欣悅亦在於此。要是萬事都那樣清楚,倘若一切均無比澄明,人豈非是神,人世還不近乎天國了?可我們大都僥幸懂得,雖然常常忘記,這才是真正的夢,也是一切煩惱和痛苦的源頭。
    
    也罷,且將這無邊的悲哀和濃雲般的憂憤,留待夜深人靜之際獨自咀嚼,當夜宵,當甜點,當安眠的藥。醒來必是黎明,也許晴,可能雨,但終究又是一天。這一天又一天的消逝,疊加成纏繞著人生並度量著生命的天數。本來,我們是什麽,咳,不就是在這天數裏打滾、承載著那叫作人生的一個個生命嗎?而生命,原本是一個向死的不可逆的旅程呀!
    
    朋友,無論醫家還是病家,也不論365天抑或1500天,我們與你們,這逆旅中的乘客,何曾跳得出這天數。

就連天數,也是人工設定的我執呢!
    
    因而,不幸趕上了這趟旅程,就放心觀賞沿途的山光水色吧,就盡情咀嚼它們的空虛與空靈吧;

仰頭看天,俯首讀地,聽風聽雨,流汗流淚,這可是勞頓一趟來回的唯一報償喲!
    
    出處:《天涯》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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