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我的工作是每天罵人》

大學畢業後,我來到一家催債公司工作,工作內容是罵人和對罵,要求我不能有絲毫的同情心和禮貌。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74 個故事

2016年大學畢業後,我恍惚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工作,處處碰壁,受盡了他人的白眼。

為此,我找工作慌不擇路,什麽工作環境、工作時間、工作性質統統不是問題。我需要的僅僅是一份工作,能遮人冷眼,擋人口舌。一天,我在某個騙子橫行的平台上看到一則招聘信息:“話務員,每天工作八小時(需要加班),月薪五千,有壓力有挑戰。”招聘言簡意賅,沒有一句自我推銷話語,我對這家公司萌生了好感,投了簡曆。

幾天後,這家公司約我麵試。公司在一棟稍顯破敗的寫字樓裏,辦公室的氣氛不太好,怨氣很重,不時傳來謾罵聲,有些可怕。前台把我領到經理辦公室,十分鍾後,一個與我年紀相當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坐在我對麵,沒有自我介紹,也沒有讓我做自我介紹,也根本沒有看我的簡曆。

他兩手握著一隻筆,看著我說:“你會罵人嗎?”

“什麽?”我心想,這算什麽開場白。

“我問你會罵人嗎?”

我確信沒有聽錯,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外麵。我猜測這家公司的業務就是“罵人”,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有些客戶有被罵的需求,我完全可以理解,於是點了點頭:“會,當然會。”

他轉動手中的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一動不動,上揚的嘴角讓我不爽。“你得知道。”他停下手中的筆,“很多人在開始之前和你一樣,信心滿滿地說當然,可當他們拿起電話的時候卻如鯁在喉,啞口無言。罵一個陌生人並不簡單,尤其是一個會反擊的陌生人。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一再表示能勝任這份工作後,他把目光放到了我的簡曆上,筆頭落在我姓名那一欄,劃了劃,抬眼對我說:“恭喜你,你被錄取了。”

入職以後,我發現這份工作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客戶是一群在語言上有SM傾向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正常人,隻不過是欠了錢,而我們就是催債人,每天的工作內容是通過電話短信的轟炸,迫使他們盡快還錢。

經理將我安排在陸哥的座位旁邊,陸哥熱情地向我伸出了手:“歡迎你的到來,不過我們能不能做同事還得等一周後再下結論。”

陸哥向我傳授他的工作經驗:“按照話術手冊上的要求應該是膽大、禮貌、專業。”他說著笑起來,摸著下巴:“書上學到的東西都是死的。我們公司的業務都是一些小額貸款,借款人是一些素質不高、愛貪便宜的人,說不上有多壞,但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好人。”

電話響了,他示意我聽他說話。

“哦,周靜同學,哦不,周靜小姐。”陸哥看著我,臉上帶著壞笑,“小姐這個稱謂挺適合你的。”

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陸哥很快打斷:“我X,你他媽還有借口了,你們名牌大學的學生就是口才好啊,欠錢不還還有理由,言而無信有理由,你做小姐的理由我也為你找到了:我愛慕虛榮,貸款買了蘋果手機,還不上錢,隻好去做小姐了,我真可憐。”

電話那頭又傳來了嗚咽聲,陸哥反而火冒三丈:“媽X,哭什麽哭,自己貸款買的手機,現在知道哭了,買不起就別買,你們這幫人真他媽惡心。走出校門,看看哪輛車上有飲料瓶,多撿幾個行不?別裝純,你們這樣的女生我見多了,我告訴你,如果今天下午五點之前不還錢,我就告訴你爸媽,讓他們看看寶貝女兒的真麵目。”

陸哥掛了電話,怒氣全消,意猶未盡地盯著一臉詫異的我:“不要一副這樣的表情,如果你想幹這行,我今天的模樣就是你以後的模樣。你不要有所謂的道德壓力,就如我剛才所說,這些人也不是什麽正經人,我們是在工作,不要多想。”

出於一個新人對前輩的敬畏,我懵懂地點了點頭。

最後他說:“說多了也沒用,總結起來就是聲音要大、話要難聽、堅持不懈。其餘的自己摸索。”

我第一位客戶是一名工人,貸款三千,逾期五個月,本息將近六千。我打電話前,反複默念台詞,深吸一口氣,撥出電話:“我是XX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高先生你是否記得,五個月前你有一筆貸款,後台顯示你已經五個月沒有還款了,是因為什麽呢?”

“哦哦,你是律師哦,真厲害。”他明顯是在譏諷我,“裝什麽蒜,你是什麽狗屁律師,你們我都了解,我告訴你,我不會還錢,一分錢都不還。”隨後傳來電話掛斷的嘟嘟聲。

“你這樣不行。”我回頭時,經理正抱著雙臂望著我。

他拿起電話提高聲音,對我示範:“高先生是吧,你就這樣急著罵人?我耐著性子和你說,首先我們是正規的公司,你欠錢會影響你的個人征信,也就是說你以後不能貸款買房買車,你都了解?如果了解,那我就直接一點,你這個人渣,有娘生沒爹教的,什麽時候還錢?你現在住在那裏?老子砍死你,等法院的傳票吧……”

電話是掛斷的,砍人是扯淡,法院傳票也是扯淡。這些老賴大多時候都處於逍遙法外的狀態,他們所欠的款項會被定義為死帳,提高幾個提成點,再打包給下一個公司。

經過一周的曆練,我增長了見識,對新工作用匪夷所思四個字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一個大叔,欠了幾百塊錢,說自己不是缺錢的人,但討厭欺騙,為了判斷我是不是騙子,特意請了他的律師朋友查實了我們公司,才還上了欠款;一個小姑娘,聲稱自己被騙了,當時業務員說的利息沒這麽高,還說自己沒有看合同;一個大三學生,幫室友貸款買手機,連本帶息八千多,竟然同意了,最後他那個“富二代”室友一周後消失不見。

還有個脾氣暴躁的無業遊民,不等我開口就威脅說:“想死啊,敢打我電話,老子在深圳,你來砍老子啊!我叫你有來無回!”我通知他的父親,老人家在電話裏哀求我:“律師同誌,你讓他坐牢吧,多坐幾年,我沒這個兒子。”

我又打給他姐,他姐也是一個好人,給我忠告:“小夥子,你的氣勢不太適合做這一行,我弟弟是砍過人的,你要嚇唬他還得練練。”

後來,終於讓我逮到一個年老體弱的大爺,他兒子欠錢一萬多,電話打不通,我隻能找他了。

我嚇唬他:“大爺,你兒子欠款數額巨大,惡意拖欠是要坐牢的。”

聽筒裏傳來一股濃重的東北口音:“我不知道兒子欠錢沒有,欠了也沒法還,我們家裏困難啊,有人出車禍了,實在沒有錢還啊。”

“那你兒子呢?”我冷冰冰地問。

“去非洲修鐵路了。”那個老邁的聲音沉穩異常。

我心想,這個理由也太假了。“大爺,你要是想包庇,那就是害了他,你們家庭住址什麽的,我們都有。三天之內不還錢,就會有警察上門,那時就不是還錢能解決的問題了,大爺你可考慮清楚了。”

這通電話後的第三天下午三點左右,大爺把錢還上了。

陸哥告訴我,幹這一行,千萬不要相信那些借款人的話。最好的辦法是無論對方是否撒謊,一律視為撒謊,這樣自己會好過一點。可憐人那麽多,管不過來。

“再說,我們自己不就是可憐人嗎?”陸哥扒了一口盒飯,凝視著我,“二十多歲,沒學曆,沒背景,性生活靠手,賺錢靠吼,說不定我們比電話那頭那個可憐巴巴的人還要悲催。”

陸哥的鐵石心腸是被騙出來的。曾經有個中年男人向他哭訴,自己借錢是為了重病的兒子,外麵欠了一屁股債,無力償還。陸哥那時剛入行,一時心軟,為他申請了停息減免政策,還打了一百塊錢,這之後,那個人的電話就打不通了。

“不是一百塊錢的事情。”陸哥擦了擦嘴角,“一開始我以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後來我發現在其他人眼裏,我們都是一樣的。我甚至更傻,他騙走了我的驕傲。”

“操你媽的,不是說今天還錢嗎,錢呢?”身後的同事開始了下午的第一聲怒吼。

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厭惡這份工作的,或許一開始就很厭惡,隻是覺得輕言放棄是一種懦弱。半月後,這份工作讓我渾身難受。我害怕打電話,聽到陌生人的聲音讓我膽戰心驚,有時候我會把話筒放在遠處,如果裏麵傳來的不是詛咒和謾罵,我才敢湊近聽。

我也討厭和人對罵,我問候他的母親,他問候我的父親,我說要一板磚拍死他,他說要拿砍刀砍死我,我說他是一事無成的臭老賴,他說我是一個野雞大學畢業的窮學生。相互傷害,相互發泄,痛苦伴隨著快感,雙向的強奸。資本家躲在一旁拍手稱快:“瞧這兩個傻X。”

最使我害怕的是那些真假難辨的哭訴。他們給你樹立了一個人畜無害的形象,給你一千零一個貸款的理由,再列出一萬個不能還款的理由,總之,每一個理由都無懈可擊。

貧窮、傷病、不甘、無知、傷人的虛榮、無法填滿的欲望,這些才是他們的尾巴,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在提醒他們:“蠢東西,你尾巴露出來了。”

可我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也生活在底層,惻隱之心像開在心髒上的荊棘之花,有時,同情心站在道德製高點對另一部分的我嚴厲控訴。可我能怎麽樣呢,我得拿工資交房租,要吃十塊錢一份的盒飯。那個趾高氣昂的經理,每天拿著我的業績單唉聲歎氣:“今天的款項還是差一點啊,晚上加班啊。”該死的加班,我隻是一個窮屌絲而已,同情心這麽貴我買不起,難道貸款買嗎?

我也常常好奇,這個與我年紀相當的年輕人是怎麽當上經理的。可能是因為他有蠱惑人心的能力,每來一個新員工,他就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極為俗氣的機械表,一手抱著胳膊,一手五指撐開晃來晃去,為他們進行洗腦。

“年輕人,這裏是寸土寸金的深圳,成功者的天堂,失敗者的地獄,這就是殘酷的現實,人吃人的社會。你不把他們榨幹,怎麽讓自己茁壯成長。有同情心覺得過意不去?哦,什麽年代了,收起老掉牙的道德觀吧,這些東西已經過時了,聽聽那些精英是怎麽說的:道德隻是失敗者的遮羞布。再說欠債還錢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他們是自主意識的成年人,白紙黑字的合同,借了錢給點利息不正常嗎?拿起電話,用最鋒利的話語,像尖刀一樣把他們解剖,讓他們無地自容,讓他們痛哭流涕,直到他們把錢打進我們的賬戶。”

這樣的言論他不厭其煩地重複,一批又一批的新人聽著他的教誨,指導自己的人生。這真是一個糟糕的世道,好人沉默不語,混蛋高談闊論。

我恨透了這份工作,準備幹完一個月拿到工資,就立馬走人,可最終還是沒能幹滿一個月。

辭職前的一個下午,我在電話裏催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還錢,她說她離婚了,帶著一個三歲的女兒,錢不是她貸的,是她前夫,前夫是個無恥的混蛋,騙光了她的錢,還和別的女人跑了。

“錢真不是我借的。”她聲音淒切,“我欠了一屁股債,都與我無關。”

“我同情你也相信你,可法律是無情的。你要還錢啊,不然你要坐牢的,他是拿你的資料貸款的,你懂嗎?”

“可是我沒錢。”她又淒慘地哭了起來。

“沒錢就去借,借親戚朋友的,不然利滾利你以後就還不清了。”我嚇唬她,“想想你的女兒?你如果不還錢就要坐牢,你這是詐騙知道嗎?”

“我沒有錢!沒有錢!”她歇斯底裏地嚎叫。

我果決地打斷她:“別他媽叫了行不行,我煩透了你們這些可憐的混蛋,你這是自作自受。你男人借的錢你就沒有花?花錢的時候想什麽去了?現在哭給誰聽,沒人可以幫你,你知道嗎?不管怎麽樣,盡快還錢。我們公司已經給你發律師函了,你看著辦吧。”

電話那頭沉默,過了一陣,我隱約聽到了嗚咽聲,還聽到小女孩在叫媽媽,我的心揪了一下,聽到一聲傷心欲絕的哭喊。我掛上電話,十分鍾後,當再次撥通她的電話時,她帶著哭腔求我:“能不能分期還款,我真的沒有錢。”

“不行,”我說,像個冷血動物,雖然她說的辦法是可行的,但根據公司規定盡量要求客戶一次性付款,“還不了就等著坐牢吧,早點把女兒送人,別害了她,知道嗎?”

掛斷電話後,我有些後悔,心想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是不是有些過分。半小時後,再次撥打她的電話,無人接聽。我有些擔心,腦海裏出現新聞裏那些因為絕望而跳樓的女人。我又打了幾個,還是無人接聽。

我有些急了。陸哥叫吃飯,被我推辭,我感到惱火,萬一她想不通,我以後怎麽麵對自己殺人犯的身份呢,我拿自己的手機給她打了個電話,等了十多秒,有人接通了電話,我繃緊的肌肉鬆弛了。

“喂,你好。”她仍在抽泣。

是她的聲音。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世界的美好。

“是我,我之前的態度有些惡劣,我向你道歉。現在你聽我說,如果你真的無力償還的話,還有其他辦法。”

她向我表示感謝,還擔心這樣會不會影響我的工作。我告訴她,我馬上要辭職了,並且早就有這個打算。我問她有沒有騙我,她說沒有,我選擇了相信,因為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驕傲還在。

那天下午,我走進經理的辦公室,提出辭職。他抱著後腦勺,靠著座椅,對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早就知道。”

 

作者劉起雲,自由職業者

編輯 | 王大鵬

 

最近太忙了,專欄更新不太及時。但公眾號每天都有一個故事,喜歡看故事的可以直接去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編輯於 2017-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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