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電台王牌主播接了個補腎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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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實習老師是電台的王牌主播,很多聽眾因被他念自己的情書為榮。為了挽救日漸沒落的傳統媒體,他決定獻出自己純銅一般性感迷人的嗓音。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87 個故事

 

今年過年,我回到暑期實習的省廣播電台,打算看望一下實習老師胡時鋒。廣電大院的門衛老孫還記得我,一邊誇我有出息不忘本,一邊告訴我,胡時鋒出差去為電台拉讚助了。

老孫歎口氣,說:“現在的人連電視都不看,更不用說聽廣播了,電台日子也不好過。胡子的本事擺在那,能拉回一點是一點。”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老孫,但又覺得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碼胡老師恢複正常工作了。我告訴老孫,等胡老師出差回來,我再來看望他。

不出半月,我收到了胡老師發來的微信,問我能不能找個播音係的同學,來錄一段廣告。

“您那麽多學生,找人還不容易?”我打電話過去。

“哎,人家都有自己的事,不好隨便麻煩人家。”胡老師說。

“那好,我幫您問問,順便去單位看看您。”

第二天,我拎起兩瓶好酒,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

 

 

胡老師的樣子讓我放心,比起上次見他,壯碩的身軀已經恢複,像一隻窩在卡座裏的白熊。我們坐在咖啡廳裏閑聊,他說盡管現在互聯網大行其道,但是廣播還是能活,能活就是好的。

我把他需要的微信名片推送過去,他連連感謝,說:“學生不容易,虧不了他”。

 

 

 

我認識胡老師是在前年夏天。當時剛剛大學畢業在等待研究生入學的我無所事事,接受了相熟的老師介紹的一份實習機會,老師把我托給電話那頭一個叫“時鋒”或者“石峰”的人。

看到省電台的大門,我急匆匆往裏闖,被當時還不熟的老孫一把攔住,上下打量,非要我說出介紹人是誰。我掏出手機撥號,接通後喊“石老師”,那邊客氣地說“哪裏哪裏,不是石老師,我叫胡時鋒”。聲音飽經訓練,像一截短短的純銅。

一會兒,大樓裏跑出來一個人,身材長大,皮膚白皙,讓我想起電視劇《水滸傳》裏的“沒麵目”焦挺,又或者一個初出茅廬的相撲選手。這人笑嘻嘻迎出來,臉上一大圈絡腮胡子。

 

“陳老師的學生?”他看了我一眼,扭過頭去。“老孫,你怎麽堵著他,太陽這麽毒。”

“我哪知道他來找你喲。”老孫說著,轉身從門房裏掏出一把傘遞給我。

胡時鋒帶我到大院外的一家咖啡廳坐下,讓我點一杯喝的。我受寵若驚,依據我以往的實習經驗,介紹人的冷淡似乎理所應當,在實習單位自動隱身也是常識,過分的熱絡對我來說反而更難以應對。

他看我拘謹,替我點了杯咖啡,又笑一笑說:“陳老師是我的師弟,不要見外不要見外,在這裏幾個月,好好學習好好學習。

他說話喜歡重複最後幾個字。

“好。”我答道。

 

 

 

果不其然,實習生活毫無新奇之處。因為我並非播音主持專業,胡老師把我安排到內容編輯的崗位上。有時候給主播的稿子做修正,討論選題和策劃,更多時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已經是駕輕就熟。

胡老師平時忙得不見人,為了能和他多相處,我經常多打一份午飯,拿到樓上的工作間和他一起吃。隻有在吃飯的時候,他才能夠放鬆下來,講一些和工作關係不大的話。

他說,自己當時婉拒了導師留校的建議,非要把一腔熱血和滿身才華都揮灑在欣欣向榮的廣播事業上。彼時電腦還少,廣播是主流傳播媒介。

他摸摸自己的臉。“那時候我還沒蓄胡子,大家夥兒都叫我小胡。”

領導愛才,正巧有一檔音樂節目要上線,點名要他上馬,試試播音專業高材生的功夫。自從有了收音機和廣播,音樂節目始終占有一席之地。

網絡圖|老式收音機

廣播音樂節目的模式大抵如此:聽眾來信來電,點播自己喜歡的歌曲,送給某一個人,主持人把聽眾的肺腑深情念出,接著奉上歌曲。

 

 

“我那一年念了好多情書喲,一般人哪裏能看到?”說到這兒,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動腦筋,偶爾會在口水情歌裏塞進一兩首搖滾樂,講幾句書生意氣,算是假公濟私。結果聽眾寫信來,說這個節目有趣,不僅歌新鮮,主持人還有想法。

他在工作上狂奔突進,不知疲倦,生生將自己節目前後的廣告時段鍍上一層金。不僅賣價高,合作方式更是花樣頻出。讚助商找上門來,他就在節目裏設置有獎問答環節,有時候是猜一首他喜歡的冷門搖滾樂的歌手名稱,有時候念完信件讓聽眾猜寫信人點的歌曲,另有種種。

最先答對者能夠獲得廠家贈送的高級保溫杯一隻,觀眾買賬,節目收聽節節攀升,熱線電話熱得發燙。聽眾打來第一句一般都是:“是不是時鋒老師?”

“什麽叫如魚得水?我就是。那時候我去吃飯,飯店都會來免單,求我幫忙宣傳宣傳。電台裏都是一遝遝寄給我的信!”

但是,胡老師的如魚得水更像是電台的回光返照,他強大的業務能力仍舊難以抵擋windows操作係統和當時還帶著弧度的電腦屏幕。

電腦遊戲和網上聊天,盜版音樂下載和門戶網站,都在擠壓電台的生存空間,隻有像老孫一樣上了年紀的人手裏還握著收音機。胡老師說,電台裏許多人頭腦靈光,風向判斷得準,舍得編製跳槽去其他媒體。有人邀請他,他不願意走,於是留下來。

與此同時,廣告商也在尋找更大影響力的平台,電台的廣告部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隻用了短短幾年時間。胡老師放下書生身段,主動出擊。我再去的時候,電台風光不再,也就無從看到那一摞摞聽眾來信了。

 

 

 

一個中午,離工作間很遠,我聽到胡老師的怒氣。“他媽的,這哪是賺錢,就是明搶!”他自顧自地在擁擠的小屋裏轉來轉去。

原來,省會有兩家大型的啤酒企業,胡老師出麵談妥,以電台的名義聯合在市內選定一處公園開辦啤酒節,啤酒企業盈利事小,廣告效果奇佳,電台也頗有進項。

第一年承辦的公園,見蛋糕香甜且大,第二年便想分一杯羹,不僅場地租賃費暴漲,還要求分成。電台派人去問,公園說場地已經被訂走,恕難從命。此時,啤酒節廣告已經在節目裏重複無數次,張弓沒有回頭箭,如果收手對雙方損傷都極大。

“你說說,這他媽的是不是明搶?”他衝著我喊。

我以為事情沒有回旋的餘地,結果到了啤酒節開幕的時間,活動照常舉行,比去年更加紅火。電台裏的角落堆上啤酒,就連老孫的門房裏也擺上一箱。我搞不明白,跑去問胡老師。

“孩子,做事得動腦子。”他指指自己的頭,“我有同學在電視台工作,電視台你知道?電視劇之前的民生新聞,上了那裏,是條狗都出名。我同學扛著攝像機去那公園轉了一圈,把裏麵的消防設施、應急避險設施這些有漏洞不合格的都采了一遍。”

“您是要曝光他們?”

“你想想咱是要幹什麽?犯不上。我故意讓他們知道記者去過,公園緊張,但也不傻,知道是咱們電台,肯定要跟園林局通氣,讓園林局來施壓。”他看著我,好像在等我的回應。但我沒說話,他繼續講。

“我就找人把園林局再采一遍。周五下午去,那幫人回家買菜的買菜,出門打牌的打牌,工作時間不在崗位上,是不是比公園消防係統不合格更值得報?”

我點點頭,問他怕不怕捅婁子,欺負到園林局頭上。

他又樂,“我又不打算撕破臉,江湖留一線嘛,哈哈哈,看他還敢欺負咱。”他頓了頓又說:“要是當年,他們哪敢騎到咱們電台的頭上?”他幾次三番和我提到當年,過去巴結電台的廣告主現在翻身做了主人,讓他心裏不是滋味。

電腦屏幕逐漸變得寬大扁平,智能手機急速迭代,就連當初擊垮點歌台的隨身聽已經消失不見。胡老師還在盡全力維護電台,像在維護自己的孩子,或照顧培育自己而今衰老的父親,努力做著自己能做的一切。他總說一句話:“隻要還有出租車,咱們電台就死不了。”

和我一起進台的實習生,都陸續離開了。他們的理由五花八門,胡老師看過以後默默同意,從不挽留。找工作要有前途,電台這個樣子,沒必要耗下去。我無所謂,反正要繼續念書,於是安心留了下來。

 

 

 

電台的江河日下愈發顯露出來,隻有交通路況和夜間情感節目的熱線電話還頻繁地響起,一如百足之蟲的苟延殘喘,其他頻道的電話像是黃金時代的印記,偶爾響起甚至讓人驚奇。胡老師說,底下縣市的電台,有的已經好幾個月發不出工資。

電台的編導王哥也離職了。我看到他搬著箱子路過胡老師的辦公室,停下來,轉身走進去。胡老師問:“不能不走?”王哥瘦高,平時嘻嘻哈哈,不讓實習生叫他老師。

“那邊已經談好了,話說回來,但凡有點盼頭我不會走,老胡……”

胡老師擺擺手。他知道王哥又要好意勸他另尋出路,這話他從許多人嘴裏聽過。

“我比你還大上幾歲,老了,折騰不動了,就這一畝三分地挺好。”

他故意表現得很平靜,試圖敷衍過去。剛好有人把當時剛興起的網絡電台推薦給他聽,他戴上耳機,三兩分鍾後又摘下來,盯著剩下的幾個實習生。

“你們年輕人現在就聽這個?這也能叫電台?”他本來脾氣很好,我第一次看他既憤怒又不解。王哥的離職多少觸動了他。

境況越難,就越迫使他出去周旋應酬。電台的廣告變得良莠不齊,但大家都閉一隻眼,覺得這已經是難得的結果。

網絡圖|電台播音室

一天,電台門口拉起了白色橫幅,條幅上用黑墨水寫著:虛假廣告害人,還我家人雙眼。一個男人坐在地上閉起雙眼一聲不吭,他十幾歲的兒子雙顴泛紅,一手按住條幅一角,眼光顯得窘急。另一邊是兩個女人,緊緊抱住對方,毛衣被扯到變形,大聲呼號著什麽。

胡老師跑出來,走到男人身邊,俯下身說了幾句,男人一把推開他,然後自己癱倒在地。女人們的哭泣停止了一刻,旋即變大,一齊向他撲過來,三個人攪在一起。電台大樓裏湧出很多人,老孫衝上去拉架,一次次拉開又一次次攪在一起。

來上班的人堵在大院門口,和大樓裏下夜班的人圍合起來,像一座鬥獸場的廢墟。我被嚇住,一時搞不清狀況,隻好站在那裏。

老孫說:“他媽的,當時我拉開這一個,那一個又撲上去,這場架像是要從清早打到夜裏。幸虧那個半大小子杵在那沒挪窩。”就這樣,胡老師的臉還是讓人給抓花了。

胡老師從公安局回來後,大家心知肚明,沒人多嘴。他也一樣,主動走進了領導辦公室。這不是負荊請罪,而是引頸就戮。別人聽信廣告,一對眼睛沒了,節目怎麽可能平安無事。等他從辦公室出來後,便徹底告別了他一手打造的王牌節目。

我們以為他會順水推舟離開電台,但他沒有。

他在新工位上很快瘦了下來,每天處理雜務,身形也散了,絡腮胡子比老孫門房裏掛的吊蘭長得還快。我沒想到在電台實習的三個月,居然會經曆這些事,一轉眼就到了要離開的時候。

一天中午在食堂,我跟胡老師同時站在了苦瓜炒蛋的前麵。

“苦瓜炒蛋,好東西,夏天多吃一點,去去火。”他不看我,自己嘟囔。

“我也喜歡苦瓜。”眼看還有一周時間就要離開,我想和他多說幾句。

“廣播雖然不比電視電腦起眼,但是好東西。你蠻好,等畢業了可以來台裏工作,台裏也需要你們這樣的新鮮血液。”他嘿嘿一聲,左手推一下眼鏡,又說,“當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回來啦。”

 

 

 

幾天後,我介紹去的播音同學打來電話,劈頭一句就是:“你給我介紹的這是什麽活兒!”

我不懂,仔細問過才知道,電台因為效益差,人才流失得厲害,又啟用了人脈廣、能力強的胡老師。當時他手裏有兩個廣告,一個是酒,一個是男性保健品。

酒,錢再多他也不敢再接,怕再害掉誰的眼睛,於是硬著頭皮接了另一個。男性保健品的廣告都以節目形式播出,得有托,熱線電話其實是提前找人錄好的,在電話裏假扮成大夫或者購買者,打打擦邊球。

錄音那天,播音的同學錄完規定的廣告詞,到了下一步,實在張不開嘴。

“我當時就急了,我學播音又不是來做種事的,他們可以街邊隨便找個什麽人錄一段,反正我不行。”同學覺得沒受到尊重,“後來那個姓胡的自己頂上了,裝成不知是哪裏的大夫,也不知道怎麽張得開嘴。”

我向人連連道歉,卻又不好責怪胡老師,也想象不出他將自己清亮有力的聲音掩蓋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補腎廣告猥瑣台詞時的樣子。

胡老師打來電話,我不知道怎麽開口,反而是他道歉了。

“孩子,這事兒是我疏忽了,給你添麻煩。”他習慣管我叫孩子。

“不是大事,胡老師。”

“你知道嗎?”他突然說,“我讓人給聽出來了,之前節目的老聽眾。沒想到啊,真的沒想到。”

之前節目攢下的老聽眾,相識多年,相談投機,偶爾一起吃飯喝酒。廣告播出來,那人隨口一句玩笑:“那天聽個壯陽廣告,裏邊兒有個人跟你聲音太像了”。

我也沒能想到會有人記得他純銅一樣的聲音。放下電話後,我為自己沒辦法安慰他而感到愧疚,但是這一切的發生又似乎有章可循。

之後偶爾打車,司機師傅開著車載電台,我都很怕聽到他錄的那支廣告。

隻是,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作者唐黎,現為中文係研究生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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