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方村莊裏的愛情故事:老崔、玉鳳和小景
我叫高瑞,今年三十四歲,我出生在河南的一個村莊。
在我們村,隻要是姓高的,按我爺爺的話講,一定是咱自家親戚。
我們整個村子隻有三條主街,我們家在南街比較把頭的位置。我家的隔壁是我五爺家,我們家對門是我四爺家,斜對麵是老崔家。
我們這四家關係特別好。河南農村吃飯的時候喜歡端著碗出來,蹲著吃。誰家做了稀罕的東西,比如包了餃子割了肉,都會喊上幾家的小孩來分點兒。
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我的鄰居之間。
老崔和玉鳳
我爺爺是一個代代家傳,做洛陽水席的師傅。洛陽水席,是以前官宦人家,過紅白喜事才會做的流水席。
我爺爺的手藝是他父親教的,他又教了我爸爸和老崔。
我爸平時話很少,不苟言笑。老崔則相反,他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很喜歡開玩笑,調侃各種人。我們可以跟他打著玩,但從來不敢跟我爸那麽沒大沒小的。
打我記事起,我們附近的幾個村,隻要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會請我爸和老崔一塊去。他們倆搭班做水席至少得有二十多年。
老崔家有四口人,他和媳婦有兩個小孩,大女兒和我年齡差不多,小的是個兒子。
老崔的媳婦叫玉鳳。老崔常年在外頭幹活,玉鳳獨自把家裏收拾得特別好。玉鳳也十分善良,我記得她經常來我們家,幫我媽忙東忙西的。
玉鳳隻有一點老崔不太喜歡,也是導致他們後來出現問題的原因,就是玉鳳愛管男人,愛嘮叨。
平房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老崔家和我四爺家——就是對門的這兩家,率先蓋起了平房。
平房是相對於老瓦房和土坯房而言,因為傳統的老瓦房和土坯房都是尖狀的屋頂。
那平房呢,對於我們這些村子裏長大的孩子,是第一次看到房子上麵是平的,可以登上去晾曬糧食,孩子可以在上麵玩耍。夏天的時候,還可以在上麵乘涼睡覺。在沒有空調風扇的年代,這是特別有吸引力的。
所以平房,在我們那兒,是早富裕起來的家庭的一個象征。
因為對麵的兩家都蓋了平房,相當於兩家的平房並在一起,成了一個更大的平台。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上麵納涼睡覺。
我睡著之後發生過什麽,我完全不知道。
這件事情是後來聽大人們議論的時候知道的。大人們說,怎麽睡著睡著,兩個有家室的人就睡到一塊兒去了。
他們說的是老崔和小景。
小景
這裏需要先介紹下小景。
小景她家也在我們那條街上。她的父親,我要喊姥爺。這個姥爺一輩子沒有兒子,隻有幾個閨女。到最後,其他閨女都嫁出去了。隻有小景,招了一個上門女婿。
這個上門女婿是姥爺去陝西還是山西,做木匠活的時候遇到的。這個人是個孤兒,沒爹沒媽,在一個地方給人打工。但是他有蠻力,幹活也踏實,所以就被姥爺看上了。姥爺說你跟著我,我教你手藝。這樣把他帶回家,把女兒嫁個他,成了小景的丈夫。
小景這個人呢,用我爸媽的話說,就是一個你隻要讓她吃讓她耍,她就怎麽都行的人。小景心裏沒什麽事兒,也不操心什麽事兒,沒有什麽煩惱。在河南大家都會唱點豫劇,小景還組了一個小團隊,在我們村的廣場上唱戲。
小景的丈夫呢,你看到他永遠是在幹活,要麽就是地裏種莊稼,要麽就是做姥爺接的木匠活。
他和小景有三個孩子,他對小景、三個孩子,還有小景的爹媽都特別好。姥爺給了他一個家,他很知恩圖報。
兩個家庭
老崔和小景的事傳出來之後,在兩邊各自家裏鬧得很大。
小景的丈夫就直接從那個家離開了。至於去了哪裏,後來的生活過得怎麽樣,沒有人知道。
在老崔家,老崔提出要離婚,但玉鳳堅決不離。所以那段時間他們經常爭執吵鬧,因為農村的房子沒有任何隔音,他們在家裏吵,我們在外頭是能聽見的。
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次他們在家裏吵完,老崔就出來了。當時我四奶就在外麵做針線活,我們小孩在旁邊玩。
我四奶就勸,別鬧得太厲害,這個事總是得解決。玉鳳是個挺好的媳婦,把家裏收拾得那麽好,你在外麵幹活兒也不用操心。
當時老崔有一段話我印象深刻,老崔說,我把她娶回家,也沒有薄待她。 我也是幹活很辛苦。我也知道她生這兩個孩子受罪了,也立功了。尤其生老二這個男娃的時候,她剛從手術室出來,我就拉著她的手,親著她說,你不容易,老崔家謝謝你。
這段話我聽老崔至少說過兩次。
所以我覺得老崔當時未必就鐵了心地要去跟玉鳳離婚,他也有自己的猶豫、糾結或者不舍。他內心應該也是複雜的。
但老崔還是會打玉鳳,因為玉鳳打死都不離,所以老崔真的把玉鳳打得很慘。誠實的講,家暴那時候在農村真的不是個大事兒。
可玉鳳為什麽這樣都不離,我不知道。不過從她後來做出的事情來看,她應該是很看重這個男人,和這個家的。
但後來為什麽離成了呢,是因為玉鳳最後采用了一個極端的方式威脅老崔。
玉鳳跑到馬路上,威脅如果離婚就死給老崔看。結果真的被車撞了。她被撞得頭蓋骨掀起了一半,後腰的脊椎骨被撞碎了。玉鳳為此住院了很長時間,後腰裝了塊鋼板,但好在命是救回來了。
但即使是這樣,老崔都沒有鬆口,這個婚一定要離。你就是撞死了,這個婚也要離。
發生這樣的事情,老崔沒有受到過指責和非議。在農村,大家也沒有婚姻中誰是過錯方的概念。而且在老崔和玉鳳的婚姻裏,誰更想要留住對方,誰就更弱勢。我覺得一開始,老崔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強勢的位置。而是玉鳳的態度把老崔逐漸抬到了,你越想留我越不要,這樣的一個狀態。
另外一般這種事情,家裏邊的親戚都會勸和。但是老崔那邊的家裏人,我聽說的是,他們鼓勵離婚。
玉鳳走了
我們都不知道老崔和玉鳳具體什麽時候辦的離婚手續。知道的是,玉鳳出院之後就從這個家離開了。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就是一個熟悉的鄰居,從共同的生活圈子裏消失了。
後來大人們的議論也不多,大家適可而止。因為街坊四鄰離的很近,而且這是別人家的事兒,少管,少說。
從那以後,老崔和小景來往地更公開了。我們會看到小景去老崔家,他們會更頻繁地出現在一起。甚至有一段時間,小景已經住到老崔家去了。但是他們一直沒有結婚。
老崔的兩個孩子顯然是不認可他們在一起的。老二,那個男孩兒當時還小,也做不了什麽。老大,那個閨女當時被玉鳳帶走撫養。後來很早離開家,去外麵打工了。
玉鳳離開後,不知過了多久,嫁到了另外一個村子。
那個男的一直到中年都沒娶上媳婦,他還有個兄弟,也是一樣。
玉鳳嫁到他們家,因為年齡的原因,兩人沒有再要小孩。他們除了把玉鳳的閨女撫養大,還撫養了玉鳳妹妹家的一個閨女。玉鳳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她妹妹可能家庭狀況不太好,養不起多一個孩子,玉鳳就把那個閨女接過去了。
玉鳳的第二任丈夫,大家一致評價,特別疼玉鳳。尤其是玉鳳出了車禍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完全的勞動能力。因為丈夫的兄弟也沒有結婚,住在一個院子裏,兄弟倆賺的錢,都交給玉鳳來管理。這在農村是一個特別大的事兒,他們完全地把玉鳳當做自家人。
而且這個男人也沒有要求玉鳳再生一個,而是幫助玉鳳把兩個閨女養大。
所以大家說,二婚嫁給這樣的人,玉鳳真的有福氣。
玉鳳回來了
2016 年春節回家,我不免俗地和爸媽聊了下村裏的八卦。我媽告訴我,玉鳳回來了。
我很驚訝,怎麽會回來了?
原來,老崔的兒子要結婚了。結婚前他跟爸爸談判:要出席我的婚禮,就要把我媽給請回來。
作為老崔唯一的兒子,兒子結婚在農村是頭等大事。具體父子倆是怎麽談的,我們外人無從知曉。但顯然,這時候家庭關係中的權力結構發生了調整。兒子有了足夠的權力,要求爸爸把我媽給請回來,不管他爸願不願意。
老崔就去請了。玉鳳也回來了。
後來我知道,玉鳳回來的代價非常大。
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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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愛哲運營 | 劉軍
一個北方村莊裏的愛情故事:玉鳳回家之後
導語:我覺得這個故事特別吸引我的是周圍人的反應,和他們身處這個漩渦之中的態度。如果拿這個事情,和我看到的網上,或者城市人去比照,我看到一個根本的差別。那就是農村社區的包容。正是這個包容成就了這個故事中每個人的選擇。
我叫高瑞,今年三十四歲,我出生在河南的一個村莊。
在我們村,隻要是姓高的,按我爺爺的話講,一定是咱自家親戚。
這是一個發生在我的鄰居之間的故事,上集故事FM丨一個北方村莊裏的愛情故事,講到玉鳳出走後,重新嫁了一個老漢,但是兒子結婚,又給了玉鳳一次選擇的機會。
故事FM第 188 期
/講述者/高瑞/主播/@寇愛哲/製作人/@寇愛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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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付出代價
上次說玉鳳嫁了一個老漢,因為老漢的兄弟一直都沒有結過婚,所以兄弟倆賺的錢就都給了玉鳳打理。
玉鳳回來的時候,不僅把那邊的錢都給帶回來了,而且把不能帶走的糧食都變賣成現金帶走了。
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那個老漢一下子給氣中風了。
他眼看著就要步入一個安享老年生活的階段,突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相當於他這二十多年相信的一個東西——覺得自己擁有的、特別好的一個東西,突然就沒了。
事情變成這樣,人家那個村子裏的人,就組織上老崔家找玉鳳理論。說你這人怎麽能喪良心,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但也沒任何辦法,玉鳳並沒有要回頭。
村民做不了什麽,隻好不了了之。後來這個老漢人就死了。
玉鳳把這個錢拿回來之後,因為孩子要結婚,第一就是把房子又蓋了一下,第二就用在了孩子的婚禮上。
我當時問我媽,玉鳳回來,是要再和老崔過下去嗎?他們都已經五、六十歲的人了,這個事情也折騰了他們大半輩子了,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
我媽說,玉鳳肯定是想回來好好過的。但是,很難。
我媽說了一個非常細節的問題。玉鳳因為當年的車禍,腰部的鋼板產生了很大的後遺症:她沒辦法躺下睡覺。這些年來,她已經逐漸變成了習慣性失眠。
這個事情讓老崔特別不爽,因為玉鳳不睡覺,她不可能在那幹坐著。她隻要隨便幹點啥,就會出動靜。一出動靜,老崔就會被吵到。然後老崔就開始罵,有時候罵狠了,玉鳳就會搬出過去的事兒。
我怎麽才成這樣子的?我為什麽現在睡不著?我為什麽會有這塊鋼板?
這個爭吵就會愈演愈烈,最後老崔還是會打玉鳳,會動手。所以玉鳳回來過得並不太平。
玉鳳又走了
今年大年三十我回到家,我們回老院子貼春聯,就見著老崔了。
老崔當時從家裏走出來,看見我還說,瑞兒回來了啊。我們寒暄了幾句,但是我並沒有看到玉鳳。
回去的路上我問我爸,怎麽不見玉鳳?
我爸說,玉鳳走了。
我很吃驚:玉鳳怎麽又走了?
我媽說,被打跑了唄。
因為玉鳳和老崔過的不安生,尤其是兒子已經結了婚,房子也蓋了,麵子活都做完了。在老崔那兒,玉鳳在這個家裏的價值就不大了,甚至孩子的威脅也沒有了。所以兒子超越父親的權力關係維持的很短。
我不知道玉鳳是主動走的,還是老崔把她趕走的。我媽的原話就是,老崔肯定沒想留她。
我聽說玉鳳又嫁了一家。至於嫁到哪了,嫁給誰了,這個家庭怎麽樣?大家都不知道。
波及
這次回家,我在街上也偶遇了小景。她的形象永遠是短發,但永遠燙著卷,染著顏色。
這一次她穿了一個紅色棉襖,黑色打底褲,一個小靴子。還是笑著。
看到她我特別恍惚。她跟老崔還住在這條街上,已經將近三十年了。他們倆的關係持續到現在也近三十年了。我很好奇,小景為什麽不跟老催結婚。
我爸說,一方麵是小景不一定願意跟老崔結婚,因為結婚就意味著更大的責任。意味著她要養老崔的孩子,也要照顧老崔的老人。何況她自己還有孩子、老人要照顧。
老崔那邊兒,老崔的家人也不會讓他娶。老崔年輕的時候一直挺能掙錢,如果把小景娶進來,就意味著小景要花這個家裏的錢。小景又是一個愛吃愛玩的人,說不定還會給她的孩子帶點兒。
所以老崔或者老崔的家人有這個顧慮,也不一定會娶,最後就變成了現在的局麵。
我覺得有點滑稽。
兩個人都沒有全情投入的一個感情,持續了三十年。讓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小景的老公,再次失去家庭。讓玉鳳遭遇車禍,留下這麽嚴重的毛病,而且年紀越大,後遺症會越爆發。
讓另外的一個家庭,玉鳳的第二任丈夫,失去了自己這半輩子奮鬥的所有的東西。她現在又再嫁了一家,也不知道未來的狀況會怎麽樣。
而且兩邊的孩子,都處在一個沒有人管的狀態。
這次見老崔,他頭發灰灰的,因為年齡大臉垮下來了,顯得整個人有點頹。見麵也沒有了調侃和開玩笑。
我很想知道,老崔這輩子到底過得什麽日子啊。
可我爸說,老崔過的跟我一樣啊。有孩子,而且現在也上大學了。挺好的啊。
包容
從我爸的反應,我看到了一樣東西。
在農村社會,幾乎沒有標簽化這回事。比如小景和老崔這個事,在農村沒有人拿小三來形容小景,我沒有聽到過任何一個人拿「小三」這個標簽來形容她的做法。我沒有聽到任何人拿「負心漢」、「渣男」來形容老崔。
我曾經反問我爸,你真的沒有覺得老崔這人挺不地道的嗎?他的做法和咱家的教育很不吻合,你不覺得這個人很壞嗎?
我爸說了一句話,老崔本質上呢,是一個好人。平時不管誰,隻要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張嘴,老崔絕對幫忙。而且老崔也沒幹過什麽壞事。
所以在我爸的概念裏,老崔和小景這件事情不是壞事。
我曾經說過,老崔是我小的時候更期待的父親的樣子,幽默、風趣。小景呢,我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是很喜歡她。但我必須得說,這次見到她,我覺得她活成了她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覺得這個故事特別吸引我的是周圍人的反應,和他們身處這個漩渦之中的態度。如果拿這個事情,和我看到的網上,或者城市人去比照,我看到一個根本的差別。那就是農村社區的包容。正是這個包容成就了這個故事中每個人的選擇。
說個玩笑。我們都知道,因為吳秀波的事情,北京春晚把他的主持都剪掉了。我當時在看北京春晚的時候,我就在想,老崔如果生活在網上,可能再也沒有人去請他做水席了。你一個生活「有汙點」的人,怎麽還能來給我們家的婚宴做水席呢?如果按照對待吳秀波的同等邏輯,就是這麽個邏輯。
但是在我們村,就像我爸,他沒有受過什麽教育,隻是小學畢業。但是我爸總能更立體的去看一個人。在我長大的過程裏,我沒有看到我爸和老崔的關係,因為老崔的生活選擇,而有任何變化。
我很幸運自己在一個不是很單一的農村社區裏長大。
它的複雜度、豐富度、多元度、立體度,都讓我開始對自己現在或者未來接觸到的東西,更有包容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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