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讓全家準備好後事,老蘭在監護室昏迷了一夜,居然醒了過來,對姥姥說,我還想和你多過一陣兒。
一
老蘭是姥姥的第三個男人。
第一個是我的姥爺,年輕時是市長的專職司機,他長年待在開往外省的車上,牌桌,酒局和別的女人的床上。60歲的一個午後,他把酒盅藏進大衣,去巷口的商店打一兩白酒,走到一半便倒在路上,再沒起來。
第二個老頭姓馬。他說自己在一所高中做保安,身上總穿著一件汙漬斑斑的藍色製服。後來我們才知道,製服是他從別人手裏騙來的。他每晚借口出去工作,實際上是去賭博,贏了買一條軟中華,請館子裏的牌友抽,輸了就去借。
借不到,他從姥姥的口袋裏偷。兩人爭吵不斷,氣急了就摔東西。人老了,沒那麽多挑剔的權利,二人勉力容忍對方,直到有次老馬酩酊大醉,扯斷了姥姥的銀鐲子,終於被姥姥趕出了家門。
姥姥變得更加衰頹,一反常態的安靜。
後來,她熬不住了,在我們每個人去看望她時,附在耳邊告訴我們,她想死了。
姥姥還未死成,有人給她介紹了老蘭,說是鄉下的知識分子,十多年前死了老婆,寡言少語,退休工資有兩千多。
姥姥從尋思如何去死,到尋思見不見老蘭。
最終,他們在介紹人的家中相識,沒過多久,老蘭從鄉下搬進了姥姥家。
二
第一次見老蘭,我著實被他的樣貌嚇了一跳。
老蘭身形高大,脊背挺拔。可一張臉轉過來,褶皺層層堆積,五官擁擠促狹,我忍不住擔心他是否能順暢地呼吸。
一踏進門,他便中氣十足地向我打招呼。
我瞥了一眼我媽,希望她像以往碰上生人那樣,把我從窘迫裏解救出來,可她忙於和其他親友寒暄。
作者圖 | 老蘭和姥姥的合影
老蘭不急著加入與大人的攀談,反而同我聊了起來。他聽說我在學書法,問我可不可以寫一個給他看看。
寫一個?我看看?我感覺自己被他輕鬆的語氣衝撞了,想用沒有毛筆為由借故逃脫,他卻站起身來,從抽屜中拿出了毛筆、宣紙和硯台。正是那個曾經被姥姥用來盛放雜物的抽屜。
宣紙緩慢鋪展開,老蘭笑著看我,眼角的皺紋再次堆積起來,我不忍看他老態盡顯的臉,飛快地接過筆來,低頭寫字。
毛筆似乎使用了很久,筆頭泛著洗不幹淨的灰,筆杆表皮幾處脫落,漏出斑駁的底色。
屋裏安靜下來,湊過來的人頭自動圈出一片天地,把我圍攏在中央。數道目光讓我有如芒刺在背,手一顫,最後一筆“捺”抻的遠了。
我如遇大赦,把機會讓給了老蘭。
老蘭從我手中接過了毛筆,一邊在紙上揮舞,一邊同我講起寫字的要義:
“你要再紮實一下基本功,像這個撇,這個捺,可以這樣……”
筆杆在他手中,像是長矛。他的動作穩健有力,字跡力透紙背,一張宣紙在他手下竟有了沙場的味道。
“你寫字缺了點勁兒。”一句詩寫罷,他對我說。
人們連聲讚歎,老蘭笑著擺擺手,衰老的臉上鍍上一層金黃的日光,竟也慈眉善目。
“以後多跟你姥爺學著點兒。”我媽拍了拍我的頭。
“他才不是我姥爺。”我在心裏悄聲嘟囔著。
大人們很快找到了新的話題,趁無人注意,我悄悄回到桌旁,將宣紙折疊整齊,塞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三
開春時,姥姥的老房子要被拆遷了,老蘭和她租下一間改造車庫,玻璃大門赤裸著,路人從外往裏看,室內人物與陳設一覽無餘,容不下人有半點秘密。
我為此很不願意去姥姥家,寥寥幾次,是被我媽硬拉著。老蘭也很少在家,每次問到,姥姥總說:“老頭兒出去畫畫了。”
不過因為搬得近了,此後他們常來我家。
某天傍晚飯後,老蘭和我爸在沙發上閑坐。我爸鍾愛宋詞,有一個專門摘抄的本子,他一頁頁翻給老蘭看,老蘭對其中的作者與詞牌名如數家珍。
聊至興起,老蘭談起過去,手中茶水熱氣扶搖而上,在他麵前懸起一層幕布,我們成了台下的觀眾,聽這位老生亮了亮嗓子,開始漫長的唱白。
老蘭62歲了,記憶力衰退,他依稀記得自己十幾歲時,借了鄰居的語文書看。
此前他隻是識字,那一刻,他被漢字排列組合後的精妙的美震撼了。
他渴望讀書,可家境困窘,隻能借書看,為了日後能再次翻閱,老蘭把書上的內容抄下來。
久而久之,練就了一手蒼勁的好字。在當時的鄉下,識字的人寥寥無幾,老蘭不僅識字,還會寫字,更是難得。
二十歲剛出頭,老蘭便被鄉裏的初中聘為了語文老師。
“記不清啦,老了老了……”
掛鍾像是要應和他的哀歎,發出“咯噔”一聲,九點了。
老蘭放下茶杯,撫平呢絨褲子坐出的褶皺。
“不早了,我們先回了。”
我爸起身相送,老蘭卻不準許:“一家人別這麽客氣,說好的字,我下周寫好,挑個晚上給你送來。”
一周以後,我爸收到了老蘭的字。報紙包著卷好的宣紙,纏了一圈尼龍繩子。
小心的攤開,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
筆墨的氣魄不輸詩句。我爸即刻帶上它去了裝裱店,回家之後將它掛在了客廳的正中央。
四
老蘭來後,姥姥徹底忘記了去死的念頭,變得更加生龍活虎。
她年過五十,曆經世事,深刻品鑒了生活的刻薄,逢人訴說她的不易,動情時刻還要輔以嚎啕大哭。
她越是這樣,我媽越能確認她對生活的滿足。
“你姥這人就是不能安靜,她要是安靜了,就出事兒了。”
此後幾年,應了媽媽的話,曆經的磨難紛紛前來致歉,姥姥和老蘭靠著退休工資,過上了不算富庶,但也衣食無憂的生活。
老蘭雙親已逝,兒女早在鄉下成家,城裏也沒有他的舊相識,他平時除了寫字和畫畫,就是陪姥姥買菜,做飯,去親戚朋友家坐坐。
前些年姥姥結識不少喪偶的朋友,每次見麵,總要感慨地說:“老崔你是過上好日子啦”,姥姥心裏得意,嘴上卻不住地數落老蘭每天隻懂字畫不做家事,是個榆木疙瘩。老蘭從不辯解,隻是憨笑。
作者圖 | 老蘭的書法
炎夏一到,中考成績放榜,我擦邊進了省重點高中,爸媽辦了酒席。歡宴散後,爸媽送親友,姥姥忙著打包剩下的飯菜,桌邊隻剩我和老蘭。
他喝了酒,臉上有光,皺紋不再簇擁,緩緩舒展開來。他謹慎地從外套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報紙包好的小包。
“這個你收著,不多,等你到了宿舍肯定需要買東西,到時候用。”
“不行,我不能要……”
他不顧我的推脫,強塞給我。包裹放在手心沉甸甸的,大概有他幾個月的工資。
“我以前就覺得你行,是個好苗子。”
類似的話在今晚的飯桌聽得太多,我也就麻木地笑笑,表示感謝。
“真好啊……真好。”自言自語般,老蘭說了這樣一句話,仰頭望向棚頂的吊燈。望了很久,以至於他再次和我目光相對時,眼神近乎成為吊燈本身,明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有時間來姥姥家坐坐。”
我點頭,捏著錢的手怎麽放都覺得不太妥當,僵直地耷拉在身體一側。幸而姥姥的招呼適時傳來,我終於找到機會,同老蘭道了別。
送走老蘭,我把錢交給我媽,我媽卻戳戳我的頭頂。
“留著吧,看你上了好學校他高興,你姥爺是個好學的人,可惜沒趕上好時候……”
五
高中開學不久,我得知老蘭生病了。姥姥和他動身去外地看病,具體什麽病,要等醫院檢查後的結果。
那時我忙於期末的分班考試,老蘭的病很快被我拋到腦後,再次想起,已經是考試結束後的寒假。
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媽媽一起去醫院看望老蘭。路上我媽告訴我,老蘭得的是癌症,他自己不知道,讓我別說漏了嘴。
“癌症?”我在車上猛地坐直了,盯著我媽,等待她說: “騙你的”,媽卻隻是搖頭。
快到醫院,她提醒我:“神態自然一點,別影響到他。”
我卻難以抑製自己的驚愕和慌亂,走進病房看到老蘭,老蘭完全不像老蘭了,
如果不是先看到坐在一旁削蘋果的姥姥,我可能認不出他了。他瘦得形削骨立,頭發剃得極短,
倔強地立著,病號服寬大,罩在身上,更凸顯出他的單薄。
“來啦,什麽時候到家的啊?”
這一句話已經讓他費盡力氣,他喘了好一會兒,才穩下來繼續聽我的回答。
“昨天晚上。”
我缺乏探病的經驗,半晌,隻擠出一句:“好些了嗎?”
即便如此,老蘭依舊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最近還好,就是沒什麽力氣,有時候疼。不礙事兒。”
我不再做聲,環顧四周,病房裏一共三個床位,老蘭在中間,一左一右的兩個老人都在輸液時睡著了。三家家屬均勻地分布在病房內,雖然毫無親緣關係,臉上卻帶著統一的悲戚。
還是老蘭率先打破了沉寂:“還寫字嗎?”
“很久沒有了。”
“學習忙吧?”
“嗯。”
他就這麽輕易地寬容了我放棄寫字,卻使我更為難堪。
幸而過了一會,他疲憊地睡下了,姥姥坐到床頭,專注地聽著他的呼吸,我和媽媽悄聲離開了。
作者圖 | 老蘭的字畫
回家以後,我把自己關在臥室,在床縫之間摸索半天,終於掏出一張揉皺的紙,紙麵泛黃,稍一用力它便要即刻殞命。
這是初次見麵時老蘭寫的字,蘇軾的詩——“萬人如海一身藏”。我反複臨摹,總是不對。書法老師說,“字如其人”,我想通了,不是字,是老蘭,是他的人有一股勁兒。
六
除夕之前的午夜,媽媽接到姥姥的電話,說老蘭病危,人快不行了,她和爸爸匆匆套上棉襖就出了門。
我獨自在家,輾轉反側睡不著,一直醒著等到天亮。
中午爸媽才回來,一身疲態。我急切地問情況如何,媽媽說老蘭挺過了危險期,現在人被接回了姥姥家。
“你說這人也真是厲害,氣都快沒了,怎麽就能挺過來呢?”
爸爸點了根煙,講起昨晚,醫生請姥姥做好準備,大家冷靜地備好壽衣和眼淚,
老蘭在監護室昏迷了一夜,居然醒了過來。
“醒了以後,你姥就哭,你猜你姥爺第一句話說的啥?”
“說啥?”
“我還想和你多過一陣兒。”
我難以置信,反複向爸爸求證,直到我媽打斷了我,“不信自己去你姥家看。”
時隔半年來姥姥家,玻璃大門依舊寬敞透亮,隔得遠遠的我看見老蘭,倚靠暖氣站立著,
還是一樣的瘦,鬼門關的氣息加身,他看起來更加仙風道骨。
我一進門,他就招呼著我坐下一同吃飯。
“你姥爺說想吃餃子,我正給他煮呢。”姥姥從廚房給探出頭對我說。
沒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餃子被端上桌來,姥姥忙活著倒了醋,又倒醬油,又剝了兩頭蒜,
老蘭一直叫她別再忙了,快點吃飯。這樣說了兩三次,姥姥才肯放下手頭的活計,和我們一起坐了下來。
我嚐了一口,是豬肉白菜餡兒的,老蘭吃的分外起勁兒,姥姥看著高興,又煮了一大鍋。
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一頓家常飯,大家默契地不去探尋以後,隻是把此刻的餃子吃的更香。
七
吃完餃子的當天晚上,老蘭就走了。
那個下午,一向沉默的他一直在和姥姥說話,最後他拿出一個存折,是這些年來瞞著姥姥攢下的,現在交給她。
完成這最後一步與人世的交接,他就安然地離開了。
作者圖 | 老蘭
大人們熟練地為他出殯,下葬,宴請賓客。活了一世的痕跡,隻消幾天就被清理幹淨。
老蘭走後,我去姥姥家幫她整理房間,在閣樓的被子下發現一個鐵盒,裏麵有郵票,塑料封好的葉子,還有一個本子貼滿了女明星照片,一看就是早年從雜誌裏剪下來的。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姥姥說讓我看見喜歡的就帶走,我把鐵盒裏的東西擺放整齊,藏回被子下,選了老蘭的那支毛筆。
我在抽屜裏找到它,筆頭泛灰,筆杆脫落。毛筆和人,都有年限,這支毛筆顯然太老了,他在老蘭手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蘭故去,它也不能再寫字了。
我把它從老蘭的抽屜接到我的抽屜裏。幾年後一次搬家,丟了,再沒找到。
姥姥很快有了第四個男人,一個修表師傅,和他的前五任妻子藕斷絲連。
姥姥卻很少與他爭執,一派相安無事的和睦景象。
每年除夕,我都會去姥姥家吃餃子,牛肉、蘿卜、芹菜、韭菜,每年的餃子餡兒都變著花樣,
隻是再沒吃到豬肉白菜餡兒的。
其他人很快忘記了老蘭,偶爾在酒桌的閑話裏,他作為一個“好人”被談論。
我也是一樣。
現在我很少寫字了,偶爾興起,會寫那句“萬人如海一身藏”。
書法老師評價道:“有形無神”,但我已經學會在歲月裏放過自己,不再執著追求字裏的那個勁兒了。
作者宋偉,廣告公司職員
編輯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