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 --《東北賊王》

 

 

 

東北賊王拿出甘油,仔細塗滿十個手指,再揉半個小時。他說:“這十個手指不是我的,是江湖的。”說完他揮手從我胸前滑過,我上衣兜又開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387 個故事

 

故事時間:2000-2003年

故事地點:山東

前情回顧:為了完成獄友的遺願,我在監獄裏多待了一個月

 

 

周明海死後,管教給我安排新聯號。組長劉半田從管教辦公室回來,問我:“猜,你的新聯號是誰?”

我掃一眼監舍裏幾十個老弱病殘,哼了聲:“不就是又從這堆蝦兵蟹將中挑個和我配對,管教還能把趙本山派來?”

劉半田詭異地笑笑,說:“你等著,一會就來。”

五分鍾後,幾名獄友攙扶著“陳教授”進了監舍,後邊還跟著幾人,懷抱行李卷和提包。看到這陣仗,我樂了。

兩年前,我走進老殘病弱犯監區時,就見過戴酒瓶底眼鏡的陳教授。每晚他路過我們監舍,手裏總拿一卷報紙或一本雜誌,真像一名剛下課的老教師。

劉半田衝我一咧嘴,起身迎過去:“把教授扶到這邊,他的床靠南牆。”在監獄能靠牆睡的都不一般,要麽以前是幹部、老板,要麽是黑道上的名人。

陳教授原名“陳孝賢”,是獄友們口中扒竊界的仙兒,在東北被稱為“祖宗”。據說他曾編撰過一部扒竊教材,總結了扒竊界的曆史及著名人物,還收錄了南北技法大成。

 

 

一群人把陳教授安頓好,恭教地說:“祖宗,您先歇著,有事就讓人傳話。”

陳教授伸出根手指擺了一下,“以後不許這麽喧鬧,要學會蟄伏。”又轉身握住我的手,說:“老不死的給你添麻煩了,十分有幸和你搭檔。”這個老頭骨瘦如柴、滿臉斑,手卻像個姑娘的,柔若無骨,還帶著微香。

陳教授繼續說:“人老了尿多,上廁所你不必跟著,讓人煩。” 他兩手的拇指輪換輕揉另外幾個手指頭,速度極快。

這時值班的獄友端了茶送過來,他搖搖手:“戒茶了,那玩意兒利尿。”我心想這老頭挺儒雅,還怕給人添麻煩。

我站起身拿杯子去喝水,覺得囚服上衣口袋好像有東西,掏出來一看,是盒中華煙。我仔細想了一遍,他離我最近時,也就是和我握了下手,真神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除了上廁所慢點,陳教授確實沒麻煩過我,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床上讀書看報。打掃管教辦公室的獄友,每天偷著把頭天報紙送上來,陳教授看完了再叫人送回去。

周六晚上可以看電視,值班獄友先把陳教授扶過去。到了七點整,不管在播什麽熱鬧節目,隻要陳教授手指一豎,獄友立即把台調去《新聞聯播》,沒人敢表示異議。《新聞聯播》一完,他就起身回監舍。

發出睡覺號令後,幾個年輕獄友攙扶陳教授,去廁所出恭、刷牙、洗臉,這套講衛生的活兒隻有他一個人堅持。洗漱完,陳教授拿出甘油或潤膚霜,仔細塗滿十個手指,再揉半個小時。

陳教授看我麵露不解,告訴我:“這十個手指不是我的,是江湖的。”說完他揮手從我胸前滑過,我上衣兜又開了。

我說:“聽說有人為了讓手更靈,會動手術把指根兒切開一些。”

陳教授哼了一聲:“嗯,那也算執著,但一輩子也入不了境界。”他不愛跟別人搭話,但漸漸和我話多了。他知道我給周明海“拔牙換豆腐”的事,說:“你上過大學吧,隻有讀書人才那麽傻呢。”

 

這天晚飯,陳教授吃完豆腐青菜,把饅頭給了我,自己要了半塊窩頭。“我已戒肉六十年,六十六年前被響徹民國的大盜陳天一收為徒弟時,師傅就立了‘三戒’:戒肉,戒色,戒酒。但年輕狂妄,哪條也沒戒,結果栽進去了。”

我問他為什麽要“三戒”,他說:“不戒肉,身子沉,遇事不能翻牆脫險;不戒色,意誌不定,漏洞百出;不戒酒,頭腦不清,斷事不準。”

“既然你都三戒了,為什麽這次又栽了?”

陳教授眼中有刀光閃過,看了我一眼,說:“替天行道。”

 

 

 

以前,我對江湖並不了解,以為就是金庸、古龍書中的世界,再具體點就是在街頭吞玻璃、鐵砂掌斷磚的賣藝人。到了監獄服刑,聽說的也隻是些行當規矩,沒太在意。

和陳教授當聯號後,我才對江湖有了新感受。像是砸破玻璃窗,跳進一間隱秘的房子,看見了傳說中東方不敗手裏的那把針。

一次閑聊,陳教授說我無論幹什麽都有規有矩,我問何以見得,他說:“你每晚都淩晨兩點半去廁所。”我很驚訝,這老頭難道睡覺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有天開飯吃芹菜炒肉,獄友們因為分肉不均爭吵起來。我看著老頭們蚯蚓一樣扭打成一團,再一看遠離人群的陳教授,淡定地看著報紙。

 

 

 

下午管教對此給予了嚴厲批評,要求組長劉半田立即開會,按主次找到涉事人員,上報監區研究處分。

會開了一小時,老江湖們沒一個說話,氣得劉半田跳腳怒罵。大家都有經驗:犯了事,無論怎麽審,一定不能吭聲,多說一句都是突破口,結果隻有坐牢。

陳教授把正在看的雜誌往床上一敲,說:“諸位都是混過的人,還玩抗審那套。在江湖上你等毫無作為,進來了也不思反省,為了口吃的就露出狗相。”

分飯的獄友委屈地說:“祖宗,我真是一點肉沫都沒貪。”

陳教授慢悠悠地說:“周老瘸子第一個挑事,王連舉幫腔,然後李麻子推了王連舉,王連舉的相好獨眼龍打了李麻子一巴掌,接著四個人開始扭打。趁亂打黑拳的有胖子張、王剪刀、劉娘們。老鞋匠你是不是踢了劉娘們三腳?”

被陳教授點名的獄友先是不吭聲,接著一個個舉手承認。他食指一擺:“小孫,過去掌周老瘸子三張,今天事發主要在他。”

小孫二十出頭,雙鴨山人,他師傅是陳教授的徒孫輩。他在煙台扒竊,逃跑時摔斷了腿。他柱著拐扙走到周老瘸子跟前,點下頭算是問禮,接著右手一揚,“啪啪啪”三個耳光印在周老瘸子臉上。

 

找出責任人,舉行完懲罰儀式,大家就各自散了。陳教授招手叫劉半田,兩人低聲說了會話,劉半田笑著向管教匯報去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打架時你在低頭看報紙,怎麽能說得那麽清楚?”陳教授沒回答,把報紙扔給我。我拿起來一看,笑了,報紙上有個手指捅的洞。

第二天出通報,說看在大家積極承認錯誤,決定給予小孫、老鞋匠當月不得基本分的處罰。

“小孫和老鞋匠能服麽?” 我歪過身去問陳教授。

“什麽服不服,小孫初入江湖,必須在錘煉下成長。老鞋匠心術不正,必須懲罰。別以為江湖都是黑的,它有自己的體統。事來了不能躲、不能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複雜的事簡單解決。”

我越發感到這老祖宗不簡單,能把俗事以哲學方法解決,頗有梟雄的氣質。看來掏錢包也不隻是掏錢包。

 

 

 

星期天一大早,管教上班忘帶鑰匙,叫人找陳教授下去開鎖,作為聯號我也陪同前往。走到一樓鐵柵欄前,陳教授讓我後退三步轉過身,同時對管教說:“請管教退到台階下回避。”

隨後陳教授表情莊重,雙手合什,向那把二斤重的大鐵鎖拜了三下,嘴裏說著“多有得罪”,然後把一個東西播進鎖眼,輕輕一撚,另一隻手照鎖背上一拍,隻聽“哢嚓”一聲,鎖開了。

陳教授開鎖的事兒迅速傳開。最玄乎的說法是“老祖宗向鎖神磕拜後,中指一彈,大鐵鎖就自己開了”。

這事最終讓監獄長知道,專門召開會議,指出獄政監管必須加強。之後,監獄采取幾項措施:改造監獄內所有用鎖的門和窗,並裝上監控裝置,又將盜竊的技術犯調往其它監獄,嚴控犯罪技術交叉傳播。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我對陳教授說。

陳教授看著報紙,頭也不抬地回答我:“矛與盾總是在磨擦,子彈和防彈衣也總是在思考。”

轉眼到了四月份,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每天得到管教談話室去幹活。“五一節”監獄照例要減刑、假釋一批犯人,材料需提交法院審理,各監區會抽出幾個寫字工整、又守口如瓶的犯人去抄材料。

這天管教又拿來幾個檔案袋,其中一個袋上寫著陳孝賢三字,我忙掏出材料看了起來。先翻到犯人登記一欄:陳孝賢又名吳天寶,1916年生於山東掖縣土山鎮,其父為清末進士……民國時三次入獄經曆,均因犯偷竊罪;新中國成立後,又因扒竊罪入獄四次,因犯故意傷害罪入獄一次。

 

 

 

陳孝賢犯故意傷害罪的判決摘要:潛入受害人家中,趁受害人熟睡之際,以鈍物擊傷受害人頭部。

對此我極為不解,陳教授前七次都是偷竊,怎麽會在七十多歲,冒險去敲別人的頭?

我急於想把這事搞清楚,但我知道老頭的脾氣,問了不該問的隻會給自己惹麻煩。

陳教授對監獄裏的事了如指掌,他見我去管教談話室幹了幾天活,推測到我在做什麽。他神情嚴肅地問我:“你一定看了我的材料,隻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能說的我一定說。”

“材料裏有否涉及一個女人?”陳教授眼睛裏又一次閃過鋒芒。

“沒有。”

他盯著我,似乎鬆了口氣,又若有所思。

 

 

 

 

又過了一年,老殘病監區裏有人保外就醫,有人減刑假釋,熬不到釋放的人則死了。此時,陳教授還有三個月零五天才刑滿。

陳教授手裏有一百多減刑分,但一天沒減,可見法院對他盯得很嚴。按他自己的話說,是“受名聲之累”。

這次入獄是陳教授服刑最長的一次,他不在江湖的十一年,不知有多少人避免了錢財被竊,甚至躲過災難。

“五一節”又到了,陳教授收到很多食品。他把一大兜東西放我床上,什麽也沒說,盤腿坐在床上挨個揉十個手指頭。我看他興致很好,趁機問他去年提到的女人是誰。

陳教授停下來,盯著我看了三次,才緩緩說:“我師妹。”

他那麽在意這個師妹,難道他們幹了一單泄漏後必死無疑的大案?我沒敢繼續問下去,但心裏卻著魔一般好奇這個女人。

2003年7月16日零點,是陳教授十一年的刑期結束的時刻。這一年,他年近九十,盡管這個名滿江湖的賊王,已老到骨頭上隻剩一層皮,股骨壞死讓他步履蹣跚,但他精心保養的十個手指卻昭示他尚在江湖。

陳教授要出獄了,各路人馬都來拜別。15日一大早,他把值班獄友叫到跟前,吩咐今天不可讓人上樓,但若姚先生來可以。從晨起開始,監舍裏沒人大聲說話,連走路都悄沒聲。

這天早飯,夥房組長親自端了一碗加兩個荷包蛋的麵條送來。陳教授把碗推給我,他像往常一樣,喝一碗玉米麵稀飯,外加幾根蘿卜幹鹹菜。

 

 

上午管教來向陳教授核對家庭地址,說考慮到他身體不好,監獄安排了車送他到火車站,還給他買了臥鋪票。

陳教授站起身,給管教躹了一躬:“感謝管教十一年來對在下的關心照顧!”

吃過午飯,陳教授並未上床揉手指,而是坐在床沿麵對監舍門,像是在等人。 果然半小時後,瘸腿的姚先生出現。

姚先生酷似周潤發,他笑嘻嘻地走到陳教授麵前,施了一禮說:“恭賀先生飛了,從明日起,藍天白水又有故事了。”

陳教授沒說話,對姚先生做了一個右手放在胸前的手勢。後來我問過無數人,沒一個人明白什麽意思。

姚先生把一隻精致的金戒指扣在陳教授手心,說:“代我向師奶問好。”然後轉身走出監舍。

晚飯後,陳教授招呼我坐下,我以為老頭要說點臨別贈言,畢竟我是他搭檔了三年,且熟悉到眼神就能交流的朋友。

陳教授看著我,說:“三年來你有很多想問的,但都沒問,說明你懂深淺。今天我給你講講,但在我百年之前,你不可對人透露。”

我點點頭。

 

 

 

“我不叫吳天寶而叫吳添寶。我雖生於書香門第,但自小頑劣,稍大後對江湖左道感興趣,惹了不少大禍。十七歲遇到恩師陳天一,從此改姓。”

拜師後,陳教授開始專心學習江湖技藝。但二十歲時,因自大忽視了掩藏蹤跡,入獄三年。出獄後,陳孝賢回到陳天一身邊,邂逅從北平女子師範學校畢業的師傅獨女陳孟昭。隨後又是兩次失手,前後被關了五年。

三次入獄經曆,令陳教授幡然悔悟。在師傅點撥下,他意識到自己失手不在於技藝,而是心浮。於是去了大連一所教會學校讀書,以求改變。

1949年,陳孟昭去大連找陳孝賢,兩人當起了小學老師。陳孟昭對陳教授十分依戀,但陳孝賢一心繼承師傅的衣缽,認為自己給不了她安穩生活,婉拒了這份愛情。

“後來,我師傅夜入紫禁城,取走幾件寶物後,隱姓埋名於奉天城(今沈陽),經營一家客棧。後來公私合營,客棧充歸國有,師傅因被誣陷,冤死獄中。師妹孤身一人,匆匆嫁給一名造船工程師,生活穩定下來。”

時代變遷,陳教授本可以在新社會改變自己,但他骨子裏難忘江湖,加上師妹已有所依靠,心裏又想“飛”了。十分巧合,他包庇同門師兄弟,但隻一夜功夫,警察就找上門來。

第四次入獄的陳教授,不僅重新融入江湖氛圍,還結識了許多仍走著舊路的人物。他說:“命裏注定。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本該飛走,但冥冥之中又把線接上了。”

陳教授承認自己是個賊,但是一個非同一般的賊,“江湖與正統社會根本不同,但也有自己的文化和法則,這些吸引了我。”

我沒有仔細去想他話裏的暗示,因為他再怎麽對這一行迷戀,每一分錢都是從別人兜裏掏來的。雖然他更享受技巧,但無論誰,到了這步都無法回頭。

第四次出獄後,陳教授走回舊路,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師妹。但當他再見孟昭時,驚愕萬分,眼前的她目光無神,頭發摻了灰白,原有的清秀和明朗全然不見。

那時一場席卷全國的運動已開始,師妹的丈夫在驚恐中跳了海。此後,陳教授留在東北,以便暗中照顧她。

沉默了一會,陳教授告訴我:“十一年前,我得知有個男人欺辱師妹多年,就是這麽回事。”

我幾百個日夜牽掛的謎底,竟如此簡單地揭曉了,令我目瞪口呆。

陳教授出獄幾個月後,一天我在院子裏和姚先生閑聊。他告訴我,陳教授出獄後沒坐火車,而是坐接他的專車直奔大連,去見他師妹。

“那時他還不知道,師奶在他出獄前一個月就走了。”

“老祖宗呢?”我問。

“老祖宗去了泰山。很早前,他在那裏找到一個山洞。”

作者齊紅,自由職業

編輯 | 魯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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