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易木

來源: YMCK1025 2019-02-07 19:56:3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50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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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易木

 

--作者:魏心宏

 

001.jpg

餘易木

 

01

 

1979年,我去青海西寧出差。(關於這次出差的事暫時不說,也是一個故事)那時候,

並沒有什麽全國各省區的天氣預報,地圖也不是很明白。走之前,我想找個人請教一下也沒法找。

 

到了西寧,入住西寧賓館,算是西寧最好的賓館了。

安排房間的時候,我看他們把我的房間安排在一樓,問,這是為什麽?服務員答,這不是海拔低一點嘛。

住在西寧,每天也沒幹啥,但是會覺得身上很累。一問才知,也和海拔有關。

 

一天我外出回來,服務員問我,有人找你,找到了嗎?我說沒有。

我在西寧幾乎沒有任何朋友,怎麽會有人找我。正納悶,服務員帶著我到賓館大門口去了。

環顧四周,並無人。正四處張望呢,忽然發現大門口的地上躺著一個人,蓬頭垢麵,衣服髒兮兮。

頭發很長,人卻很瘦。服務員一指,就是他。

 

我趕緊上前問,我是某某某,你找我?那人說,是啊!我叫餘易木。也是上海人。他忽然講了一句上海話。

在西寧那樣的地方,上海話無疑要比外國話還要少見。我大驚。

餘易木我知道呀,他不就是在《十月》上發表小說《初戀的回聲》的作者嗎?

那個小說我看過,寫得極好。與當時剛開始流行的傷痕文學並不一樣。

 

我趕緊拉他起來,招呼他進賓館去。我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沒有吃飯,麵露饑色。我直接領他去了餐廳。

餐廳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了,我趕忙去找了正要下班的師傅,幫幫忙。師傅又打開燈,重起爐灶。

那一頓,餘易木整整吃了兩大盤饅頭以及四盤菜。我對他的食量感到震驚。

吃飯的時候,狼吞虎咽,連跟我說話都沒空了。我就看著他吃。吃完飯,我請他去我的房間。

我的意思是,可以洗一下澡。我把浴室的熱水打開,讓他進去徹底清洗,不要急著出來。

然後,我又去找了小賣部,為他選了一件白襯衣。小賣部裏幾乎沒有什麽可買,還想再買點別的,也沒有了。

換了衣服以後,人顯得精神了,尤其是,黢黑的長發還略帶一點彎卷兒,垂在腮邊,很有點普希金的味道。

然後我們就開始暢談。

 

餘易木,真名徐福堂,1937年出生於上海,解放初期進入上海國立高等機械技術學校學習鍋爐專業畢業,

後被派到大連外國語大學進修俄文,又在北京清華大學機械係進修,

學業完成後被分配到北京第一機械工業部機械科學研究院當翻譯。

 

1957年徐福堂因對留蘇學生派送辦法有所微詞被打成右派,那年他才20歲。

當了右派後立即被發配到青海省物資機械修造廠勞動改造。

他在荒涼的邊陲之地勞改期間,修過馬路,造過房子,挖過菜窖,打過機井,拉過板車,開過荒地。

"自然災害"時期,他用稀糊糊和爛土豆填過肚子。

苦役、饑餓、鬱悒、超負荷的勞動,過早地損害了他的健康。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42,我24。餘易木有著天然的外語才能,他熟悉俄語、英語、德語、法語。

尤其是法語,非常喜愛。他告訴我,他被宣布為右派分子要發配去西北的時候,問過他要帶些什麽東西去,

他隻說要帶一套法語小說去,那是一部法國十八世紀小說家司湯達(Marie-Henri Beyle)的

《帕爾馬修道院》(又譯《巴瑪修道院》)(Parma Monastery)。

就帶著這一部書,連衣服用具都沒有,他踏上了被押解到大西北的茫茫征程。

 

 

02

 

應我之邀,餘易木用法語為我背誦了《帕爾馬修道院》裏的一段。

盡管我並不能聽懂什麽,可是我分明見到了一位詩人,一位博學的才子。

 

他告訴我,他之所以一定要帶著這部法文原版小說來青海,因為那是母親留給他的。

餘易木的家庭,是上海也不會很多的知識分子家庭。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麵前提到自己的母親。

我見到餘易木的時候,已經是他到青海以後情形最好的時候了。他無需勞動改造了。

尤其是當他的小說在北京的雜誌上發表以後,在青海的很多人眼裏,他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了。

 

那一晚,我想留他在賓館住,可是他堅定地揚起手抖抖,不行。毫不客氣地拒絕了我。

我到青海後一直陪著我的青海作家協會領導人說,這個人就是這個樣。

後來的幾天,我一直在為其他的事忙碌。這天,餘易木又來找我。

說是為了答謝我的款待,一定要我去他家吃頓飯。我推辭幾次,他都不容商量。我隻好從命。

 

餘易木並未成家,獨自生活。他的家,就是一間破爛不堪而且低矮的黑屋子。

走進去一看,裏麵除了一張床外,隻有一張類似學生上課的課桌。別無他物。屋子裏光線很暗。

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床單,不誇張的說,那幾乎就是一塊已經髒到看不出原色的被單。

我們隻能坐在這張床單上,因為家裏沒有椅子。餘易木端上來一個鋁製的鍋子。

揭開來,是煮了一隻雞。一位大嫂走進來,說他非要請你們吃飯。家裏鍋碗瓢盆都是借我的。

 

我端著飯碗,心裏在流淚。傷痕反思以後,我也聽說過一些被冤屈的事情,可是眼見為實,餘易木是第一例。

我的家庭因為父母都是軍人的緣故,對社會中的苦難並不了解。

隻有當文革被徹底否定後我才看到了同一片藍天下的另一個可怕的世界。

但是,餘易木帶給我的震撼還是讓我有一種嚴重的錯位感。

 

 

 

03

 

在我們吃完飯離開餘易木的黑屋子大約15分鍾後,那個屋子就訇然倒塌了。

餘易木無處可去,被借他鍋子的大嫂收留。

 

我在青海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我要離開了。臨走之前,我向青海作協提出,是不是能讓我再見一次餘易木。

領導人對我說,他不正常,就不要見了吧。我不理解,他有什麽不正常?我還是堅持己見。

作協為我舉辦的送別晚宴,餘易木來了。我注意到,我為他買的白襯衫不見了,依然是襤褸布衫。

我讓他挨著我坐。餘易木對我說,我不想和這些人為伍。他們懂啥?

這些話都是用上海話說的,有一種外語的效果。宴請者並沒明白他在說啥。那頓飯吃的我直冒汗。

我生怕餘易木的暢所欲言會拂逆了人家主人的麵子。餘易木每每發言,都是高音大嗓,

毫無顧忌,整個場麵很是尷尬。我為此深感不安。事後一再向作協領導表示了歉意。

 

三年之後,我再次去西寧。下了火車就對來接我的朋友說,這次千萬不要再安排青海湖日月山塔爾寺了,

我隻要再去看看餘易木就行。大家哈哈大笑,覺得我挺逗。

在朋友們多次打聽千方百計尋找下,我們到了餘易木的家。

 

餘易木已經成家了。妻子是青銅峽水電站的廣播員,聽說她的祖籍還是江蘇無錫。

所以,有一種在西北地區罕見的江南女子的清純味兒,

她是因為看了餘易木的小說《初戀的回聲》而成為他的粉絲。

 

幾年不見,餘易木明顯顯得幹淨精神了。過去不修邊幅慣了,現在冷不丁整齊起來,反而有點別扭了。

家裏也因有了妻子後才有了收拾。幹淨簡樸。尤其是,床上的床單格外幹淨,

還在靠床的邊上多鋪了一條毛巾。最讓我驚喜的是,竟然還有了一個可愛甚至是漂亮的女兒。

賢惠而又美貌的妻子把孩子抱在懷裏。我也要求能抱一下孩子。我直後悔沒有提前知道,

該從上海給孩子帶點大白兔奶糖之類。

我為餘易木終於有了一個安定舒適的家以及美麗溫柔的妻女而高興。

 

 

我對他說,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你的身體養好,健健康康的,比什麽都強。

我在餘易木的書房裏,看到了那部法文版的《帕爾馬修道院》,它就像是一件文物一般矗立在書架上,

由於是精裝書,書的邊角都磨破了。誰能想到,一部法文小說,會在中國走過這樣一條道路。

 

 

04

 

002.jpg

作者:魏心宏

這張照片是我現在能找到的1979年那一年我在青海時拍的唯一的照片了。我的身後是幹淨漂亮的日月山。

唐代貞觀年間(627年正月-649)年十二月,文成公主進藏就是從日月山走的,距離我去的那個時候,

已經過去了1369年。

 

去日月山時,我還偶遇了曾經啟動反思文學的作家劉心武和大詩人公劉。兩位老師去那裏並非與我同行。

我們隻是偶遇,便合在一起驅車登山。日月山有4000多米的海拔,車到山頂,我已經有點氣喘了。

兩位都要年長於我的老師卻很鎮定。陪同我們前去的青海的朋友說,還是趕緊下山吧。

很多年後,我與來上海的劉心武說起這件事時,他還有印象。說,其實很危險。

 

餘易木就是生活在距離日月山不遠的西寧,從20歲起就開始在這裏生活,倍受摧殘。

盡管,我見到他的時候,警報已經解除。他可以和其他人一樣正常生活了。

可是,長久在陰影裏生活的人,不是說一見著太陽就會喜洋洋的。

 

我從1983年第二次去西寧之後,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再去過那裏,原因是,我在那裏最好的朋友,

餘易木、海風、程楓都已離開了那個流放地。我也不願意再去那個曾經讓我無比傷心的地方了。

 

那些年裏,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生活過的土地的時光。

 

張賢亮的故事與餘易木有著驚人的相似,他也是22歲被發配去了寧夏,懷揣著也是一部外國小說《茶花女》。並且他也是出生於上海。而他的妻子小馮也是讀他的小說之後愛上他的。張賢亮曾經對我說過,我這個人身上有很多犯人的毛病,你要諒解我。就這一句話,我多少年裏,對這位大哥始終沒有說過一句過頭的話。張賢亮身上有著與他那個年紀的人完全不相符的缺點,喜歡說大話,喜歡露富,喜歡年紀很小而且還要風騷的女孩等等。但是我都能理解。

 

一個年紀那麽輕的小夥子,愣是被壓抑著走完了自己的青春歲月,硬如石頭一般的身體就在茫茫戈壁上被一點一點地銷蝕了,瓦解了。他的正常去處應該是美色和創造,而他卻沒有這個權力。很多人喜歡他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其實那個被他寫得很浪的叫馬纓花的女子,原本是出自他青春期性饑餓的瘋狂想象。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歲月裏,他隻能在夢中想像著自己與青年女子交媾的快感,而醒來就是一場空。麵對這樣的人,我們還能責怪他什麽呢?和餘易木、張賢亮們相比,我們生活得太正常了。

 

或許是我參加工作的年限問題,我開始工作的時候,能接觸到的作家當中很多都是有過不幸人生的。

 

我前幾天寫過的徐永年,還有該寫而沒寫的孫木心、餘易木、張賢亮、楊顯惠、周克芹、

鄧友梅、高曉聲、陸文夫、王蒙等等。從他們身上我感知到了那段對共和國來說不很光彩的曆史。

 

他們都是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的人,忽然轉世,他們顯不出歡樂來。

 

他們失去了在一個正常的生活環境裏生存的合理程序,所以,他們的性格或許並不都是那麽周全的,

我們不能拿一個正常人的要求去要求他們。我想起了那頓飯上請客者們的眼神。

一個在黑暗中生活久了的人,我們要學會與他們友好相處,寬容他們,不計較他們。

讓時間和溫和的人際關係去慢慢修複他們那千瘡百孔的內心和難以圓熟的外表。

我們需要的是耐心和善意,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去挑剔他們。

 

我也從他們的經曆中,感知到權力的可怕。我也就因此總是讓自己遠離權力,遠離一切決定。

太多的輕率的決斷葬送了多少青春的生命啊!我因此甚至痛恨權力。

反對對那些哪怕是真正犯過錯誤的人采取殘酷的懲罰。

 

餘易木們的冤屈恰恰表現在他們甚至想找一個人來恨都找不到,他們找不到誰是迫害他們的人。

他們共同的對策就是,連提都不願意提起,他們很少甚至幾乎沒有寫過什麽泄私憤的作品。

他們筆下流淌出來的卻是初戀的回聲牧馬人

他們就像是患上了健忘症一般,從不向人提起他們受過的罪吃過的苦。

 

他們是無法再繼續歡樂的人。

 

我在中國作家協會大樓裏與寫過《夾邊溝紀事》的作家楊顯惠見麵時,我覺得他是一個內心已經關閉的人。

甘肅酒泉夾邊溝勞改農場裏3000多發配者再也無法追回的命運,讓他始終無法忘懷,

不管我們是不是多少萬億是不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他們都無法歡樂起來。

他們被牢牢地鎖定在那片黑暗中。

 

這麽多年來,我最不愛聽的就是有人說,中國的老百姓壞就壞在沒有信仰。

誰說老百姓沒有信仰?信仰是什麽?善良、不侵犯別人、給他人更多的善解,這不都是信仰嗎?

大多數人都是活在規律裏,你說一套做一套,還讓老百姓怎麽信你。

外國人之所以那麽優雅,那是因為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尊嚴裏,生活在友善裏。

 

還有,我們為什麽會變得越來越固執,我們很難被說服。我們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腦子和感受在生活。

因為,在我們眼裏,太多的不平讓我們隻能這樣。我沒有權力,但至少我可以不去害人。

 

 

05

 

很多年過去了,我時時回想起遠在青海的餘易木,想像著他那溫馨的家庭。可是我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直到很晚的時候,我才從七彎八繞的關係當中得知餘易木已經於1998年的818日去世了。

餘易木一直承受過重的勞役、過多的磨難、吃飯經常是饑一頓餓一頓,沒有也無法規律的生活,

加之抽劣質煙過多,1998年初,他因肺部感染引發心髒病,住進醫院時已經形銷骨立、

羸弱不堪,最後心肺衰竭而亡。

 

我還得知了他的那個小女兒名字叫徐吟,按照她出生的時間算起來,應該是八十年代初期所生,

現在也快要40歲了。而他的妻子則一點消息都沒有找到。

 

餘易木是他的筆名,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在西寧,他有兩個好友,一個是畢業於廈門大學電機係的楊遜,

一個是畢業於西安交大電機專業的林哲民。這兩位高材生也是被劃為右派後貶謫到青海的。

他們三人患難中互幫互助,情同手足。文革初期還被打成青海省物資局的三家村,不許他們串聯,

但三人打著暗號仍有秘密往來。

徐福堂用餘易木這個筆名,就是由三個姓氏中的右偏旁組成的。

 

 

2004年底,餘易木生前好友邢孔榮先生將他的骨灰盒從西寧遷回到他的故鄉上海。

骨灰安放於嘉定區長安公墓。墓碑上寫著徐福堂之墓,具體是24B區第11排第6號墓穴。

我得知後也曾獨自驅車前往拜謁。可是我隻記得在他的墓前沉默,卻忘了連張照片都沒拍下。

 

06

 

這樣的文字我不願意繼續寫下去了。

 

我心裏唯有兩件事想說,一個是凡是能看到我朋友圈的微友,如果誰還能幫我找到餘易木的妻女,請和我聯係。

 

另外一件就是,如果哪位上海的朋友,清明期間,若是也去嘉定長安公墓的話,

請按照我寫的地址去看一下餘易木。

 

餘易木最終還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上海,其實,這個時候的上海,已經再也沒有與他相關的人了。

他對故鄉的依戀隻是一廂情願的。上海也沒有人知道他,想著他。

再過一些年,他的故事就會成為一件遙遠而悲傷的故事,人們說起他來時,都會說,可惜了可惜了。

這樣的話,他也是聽不到的。如果他要是能醒來,我想他一定會高聲背誦司湯達的那部小說,

純正的法語和他愛在聽不懂上海話的人麵前所講的上海話。

 

 

轉自《歲月無敵問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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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最後兩段評論挺好,有思想。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8/2019 postreply 15:50:20

中國的意識形態進步遠遠落後,就是有思想的人總被困在黑暗裏並且被剝奪了聲音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8/2019 postreply 20:3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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