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狙擊手的自救
-這是真故非虛構大賽的第
一
邁克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殺過人的人,還是兩百多個。
我認識他是在2015年,他33歲,開一輛白色的奔馳敞篷跑車,每晚6點到11點,風雨無阻地出現在賭場門口。他是華裔,五歲就和外公外婆、父母來了美國,中文極其蹩腳。
邁克愛打百家樂,下注方法簡單粗暴:贏了平注,輸了翻倍下注。他常向新賭徒傳授經驗:“好運來賭場的百家樂最高封注是兩萬多美金,所以無論輸了多少錢,隻要敢加倍,都可以贏回來!”邁克賭博的時候殺氣騰騰,橫衝直撞,沒有幾個新賭徒敢聽他話。
最死裏逃生的一次,他連輸六把,連續加倍。按照他的規則,必須接著下注6400美金。
他冷漠地看著麵前剛輸掉的3200塊籌碼被荷官毫不留情的收走,從褲兜裏掏出個黑色絨布小袋子,小心的取出一枚亮眼的玫紅色5000麵值的籌碼,和他桌上原有的籌碼,湊了6400塊,毅然推上押注區。
我不清楚邁克什麽來頭,一年四季穿著T恤和球鞋,但一把下這麽多錢,連來我們賭場的大明星下手都沒這麽大方。
荷官開牌前,他把近視眼鏡換成了墨鏡。我看不到鏡片後的眼神,那張黝黑的臉龐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嘴唇也不像其他賭徒緊張時一張一合的微微顫抖。
他贏了,翻開牌的刹那,他的雙拳砸在賭桌台麵上,爆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I knew it!”
他把籌碼攏到麵前,長籲一口氣——憋了許久——又說:“我就知道,老天不會讓我死的,很久以前就知道!”
他曾是一名軍人,親曆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兩次都活著回來。
2015年夏日裏的一天,邁克穿了件短袖T恤來賭場,他右臂上露出的紋身吸引了坐在他隔壁的一位白人大叔的注意:“Devil Dog?”
邁克把袖子全部挽到肩頭,讓對方看了個仔細:“是的!你也是嗎?”
作者圖 | 右臂上的紋身
白人大叔也把自己的紋身亮出來,兩人很有默契的打了個擊掌,雙手交握在一起,如同多年不見的兄弟、摯友。
我這才留意到,邁克的身上用英文紋著紋美國海軍陸戰隊,原來他是一名美國大兵!“Devil Dog”是海軍陸戰隊老兵之間的密碼。他和大叔聊的很熱絡,每逢提到地名時就會有意壓低聲音,但我還是隱約聽到“阿富汗”這個詞。
我當時在賭場當荷官,不上班的日子裏,我硬著頭皮請邁克去賭場吧台喝了一杯。邁克從小就夢想著能當兵上戰場。上高中的時候,征兵署的專員去學校招人,別人都猶豫不決,而邁克是最主動的一個。征召他的人叫克裏斯,他狠狠地表揚了邁克“服務”國家的決心。
他用的“Service”這個詞,結合他的語境,我教了他一個詞:“為國效力”。教完之後,我又有些後悔。他生在中國,現在是美國公民,穿著美國軍裝在別的國家“消滅敵人”,用“為國效力”好像有些別扭。
說到他父母的態度,他又有些黯然:“克裏斯打電話給我父母,遭到了強烈反對。因為我預備要簽入伍合同時不到十八歲,他必須征得我父母的同意。我和爸媽談了很久,才獲準去追求我的夢想。”
邁克駐紮在聖地亞哥的美軍基地接受學習和訓練,成為海軍陸戰隊中的一員。我問他:“為什麽這個詞既可以是陸戰隊也可以是水軍、艦隊呢?”
他哈哈一笑:“海軍陸戰隊可以擔當很多職能,既能被派遣去當傘兵、降落到地麵參戰,又能被派去核潛艇。而你無法要求一個海軍去跳傘,明白嗎?”我點點頭,瞬間對他刮目相看。
其實,18歲的邁克也沒有想到,自己學的這一切真有一天能在戰場上有用武之地。誰會想到911事件會發生、飛機撞上了五角大樓?有誰想到美國會對阿富汗宣戰?誰會想到“敵人”會成為你必須要殺死的人?
阿富汗戰爭打響後,包括邁克在內的很多軍人在基地接受特訓——有針對性和異常艱苦。上級通知:他們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派上戰場!邁克曾被丟在叢林裏,不給吃喝,36小時內必須走到指定地點。
2002年4月,邁克收到了前赴阿富汗戰場的通知。從軍事基地回到家中與家人短暫的團聚過後,在約定好的日子裏,一輛軍車開到他家門口,軍官問他:“準備好走了嗎?”
這一句話對他來說無上榮耀、熱血沸騰;對他父母來說,像一句臨刑通知。從未在他麵前流過淚的父親聽到這句話時,眼淚奪眶而出,而母親早已淚流不止。
他昂頭對父母說:“據說我們是壓倒性的一方,不會有人犧牲的。”
母親哽咽失語,父親說:“戰爭不是遊戲。你要保護好自己,要回來。”
二
在阿富汗服役的五個月,教會了邁克何為人間地獄。
邁克用Front和Back表達先遣部隊和後方部隊,他是先遣部隊中的一員。當他所在的部隊在阿富汗邊境集結、整裝朝內陸進發時,他難掩興奮地偷偷拍下幾張照片——在敵國戰場不允許私自拍照——記錄他冒險旅途的起點。
作者圖 | 行軍現場
不多久,戰爭就打破了他輕鬆愉快的幻想。
阿富汗是一個晝夜溫差很大的國家。白天被曬的汗流浹背,晚上四肢幾乎被凍僵。而在翻山越嶺的跋涉中,浸在鞋子裏的汗水讓腳趾頭在夜晚像是要結冰。那個時候他們有一條鐵律:任何情況下不能脫去軍裝。整整五個月,他們忍受著驟熱驟寒,沒有洗過一次澡,沒有換過一次衣服。每個人的味道都是一樣:臭氣熏天。
戰爭期間,邁克沒有在床上睡過覺,他說:“睡覺的時候,如果行至山區,就自行找能掩護的地方睡;如果在平地,就每人挖個坑睡在裏麵,像是給自己挖個墳墓,天亮了沒死再爬出來。”幾百個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人形土坑突兀的留在那裏,如同一塊塊難以愈合的戰爭傷疤。
軍隊的另一條鐵律是:看見任何一個持有槍械武器的人,必須向其開槍。如果對方沒有開火,那目標就是他的非致命部位,先把他打趴下。而對方一旦開火,必須攻擊他的要害,將他置於死地。
他說:“在我們眼裏,平民和敵人隻有一個區別——拿沒拿槍。即便拿槍的人不向我們開火,也要把他打倒,再前去詢問對方身份。如果對方同意投降,我們的醫生會救治他。”
邁克所在的先遣部隊有四百餘人,隻有三個隨軍醫生。所有人出發前都被注射了二十餘種疫苗,以抵禦各種可能性的疫病和增強抵抗力。護士是沒有的,邁克說“隻有男人”。
死亡,是區分“遊戲”和“戰爭”最直接明了的方式。在遊戲裏,玩家死掉後,能以各種方式原地滿血複活。而戰爭中,死掉的人就再也活不過來了。在邁克的隊伍裏,陣亡的士兵共有五名,全部是被山石背後射來的流彈擊中,不治而亡。
死亡讓邁克看清了戰爭的本質,也讓他懷疑起自己在戰爭中的意義。阿富汗地勢險要、山區廣袤、易守難攻,先遣部隊推進速度極為緩慢。邁克服役的這五個月裏,他甚至感受不到他的部隊在整個戰爭中發揮了什麽作用。每個戰士都是那麽渺小,每天都受到來自死神的威脅。
他不再是那個來參加冒險旅途的熱血英雄,隻是個每晚默默向上帝祈求“別讓我成為下一個被流彈擊中的人”的卑微凡人。
我曾問過邁克一個蠢問題:“既然這麽難打,為什麽不直接用空軍轟炸?幹嘛要犧牲士兵冒險推進呢?”
邁克神態威嚴的正色道:“我們不是很多人口中批評的嬰兒屠夫,我們隻轟炸敵人的軍事基地,有平民存在的區域必須用地麵部隊清理。”
我感到慚愧,想緩和下氣氛:“那你們會救助當地平民對嗎?”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說:“不會。沒辦法,他們不是美國人。我們能做的隻是不攻擊他們。攻擊平民的人會被立即遣返回國、送上軍事法庭!”
三
2002年10月,邁克被從阿富汗調遣回國,該次服役結束。他回到洛杉磯的家中時,母親再次以眼淚代替了言語,父親紅著眼眶對他說:“你真臭啊!”
邁克在回國前隻洗過一次澡。他們的行動結束後,被拉到位於科威特的美國駐軍基地。在那裏,每人有15分鍾的洗澡時間,有營帳裏的簡易床鋪可以睡個好覺,等待陸續分批次被送回美國。沒有慶祝活動,現場擁擠忙碌。
2003年3月,阿富汗戰爭雙方仍在持續鏖戰,伊拉克戰爭又將打響。駐守在聖地亞哥軍事基地的邁克收到了他的第二份戰爭服役通知單:國家需要你即刻啟程,投入解救伊拉克人民的戰鬥。
2003年3月20日是伊拉克戰爭正式開始的日期,3月21日,是邁克再次落地科威特美軍基地的日子。他的新隊伍從基地向北方沙漠進發、朝巴格達挺進。
由於他是為數不多的有過參戰經驗的老兵,邁克在新的戰役中得到了一個中士頭銜,沒有太大的職權,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榜樣般的榮耀。他被很多新兵簇擁著,二十歲不到的小夥子們紛紛熱切、好奇地向他打探戰爭究竟是什麽模樣。他隻答一句:“馬上你們就會知道了。”
伊拉克戰場是個比阿富汗更加可怕的人間煉獄,這裏不僅有流彈,還有布滿大街小巷的偷襲炸彈,一聲巨響,屍骨無存。並且,巴格達的人口密度遠高於阿富汗山區,死去的人的屍體經常來不及被清理,瘟疫在城市中悄無聲息的蔓延。
邁克告訴我有兩件事情最可怕,一是經常要在混合著屍臭的肮髒積水中匍匐前進,二是美軍地麵部隊不斷遭遇隱藏在城市各個角落的地雷和炸彈的襲擊。在拆彈部隊尚未及時到達的區域,士兵們用生命在探路。
2003年4月的一天,邁克帶領的十人小隊中的一名成員在巷戰中踩雷身亡。
隊伍中有位叫Lee的韓裔少年——19歲——和邁克最熟撚,他是隊伍裏為數不多的亞洲麵孔,饒有興致的充當邁克的跟屁蟲。他和邁克都是天主教徒,一路見到被炸得粉身碎骨、隱約看得出身著美軍軍裝的屍塊。一天晚上,Lee悄悄爬進邁克的坑裏,哭著鼻子問:“主會不會庇佑我們,讓我們活著回家?”
邁克把他的頭按在肩膀上,有力的拍著他的背:“一定會的!要勇敢、不要想會不會死的問題——那個問題就留給主!主不會因為你的勇敢而讓你去送死,也不會因為誰怯懦而幫他保住性命。”
邁克的話讓Lee豁然開朗。
第二天,在和平常一樣的推進戰鬥中,Lee表現英勇,衝鋒在前,在一棟房子的拐角踩中一顆地雷。那秒鍾,邁克眼睜睜的看見Lee年輕的肉體在正前方被炸成七零八落的碎塊。
邁克像是被雷擊中般,渾身刺痛地打了一個寒戰,他含著熱淚朝其他戰友大喊:“走!走!走!”他在心裏向Lee破碎的遺體告別,但他沒有權利為其善後。
Lee的遺體和其他死去的人一樣,由稱號為“Cleaner”的撿屍員負責處理(成員也來自海軍陸戰隊)。先遣部隊開路,撿屍員緊隨其後,負責燒掉或者掩埋敵方士兵和平民的屍體,以及收集、辨別、整理殘缺破碎的美軍遺體,將他們盡可能完整的拚湊起來,帶他們回家。
軍裝和“Dog Tag”(士兵姓名牌)是判斷屍體是否為美軍遺體的關鍵所在。這也是為什麽士兵們被嚴格要求任何時候都不能脫掉軍裝的原因之一——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但至少死了之後能躺在棺材裏榮歸故裏。
Lee的遺體碎塊被貼上標簽運回美國。葬禮舉辦得很匆忙,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看到美軍在開戰初期便不斷有士兵陣亡。葬禮當天,邁克還步履艱難的行走在充斥著炮火和瘟疫的巴格達的大街小巷。
作者圖 | 華人大兵
前方部隊出現的傷亡情況超出預期,需要從後方部隊調兵增援,一名叫做吉布森的黑人年輕士兵被極不情願的調往前線。
在一次小規模交火中,吉布森違反了命令,在本該進攻的時候選擇了向隊伍末端逃竄。上級即刻要求展開對他的調查,如若他的上級和隊友都給出“吉布森是個膽小怕死、不遵軍令的士兵”的供詞,他會被立刻遣返回國移交軍事法庭。
作為他的直接上級的邁克打算再給他一次機會,期望以激勵的方式讓吉布森勇敢起來,像個軍人那樣戰鬥,他提到了剛剛犧牲的朋友:“Lee是我們隊伍裏的英雄,而你想要做狗熊嗎?拿出你的作用來,你這種大塊頭的用處難道是用來擋子彈嗎?”
吉布森反倒更害怕了,他注定要當個逃兵:“我不願意把命賠在這個鬼地方,我要回家,無論什麽後果都好!”
作為伊拉克戰場上第一個逃兵,也為了給後來的士兵建立一個“表率”,吉布森受到了特別“優待”,他被遣返回國後,被軍事法庭判處了十年監禁。
韓裔美國人Lee默默無聞的死在了戰場上,土生土長的吉布森保住了性命。
我在心裏算了算日子:“那他應該已經被放出來了?”
邁克揚起嘴角,一臉鄙夷:“是的,據說他過的很不好,找不到正經工作,也領不到老兵福利。人們不會把他當作特殊囚犯而同情他,在普通人眼裏,他和任何囚犯一樣,讓人退避三舍;在我們老兵們眼裏,他比敵人更加不可饒恕。”
四
邁克瞧不起窩囊的逃兵,因為他是一個極其勇敢的人。
戰場上誰都不願意操縱重型武器,因為那樣很容易讓自身成為敵人的活靶子。邁克在Lee去世後,帶著對他的愧疚,主動請纓做重機槍手,這讓他成為了首批地麵部隊成員中殲敵最多的狙擊手之一,官方說法是“他消滅了兩百餘名敵人”。
2005年,邁克光榮退伍,獲得了一係列學習機會,後進入政府部門工作。由於他被確診患有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每月可以領取一定數額的精神補償費,我認識他的那年,他的月收入在五千美金以上。
邁克時常感慨:“我算是非常幸運的,在伊拉克戰爭中獲得了表彰才讓我擁有了這一切。有很多退伍老兵沒有享受到應有的福利,晚景淒涼。”
我不知該怎麽評判,這話題未免太沉重了。我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的精神狀況:“創傷後應激後遺症很可怕嗎?”
他垂下眼瞼,聲音低沉:“是的,我常常作噩夢,陷在硝煙彌漫的地獄裏無法脫身。可最慘的是那些撿屍員,他們一輩子都活在充斥著殘缺的屍體和惡臭的夢魘裏,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都瘋了……”他摘下眼鏡,手背用力地揉搓著雙眼。
話說到這裏,我漸漸理解了邁克的賭博方式——他的腦子裏受到過太大的刺激,留下了生與死強烈撞擊後產生的坑洞,沒有刺激感去填補它們,會讓他活不下去,而賭博是一件很好的填補工具。我隻希望老天不要讓他輸得太慘,讓他一直有足夠的本錢繼續這種生活。
可在2015年年底的一天,邁克像往常一樣來到好運來賭場,在場子裏轉了轉,尋了張有熟人在的牌桌坐下。在數把起起落落的小輸小贏後,邁克所在的百家樂桌上連開了七把閑,他連輸七把。如果要繼續以翻倍下注的方式把本金趕回來,那接下來的一把他需要下注12800美金。
作者圖 | 好運來賭場
他強作鎮定的從黑色小絨袋子裏掏籌碼,一次性壓了12800美金。我在心裏算了算,此時他應該已經動用了5枚麵值5000的籌碼。他早已換上了太陽眼鏡,但他的狀態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擱在台麵上的雙手微微顫抖,嘴唇泛起烏青色,麵色顯得更黑了。
他把兩張撲克牌以最虔誠的姿態緩緩搓開來,嘴裏念念有詞,或許在乞求主再次賜予他起死回生的奇跡。可奇跡並沒有出現,他又輸了。人群中開始有人責怪他“牌看得不好”——不管怎麽看,牌都是不會變的。
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任何一個賭徒都會在某個時刻栽個再也很難爬起來的大跟頭,或許今晚就會輪到邁克。我不忍心再看下去。鮮豔的玫紅色籌碼,一枚接一枚地從他那貼身妥善保存的黑色布袋中魚躍而出,正如賭場正在一點點的榨幹他的鮮血。
當我再次回到邁克所在的賭桌時,他一手撐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死死的攥著那個空蕩蕩的黑色布袋。我看不到他的雙眼,讀不出他的表情。他那桌牌圍了很多人。保安走過去問他:“先生,你還換籌碼嗎?”
邁克緩緩地掏出錢包,把錢包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100元、20元、1塊元,推給荷官,換來一小摞籌碼,轉瞬就被那張賭桌吞掉了。
在旁人催促的眼神下,他默默地站起身,把那個被揉搓得變了形的黑色絨布袋揣進褲兜,步履蹣跚地邁出了賭場,左右搖晃的背影莫名的孤獨而淒涼。
五
在那之後,他一直在輸。終於有一天,我接到了邁克打來的電話,他問我能不能借點錢給他。我問他想借多少,他想了很久,試探的小聲問了句:“2000行嗎?”
我沒有答話,他立刻就改口道:“1000,我會盡快還給你,行嗎?”
我悄悄歎了口氣,鼻子有些發酸:“行,不著急,有錢了再還。”
邁克沒有再次找我借錢,而他也似乎徹底的從賭場消失了。圈子裏流傳著關於他的流言:他從賭場的好些熟人那裏借了錢,又輸光跑路了。
當他再次出現時,是2016年年中。他在賭場四處轉悠,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是不再去VIP大桌打牌了,偶爾在最低下注區的小桌前坐下玩幾把。
他看見我時,主動走過來:“我還欠你1000美金,我有錢了,就會還給你——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我還是那句話:“好的,不著急。”
他大大方方的告訴了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說:“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輸了12萬籌碼——我的全部積蓄就是這些籌碼。”
我驚訝和惋惜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既而說:“我當時信用很好,工作和收入都很穩定。我向銀行和網絡平台借錢,借了很多錢,一個月利息就要還一萬多美金。後來我又找爸媽、妹妹和親戚們借,到最後認識的人都借遍了,還借了高利貸。”
他自我解嘲地苦笑道:“不過現在也不會有人再借錢給我了,很多朋友連我的信息都不回了,怕我又要借錢。對了,你上次教了我一個詞,叫做‘為國效力’,現在你能教我一個詞來形容我現在的狀況嗎?”
我心裏默念了一句“眾叛親離”,但我說:“等我想到合適的詞了再教你。”
邁克還不上貸款利息,申請了破產,3月份法庭判了破產保護。信用分數從879分一下掉到了535分,所有的信用卡也都被取消了。他撓了撓頭,把手插進衣兜,幽幽地說:“為了還高利貸,車也賣了。我妹把她淘汰掉的那輛豐田借給我開,這樣也挺好,省油。”
作者圖 | 頒發給邁克的獎狀
“那你還有錢來賭博嗎?”
“這是我唯一的能快速把錢還完的辦法了。”
我知道他改不了了,隻要他還活著,也許會一直賭下去,或大或小。
“我現在搬回爸媽家住了,可以省很多錢。他們對我很失望,一直不理解我為什麽要去參軍。如果不參軍、不上戰場,或許我就不會迷戀上賭博,或許就不會搞到破產。”
誰能想到呢?二三十年前,父母把他從中國帶過來時,也未曾想過今天吧。這裏給了邁克一個美國製造的軍人夢,也讓他在戰場當上了真正的英雄。可最終,他又倒在了賭場看不見的硝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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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張火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