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邊一個貴族莊園裏最後一個主人的很長的故事
--作者:花拾叁
進入新一年,作者突然變成了一個佛係健忘症患者。但還是決定忍痛更新一篇。
這個故事記錄於2008年,在2010年、2011年分別增添了後續。
最新的一部分內容,寫於今天。挺長的,寫得也不好。
很對不起你們。我也隻能保證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我見過挺多名人之後的,有一段時間特別密集,跟家常便飯似的。
時間長了就想不起來了。可是我卻一直記得他。
有一年製作一個紀錄片,其中有一部分內容涉及到他的母親。
他母親是杭州最大的私人莊園中最後一位主人。那個莊園叫“劉莊”。
現在改名了,叫“西湖國賓館”。
2002年還是零幾年的我想不起來了,當時的市委書記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將西湖還給老百姓。
於是整個西湖都不收門票隨便逛了--除了這個劉莊(還有另外一個,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劉莊也不收門票,可是封閉著,不讓進。除非定了餐、茶或者房。
二十世紀50年代,劉莊最後的女主人把莊園上交國家,然後乘一隻手搖船,
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這座她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園。
而早在三十年前,她卻因循同樣的路線,在仆人的陪伴下穿過西湖春曉的煙雨迷離,
一路的桃紅柳綠,去幾公裏外的湖濱路采購日用品和旗袍。
這個女人是丫鬟出身,19歲那年成為劉莊莊主的八姨太。幾年後莊主去世,留下年僅5歲的兒子。
這一家人全部來自廣東,去世的莊主當時人稱“劉三國”,曰“文可華國,富可敵國,妾可傾國”,
在清末博彩業大興的廣東,他很快發跡,成為公認的紅頂賭王。
孫中山建功業前夕,曾親書一封信寄往劉三國處,意為“兄,而今我欲建製,是封總統亦或稱帥為宜”。
這封信劉三國沒有收到,它被政敵劫了下來。
而今,這信就靜靜地躺在孫文和劉三國的故梓廣東中山的一個紀念館裏。
孫中山心裏永遠感激一個人,正是慷慨以救國,資助國民革命的劉三國
(杭州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同樣資助了辛亥革命,是我一位友人的太公,可能又是一個故事了)。
當時我要找的是劉三國最小的兒子,也是他十五個子女中唯一存世的一位。
拍攝前,我所知道的資料也隻有這麽多。
此前我見過這位劉老的照片,在2008年初的一次通信中,老人雖婉拒了采訪拍攝的要求,
但卻迅速地寄來許多資料和照片,還有一封鋼筆信,字跡遒勁疏朗,似黃山穀,
上麵還蓋了他自己刻的印章。看過照片的人都說,這老先生氣質風度可真好。
這時候劉老早已定居珠海,我去拜訪前一天,忐忑地打了電話表明意圖,
我以為他會考慮一番再做答複,未曾想到,他爽快地說:采不采訪先不提,歡迎來做客。
那天飛機降落珠海的時候,小城裏都是雨水,氣溫開始低了,是珠海多日來首度降雨。
我輾轉著安頓下來,已經快晚上8點了,給老人打電話想約著次日見麵。
他聽說了我的住處,突然焦慮起來,說那裏是老城區,不安全。
我表示沒關係,次日一早我就會搬到老人住所附近。然後電話就掛了。
三十分鍾後,正當我坐在出租車上想著去哪裏填飽肚子時,劉老的電話再次打來,
他已幫我預定好一家幹淨安全的賓館,正在我住處附近。
而與此同時,受他委托的同事正驅車奔馳在接我的路上。
同事吳女士和先生告訴我,劉老原本要打車來接我,又怕年老誤事,才勞煩了吳氏夫婦。
我為如此勞師動眾而深感愧疚,吳女士卻大手一揮:我們都習慣啦,劉老從來都是這樣的性格。
那天我到達拱北賓館已近晚上十點,劉老幫我訂好房間後,在那裏等了將近一個小時。
寒夜裏,他穿一件短袖白T恤,牛仔褲,揣著一瓶體能飲料,先帶吳女士檢查了我房間門鎖的牢靠,
方才鬆了一口氣,毫不見外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真的是一點都沒把當外人。
19歲那會兒,離開杭州投奔革命。那一年正讀高三,在著名的蕙蘭中學,也就是今天的杭州第二高級中學。
那一年他和《家》裏麵的二兒子一樣,決定和“封建家族”一刀兩斷。
1956年,他主動要求從部隊到青海柴達木挖石油。那會兒反右還沒開始,
從部隊轉業本來可以回杭州任一個閑職,可那時候,杭州已不是他的家了。
三年前,他母親八姨太就把占地數萬傾的劉莊捐獻給國家,連同其中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
八姨太一點東西也沒給自己留下,未幾饑寒交迫、貧窮終老。
而劉老一別生母六十載,雖因為立場原因,他們的人生再無交集。
很多年以後再說起這事兒,他還是對母親這一義舉表示莫大的支持。
在青海,劉老自稱隻是一個普通的“石油工人”。
而我直到後來聽旁人介紹,才知道他一直在柴達木盆地擔任高層管理者,
五十年代,月薪已高達300元人民幣。
在西部生活了六七年後,他自願下放農場。
那時,海南還不是一個獨立省份,南粵最艱苦的農場就在這個天涯海角,又廣袤又淒涼,什麽都沒有。
根本沒有歌裏唱的椰果大又甜,也沒有菠蘿甘如蜜。
他和老伴麵對這片什麽都沒有的紅土生活了二十年,很高興自己能做一名農場工人。
又是到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的職稱是高級農技師。
可能是那二十年裏親眼見證了當地農民的苦,也就特別能理解現在的農民工有多不容易。
關於他輝煌人生,關於他帶領團隊打出的中國第一桶石油,關於廣東農場後來的發達他隻字未提。
我問他六七十年代遭了多少磨難,他笑了笑。過去了,就當做從沒發生過。
劉老至今還篤信共產主義,卻因出身問題,一輩子遺憾沒能成為黨的一員。
我從杭州王星記扇廠帶了幾把扇子,其中一把是女式的。
那把扇子的顏色很好,粉藍翠綠的,像是西湖上的碧波。
當時我想的是,如果劉老夫人已經不在了,至少還有個把孫女,也可一贈。
於是我就問他,子女多不?
他一愣,緩緩道:我沒有子女。
他父親有十五個子女,他爺爺子女更是多達三十個。他們是廣東的望族、杭州的貴族,可是他自己無兒無女。
我傻了,不知道說什麽好。從沒想過這樣的情景。
劉老倒是很釋然。年輕時總擔心自己的出身將會給子女帶來惡劣影響。
後來的擔心則是養子女就要操心一輩子,要擔心他上不上得了大學,找不找得到工作,娶不娶得上媳婦,
也很累。而正好劉老的老伴是個孤兒,也沒有太多家庭觀念。那就不要吧。
老伴姓國,於是我知道她是在孤兒院裏長大的。
劉老的夫人國姨戴一副紅色的大墨鏡站在馬路邊等我,頭發很短,特別酷。
這天他們要請我喝早茶。上車後,國姨沒有跟我做任何寒暄,第一句話就是:
你說你怎麽住到那邊去了,讓我們擔心了一晚上!你來之前為啥不打電話呢,我們直接就去接你啊!
幹脆直爽,跟劉老如出一轍。
茶餐廳的一幕非常觸目驚心。為了“招待”我一個人,劉老喊來他此前的一眾同事,
湊了一個大包廂的滿滿一桌。介紹的時候他很得意:從前是同事,現在都是朋友啦!
劉老退休二十年,這些同事們從小姑娘小夥子一直成長為中流砥柱,仍跟劉老保持著密切的聯係。
同事們跟我說:劉老以前是我們的領導,我們全部是他招進來的,現在發展得都很好。
劉老從農場調回城裏,先做了十年中學語文曆史老師,又調到珠海開發區當主任,
大抵總恢複了些劉氏家威吧,我想。
去劉老家拜訪的路上我琢磨著,以劉老的聲威,雖無子女,生活總該還不錯。
轉眼到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小區,我以為這就到了,剛要下車,
劉老說,哎這不是我家啦,我家哪有這麽豪華。
這是劉老同事的家。劉老說,一會兒我們會去一個貧民窟,那才是我家。
劉老的家就在我所住賓館的對麵,被遮蓋在一座巨型高樓下。
那是一棟建於八十年代的房子,外表已看不出有多少年了。劉老的家在七層。
劉老和國姨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挪。
我問為啥不換個電梯房,國姨說電梯房啊,很貴的。
劉老家隻有六七十平方,是當年開發區福利分配的,自打住進去就再也沒有挪換過。
中式書房裏擺滿了書,掛滿了字畫,書太多,反正到處都是。
劉老挺得意地說:怎麽樣,這是我自己設計的!
而劉老家的書房,就是客廳。桌上的書擁擠得甚至再容不下一台電腦。
沒有一件貴重家電,沒有一點看著貴一點的裝飾,屋子裏的陳設樸素得就像這對忘了時間的老夫妻。
甚至讓人覺得除了書房,其它的地方都有些簡陋。
我坐在那兒,心裏翻江倒海,這和我設想的劉老的家一點也不一樣。
和我熟悉的杭州劉莊,一點也不一樣。
作為劉三國惟一在世的兒子,劉老的生活低調得像傍晚的西湖。
相冊裏,他是個憂鬱的青年,更是一個時尚的年輕人。他踢足球,練健美,至今還在研習府內派太極。
家裏有很多太極拳比賽的獎狀,70歲開始拜師學藝,71歲就榮獲國際太極拳比賽亞軍。
此後數年年年參賽,包攬了各項賽事的所有亞軍。
我問他怎麽沒得過冠軍,他說他這麽大歲數,得亞軍那是人家照顧呢,哪能得冠軍!
一張相片上,劉老頭戴聖誕帽,正在布置聖誕樹。
眉飛色舞地說,這是我學英語的時候和同學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我們唱了一百多首聖誕歌呢,玩得可高興啦!
兩千年以後,趕著全民學外語的熱潮,劉老報名參加了一個成人外語班,同學平均年齡二十歲。
一個大本子記錄了學習成果。上麵滿是中英文筆記,還有各種英文剪報、英文歌譜和圖片,
是劉老用課餘時間一點點粘貼整理出來的。
後來我在網上搜索劉老的資料,赫然發現,他在學英語的第二年,曾被評為該校優秀學員。
因為從不遲到早退,每次都先來把黑板擦了,地板擦了,桌子擺好了,才跟著小孩們一起上課。
放學後,他把黑板擦幹淨,把垃圾倒了,然後一個人,慢慢踱回家。
劉老家裏有一個大沙袋,這是他的“老朋友”,他總是那樣,一邊說一邊比劃動作,嘴裏配合得也好,,嘿嘿嘿!
劉老說,我從小就喜歡BOXING。那時候“他”還在呢。
“他”是張小泉的兒子,劉老的同班同學。當年親如兄弟,而今隻剩劉老一個了。
因為研習過中醫,一眼就看出我健康情況欠佳,當即給我推薦了一套暢銷書《求醫不如求己》。
又得知我常年習慣喝咖啡,即要求國姨將朋友贈送的意大利咖啡轉贈於我。
後來那天我捧著兩大包咖啡在陰天的珠海大街上走神,想起兩個老人的家,心裏唰的一下,特別難受。
就想起劉老一直背著的一隻澳門買來的棕色雙肩皮書包,六七年了,直到裏裏外外都磨毛了,皮掉了好多塊。
平常的日子裏,七十多的國姨一個人蹲在地上擦地板。窗外是狂風大作或豔陽高照都與這對老人無關。
傍晚再約劉老吃飯。卻見他把一套拳頭厚的書塞給我說,看書就要看全。
那是一套全新的《求醫不如求己》。他特意買來送我的。說是“希望你們年輕人注意身體”。
同時塞給我的,還有一包太古砂糖。說,送禮就要送全。
那次采訪沒拍成,於我而言是一項挺大的工作事故。
我卻挺感謝這樣一次意外的事故,突然就將一對老人活生生地送到了我的麵前。
2007年,劉老和國姨終於有機會到杭州看一看了。
這一年,他們悄悄來杭州,住在柳鶯賓館,對麵那遠遠的就是劉莊了。
回廣東前,劉老央求曾撰寫過相關書籍的一位作家帶他們進劉莊參觀。
激動時,劉老很想在劉莊水竹居拍照留念,而彼時正有一位中央領導在駐,此處禁止拍照。
劉老央求作家,能不能跟他們說說,就說有個廣東老頭兒馬上就要走了,就拍一張照片。
我問他為什麽不說出自己的身份,您可是這裏的主人啊!
劉老說:咦~那不行。不能給劉莊的人添麻煩啊!我不想讓人家以為姓劉的突然出現了,是來爭搶什麽的。
後來,劉老終於拍成了照片,就是他曾寄給我的那張。
我無法再勉強這樣一位老人接受強硬的鏡頭入侵。而劉老一直為不能讓我達成心願而深感自責。
在珠海的幾天之內,餐餐都由劉老招待。我知道他退休工資其實並不高。
可買單時,他們倆每看到我掏出錢包,氣得眼睛都快鼓出來了。
他們就是那樣,從不讓客人破費。
一天晚上我們去吃宵夜,坐在他對麵我拚命塞下了一份巨大的幹炒牛河,吃得快要噎著了。
他問我為什麽不剩下,我說我知道糧食金貴。劉老長舒一口氣,他跟服務員要了個小盒子,
把飯店贈送的一碟花生裝了進去,說,這個給你帶回去,明天早上餓了可以先吃一點。
又一回他和國姨非要帶我吃西餐,我們先是步行了很久,又搭乘公交車一路輾轉,
終於來到一間法式鄉村雞餐廳。
兩位老人的出行工具通常是公交車,劉老以前愛騎自行車,現在他騎不動了。
不吃肉也不堪忍受嘈雜的國姨一直陪著我,在人來人往的餐廳,看著我吃下了整整一隻雞才心滿意足。
劉老吃飯異常仔細,邊邊角角都要照顧到,一餐飯吃得就很慢。
我不知道他小時候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大概家裏也養了好多廚師,會燒廣東菜、杭幫菜,也會做西餐。
他們把我當成自己的小孩兒,那些天,替我常備著蘇打餅幹、飲料和禦寒的棉衣。
他們有個義女,很忙,也不常來看望。但是這天劉老很高興,義女即將出國,決定把一台舊電腦送給劉老使用。
劉老應邀給網站做撰稿人,可是他卻不會用電腦,也不會上網。他說:等夏天女兒送我電腦,我就能學上網了。
劉老對網上的事兒知道的一點也不比年輕人少。他知道梨花詩,也知道陳冠希。
看著電視的時候,他會突然用廣東話說,張柏芝又出來啦!
我返回杭州後,連續幾年的中秋,劉老都會寄來一盒廣式月餅,有時候是一些保健茶,
還有一次,我更收到了兩張廣東話的老唱片。劉老寫信道:要想學好廣東話,就得先聽廣東歌。
其實我會說一些廣東話,隻不過因為還年輕,對廣東老歌沒有什麽特別的情感,
於是唱片就一直被我放在車裏,想著那天沒準就去聽一聽,但一直一直也沒聽。
2010年秋天,我再次見到劉老和國姨。這一次,他們終於住進了劉莊。
1953年以後,劉莊正式更名為“西湖國賓館”。
水竹居前有一個巨大的牌坊。那牌坊處是劉莊的泊船碼頭,正對著雷峰塔。
當年劉老的母親就是從這個碼頭出發,永遠地離開了劉莊。
而夕光下的雷峰塔隻是一個紅彤彤的小斑點,沒有任何氣勢和美感,更無法感受白娘子如何在下麵肝腸寸斷。
劉莊曾收留過南海學士康有為,也成為毛澤東逗留杭州的必居之地。
毛在這兒確定了《五四憲法》。這裏也成了尼克鬆的杭州客居地。
一百多年的風雨裏,它見證並參與了中國十數次重大曆史變革。
而當年劉莊的少主人,曾經的望湖樓上客,如今就站在這片永恒的家山裏,
眺望著一個時代的逝去。我卻不知道,他們將何日更重遊。
再見到又是很久以後了,大概是2012年或者13年。那時候我正慢慢變成一個中年人,非常疲憊。
他們要留我在劉莊吃飯。我是個挺窮的人,平時也不會來這兒吃。於是吃得非常生猛,可能吃了七八盤刺身。
他們吃得很少,慢條斯理。讓我慢點吃,有得是。我看到他們身體硬朗得很,
說話中氣十足,就開心得不行,那時候我總結出一個道理:因為別人而開心,那才是真高興。
再後來有朋友臨時出差去珠海,臨行前夜我打電話,請他務必去看看這二老,給帶點禮物。
朋友發了愁,帶點啥呢?想來想去,給帶了一個大相冊。
他們喜歡拍照片,喜歡回憶過去的時間,那就希望他們把相冊填滿吧。
後來我的生活多有變故,狼突豕奔的,一下子就疏於聯絡,總感覺活得很泄氣,不好意思跟劉老他們交代。
心裏隻盼著他們好,卻也變成了一個畏首畏尾的中年人。
沒想到的是2016年初的那個冬天,他們又來了杭州,還住劉莊。
這一回我拉上了朋友,美術學院的崔老師,想要一起帶老人吃點好吃的東西,
也總不能老是在劉莊吃飯,現在的劉莊,並不是杭州的味道了。
崔老師是老杭州,說那還是去德明飯店吧,八卦田風景也好。那天陽光出奇地好,我們就去了德明。
吃上筍的瞬間,劉老臉上的那個表情,我至今都很難忘。廣東沒有筍。
“這就是小時候的杭州的味道啊”。那天他把棉衣一拖,裏麵隻有一件牛仔短t恤,
他給我們凹了個造型,一塊肌肉就凸起來了。這可真好啊我想著,一定要一直一直這麽健壯得像個少年。
2018年1月2日,杭州開始變天了,陽光也沒了。剛從外地趕回來的我下了班直奔劉莊。
此前不久我剛接到了一個消息。劉老患了胃癌。2017年3月起,他開始無法進食,甚至不能喝水。
後來做了手術,幾乎切掉了整個胃。現在什麽也不能吃了。
下半年,國姨的胃裏也長了腫瘤,在劉老剛回出院回家時,自己去做了手術。
原來那個老房子是徹底不能住了,上不了樓。他們有一個同事的女兒,有個閑置的電梯房。
一定要讓老人去住。劉老要給人家錢,人家死活不要。劉老就著急了,不要去住。
推來推去的,國姨看不下去了。後來找了個中間人,以一個比較低的價格租給劉老,才勉強同意。
劉老說:過兩年,我就給她漲錢。再過再漲。我說嗯嗯,應該的。一整晚,他都沒怎麽說話,說不了話了。
穿著一身紅色的中式服裝,非要站起來給我倒茶。水壺也抓不住,抖了一下,還是放下了。
打開桌上的四個小青瓷罐,“你吃水果,吃水果”。
大概瘦了二十來斤。
今天白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又去了劉莊。今天他們要回廣東,回去他就要去醫院複查。
地上堆著一個又一個小行李小紙盒箱。沒有大箱子。拎不動。包也都是自己打的。
突然想起昨夜的閑聊裏,國姨說起,現在珠海可好了,港珠澳大橋通車了。
有機會應該去走一下,很多年沒去澳門了。以前劉老身體好,經常坐船去澳門給國姨買衣服。
十塊錢的衣服,比大陸便宜得很。我說那開車多快啊,開車去一次吧。
國姨說,那好貴的,過一次橋要一百多塊呢。
他們現在還是沒有保姆和司機,出一次門要自己乘公交車。國姨說,還是有車好啊,方便多了。
在我不得不離開劉莊的時候,兩位女士和一位男士突然開門進來,她們是來送行的。
稱兩位老人“九叔九嬸”。這是劉老的二十七叔的孫女們和女婿。
劉老的父親有30個兄弟姐妹,如今能夠聯係上的就隻有二十七叔家的這一支。
三個人穿得非常樸素,講話有杭州口音,輕輕的,很安靜。甚至不太像杭州人。
侄女婿說,隻要再等一天啊,你窗前的這株臘梅就開花了。但你看不到了。
臘梅開花可香了。劉老問,那我能不能帶一支回廣東?侄女婿說,那回去也就開不了啦,
這花隻能在冷處開。劉老說,那怎麽辦,廣東沒有臘梅啊。
大家都勸劉老國姨下次不要冬天來了,穿得多,行李又重。劉老不言語,國姨歎氣。
沒辦法劉老非要冬天來,別的季節就是不來。我問為什麽啊,冬天杭州又不美。劉老說,安靜啊。
其實他是怕旺季來了占用劉莊的房間,給人家添麻煩。我非常知道。
國姨就很苦,從來沒有見過開花的杭州。侄孫女們說,別管他,太固執了。
你下次就自己買個票,想什麽季節來就什麽季節來。
國姨說:那可不行。我嫁給他了。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不放心。
——在新年的第三天,我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我從去年夏天開始,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車裏塵封多年的兩套廣東老專輯。
就是劉老當年寄給我的。那段時間非常想要聽一聽,於是找出來,發現一套是黃沾的終身精選回顧集,
一套是徐小鳳。我反複聽反複聽。聽過七八個來回後,已經完全能夠辨認出歌裏唱的內容了。
我可是一直聽到這個冬天啊。居然忘了跟他們說。
轉自《鄉村名媛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