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我曾經也是劉鑫》

我曾經也是劉鑫

 

 

我家在北方一個小縣城,那裏有成片的麥田,河裏裝了很多魚和螃蟹。雖然臨近省城,但這裏的經濟在市裏排倒數,除了縣中心就是農村。小地方民風彪悍,人們常常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

縣裏最好的三所初中,基本占據了最好的生源。等我上初中時,我們這個村的孩子被劃到了縣裏最差的一所初中,周圍都是一些職高,去其它學校得交借讀費。爸媽商量後,還是讓我進了這所中學。

2009年冬天,初二期中考試,我和高婷在同一個考場,她坐在我前麵。數學考完收卷的時候,我聽到她對收卷的人說,卷子被弄濕了她自己去交。

中午回學校,我隔著老遠就看到她在校門口拉著一個好學生給她做試卷,他把卷子攤在單車後車座上麵寫,試卷的幾個角被風吹得上下翻飛。數學和物理兩科,她都是這樣找人做完了試卷,再偷偷塞到老師辦公室的。

成績出來後,一向吊車尾的她考到了班級前十。同學們都知道其中有貓膩,但沒有人有證據。班主任也覺得不對勁,但這點小事他沒有去查。隻有我把高婷作弊的事情告訴了教導主任,以為她不會知道。

高婷是學校出了名的壞學生。我見過她和她的弟兄們打人能有多狠——就在學校的圍牆邊上,他們圍著一個男生拳打腳踢,男生爬起來的時候手一直捂著耳朵,指縫滲出來都是血。

 

 

 

教導主任早就把她當成眼中釘,收到舉報的當天她就被停課觀察,三天後被下了退學處分。高婷來教室收拾東西,突然朝我這邊扔了一本書,本來熱熱鬧鬧的教室瞬間安靜了。她生怕大家看不清要扔的是誰,走過來把書包砸在我頭上。就在我被砸得暈暈乎乎的時候,班主任來了。走之前,她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你給我等著。”

自從高婷離校之後,她在學校的那三個小弟就盯上了我。個子最高的叫大全,跟在高婷身邊的時間最長,肩膀上有一個藍色的龍紋身。還有兩個我已經不太記得臉,但他們都是長頭發,染發,穿著破破的衣服。

連續一周,放學的時候混混們就在校門口轉悠,但校門口人多,又都穿著校服,我僥幸逃過了。到了第二周的時候,那三個人急了,直接到教學樓樓下蹲。

 

 

那天我剛好做值日,要很晚才能回家,隻要一出去肯定被發現。北方的天黑得早,六點多天已經擦黑了。我害怕他們會上樓,想去別的教室躲著,當時三班四班還有人,我就去了關了燈的二班。

我扒著窗戶往外看,那三個小混混正罵罵咧咧地圍著教學樓亂轉,還順腳把樓下的大垃圾桶給踹翻了。教學樓的台階兩邊,有生鏽了很久的鐵欄杆。他們對著欄杆又踢又踹,幾個人興奮地用手掰,想把那個欄杆掰下來。 

“那麽粗的欄杆,怕不是要用來打我吧?”正害怕的時候,二班的燈開了。

 

 

 

來的人是大林。

大林的成績一直在年級前二十,是被認為能考上市裏高中實驗班的學生。她歌也唱得不錯,在學校元旦晚會上的獨唱,給他們班贏得了年級第二名。

她還是年級裏唯一的女生班長。每當二班班主任占用體育課的時候,他們班男生就一邊叫著大林哥,一邊簇擁著大林讓她給老師求情。沒人不喜歡大林,一般說兩句老師就答應,然後他們班男生歡呼著下樓,聲音整個走廊都能聽見。

讀初中的時候,我的作文還不錯,所以老師就選了我和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個女生去參加縣裏的作文比賽。全年級二十多個人坐同一輛巴士,車上隻有雙人座。那個年紀誰都怕落單,我本想和同班的女生一起,但她卻和好朋友坐了一排。

 

 

旁邊的位置都陸陸續續有了結伴而來的人,我的座位旁邊空蕩蕩的。突然有人說了一句:“你邊上有人嗎?沒人我坐這行嗎?”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大林,將近一米七的個子,皮膚很白,笑容很暖。

所以看到大林開燈回來拿東西的時候,我知道是救星來了。“你幫幫我,外麵有人堵我,要打我。”我邊說邊抓住她的手,把她手背都掐紅了。她有點想掙脫我,但我當時害怕得完全沒有腦子,隻覺得她以前幫了我現在也得幫我,幫得了別人也必須得幫我,否則我一定恨她。 

我拽著她到窗邊,把樓下的小混混指給她看。大林想了想,東西也沒來得及拿,拉著我從側麵的樓梯跑下去。當時我整個人都在哆嗦,她跑幾步得停一會兒等我。她安慰我說:“沒事的,你別害怕,大林哥罩著你。” 

我們順利地出了教學樓,想從學校後牆的豁口出去。但這中間有一大片空地,周圍沒有遮蔽物,再加上藍白校服太紮眼,混混很快就發現了,被逼得隻能往前麵一片黢黑的破居民樓跑。大林本來準備帶著我躲在樓道裏,可是每一棟樓的鐵門都上了鎖。混混在後麵的聲音越來越近,近到可以聽清楚他們在叫囂:“現在停下也就劃幾刀,要是再跑,追上了就捅死你們。”

 

 

 

我們跑到了最裏麵無路可走,在不遠處的牆根底下,大林發現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帶了個塑料篷子,篷子裏勉勉強強能躲一個人。大林說“你瘦你進去”,就把我往裏推,她則往更深的一條暗巷跑。

我縮著身體躲在篷子裏,手腳控製不住地發抖,聽見罵罵咧咧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麵前徘徊了一陣又漸行漸遠。沒多久,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我剛剛因緊張而沸騰的血液好像刹那被凍住了。 

混混很大聲地罵:“叫你跑!先弄死你,再弄死那個小*****!”接著是大林的慘叫和被打得太疼連叫都叫不出來的悶哼聲。我聽到他們問我在哪兒,大林什麽都沒說,求他們別打了的聲音越來越弱。 

 

 

我知道自己應該出去救大林的,但我始終連手指都沒有抬過一下。躲在篷子裏,誰也看不見,就算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可以假裝自己隻是旁觀者。一旦出去,我不僅要麵對混混的毒打,還要麵對大林不知道會怎麽看我的眼神。 

我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了貼在身上,上下排牙齒不受控製地撞在一起發出“咯咯”的響聲,篷子裏沉悶的味道讓我像悶在棺材裏一樣喘不過氣。但我始終沒有從這棺材裏爬出來,因為這是救命的棺材。 

 

 

 

 

三 

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麵的聲響停了。我又在篷子裏躲了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拉開小門,用打著擺子的腿向那條暗巷走去。大林不在,混混不在,暗巷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不知從哪裏飄來的排泄物的味道,讓人幾欲作嘔。

我杵在漆黑的巷子裏,魔怔一樣在巷子裏來回走了幾圈,第一反應就是大林被混混打死拖走了。我鬥著膽子沿牆壁向下摸了摸地麵,感覺黏黏的不像血,湊近看,牆上全是油漬,地上也是汙跡。大林應該是逃跑了,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作者圖 | 後來那個居民區裝上了路燈

天越來越黑,混混們說不定又會過來。我提著腿回了家,稀裏糊塗地吃完飯,早早上了床,把被子的每一個角都壓在身體底下,想睡覺但眼睛卻睜著,一直到窗外泛白。

大林失蹤了,第二天她父母來學校要人。全校好幾百號人,可那時我覺得自己怎麽呆著怎麽紮眼,屏住呼吸縮在位置上一動不敢動。“大林不想讓父母看見傷痕,所以躲在同學家了吧。”我在心裏一遍遍默念,好像念多了能實現一樣。

現實來得更快一些。一個疏通下水道的工人在暗巷隱藏拐角的化糞坑裏發現了一具屍體。警察聯係的時候,大林父母還在學校,她媽當場暈了過去。在化糞坑裏泡了二十四小時的屍體,全身鼓脹,眼睛凸出,幾乎已經看不清原樣,可大林爸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他女兒。

我害死了大林。涼意從骨頭裏析出來,一瞬間就順著發達的毛細血管網到達了全身,心髒被抓了一把似的疼,但眼睛卻是幹的。

 

 

聽說溺水的人二十分鍾後才會死,那麽她最後幾分鍾在那裏麵,周圍全是汙臭,喘不上氣,是什麽感覺?在那之後的日子裏,我經常會在夢裏變成大林,不斷循環地窒息,越是痛苦,我便越是恐懼,又越是解脫。懦弱如我,寧願獨自忍受著失眠和夢魘,也不敢把當天發生的事情說出去。也因為我的沉默,那幾個小混混還在學校正常上課,我和我的仇人們共享著一個肮髒的秘密。

半個月之後,母親來學校接我,在校門口看到大林的父母抱著她的照片拉橫幅。大林和我一樣是獨生子女,她父母當時已經瀕近崩潰,全憑為大林討公道這口氣吊著。母親說:“這家父母真可憐,整個家就這麽垮了。”我在一旁附和,心裏知道如果不是大林,現在照片上印著的就是我。

 

 

回家後我很恍惚,吃粥的時候手一直抖,灑了半碗在桌布上。母親隨口訓了兩句,我就嚎啕大哭起來:“媽,我完了。”

“死掉的那個女生都是我害的。”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我媽交代,在說到我聽見大林被打的時候,她坐過來握住了我的手。等過一會兒,我沒哭了,她才開口問我:“你聽到朋友被打,為什麽沒出去幫忙?”

我被問到了要害。我知道自己是不對的,但是不想承認,因為明明我也是無辜的,也是受了欺負的,但就因為活了下來就成了有罪的那個。說不定大林死了不是因為我呢?說不定是因為她的態度不好激怒了那群混混呢?

越是心虛,我就越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去了也打不過他們啊,就是從一個人挨打變成兩個人被打,說不定當時死的就不止是大林了。”

 

 

說到後來,她又問:“那警察來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把那幾個混混指認出來?”

我繼續狡辯說:“如果指認了他們的同夥不會來報複我嗎?萬一他們判不了死刑,關幾年被放出來,又來報複我們一家怎麽辦?”

那天我哭一會兒說幾句,飯菜都涼了才把事情交代完。母親希望我第二天能去坦白,向大林父母道歉。“媽,我怕被報複,而且街坊和老師同學知道這件事之後肯定背地裏罵我,到時候我要怎麽活?我受不了。”我說著說著低下了頭,兩滴眼淚啪一下墜進了褲子裏。

在聽了我幾個小時的狡辯之後,母親的神情一點點從關切變得嚴肅,說:“你那個同學如果知道你是這種態度,一定會覺得死得不值。如果你因為別人丟了一條命,那人還默不作聲,那我肯定恨不得打死她。明天我們就去認錯,你不是怕被報複嗎?這件事過了咱們就搬家,雖然買房的錢沒有,但租房的錢還是有的,轉學手續也托人給你辦,砸鍋賣鐵也比背著這種罪過強。要不然你這輩子,你媽這輩子,都不能心安。” 

 

 

聽到母親說要搬家轉學之後,我心裏才落下了一塊石頭。本來要犧牲我的未來去幫大林捉住凶手的事情,有了一個折中的選擇。也是那時候,我才徹底放下自我辯護對大林覺得抱歉。我答應了母親第二天去坦白。

其實出事之後,不管再怎麽害怕,我都一直很慶幸死的是大林。我比誰都清楚,如果命運再讓我做一次選擇,我還是會躲進塑料篷子,讓大林走暗巷。但在那之後,我第一次希望掉進化糞坑的人是我。

因為如果是我死了,大林一定會站出來指認凶手,就像當初拉我逃跑時那樣毫不猶豫。而那時候我媽媽也不會像大林父母一樣,在校門口舉著我的相片嚎哭,同時還要麵對學校那群領導的冷眼。

初中那會兒父親正因為腦血栓在醫院住院,母親平日都要很早睡覺好去陪房,但那天晚上她抱著我睡了一整晚。也許是哭得太累了,又也許是大林感覺到了我的悔意決定要放過我,那是我半個月裏第一次睡得踏實。

 

 

 

 

第二天早上,我五點多就醒了。一年裏隻有過年的時候,我才會起這麽早。母親拉著我去找班主任要大林家的地址,我本以為會被罵,但老師沒有責怪我。

母親騎著電瓶車沉默了一路,她知道我心裏還想著逃跑。到大林家村口的時候,她說:“見了人家的媽媽,你別狡辯別找借口,老老實實承認你錯了。你下跪求饒,磕頭賠罪,我都不攔你,人家打你罵你,我也不擋著。” 

 作者圖 | 大林村裏的一條路

?大林家是一座農村很普通的平房,大林媽媽剛出來開門的時候,我張口想解釋,但哽咽著說不出來,就哭著跪在了大林媽麵前。農村的水泥地沒有怎麽被抹平,沙土散在上麵,可我要覺得疼才好。

她媽聽到我說的那些,哭嚎著喊大林的小名,撲上來拽我的衣領,說:“你賠我的閨女,你怎麽這麽壞啊,憑什麽害我閨女啊,怎麽死的不是你。”母親站在旁邊抹著眼淚,沒有攔,反而是大林父親,這個據說曾經上過市裏重點高中的男人,一直在拽著妻子。我一直盯著地上一處突起,害怕看到他們的眼睛。 

大林媽平靜下來之後就關了門,我在門外跪了一整個下午。等到他們吃晚飯,大林爸才出門帶我和母親去警察局。我陳述的時候,大林爸在旁邊陰著臉,但也沒有怪我,警察還盡力照顧我的情緒。

 

 

之後的幾個月,我沒再去上學,一直配合調查到最後那三個小混混被判了刑。至於高婷,因為她隻唆使他們教訓我,是混混們自己把對我的憤怒發泄到了大林身上,所以高婷不承擔教唆殺人的罪過。 

三個混混一個在學校被捕,另兩個在平時聚會的 KTV 被抓獲。他們被警察銬著手押進警車,耷拉著腦袋,畏畏縮縮,完全看不出之前飛揚跋扈的樣子。 

直到最後他們還在狡辯說大林是自己掉下去的,但因為有我的證詞和現場的一些證據,警方最後判定大林那時已經不再具備自己掉下去的行動能力,所以他們已經構成了故意殺人罪。有一個混混因為留過級滿了十六周歲,被判了二十年,另外兩個未成年輕判了一些。

 

 

為了把他們抓進去,這件事情被鬧得人盡皆知,我除了警局哪兒都不敢去。但因為我們這裏太偏遠,媒體也沒有來報道,這件事被周圍的人們討論了一番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件事後,負責我們級的教導主任後來被調任到了小學部。學校把後門的那個豁口封住,不讓學生去後麵的居民區。居民區裝了路燈,大林出事的那個化糞坑也被蓋上了。

 作者圖 | 被封上的化糞坑

後來爸爸好了。為了一家人能重新開始,媽媽借了一筆錢,帶我們離開了村子。 

走之前,大林父親帶我們去給大林上墳。她躺在村子後麵的一片荒地裏,墳頭土包很新很小,旁邊有個大土包是大林爺爺奶奶,大土包和小土包之間隔特別遠的距離,那是大林父母給自己留的。周圍的土包都是從一個方向到另一個方向,間隔差不多,隻有大林家的墓地上有一大塊空地。 

在第一次下跪之後,大林媽一直不肯見我們。每年我們都會在清明和大林祭日的時候去看看大林,有次遇到她坐在墳前哭著燒紙和大林說話。一看到我,她就停下來,匆匆弄完就走了。那之後,每次上墳我們都能看到碑前早早就放好了香燭和水果,隻是沒有人。

我們家再也沒有過團圓節。遇到中秋這類要團聚的節日,一家人坐兩三個小時的車,拎著東西揣著錢去大林家門外候著。冬天特別冷的時候,爸媽就把我圍在中間。我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大人,每年走那條巷子,每年麵對的都是關上的門。小時候會覺得委屈,我明明已經盡力了,為什麽還是不能被原諒。長大之後才知道生活不像電視劇,和解等到了是幸運,等不到才是常態。

 

 

今年中秋爸媽提著禮物又過去了,雖然大林媽還是躲在房裏不肯出來,但大林爸給開了門,至少爸媽替我邁出了第一步。我心裏也知道,爸媽能進去全是因為我不在。現在我隻希望門裏麵的人健康活著就好,能夠給我一個替大林盡孝的機會。

上次回家問起高婷,據說她向家裏要錢,和家人打了架之後就再沒回來,他爸媽也不認這麽個閨女。警局放過她的時候,我曾經發誓混好了一定要回來報複她,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麽意義。

隻是我永遠都不會再知道,當時大林特意回教室想要拿的東西是什麽了。

 

口述 | 林曉蘭,在校大學生

采寫 | 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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