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嫁人,大字不識,現在的她會三國語言,成為了南非銀行高管
為了逃離丈夫的虐待,我去了醫療隊醫生的帳篷,脫掉衣服,想讓他帶我離開。
219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219 個故事
一
14歲之前,我生活在津巴布韋一個偏遠的小村子裏,村裏沒有醫生、沒有學校,隻有幾十戶人家,過著最原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我媽媽是村子裏唯數不多讀過書的女人,我常聽她講她少女時代的故事。那個時候,她還沒出嫁,生活在首都哈拉雷。她哥哥因為賭博,在追債人的威逼下,把隻有13歲的媽媽賣給了村子裏的牧場主人,經過幾天幾夜的長途跋涉,成為了牧場主的第四任妻子。
媽媽17歲的時候,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孩子,就是我。
我的家裏,一共有十幾個孩子,隻有父親和大媽媽單獨住在一個土屋裏,剩下的所有人,無論是其他妻子、男孩、女孩還是出生不久的嬰兒,都擠在另一間大的土屋裏。
媽媽對我很好,在我跟著她去放牛或做家事的時候,她會給我說她在哈拉雷的生活,還教會我一些基本的英語、數字。
隨著爸爸的牛羊生意越來越差,不得不讓家裏的女兒們一個個地嫁人。
我嫁人的時候,隻有12歲,比媽媽當年還小。出嫁之前,媽媽給我做了一頓有雞肉的Sadza(津巴的傳統食物),吃完的第二天就要離家,不再回來了。我隻記得我的丈夫努魯來接我的那一晚上,媽媽哭了很久,在我坐上牛板車的那一刻,土屋內的油燈滅了。
我完全不記得花了幾天才抵達了努魯的村莊,12歲的我隻覺得終於不用再和那麽多人擠一張床,是一個好的開始。努魯跟我說他25歲,可他的姐姐說他其實已經27了。他常常和村子裏的其他幾人一起去鄰村進貨回來倒賣,有吃的,藥品,有時還有些小玩意。
成為努魯的妻子後,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要聽我的。
不喝酒的努魯一般是不會打我的,如果當天貨物賣得好,努魯還會給我留些平日吃不到的東西,有一次我吃到了一顆奶糖,包裝是紅色的,上麵用花體英文寫著sugar,那顆糖我分了3次吃完,包裝保存了很久才舍得扔掉。
努魯喜歡掌管我的一切。
他不喜歡藍色,剪壞了媽媽留給我的藍裙子,當他在家的時候,我隻可以穿他指定的衣服。他不喜歡我跟除了家人以外的人說話,有次我給一個陌生男人指路後,努魯用他的腰帶狠狠抽打了我一頓。
他喜歡去村子裏唯一的小酒館喝酒,每次我必須站在酒館外的窗邊等他,他要抬頭就看得到我才行,有時隻要一小會兒,有時是一下午。每個月他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酒館度過的,在他去酒館的日子,我就沒有東西吃。
12到14歲,嫁給努魯的那兩年,我一直很瘦。該來的初潮沒有來,但我非常開心,因為這樣我就算遭受努魯晚上的粗暴,也不會懷孕。
有一次努魯在小酒館喝醉了酒,那天實在太餓了,我去旁邊的樹上摘果子吃,他離開時沒有看見我。等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裏,他把我綁了起來,把烙馬印的鐵塊在炭火中加熱燒紅,鐵塊深深烙入我背後的皮膚,散發出一股奇怪的焦味,疼痛、淚水一起襲來,那是我一輩子都不願回想的事情。
二
村子裏爆發疫情的時候,正是燥熱的夏天,沒幾天就死了十幾個人。努魯當時在鄰村進貨,為了躲避疫情,一直沒有回來。
醫療隊進村的那天,全村都去歡迎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帕克醫生,他看上去30多歲,皮膚很白,一頭棕色的卷發。他在村口用生疏的紹納語詢問大家,有誰會簡單英語,能給醫療隊做幫手,一天2美金的酬勞。我是唯一一個舉了手的人。
醫生先生記不住我的名字,就根據我的年齡,叫我fourteen。大家也都跟著這麽叫。
大概是我年輕,聰明,不怕髒和累,能很快學會帕克醫生交給我的各種醫藥品的名字,所以在醫療隊控製疫情的時期,醫生先生跟大家肯定了我的工作,我也慢慢和他熟了起來。
醫生先生在非洲待了整整一年,他對我已經嫁人並不感到意外。在不忙的時候,他會抽上一支煙,跟我聊聊他的故鄉。他告訴我加拿大有很美的楓葉,現在正是大雪紛飛的季節。有種酒叫威士忌,冬天喝了可以取暖。他的國家非常遼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地球是分南北半球的,季節相反。有種東西叫電腦,是個很神奇的玩意兒。這世界除了戰爭、疾病,還有毒品、黑市交易、欺詐以及很多危險的東西。
健談的帕克先生為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門。
後來醫生先生對我說,他看重我是因為他教我的每一個細節我都一絲不苟地做到了。比如要天天戴口罩,帶手套前後要洗手,且洗手時間要夠2分鍾。清理病人的嘔吐物或排泄物後要進行掩埋,不能隨便扔在周圍等等細節,跟專業護士相比,我都做得很好。
雖然跟著醫療隊很辛苦,但每天醫生先生都會叫我和他一起吃飯,那段時間我吃到了午餐肉罐頭、香噴噴的芝士和黃油,以及人生中第一杯可樂。
在醫療隊撤出的前夕,努魯回村了。同時,我的初潮也來了。醫生先生發現了我裙子上的血跡,用幹淨的紗布給我做了一個簡易的“衛生巾”,用紹納語和英語夾雜著囑咐我注意事項。
我很恐慌,記得出嫁前媽媽教過我,來了這個,就會懷孕了。當晚,爸爸的其他妻子難產時流血和尖叫的畫麵不斷在我腦海裏播放。我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三
我走進醫生先生休息的帳篷,脫掉衣服,想要用身體做交易,讓他帶我離開。他笑了,教會我一個新的詞匯G-A-Y,並用幹淨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說了這個詞的意義。
在我一臉詫異的時候,醫生先生已經為我穿好了脫掉的衣服,給我拿了夠吃幾天的罐頭和餅幹,讓我幾天後在一百多英裏外的公路口等他。如果那個時候我出現了,他就帶我走。
當天夜裏,我休息了整晚,第二天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工作一整天。夜深的時候,我背著僅有的衣服、水罐和食物,沿著土路一直往北走。如果日出前我碰到了樹叢,就躲在裏麵,晚上再接著走。
也許真的是運氣好,途中沒有碰到野獸,每次水快喝完的時候,我都能找到麵包樹,或者零星的人家,或者渾濁的小河。在走到和醫生先生約定的路口時,我的食物快吃完了。
那時,我已經徒步走了四天,我怕錯過醫療隊的車,隻在周圍摘了些果子,就坐在附近等醫生。我永遠記得那個畫麵:塵土飛揚的公路口,醫療隊的紅色十字在車身上閃耀。我衝到路上用力揮手,車停下來,醫生先生下車後拉起我,把我安置在成箱的藥品堆上,然後清理我腳上的水泡。
我在醫生的觸碰中,聞著藥品的味道,睡了長久以來最安穩的一覺。對我來說,那一天,藥品混合著泥土還有醫生身上微微的汗味,就是自由的味道。我看著倒退的公路,心裏在不停地呐喊:再見了媽媽,再見了努魯。
到達第一個駐地後,醫生先生召集大家,正式介紹我的身份:她叫Peggy,以後都跟大家一起。
醫生先生又帶我輾轉了幾個村莊,剛開始,我晚上常常不敢睡覺,怕努魯會突然從帳篷外衝進來,把我拉回到從前的日子,也經常夢到媽媽在哭,夢見爸爸的咒罵。隨著我們距離努魯的家越來越遠,我的失眠和噩夢逐漸消失了。
跟著醫生奔波的日子,我的身體像柳枝抽條一樣開始生長,我跟著醫生和護士們學習急救、包紮和藥品的基本知識。用簡單的醫學英語交流已不再是問題。
一天,我準確地報出了十幾種藥品箱子上的編號,醫生先生非常開心,他驚訝於我對數字的敏感,在閑暇時,開始正式教我數學。
跟著醫生回到哈拉雷的時候,我已經掌握了很多數學公式,又長高了一點兒。醫生安排我進入了護士組,同時幫助醫療隊管理一些基本的藥品清算。
醫生先生還教會了我很多我從未注意到的東西,比如西餐禮儀、吉他還有花體英文等等。
那段時間,我過得非常安逸,像海綿一樣努力汲取周圍世界的營養,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兩年後,我已經沒有了小村莊少女的青澀,可以很好地加入繁忙的醫務工作。
那年年底,我16歲,醫生先生跟我告別了。
他說,他必須回到自己的故鄉。幾年的援非項目結束了,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醫生走之前給了我一筆錢和一張ID,ID的主人是個在疫情中死去的女孩,年齡比我大兩歲,模樣看上去還和我有幾分相似,她的名字正是Peggy。
醫生說,親愛的,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工作。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忘掉過去,用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吧,希望我們能有機會再見。
四
有了新的ID,我非常高興,因為終於可以去讀書,考一份有正式編製的工作了。
醫療組的同事們樂於幫助我加入他們的團隊,可我腦海中常常盤旋著各類數字組合,也許自己喜歡的並不是醫療,而是跟數字打交道的工作。
晚上不用值班的時候,我報了各種各樣的學習班。開始學習使用電腦,之後我問當時醫療隊的其他援非醫生,要到了醫生先生的電子郵箱,一直保持著聯係。我將一切的進步與他分享,把他當做樹洞和人生導師。
我學習了財務、電腦、英語的很多課程,在通過了會計考試後,我在一家德國人開的礦產公司做了財務,並學習德語。
剛做財務的那一年,我覺得人生終於開始越來越光明。工作上在穩步發展,每天會跑步鍛煉,又長高了一些。用了德國同事送的祛疤膏,努魯留在我背後的疤痕竟然漸漸淡去了。我想,現在的我哪怕站在努魯麵前,他也認不出來了。
我24歲的時候,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戀愛,他叫阿粟,是之前我德語學習班上的同學,機緣巧合下我們再次相遇。同正常情侶一樣,我們戀愛、結婚,但一直沒有孩子。
阿粟在一所學校做老師,我後來轉行專門做了投融資。
因為會兩門語言,我隨著公司去了德國、英國還有周邊的很多國家。大概生活總是有起有伏的,30歲那年,我做擔保的一個項目出現了問題,損失了好幾年的積蓄。阿粟在這個時候跟我提出離婚,說我陪他時間太少,還生不出孩子。
我回歸了單身生活,基本沒什麽積蓄,還丟掉了工作。
羞愧和失落讓我主動選擇逃離原來的生活圈,那個時候,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疾病叫“抑鬱症”,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抑鬱症的症狀。
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都隨意在餐館或者超市打著零工,滿足溫飽。
還記得那天我從超市下班,收到了醫生先生的電郵,信中他說,他已病入膏肓,想要和我當麵告別。醫生先生依舊像從前那樣考慮周到,他為我訂好機票,發來辦理簽證的邀請函。半個月後,我抵達了溫哥華。
病床上的他又幹又瘦,棕色的卷發也因為化療變得稀鬆,彼時從我們相識已經過去了將近12年。醫生先生得了肺癌,他說怪自己離不開香煙,但就算死掉也不遺憾了。
我留下來陪他走完最後一程。時光像回到十幾年前,非洲炎熱的夏天,醫療隊搭建的簡易帳篷裏,我在做最基礎的護理工作,隻不過此時床上的病人換成了醫生。這段日子,我們聊了很多過去的事情。他說我一定會越過越好,畢竟我再也不會變成那年無助的少女了。
醫生先生是在不久後的淩晨離開的。
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回到了哈拉雷。
五
我決定要振作起來,醫生先生當時幫助我逃離舊的人生,不是為了讓我沉淪。
我把名字改回了Shingai,重新找了份在銀行做櫃員的工作。憑著對數字的敏感,我的業務總是做得最快,可以在冗長的報表內,一眼就看出數據的錯誤。主管對我非常賞識。
有一年,銀行迎來了重要重組合並,大Boss邀請了幾位重要的客人參與晚宴,其中一位是從小在德國長大,如今重回故鄉的銀行家,當天我們聘請的專業德語翻譯臨時不能出席,我是在場唯一會德語的人,當晚我用流利的德語和紹納語完成了銀行家與我們主管、投資方的溝通,順利將合作細節敲定。
銀行家特意對我的主管提出,希望由我晉升一級,負責涉外業務的工作。除了語言、專業能力,他非常讚賞我的用餐習慣。因為我是晚宴上為數不多將自己的食物吃完,沒有任何浪費,並且向服務生多次致謝的人。
醫生先生在多年前教我的用餐禮儀,以及從小經曆的那些難以忘懷的饑餓時刻,再次幫助了我。
銀行重組合並之後,我得到了晉升,開始了第二次戀愛。
帕特來自南非,在銀行的培訓中,他對我一見鍾情,開始了猛烈的追求。那時我已經32歲,在中國算是剩女啦。可是愛情是泉水,會滋潤一個人的身與心。在穩定的兩年愛戀中,我們確定彼此就是對方的唯一。那年聖誕節我們結婚了。
我在南非約堡見到了帕特的媽媽,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媽媽特意做了Sadza,混合著我愛吃的蔬菜、雞肉和玉米粒。我重新找到了一個充滿愛的家庭。
婚後我申請調動,去了南非約堡的銀行,跟帕特開始了在一個新國度的生活。一年後,我們的孩子出生,是個可愛的女兒。我跟無數個職場媽媽一樣,辛苦又甜蜜。35歲,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但我經曆了難產,切除了子宮。
今年,我已經37歲了,有兩個孩子,工作上負責銀行海外業務的管理,我去過很多國家,感恩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和機遇,也珍惜曾受過的苦難。
也許很多人覺得,一個鄉村少女走到今天已經可以停下來了。但我的夢想還在繼續,下一步我想要在津巴開一間自己的美甲店。在津巴美甲要50-60美金,我在中國的餐館排隊吃飯,美甲竟然是免費的,而且款式、顏色非常新穎、漂亮。所以下一步我會讓津巴的閨蜜來中國學習美甲,然後一起投資開店。
目前,在工作之餘我也參加了艾滋病防治宣傳的公益工作。我翻譯了德國先進建築學書籍,我也在中國和合作夥伴一起,想把中國雜交水稻的項目在津巴推行,也想把先進的清潔水技術帶回非洲。我希望能用我微薄的能力,去感染更多人,通過日積月累的努力,解決困擾這片土地世世代代的幾大難題——水源、糧食、疾病和住房。
我的朋友告訴我,中國人把四十歲叫做“不惑之年”,意思是這個年紀的人遇到事情能夠明辨是非,不再困惑。我馬上就要到40歲了,我常常回想過去的每個點滴,想起醫生先生教我做的事:不要停止學習,別怕苦和疼,用最好的方法做最正確的事。
Shingai的意思是 be strong,我告訴自己,雖然會很累很疼,但隻要踮起腳尖,糖罐就不會空。
口述:Shingai,南非某銀行高管
作者覃月,現為翻譯工作者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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