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還能為你做些改變
一
由於爸媽工作經常調動,我上小學時跟著爺爺奶奶住過一陣子。
當時爺爺奶奶已經退休了,住在教工小區。小區樓下有個很大的廣場,每天晚上吃完飯,奶奶都要下樓跳廣場舞,爺爺年輕時就不喜動,老了更不情願在大庭廣眾下扭來扭去。不管奶奶怎麽勸,他就是不跟她搭夥跳舞,但對於這個愛好,爺爺倒不說什麽,還主動承擔了晚飯之後洗碗的家務。
爺爺是個棋迷,八十年代,聶衛平獲得中日圍棋擂台賽十一連勝那會,中國刮起了圍棋熱,爺爺就是那個時候愛上圍棋的。下班之後,球也不去踢,幾個老師組織創立的詩會也不參加了,當月拿到工資就去文具店買了副棋子,找塊木板,自己鏤刻棋盤,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捧著本棋譜,沒日沒夜地看。
“從那會起,想讓你爺爺陪我逛個街看個電影都難了。”奶奶經常回憶說。
那時候,爺爺已經三十好幾了。棋界有個不成文的說法,二十歲不成國手,終身無望。圍棋是競技的藝術,涉及競技就是吃年輕飯,年紀大了,在棋盤前連著坐十多個小時,大腦高強度運算是吃不消的。
不過爺爺喜歡,奶奶也奈何不了他。下班之後,除了打掃房間,做飯,她還把原屬於爺爺的活——接爸爸,叔叔和姑姑放學——給攬了。做好飯得叫個兩三次,爺爺才出房間吃,有時候爺爺打譜打得入了迷,不動身出來吃飯,等到半夜叫餓,奶奶還得起床給他熱飯吃。
苦心孤詣地研究了幾年之後,爺爺參加縣教育局組織的全縣教職工圍棋比賽,雖然參賽的總共不到十個人,但爺爺實打實的拿了冠軍。
“獎品是一條灰黑色的羊毛絨圍巾,當時可把你爺爺高興的,走起路來連跑帶跳的,跟個小孩子一樣。一回到家,我正在包餃子,一臉的麵粉,他也不管不顧,硬要叫我放下手裏的活,給我戴上那條圍巾,還一個勁說好看。”
後來爺爺陸續拿過好幾個業餘比賽的冠軍亞軍之類的,有獎錢,獎洗衣機,獎電冰箱的,但那條圍巾,在奶奶心中地位最重。
我剛搬到爺爺家沒幾天,他就要教我下棋。我當時哪靜得下心,一放學就想著下樓去,跟同一小區的小孩玩過家家。我很自來熟,沒幾天就跟小區的小朋友們打成一片,有個小女孩還同意玩過家家的時候當我老婆。
看我心不在焉,爺爺就開始想各種辦法。
剛開始,每做出一個死活題,手筋題,或者背熟了一個定式就獎勵一顆大白兔奶糖。後來糖沒了吸引力,就獎勵玩具,玩具手槍,變形金剛,塑料寶劍,俄羅斯方塊遊戲機。我喜歡什麽就獎什麽,前提當然是我認真學好棋。
爺爺最常用的招式,還是講故事。小孩子正是好奇心最強的時段,總是喜歡聽故事。
爺爺不僅棋下得好,記憶力也好,肚子裏裝了一大堆典故,古今中外大國手的名人軼事信手拈來。從施襄夏範西屏的當湖十局,到聶衛平的中日圍棋擂台賽十一連勝,到韓國李昌鎬君臨世界棋壇,到古力李世石亦敵亦友。
當然,爺爺也經常穿插一些他年輕時的英勇事跡,每當他講到他自己的事時,沒前麵那些故事有趣,我就不怎麽愛聽。他以為我是不相信他,認為他在吹牛,就較起真來,走到書櫃旁,拿起他的那些獎牌獎杯,一個個的細數給我聽,跟個老小孩似的。奶奶在旁邊看著我們爺孫倆,被逗得笑起來。
那時候,經常有些棋友來家裏找爺爺下棋,這時我就能出去玩,偶爾也會坐在棋盤前旁觀。
經常來找爺爺下棋的棋友有四五個,奶奶每次都會留他們吃飯。她能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那個年輕的叔叔來的時候,當天的菜肯定比較辣;花白胡子的老爺爺來的時候,當天的菜肯定比較清淡,基本上都是素菜。
二
小學畢業後我就要搬走了。爸媽來接我時,爺爺皺著眉頭,看看爸媽,又看看我,一低頭,擺擺手,說:“走吧走吧。”
奶奶把我們送到門口,悄聲對我爸說:“老爺子這是不舍得,少華搬走了,他少了個棋友呢。”
後來,不知道怎麽,爺爺就不記事兒了,見到我們都不認得。聽到我們叫他隻是木木地點點頭,上下打量我們,歪著腦袋,撓撓頭,努力回想什麽。這時奶奶就湊近他耳邊,給他介紹,這是老大,這是老二,這是咱閨女……爺爺笑著點點頭,意思是告訴奶奶他記下了。
一頓飯功夫還沒過,又分不清誰是誰。他摳著手指,忸怩地問奶奶:“紅英,這是誰來著?”紅英是奶奶的名字,他還記得她。奶奶一邊往爺爺碗裏夾菜,一邊耐心地再告訴他一遍誰是誰。偶爾看到他領子上有菜末,就會幫他清掉。
爺爺記不清我們的名字和身份,但還記得有兒子,女兒,孫子外孫。
夏天天熱,爺爺吹不慣空調,就開個電風扇,呼嚕呼嚕地吹著。電風扇老舊,爺爺不舍得扔,經常搖頭搖不利索,搖到一半,卡在腳或者頭的方向,另一半身體就熱得流汗。爺爺經常半夜熱醒,醒來之後很難入睡,就拿著把蒲扇,滿屋打蚊子。看到奶奶也一頭汗,就拿扇子幫她扇扇。
有時奶奶也醒了,爺爺就說:“我夢到兒子女兒了,他們來看我們了。他們好久沒來了吧?”
奶奶聽到這,就糊弄爺爺說:“你老糊塗了,不記事了,孩子們昨天剛來過呢。”
爺爺撓撓頭想一想,不太確定,看看奶奶,信了,喃喃一句:“我真是老糊塗了。”
他跟別人下棋,布局還沒下完,就忘了該誰走,經常半小時不著子,對手等急了,就催,爺爺反問:“不該是你下了嗎?”慢慢的,對手都沒了耐心。
一個人時,他就捧著本棋書,在棋盤上打譜。棋書上黑白子纏成一團,每個棋子上標著個數字,代表著子的次序,打譜便是根據這次序在棋盤上擺出來,想一想,高手為什麽這麽下,這手棋有多少埋伏,變化。都想通了,對棋的理解便更深了一層。
後來他經常打譜打到一半,便找不到棋書上的次序。不知道自己打到了第幾步,就滿盤找,找不到就嚷嚷叫奶奶過來。奶奶放下手裏的活計,蹣跚跑過去,拿著棋書,對著棋盤,幫爺爺找已經擺到哪一步。
圍棋涉及很多心算,形勢判斷要算空,布局要謀劃著占大場,棋子怎麽配合才能效率最高。中盤黑白子近身搏鬥更要算,有時一算就要到幾十步之後。這些老年癡呆的爺爺當然算不來,算不來,棋力就下降了。這也還好,棋力下降可以找水平不高的人下。真正導致別人不再跟爺爺下棋的是嗜睡,他下棋下到一半就開始打盹,兩手撐著下巴,打呼嚕流哈喇子。
沒人跟爺爺下棋,他就心慌,一天那麽多時間,怎麽花。每天在屋裏踱步,偶爾也去小區裏散步。有一次,他背著手在小區裏來回走,看到兩個小孩在滾彈珠。爺爺覺得有趣,就蹲在旁邊看,起勁了就問小孩能不能帶他一起玩。小孩問:“你有彈珠沒?”爺爺說:“沒有。”小孩說:“沒有那你玩什麽,不跟你玩。”爺爺隻能蹲在旁邊看,直到奶奶來找他吃晚飯。
我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大學,爸媽也在外地工作,我們平均每個月給爺爺打一個電話。每次打電話爺爺都會說:“你們都到哪去了,都不知道回家。”
問得多了,我們都不好意思,心裏內疚。奶奶洞悉我們的心理,又糊弄爺爺:“這老頭,又不記事了,孩子們昨天不剛來過嗎?”爺爺在電話那頭問:“來過了嗎?”奶奶確切地說:“來過了哦。”
有一次,奶奶在電話裏跟我說是沒人陪爺爺下棋了,他才一天到晚閑得慌。我建議奶奶在電腦上下載一個弈城圍棋的軟件,在裏麵注冊一個賬號,讓爺爺在上麵下棋。
奶奶照做了,可爺爺下了三十多年的棋,都是捏著棋子下的。棋子圓潤清涼,拍到棋盤上聲音清脆,這哪是網棋能比的。爺爺一看屏幕就不下了,這哪能下棋啊?
爺爺還是很無聊,有一次奶奶去找爺爺吃飯,看到他坐在小區大門口的茶館裏,一個人坐在棋盤前,問每一個經過他桌子旁的人,下盤棋麽?可就是沒人陪他下。奶奶決定,她要學圍棋。
三
奶奶先是去了老年興趣培訓機構,那裏麵教書法,國畫,二胡,但就是沒有教圍棋的。無奈,奶奶就隻有去專門教小孩的培訓機構報名。
去的第一天,奶奶問前台的客服:“這兒有教圍棋的嗎?啟蒙班的那種。”
客服是個小姑娘,長相清麗,說話聲音也很好聽。她可能正在跟朋友聊天,忙著低頭打字,聽到奶奶的問話,抬起頭微笑說:“有啊,請問您孫子多大了?”
奶奶摸摸臉頰,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孫子學,是我自己學。”
剛開始小姑娘不了解情況,告訴奶奶,這是學齡前兒童的興趣班,不招收奶奶這樣年紀的學生。奶奶告訴了小姑娘她想學棋的初衷,小姑娘聽完之後,怔怔的,就找到管事的經理,把奶奶的情況告訴他,那個經理聽後笑著跟奶奶說:“您明天來上課吧。”
從那以後,奶奶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做好了早飯,溫在電飯鍋裏,趁爺爺還沒醒,偷偷拿爺爺的棋具,把前一天學的東西再溫習一遍。奶奶心裏藏著個甜蜜的小秘密,等著自己學成了,哪天突然給爺爺一個驚喜。就像年輕的時候,爺爺偷偷學奶奶那個縣城的方言,突然有一天用方言跟奶奶交談一樣。
一想到這,奶奶便動力十足。
圍棋規則簡單,但對於初學者而言,簡單的規則並不意味著門檻低。茫茫棋盤,縱橫十九道,不像象棋馬走日象走田那樣,有明確的走法,和吃掉對方老將這樣清晰的目的。
光是弄清楚什麽是真眼假眼,奶奶就廢了老大的勁。學個定式更是不得了,大型一點的定式十幾二十手,難背不說,就算背出來了,過會兒就忘了。更難受的是,奶奶老是會去想,為什麽這個棋就這麽走,空蕩蕩的棋盤,高手們怎麽就覺得這麽走是兩分的呢。
奶奶想不通就去問“師兄師姐”們,碰到小朋友擺架子或者忙著玩,沒時間搭理她的時候,她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糖,“賄賂”一下他們,他們就教了。碰到小朋友們也不會的,就課後問老師,老師知道了奶奶為什麽學棋之後,倒是經常給奶奶開小灶,對於奶奶的疑問知無不答。
奶奶每天回到家,都要編個理由解釋一下,學棋的這段時間幹嘛去了,因為爺爺不記事兒,所以一個理由可以重複用很多天。
晚上睡覺之前,奶奶會給爺爺講兩人年輕時的故事,有些爺爺還模糊地記得,講到一半時還能應兩聲,有些全忘了,聽了之後也不說什麽,光是笑。奶奶把爺爺哄睡之後,閉上眼睛複習今天學的內容,碰到一些比較難的變化,在頭腦裏想不清楚,就起身拿出棋具擺個一兩遍。
四
知道奶奶會下棋之後,爺爺高興得不得了,圍著奶奶繞了一圈又一圈,耷拉下來的眼皮蓋不住眼睛裏興奮的光,甚至還老不正經地在奶奶臉上親了一口,奶奶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兩人處對象那會,臉紅了好一陣兒。
爺爺又有事幹了,每天拉著奶奶陪他下棋。
下著下著爺爺還是會中途打個盹,奶奶就趁這會兒幹點家務。爺爺一醒,發現棋盤前的奶奶不見了,就鬧,嚷著:“人呢,人呢,該你下了。”奶奶放下手中的活,跑到棋盤前又陪爺爺下會兒。
爺爺生日那天,我們都在外地回不去,晚上我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是奶奶接的,我說祝爺爺生日快樂。
爺爺在電話那頭說:“快樂,誰快樂?紅英,今天誰生日?”他把自己生日也忘了。
奶奶說:“奶奶替爺爺謝謝你,你自己在外麵注意身體。”
我說:“好。”
電話那頭又傳來爺爺的聲音:“紅英,快啊,輪到你下了。”
奶奶應了一聲:“來了來了。”然後對我說:“先不跟你說了,你爺爺催我走子呢。”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裏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裏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500——2000元。
作者李少華,現為大學生
編輯 | 馬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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