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著猴子逛街的少女
一
很懷念家裏還可以養動物的年月,不是那些以變成口糧為使命的家畜,是有性情、有靈氣、長著漂亮眼睛的可愛動物。
小時候,我們家養的花是挖來的野花,養的動物,也是各種機緣來到我家的生靈。簡簡單單地投食,它們簡簡單單、自由自在地生長,跟我們家結下短暫的羈絆——真的都很短暫,它們大多在壯年死去。
我爸是個沒什麽慈悲心的人。絕大多數動物,在他眼裏的用途隻有一個:吃。
他曾經把一隻刺蝟剝皮後煮來吃(也不知道他怎麽下的手),窗戶邊趴滿了看熱鬧的小孩。我也曾趴在窗口,隔著玻璃看他跟我媽合力殺掉一條誤入我家的狗。那狗被勒住了脖子,知道將死,變得分外狂躁,掙紮著,眼睛冒出綠色的光,把灌涼水的鋁瓢咬個對穿。我在窗外一眨不眨地看著,脊背有點發涼,這隻帶齒印的瓢我們家還用了很多年。
後來這種事少了,大概跟我爸步入中年有關,他也開始在養動物中發現樂趣。我們家陸續養了很多動物:幾隻貓、狗、兔子、撿來的刺蝟、小鳥、後來還是被吃了的羊、還有兩隻猴子。
從養猴子這事上大概可以看出我爸的特立獨行。
他做過太多特立獨行的決定,包括不信任學校教育,毅然把我從學校帶回家自己教,
包括遠離人群,搬到山上去,建立他的“世外桃源”等等。養猴子,是那麽多決定裏最平淡的一個。
我家先後養過兩隻猴子,都是兩個月左右大的小女孩。
它們是最普通的短尾獼猴,有著紅紅的屁股和皺巴巴的臉。
小時候,附近的山裏有猴群出沒。年幼的猴子被附近的農戶捕獲,拎到鎮上當商品出售。
如果活著賣不掉,農戶就會賣給藥店做成骨架。
我們花了300元買了一隻,基本相當於當時住的房子一年的租金。
第一隻猴子落戶後,我們家的門檻被孩子們踏平了。
這種跟人類極其相似的生物,有著動物的非理性,以及進化鏈上逼近人類的形體、表情。
孩子們看著它用跟人一模一樣的手和跟手一模一樣的腳抓東西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它隨時都在吃,重複著往嘴裏填東西的動作,一時吃不下,就塞到下巴下麵的喉囊裏,
閑下來了再一點點往外推,放嘴裏慢慢咀嚼。
第一次看到猴子的下巴鼓起兩個大包,我嚇壞了,和我媽圍在它身邊研究了半天,以為得了什麽怪病。
隻見它不慌不忙地用小手往下巴上一推,做出一個類似嘔吐的動作,然後就有一些食物重新返回到嘴裏。
它吃完了又推,直到把那個大包漸漸推平。
我現在記起它的種種,幾乎都跟吃有關。猴子是“齋公”,隻吃素,偶爾也吃螞蚱和鳥蛋。
我走路時眼睛常往草叢裏瞟,看到螞蚱就飛身撲過去,抓回來,給它一把填到嘴裏。
二
跟小動物的感情從來都建立在喂食之中,但對親密和撫摸的渴望使猴子更依戀我媽。
它腦子裏有一條清晰的“巴結鏈”:外麵的人來了,喂它東西,它就跟人家親近一下,要是我來,就一把奪過吃的,看到我媽,就立刻舍我而去。假如剛開始就看到我媽過來,這廝不但會奪走吃的,還把客人咬一口,跑到我媽身邊邀功。
猴子有一口類似人牙的整齊牙齒,咬人不會留下傷口,但會有一個圓圓的紫印,有點疼。
它跳起來,剛好夠到我的大腿根,我的腿上因此被它留下不少印記。
有一回,我惱了,想到一個整它的辦法:用鐵鉗在火爐裏燒,然後把燒熱的那頭遞給它,它無知無覺地抓了上去,手上當即起了一縷白煙。
我得到了我媽的一頓罵,它得到了一個深深的傷疤,一個月過後才好。我們的關係就這樣在互相傷害中成長。
它隻有我,我卻不是隻有它。多數時候是我帶它出去,它安穩地坐在我腳上,抱著我的腿,讓我像一個真正的耍猴少女。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常常會想出各式各樣的惡作劇捉弄它,滿足孩童不無殘忍的頑劣心。
曾經為撿一個落進水中的紅氣球,我把它一次次朝水中拋去,以期用它蕩起的漣漪把氣球蕩回岸邊。這樣做了幾次,氣球卻越漂越遠了。可憐的它渾身濕透,緊緊扯著我的褲腳,眼神驚恐萬狀,小小的心髒跳得幾乎讓鏈子都抖動起來。
後來我常常回想它被拋在水裏的時刻。猴子不是水性很好的動物,完全靠劇烈的求生本能往岸邊劃水,還是小主人親手把它扔進水中。這個它誤闖誤入的人類社會,為何如此殘酷?
它還是原諒了我,照常跟我出去,抱著我的腿。有一天,下著很大的雨,我從外麵回家,穿著寬大的雨衣,它攀在我身上,小小的腦袋從雨衣縫裏探出來,一動不動,雨珠在它的眉間流淌。就這一瞬,山路,滴水的樹葉,我,猴子,我心裏升起一種悵惘的滿足。八歲的一個雨天,我想了一些關於相依為命、需要與被需要之類的人生命題,發誓以後要對它好,可一回家看到我媽,它立即在我身上撒了一泡猴尿,跑去向我媽獻媚了。
晴天上山,它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抖擻起來,縱身躍上粗大的鬆樹,在樹冠與樹冠之間飛掠,我們在樹下看見它的眼睛,正燃燒著野性的快樂。它俯視我們,似乎帶些嘲弄。有幾回,我都害怕它會隱入叢林不見了,但在我們有意坐下來,裝作不在乎它的樣子,它又立刻飛下來,爬到我爸的肩頭,重新被鏈子套住了。
在我們生活的小鎮上,猴子仍然是個稀罕物。帶著它到處走,我早已習慣了被圍觀,但還是害怕碰見調皮的男孩子。他們撿起石塊朝它打過來,期待看見這酷似人形的小動物如何反應。我緊緊抱著它,穿行在石子雨裏,帶著恐懼和一定要保護它的堅強。
也有來自成人的惡意,有個男人看見它,用一種粗鄙而輕慢的神情發出一聲低呼:“嘻,猴子!“然後一口粘痰飛出,他的腳往這邊踢過來,這個動作如此粗野自大,我至今還記得清楚。
這是我們家的第一隻猴子,緣分將滿一年,就死了。那是帶它回老家走親戚,一個親戚非得要我們借猴子給他養幾天,我們依了,後來去領,隻剩下一句話,說是被隔壁男孩用石頭打到了頭上。
聽到這個消息,我懵了幾秒鍾,它抱著我腿沉甸甸的感覺似乎還在。我想象著複仇計劃,把那個小凶手推到水塘,或狠狠地按在地上打一頓。當然這計劃沒能實施,當看見小凶手渾然不覺地玩耍,我的第一反應和《密陽》裏那個女主角看見殺害兒子的凶手時一樣躲開視線。
在純粹的、毫無愧疚感的惡麵前,我們的一部分被打垮了。
三
過了半年,小鎮上又出現賣猴子的。於是,第二隻猴子來到了我們家,養它的過程跟第一隻相似,也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小片段,比如有一天發現它不見了,後來在裝蘋果的箱子裏找到了,它把每隻蘋果都咬了一口。
它每天安坐在門口,吃玉米、蘋果、胡蘿卜、紅薯片。沒有帶來第一隻那樣的轟動,在一段時間後,還跟我們上了山——那是我爸第一次將隱居計劃付諸行動。
用現在的話說,我爸是一個有瘋狂烏托邦夢想的文藝男青年。出生於50年代的他年輕時寫“反詩“遭受粗暴羈押後,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對抗分子,對抗主流認知,對抗世俗工作,對抗正常家庭置業、養家、教育孩子的路徑。
往高海拔的地方搬家是他對抗一切的主要手段。從我3歲起,我們家就告別了故鄉,在一個一個小鎮間輾轉,海拔越搬越高,每當我以為要安定下來時,執著於尋找一個理想居住地的我爸又開始向往別處了。
在最後落腳的小鎮生活了一陣子,他滿懷激情地把下一個居住地選在了那座形似飛鷹展翅的大山,具體是山頂那座廢棄多年的小廟。從山腳下走盤曲的小路上去,即使最矯健的山民也需要整整半天。
他花了前半輩子的全部積蓄在山頂建房和開荒。起初,一些好奇心重的人不辭辛苦上來圍觀,再過了一些日子,圍觀的人沒有了,我的夥伴就徹底隻剩下一群動物。
猴子每天晚上被放出去,自己找地方睡,次日清晨,帶著一身露水從屋簷處的牆縫裏爬進來,蹲在我的枕邊。
我希望它能安靜地陪我呆一會兒,但它很快又跑開了。
猴子是如此好動的動物,一刻不停地跳躍、東張西望,似乎在山上找到了廣闊天地,而我兩眼茫然,想象著我的小夥伴們在溫暖的家裏看電視,吃零食和做遊戲,體會著對他們來說平淡至極,對我來說卻無比珍貴的正常生活。
在山上住了大半年,我將每隻小動物都賦予角色,跟他們展開想象中的對話。為了方便管理,我將猴子拴在頭羊的羊角上,試圖讓他倆互相遛,沒想到他倆很快纏成了一團,我及時趕到,才排除了猴子被頭羊戳破肚皮的危險。
我的生活卻變得更危險了。在一次從城牆上掉下來,並遭受各種炎症的困擾後,我媽決定把我帶下山,重返人間,畢竟從山頂到最近的衛生所需要大半天時間。
從一個地方連根拔起,又要再拔一次,到我也年屆三十,想起那時候一籌莫展的媽媽,身無分文卻要下決心開始新生活,環顧四壁,除了用開荒剩下的積蓄換來一些簡陋的生活用品外,隻有價值300元的猴子了。
聽說要把它賣掉,我以為我可以做些什麽,便跟我媽商量,如果我教會它開瓶子,是不是可以不賣。
我媽歎口氣答應了,她知道我教不會。
而我把這件事當成了那段時間的唯一目標,用一個小瓶子,裝了一些它愛吃的大米,教它怎樣逆時針擰一擰,再擰一擰,直到把瓶蓋掀開。
教了幾十遍,它還是急不可耐地拿嘴去咬。我把瓶子狠狠摔在地上,用繩子抽了它一道,然後哭了。
我哭了一個下午,為它,也為我和我媽前途未卜的命運。
在一種誰也沒過過的生活和一種平常、卑微、辛苦的生活之間,我媽替我選擇了後者。
賣掉猴子的錢,是我們接下來吃的飯,住的房子,還有文具盒。也隻有這麽多了。
我媽找了一份在學校小賣部賣東西的工作,一年後,她自己盤下一間店。
而我爸在經曆隱居失敗後,有一天突然出現。
我們家再也沒養過任何動物,因為隨時會來臨的搬遷與奔襲,還會充斥我們接下來的幾十年。
那隻猴子被賣給了一個熟人,賣掉它的下午,我聽到新主人的鄰居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不要玩物喪誌啊。”
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不僅僅是因為猴子被稱作“物”,還隱隱預示著它接下來的不被接納。
果然,過後沒多久,我聽說它被轉賣到了動物園。
後來我專門去過一次動物園,期待猴山上有一隻猴子看我的眼神會有些不同,但怎麽可能呢。
再後來,除了留下一個對電視裏的猴子分外關注的習慣外,我關於它們的種種也淡忘了。
過了而立之年的我常常想,猴子這種不應該成為寵物的生靈,給我的童年帶來了不同尋常的色彩。
一個不上學的小女孩,牽著一隻猴子走在小鎮上,未來怎樣,她們都一無所知。
幾十年後,小女孩長大了,還是經常困惑,不過明白了一些事理,比如我們都渴望自由,
可自由是那麽遙不可及。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裏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 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500——2000元。
作者胡不歸,現為自由職業者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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