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中國婦女墜樓身亡,死前門口堵著10個美國警察

來源: 都是國貨 2018-10-25 06:38:4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7946 bytes)

有個中國婦女墜樓身亡,死前門口堵著10個美國警察

 

 

有一回,我在法國短暫的停留,路過一條叫“美麗城”的街區。在那裏,我注意到一個站在街頭的中國女人,正在自己的手上寫字。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在街上招徠路過的男性,我知道巴黎有不少國內來的下崗女工,會靠站街為生。

 

女人應該是不會法語,客人與她討價還價,她就先伸出左手,再伸出右手。原來,她的左手寫著100,右手寫著50,是歐元的價碼,她知道客人會講價,事先做了準備。

 

我有些好奇她的經曆,但時間倉促,沒有來得及聊,也就沒機會聊了。

 

最近,《紐約時報》寫了一篇發生在紐約華人街區的故事,一個中國的“按摩女”,在深夜麵對10名當地警察的抓捕,最終從4樓陽台墜落。她曾嚐試脫離這個行業,但無疾而終。

 

看完這個故事,我距離那個在手上寫下自己價碼的女人,似乎也近了一點。

 

故事名稱:中國按摩女之死

故事編號:天才精選020

故事來源:紐約時報

事件時間:2017年11月

 

中國按摩女之死

DAN BARRY, JEFFREY E. SINGER, TODD HEISLER/文

 

穿過紐約霓虹閃爍的夜晚,一個留著又黑又長的馬尾辮,脖子上戴著黑紅相間圍巾的女人,跌出4樓陽台,正在墜落。

 

皇後區法拉盛40街的商鋪,正在下麵等著她。

 

這裏環境粗陋,到處是店麵局促的中餐廳,以及通往秘密交易地點的昏暗樓梯。

 

那些為生活打拚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和路過的人,都沒注意頭頂正在發生的事情。

 

距離一家餐廳門口閃爍的聖誕樹幾米開外,人行道即將為這個女人的墜落畫上句點,但在此之前,想像一下她的墜落突然暫停——她的身體停留在半空。哪怕隻有片刻。

 

女人在法拉盛的地下按摩院打工,她在那裏的名字叫西西,這是個假名字。她的真名叫宋揚。

 

38歲的她顯得很年輕,跟一個年齡是她兩倍大的男人,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婚姻。她想成為美國公民,希望卻越來越渺茫。她喜歡喝喜力、紅牛,吃凱辛娜大道上一家哥倫比亞餐廳的烤雞。

 

宋揚住在一棟破舊建築的頂樓公寓,是她花了一大筆錢,從老板那裏租的。

 

感恩節後的星期六,她從市場買了不少吃的回來。她給在中國的弟弟打電話,但弟弟已經睡覺了。

 

這天她不斷在跟朋友和客戶聯係,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一支由10名警察組成的掃黃行動隊盯上了。

 

宋揚走出公寓,站在樓下,這是她的工作。緊握在手中的手機,給她的臉打上一層光。

 

沒過一會兒,她帶著一個男人回到4樓的公寓。那個男人,是臥底警察。

 

公寓裏的尷尬對話,使臥底確認宋揚違反了法律。當宋揚意識到客人的真實身份時,她把對方推出去,關上了門,雖然她根本沒必要這麽做。

 

她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來更多的警察。

 

警察穿過布滿灰塵的門廳,走過破舊的猩紅色地毯,爬上50級瓷磚台階。經過一個寫著“這裏沒有駕校,你找錯了地方”的中文標牌,來到宋揚家門口。

 

宋揚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被戴上手銬,然後拽進警車。再次被羞辱。

 

從門旁邊的監視器上,宋揚看到警察在上樓。她開始踱步,桌子上一隻舉起爪子祈求好運的招財貓,注視著她。

 

警察開始砸門,他們大聲喊著:“警察!開門!”宋揚衝到公寓朝北的陽台,那裏能看到熙攘的街道。

 

日日夜夜,無論晴天或雨雪,這條街是她和搶生意的姐妹們,衝著路過的男人唱響哀歌的地方:按摩嗎?按摩嗎?

 

狹小的陽台上,放著一把掃帚、一個桶和一個藍色小凳子。陽台欄杆隻有60厘米高。

 

宋揚踩了上去,跌向第40街堅硬的地麵。

 

在那裏,普通話比英語實用,而路人對按摩女的匆匆一瞥,勝過任何語言。

 

性交易就發生在裝著魚蟹的渾濁水箱旁。那些烏煙瘴氣的公寓,由地方勢力控製,警察不時對地下按摩院進行掃蕩,移民女人一次次被捕,這座城裏沒多少人注意到這些。

 

被宋揚推到門外的臥底離開了。他走出大樓,右轉。就在那一刻,剛剛還在向他提出,用性換取金錢的宋揚,擊中了路麵,落在他的腳邊。

 

宋揚,一個以“西西”為名,混跡在40街的女人,即將死去。

 

 

在腦海中的街景地圖上,從這條小街開始放大視野,眼前將近500平方公裏的區域,龐大而忙碌。這裏有林蔭大道、馬路、公寓大樓、獨棟房屋、兩座機場、一個大聯盟棒球場、世界博覽會殘跡——這一切都被南北兩邊的大海、河流和海灣包圍著。

 

作為一個友善與對立共存的矛盾之地,皇後區是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出生地,在這裏生活的230萬人中,近半數出生在海外。而特朗普之所以當選,他的反移民綱領是其中一個原因。

 

皇後區裏的人們使用數百種語言,這裏恐怕是全球最具語言多樣性的地方。

 

每天,從位於皇後區東南部的肯尼迪國際機場走出的乘客中,有許多隱姓埋名的移民,滿懷誌向地加入皇後區。

 

他們在這裏切菜、洗碗、清潔廁所、修剪草坪、開出租車。

 

一些人最終從事起了皮肉生意。

 

在這條小街上,無論白天黑夜,總能聽見女人們喊著:“按摩嗎?按摩嗎?”

 

她們在南牙買加街區的機場汽車旅館裏,為皮條客賺錢;在可樂娜羅斯福大街昏暗肮髒的大樓裏,等待下一個客人。

 

或者像宋揚一樣,在11月的寒冷夜晚,站在法拉盛街頭,用可愛的昵稱隱藏身份,招呼男人。

 

她在地下經濟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通過支付高昂的房租,使其他人獲利。

 

“我聽說她是頭牌,年輕、漂亮,而且服務很棒,”旅行社職員、社區倡導者朱立創說,他就在宋揚家對麵上班,“人們排著隊等她。”

 

多年來,法拉盛一直源源不絕地為地下性產業提供著移民。全國各地對非法按摩生意的突擊行動屢見不鮮,被捕的女性,往往都有一個在法拉盛的住址。

 

一些合法的按摩院,女按摩師私下用肉體換取金錢;還有一些是非法運營、沒有執照的,在這些地方,按摩師根本不會對緩解客人脖子的酸痛有興趣。

 

這些女按摩師在情感上受老板操控,對自己的所做作為感到羞愧,不敢信任他人,鮮少對警方,甚至是自己的律師坦白。

 

她們可能是為了養活在中國的家人,或是為了還偷渡的債,又或是為了不想做餐館一類的辛苦工作,而選擇了這種賺錢更多的方式。

 

無論情況如何,警察表示,她們一致保持沉默,這種做法使敲詐勒索、販運人口案件變得更加複雜。

 

社會越來越了解性交易經濟中存在的複雜情況和不平等,包括將被剝削者作為打擊目標的刑事司法體係。

 

從業者通常是移民婦女和跨性別群體成員,而客人和人販子卻很少為此負責。

 

2017年初,紐約警察局長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他將把刑事調查部門的調查方向轉至解決賣淫和性交易問題。其中包括旨在改變他所說的“執法思維模式”的培訓。

 

“我們已經將大部分的重點從賣淫女性身上轉移,並且開始著重於販賣她們的皮條客,和購買性服務的嫖客。”他說,“和所有犯罪一樣,我們不能隻用逮捕來解決問題。”

 

自建立這種新“思維模式”以來,警方在努力增加對經營者的刑事調查。紐約市賣淫被捕人數去年下降超過20%,同時被抓的嫖客人數出現激增。

 

然而,曼哈頓下城警察總部態度的轉變,卻未必能越過東河,照顧到身處皇後區法拉盛40街的宋揚。

 

現在她側躺著,不能說話,抬頭盯著試圖在救護車到來前,安撫自己的臥底。她的鮮血在招攬嫖客的人行道上流成一灘,旁邊還有一個煙蒂。

 

宋揚將於次日早上死去,令一個關係緊密的家庭支離破碎,他們永遠也不會接受警方對事發過程的說法。

 

她的死亡也反映著整頓性產業異常棘手的本質,為隱秘卻普遍存在的非法按摩生意,帶來從業者不想要的關注。

 

 

在皇後區的史詩中,40街的這一段故事隻是一個小標點,卻能從中看到不同的世界。

 

“我想去幹活,”小女孩對父母說,“我想去采人參。”宋揚生來就是個愛幹活的人。

 

她和弟弟、父母住在遼寧省一個偏遠的村子裏,一家人在村委會分配的地裏種植作物。

 

母親石玉梅的回憶中,收割家裏種下的人參時,小宋揚尤其能幹,“她爸爸越是誇她,她越起勁”。

 

父親宋喜貴從附近的河裏挖掘建築用沙子,生意還算成功。到了1990年代,這家人已經用磚砌的宅子取代了原來的茅草屋,新宅子有兩個炕。宋揚經常要為爐子點火、切菜和照料弟弟。

 

隨著年齡漸長,她開始沿著蜿蜒曲折的河流,收集迷人的蝴蝶標本,小心翼翼地保存下它們脆弱易損、五彩斑斕的樣子。

 

當朋友們來家裏時,都會為她一本子的蝴蝶標本驚歎,挨個問她能不能給自己一個。

 

蝴蝶是宋揚的禮物。

 

19歲那年,她搬到了家鄉以南3500多公裏外的塞班島,那是美國自由邦北馬裏亞納群島中最大的島。

 

她在血汗工廠當苦力,是數以千計年輕中國女性中的一個。她們生產的衣服帶有讓人免除負罪感的“美國製造”標簽。

 

宋揚與其他五名女性住在一間宿舍裏,她睡在下鋪,一塊絲質窗簾是床單,用家庭照片裝飾自己那小小一方天地。

 

塞班島服裝行業的規模在2000年代早期開始縮減,宋揚離開服裝業,成為島上的一名服務生。

 

27歲的她嫁給名叫周章的美國公民,這個67歲,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深諳世事,在紐約的餐飲業摸爬滾打多年。宋揚的家人過了很久才接納周章。

 

2006年,這對夫婦在塞班開了一家小小的越南餐廳,生意很好,於是他們又開了第二家有150張餐桌的店。

 

周章負責廚房,宋揚負責大堂。“她吸引了不少友好的顧客。”周章回憶。

 

她的弟弟宋海高中畢業後,也去了塞班島,和朋友開了一家美甲店。當他們的母親前去探望時,母親站在女兒備貨充足的餐廳吧台旁拍照,笑容中透著驕傲。

 

“我們特別有成就感。”弟弟宋海說。

 

但一場災難性的地震和海嘯在2011年襲擊了日本,導致塞班島的主要客源中斷,宋揚宋海姐弟的財路斷了。餐廳被賣掉,美甲店也關了。

 

2013年3月,弟弟的婚禮照片,捕捉了宋揚與家人最後的快樂時光。宋揚回到家,與新人合照,與越來越大的家族一起,在餐廳吃飯。

 

去紐約前一個月,宋揚(左)參加了弟弟的婚禮,和家人們聚在一起

 

 

一個月後,宋揚成為每天從中國直飛肯尼迪機場的,成百上千人中的一個。

 

像許多人一樣,她徑直去了法拉盛,希望在那裏和丈夫一道,再次從餐飲生意中獲得成功。

 

但法拉盛的夢是一回事,現實卻是另一回事。

 

由於丈夫上了年紀,無法從事後廚工作,宋揚成為家裏唯一的收入來源。

 

她的服務員工作沒能做下去,在緬街經營的中式快餐生意也失敗了。她成一名家庭護工,開始上按摩課程,希望能賺些外快。

 

有朋友告訴了她一個賺錢的機會,就在40街上。

 

家人以為宋揚在足療店打工。他們會收到宋揚從紐約寄來的禮物,定期的視頻聊天,能看到宋揚坐在黑色的辦公椅上,她有時會一邊聊天一邊喝粥。當外甥出生時,她驕傲地在社交媒體上宣布,自己做了姑姑。

 

宋揚的微信頭像是一隻蝴蝶。

 

這條單行道上到處是運貨卡車和建築設備

 

家人知道,她多數時間看上去很開心,但有時候,她好幾天都拒絕視頻通話。之後她會解釋說,有男人打了她的臉。

 

還有一次,她說有警察用槍指著她的頭,逼她口交。家人不斷安慰她,告訴她別無選擇。

 

去年秋天,宋揚告訴家人,自己買好了12月回中國的機票,很期待見她的外甥。迄今為止,她們隻在微信裏見過麵。

 

“你想讓姑姑帶什麽禮物回來?”她會這麽問小外甥。通過視頻,她的樣子從地球另一端,一個叫法拉盛的地方傳送了過來。

 

 

法拉盛的40街,曾經叫“樹林街”。

 

19世紀,這條街上有一座誌願消防站、一家托兒所,以及愛爾蘭移民。

 

在世的人還記得這裏的店鋪:哈裏·巴羅的汽修廠、“印刷工凱斯”的油印服務、一家以出售“增尼誌”牌電視為傲的電器商店,還有因小牛排配意大利麵和菠蘿餡黃色海綿蛋糕而聞名的老羅馬餐廳。

 

這些早已不複存在,被砂鍋薑母鴨和紅豆刨冰取代。

 

今天的40街幾乎都是華人,沿街的餐館標識往往一點英文都沒有,似乎在提醒著你,紐約唯一的不變,就是變化。

 

這條街的20幢樓,包括宋揚居住的那一幢,幾乎全是80、90年代的三、四層建築,讓人想起蘇維埃國家,那些單調乏味的實用建築。

 

它們逼仄,令人窒息,看上去像是犯罪電影的布景。

 

宋揚住的四層公寓樓。她衝向了陽台,樓下是40路的燈光與陰影

 

這條單行道總讓人覺得,像是轉錯了彎。一路上障礙重重,到處都是運貨卡車和建築設備。

 

路的一頭是一個小型遊樂場,另一頭通向時刻都在堵車的緬街十字路口。人們常常看到,便衣警察坐在不帶標識的車裏,試圖製止影響人們生活質量的犯罪行為。

 

扒竊如此常見,以至於附近一家雜貨店掛了個標牌,上麵的小人把手伸入了另一個小人的包裏。

 

人們頭頂,隱約可見的民航飛機,轟鳴著飛向法拉盛灣對麵的拉瓜迪亞機場。

 

就在40街後麵,長島鐵路的列車在高架鐵軌上發出哀鳴。

 

沿街上下,蔬果攤的泥土芬芳和餐館垃圾,與一家餃子館傳出的中國民樂混雜在一起。

 

在這裏,除了翻倒的水果木箱和塞得過滿的垃圾袋以外,還站著按摩院的女人們。她們大多四、五十歲,不時查看手機,抽著批發來的韓國走私煙聊天。

 

她們的眼睛掃視著街道上,獨自一人且沒有執法人員氣質的男人。

 

“按摩嗎?”

 

蔬果攤的泥土芬芳、餐館垃圾的味道和中國古典器樂的旋律混雜在一起

 

這個提議即便不算露骨,雙方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男人同意,女人就會將他引上其中一座昏暗的公寓樓。在那裏,按摩生意往往擠在理發店、駕校和職業介紹所中間。

 

提供性服務的按摩院算不上是新現象,商業模式也各有不同,但40街上的性交易尤其大膽。

 

街道兩邊都站著這些女人,同時有5人、10人甚至更多,她們像送貨卡車一樣無處不在。在無情的酷暑寒冬中,她們站在人行道的隔離柱旁流汗或發抖。

 

這招致那些帶著憎惡情緒的居民的投訴,抱怨她們導致客源流失,讓兒童暴露在每天上演的醜行中。

 

40街上的一個共識是,“老板”租下一間公寓或辦公室,然後為這些女人提供空間,無論她們從每位客人那裏收多少錢,其中的20美元都會分給老板。

 

人們普遍估計,每位女人每天至少能為老板帶來100美元。

 

但老板們不會提供真正意義上的保護,這些女人的命運全靠這條街。在這裏,她們被搶、被打、被強奸、被從樓梯上扔下。

 

幾乎每次都有攝像頭記錄,但它們的用途可能並不是為了安全,而是方便老板數清上門客人的數量。

 

幾個月裏,40街上的女人用普通話相互講述著她們來這裏站街,為陌生人提供性服務的緣由。

 

她們用名字當遮掩身份的口罩。一些人選擇美國式名字,例如“詹妮”;還有一些人被老板改名為“拉拉”、“琪琪”或“悠悠”。

 

她們來自中國各處,背景各異。

 

一名女人說,她之前做過保潔;另一名女人說,她以前是一名記者,報道房地產方麵的新聞。

 

好幾個人都描述了讓她們陷入經濟拮據的原因:巴士公司失敗、玉石行破產、丈夫賭博上癮。

 

為了能第一個接近客人,有個女人經常站在緬街街角處的隔離柱旁。她60多歲,身材嬌小,穿得裏三層外三層,長發染成黑色。

 

她用沙啞的聲音說自己來自江西,兒子生意失敗,她要為兒子還債。

 

她去了40街上的兩家職業中介,想找一份保姆的工作,但都沒成功。於是她到了這裏,站在街角。

 

她常掛在嘴邊的玩笑話是,“我太老了”,這句話似乎並不會嚇跑客人。

 

另一名自稱“小李”的女人說,她來自江西省德興市,那是一座著名銅礦的所在地。她曾是那裏的焊接工。

 

身材瘦削,穿著一條簡潔黑裙的她表示,自己曾離開街頭,去學習真正的按摩,“這樣我能安心一些”。但後來她認為,上按摩課是浪費錢,於是又回到了40街。

 

“我的身子受不了,”50歲的小李說,“我的身子受不了這麽多男人”。

 

還有一些人更健談,這其中包括一名結實的40歲女人,她一頭黑色短發,視力不佳,自稱“瑞秋”。

 

她一邊在緬街的餃子攤上吃著烤白薯,一邊回憶著工作經曆:她曾在西雅圖一家中餐館做服務員,在微信上搜尋其他工作時,看到了一份工作邀約。

 

她記得是這麽寫的:站街女按摩師。20,000美元一個月。紐約法拉盛。

 

瑞秋打給了上麵的號碼,詢問工作內容。老板回答:什麽都要做。

 

第一天上班結束,瑞秋說:“我回家衝了個澡,哭了。”

 

回憶起這些,她的話停下了,然後說,“但我心想,‘我得一直往好處看’”。

 

在宋揚租住的公寓樓對麵工作的朱立創,和站在40街上的一些女人成為了朋友,偶爾還會在警察事務方麵給予協助。

 

他的辦公室裏,有一隻總是在紙板上打盹的狗,辦公室裏的桌子都是一位會計留下的,那人寧願搬走也不願在按摩院旁工作。

 

戴眼鏡的朱立創現年65歲,他認真聆聽了這些女人的苦難經曆,他叫她們“姐妹”。

 

他知道“姐妹”們麵臨的困境:被毆打、搶劫、遭遇小混混騷擾、賺夠給老板的租金、以及如何吸引足夠多的客人。

 

還有她們懷著的希望:獲得永久居留權,有足夠的錢,不再做這種工作。

 

朱立創說:“這些姐妹有一個美國夢。”

 

 

一天晚上,有個男人在40街一家以飯菜便宜量又足聞名的餐廳吃過飯後,在街上注意到了宋揚。

 

她漂亮,比街頭其他女人年輕而且英語熟練,男人掏錢買了一次服務。宋揚說她的名字叫西西。

 

男人叫保羅·海耶斯。單身,四十出頭,住在皇後區。他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架勢,但宋揚還是讓他著了魔。

 

他們慢慢成了情侶,後來又變成朋友,並隱約打算著,哪天重溫鴛鴦夢。可宋揚和丈夫就住在一個街區之外。事情有點難辦。

 

宋揚常常征求保羅的意見——雖然保羅建議加強那幢樓的安全措施時,她沒理會。她也向保羅吐露過,自己工作當中的危險和變化無常。

 

“她真的厭惡幹這個。”保羅說。

 

即便如此,宋揚還是成了40街這個小世界中,一位凶猛的競爭者。靠咖啡和紅牛支撐,她幾乎一刻不停地苦幹,就像麵臨著自己規定的時間期限。

 

有人說,她想攢錢開自己的越南餐館,或給年邁的父母在紐約買個房子。

 

她的爭強好勝和無窮的幹勁,惹惱了一些女人。她們發生過爭吵、推搡甚至撕扯對方頭發。

 

一名同行回憶:要是有男人挑了別的按摩女,宋揚會嘲笑他喜歡老女人。

 

但在另一個女人的記憶裏,宋揚更溫柔、也更慷慨。剛到40街時,宋揚非要送她幾條禦寒的褲子。

 

宋揚的地盤是40街135-32號樓四層的一套公寓,就在另一家按摩店樓上。房間正對著鍋爐房和一扇臨時門。

 

這幢公寓樓是蔡仁泰在1992年建的,85歲的蔡仁泰是法拉盛著名的,甚至備受尊敬的銀行家。物業持有方,是他兒子管理的一家房地產公司。

 

在上個月的一次簡短交談中,42歲的小蔡說,不知道去年有個女人,從他的公寓樓上掉下來過,也不知道他的公寓樓長時間來,都是非法按摩業的窩點。

 

市政記錄顯示,那幢樓負責收房租的管理人,也是位人物,62歲的杜彼得,擔任法拉盛華人工商促進會總幹事,皇後區第七社區委員會委員,也是選區的一名民主黨領袖。

 

他先否認自己跟宋揚所在的那幢樓有關係,但隨後又說,自己隻是曾經幫蔡家向底層的租戶“新十裏香海鮮城”收取18500美元的月租。

 

他說他已不負責此事,也沒有“從街上”收過錢。他也不清楚,那家餐廳跟樓上的租客和轉租客之間有什麽安排,“我一直都是中間人”。

 

自稱是底層餐廳老板的男人,在被問起樓上租客時嚷了起來:“我怎麽會知道租客的名字?”他用普通話問,“你要我上去問每一個人,他們是誰?”

 

餐廳樓上,這幢由法拉盛頭麵人物擁有和管理的公寓樓裏,宋揚為她的房間支付租金,同行說高達400美元一晚。

 

錢交給了一個四方頭型、神出鬼沒的老板,她們叫他“老李”。

 

今年春天的一個午夜,老李罕見地出現在40街,他來調停女人們因為搶客爆發的一場糾紛。

 

當一名記者走過去叫了他的名字後,老李抬頭看了看,拔腿就跑。他在40街的路中間朝東飛奔,躲避著過往的車輛,然後消失在法拉盛的夜幕中。

 

雖然宋揚和其他女人常常吵架,她們偶爾也在樓下餐廳或附近的卡拉OK與老李聚會。

 

她們看他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或和他一起唱在東北老家流行的歌。中國陰曆新年,老李會給她們發裝了小額鈔票的紅包。

 

在用手機拍攝的聚會視頻和照片裏,她們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是某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同事,要痛快地玩上一夜。

 

她們看上去一點也不為工作中的諸多危險煩惱,無論是被搶還是肉體傷害。

 

 

被抓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危及當事人的永久居留申請。被抓也加重了羞辱感,通常意味著,要在皇後區人口走私法院出庭。這個法庭每周五在位於秋園的皇後區刑事法院的地下室開庭。

 

在法拉盛的秋園,普通話似乎同英語一樣普遍。

 

這個15年前成立的法庭,想把性交易當中的女人當作販賣與剝削的受害者來對待,而不是被指控的罪犯。

 

這些女人被告知,隻要完成若幹有針對性的谘詢輔導班——比如就業培訓或職業教育——就可以撤銷對她們指控,並封存記錄。

 

這些輔導班由紐約勵馨婦幼關懷中心、紐約市恢複中心、紐約亞裔婦女中心等服務機構提供。一家名為“家庭庇護所”的組織也可提供移民服務。

 

宋揚的遺物

 

宋揚不止一次經曆這個過程。上法庭不僅讓她的逮捕記錄被抹去,還給了她喘息的時間,迫使她麵對按摩工作帶來的後果。

 

2016年夏天,宋揚與陳律師開始進行頻繁的微信對話,最初主要是關於獲得永久居留權的。

 

律師反複告訴她,這個過程可能要好幾個月的時間。宋揚擔心,被捕的曆史會妨礙綠卡申請。

 

“我心裏壓力很大很急。”她發信息說。

 

漸漸地,他們的對話開始反映出,宋揚身處的40街更為陰暗的現實。她的微信裏加了許多流淚的表情。

 

“陳律師早上好,”她在2016年10月中旬寫,“我今天被警察用槍指著頭,強迫為他口交。”

 

在一個朋友的堅持下,她向紐約市警局109分局投訴。調查員在她的“店”裏花了一整天尋找證據,並查看了公寓樓的監控錄像。錄像拍到一名身穿西裝的敦實、禿頂男人走上樓梯。

 

律師向她保證,被捕的事不會影響她的移民申請,並懇請她與警方合作。但她特別不想吸引注意力,害怕遭到報複。

 

“警察說過不會對我有任何影響,但我還是害怕會受到影響……陳律師我該怎麽辦現在?”對話後是三個流淚的表情。

 

警方用監控錄像中截取的模糊圖像,發了一份通緝海報。一名美國退休法警,在有人提到他可能有嫌疑後自首,被安排參加了指認。

 

可是宋揚錯誤地指認了另一個男人。此外,退休法警的DNA也與宋揚衣物上提取的樣本不符。這個案件最終不了了之。

 

2017年9月末,她因賣淫指控,第三次被逮捕。她戴著手銬,從40街被帶走,在警察局關了一宿。

 

過了幾天,律師問:“你又被捕了?”

 

宋揚回答:“恩。”後麵還是加了三個流淚表情。

 

她解釋,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而這個男人離她的日常生活越來越遠,這讓她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在“自甘墮落”,有時想過放棄這種生活回家,甚至有過更壞的念頭。

 

“想跳樓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我該怎麽辦呢?”一天清早她寫道。

 

律師從未受到宋揚的正式聘請,可此時律師的核心任務,似乎是調節她的情緒。

 

“不要怕,”幾小時後律師回複,“不要這麽想。”

 

宋揚卻更低落了。

 

“我覺得我墮落的無法救要了。”

 

她又接著說:“沒有了目標,沒有了方向,人活的還有什麽意義?”

 

“我曾經是一個對生活很上進很要強的女人,做什麽事情都追求完美,我沒有想到,人生讓我變成這個樣子,我好失敗。”

 

2017年10月底,宋揚最後一次來到律師的辦公室。她傾吐,幾周前又有個客人打了她。這次她沒報警,她讓律師看了自己鼻青臉腫的照片。

 

40路上幾乎全是中國人,街上的飯店招牌通常一句英文也沒有

 

“我怎麽這麽不走運呀?”律師記得她這麽問過。

 

這次的案子始於一個匿名投訴:據投訴,有數名女人在40街135-32號樓內做皮肉生意。

 

這個投訴根本算不上什麽曝光,多年來這個地址發生的事情,已導致大量的911電話報警。

 

在有些人眼裏,這幢樓甚至有一種被詛咒的氣氛,因為2010年那裏發生過一件駭人的罪案。

 

一個精神錯亂的尾隨者,在二樓走廊裏捅死一名女人,還把她的心和肺挖了出來。

 

在過去十年間,這幢樓裏發生過43起逮捕,其中不少是涉性案件,最近的一次就是宋揚。

 

去年9月底,她落進了一次臥底行動的陷阱,她想躲進房間對麵狹小的鍋爐房,但未能逃身。她遭受的指控是:以70美元的價格提供性服務。

 

2017年,109分局共有91起與按摩店有關的逮捕,其中40街上的有6起,她的案子是其中之一。

 

 

宋揚發給律師的充滿絕望的信息,就是因為那次逮捕。

 

收到匿名投訴的幾天後,對這棟惡名遠揚的大樓進行過簡短監視的警長和探員,進到樓裏。

 

他們找到的唯一可疑物品,是二樓的一個手寫的中文標記。他們原以為上麵寫的是“本層沒有小姐,請上三樓。”

 

警方後來確認了標記上寫的是“注意……駕校在隔壁三樓。”

 

一名臥底隨後給居住在這棟樓裏,化名“西西”的宋揚打了電話。兩人把約會定在11月25日,周六。價格:120美元。

 

在約會的這天,皇後區北區掃黃行動組的警察在據點集合,討論當晚將要打擊的7個地點。

 

距離最近的目標:40街135-32號,宋揚那幢破舊的公寓樓。

 

掃黃行動組的警察們溫習了安全方案。他們選定了當天的識別色,商定了各種呼救信號和暗語,包括臥底會用什麽詞來暗示,已發生了出價提供服務的情況。現在他們一切就緒。

 

10個人的行動組在夜色中出發,這天的氣溫暖和得不像11月底。他們把車停在王子街,白熊水餃店對麵。再往前不遠,這條單行道向東一拐,就是40街。

 

組長和兩名執行逮捕的警察坐第一輛車,另兩名執行逮捕的警察坐第二輛車。第三輛車是押送囚犯的。

 

行動組測試了錄音設備,這個設備通過藍牙單向傳輸聲音。沒有問題。綠燈信號發出:行動。

 

幾分鍾後,臥底接近了目標宋揚,她就在公寓樓門的裏邊。

 

臥底穿著橄欖綠上衣和牛仔褲,戴著帽子。宋揚穿著一件短冬衣,紅黑兩色圍巾,緊身褲,還戴著一個標誌性的發帶,上麵有個小小的蝴蝶。

 

臥底不會知道這個女人剛剛試著跟弟弟視頻聊天。也不知道她打算12月飛回國。

 

不知道她一直按照法庭的強製要求,定期去援助外國性交易受害者的紐約恢複中心。不知道她在恢複中心的最後一次谘詢輔導,是四天後。

 

臥底隻知道,那晚的行動中,宋揚的警方代號“馬尾辮無名女”。

 

宋揚領臥底走上破舊的樓梯,在走廊親了他一口,然後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另一個新來法拉盛的,名叫沫沫的女人,已經在公寓的另一間臥室裏接待客人了。

 

宋揚帶著自己的客人走進臥室,據警方披露,她在臥室以80美元的打折價,提供性服務。

 

臥底同意了這個價錢,然後走進浴室,設法通過發送器報出暗語,“陽性”,這代表著非法交易已經達成。

 

他還想發信號告訴同伴,是行動的時候了,但警覺的宋揚不讓他關浴室門。

 

“你這服務很差。”臥底說。

 

臥底進到臥室後,宋揚的疑心更重了。“你怎麽不脫衣服?”她問,“你是警察吧?”

 

“不是。”他回答。但他再次抱怨宋揚的服務,抓起帽子要走人。

 

宋揚把他推了出去,關上了門。

 

收到臥底的信號,空轉著發動機待命的3輛警車拐上40街。4名警察下車衝向公寓樓,爬上陰暗的樓梯時,他們與臥底擦身而過,他一邊下樓一邊指了指宋揚的房門。

 

這時宋揚正在房間裏看著監視器。

 

就在警察要她開門,並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驚慌失措的宋揚快步來到公寓的陽台。

 

叫沫沫的女人光著身子從臥室出來,看外麵在吵什麽。明白了是警察後,趕忙躲進臥室。

 

陽台沒有裝監控攝像頭,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隻能靠想象。

 

宋揚可能想逃走,也許伸手夠了陽台邊的電纜線。她也可能想跳到樓下餐廳的金屬招牌上。

 

也可能,她就是想自殺。

 

她掉在了街上,就在那名臥底的眼前。僅僅五分鍾前,她還親過他一口。臥底的上司說,這名警察至今驚魂未定。

 

那夜稍晚的時候,當麵部、頭部及身體多處骨折的宋揚躺在醫院病床時,警方宣布將她逮捕。

 

她在清晨死去。

 

用警方的話說,對宋揚的逮捕,“失效了”。

 

宋揚生前逗留的地方,交易不言自明

 

 

12月一個昏暗的早晨,兩個疲倦的旅客穿過肯尼迪機場,從世界各地匯聚而來的人流。

 

說話聲音尖銳的高大男人,是宋揚的弟弟宋海。另一個是宋揚的母親石玉梅,她在從北京飛來的漫長航程中不斷抽泣,引來了空乘人員的關注。

 

為了搞清楚宋揚是怎麽死的,她的母親和弟弟飛了1萬1千多公裏。

 

幾天前,宋揚丈夫的電話,打亂了一切。“宋揚死了,”他說,“警察說她從樓上跳了下來。”

 

悲痛欲絕的父母打電話給宋海,消息如此沉重,以至於宋海接聽時,手機從手裏掉了下來,摔裂了屏幕。

 

他無法接受自己聽到的一切,忍不住給姐姐發了一條微信,內容是一個捧杯的表情,還有一個請她給家裏打電話的請求。

 

沒有收到回答。

 

母親和弟弟在法拉盛的前兩周,主要是料理後事。在12月月底,一個陰沉的雨天,他們來到位於40街不遠的全福殯儀館。

 

盡管有人提議辦一個更簡樸的儀式,但這家人堅持要在有水晶吊燈的大房間裏,辦一個更精心設計的葬禮。

 

深色木棺放在一排排椅子的前方,但椅子都空著。40街的女人沒有一個來參加,管理她們的老李也沒來。

 

一幅用中國書法寫的對聯,“放下塵紛歸天父,修來清福享永生”,分別掛在棺木兩邊。

 

一名牧師用英語做了禱告,另一位牧師用普通話將禱告複述了一遍。

 

為數不多的幾位參加者,包括宋揚的密友保羅,關心按摩女的朱立創,幫助宋揚申請永久居留權的律師。宋揚現年78歲的丈夫周章,從加州趕來。由於健康原因,他一直住在那裏。

 

宋揚的母親和弟弟,一直低著頭,合攏著雙手。

 

宋揚的葬禮來了一些哀悼者,但其中沒有一個女人來自40路

 

儀式為朗讀《公禱書》中的:我們都從塵土中來,我們也將歸於塵土。“哈利路亞,”悼念者輕聲念著,“哈利路亞。”

 

然後就是沿著大中央公園大道,一路開往墓地。這就是宋揚遍體鱗傷的遺體,回歸塵土的地方。

 

在那裏,弟弟宋海在絕望和悲傷中發下了要得到正義的誓言,並一拳捶在牆上。

 

對宋海來說,姐姐死因的官方解釋根本講不通。畢竟,她已經花錢買了回家的機票,去給母親過生日,還要與自己五歲的兒子第一次見麵。

 

他推斷,自殺是不可能的。裏麵也許有更黑暗的原因。他已經開始了自己的調查。

 

從中國到這裏後的一個飄雪的晚上,宋海和保羅一起出現在了40街,宋揚住過的地方。

 

他們的計劃破門進入公寓,取走宋揚的物品。如果有可能的話,還要帶走監控視頻。

 

宋海的職業是特殊教育,保羅則是一名計算機顧問。兩人躡手躡腳地爬上鋪著瓷磚的50級台階,來到4樓。

 

門已被上了鎖的鐵鏈封住。他們原本打算使用錘子和焊槍,擔心噪音太大,保羅急忙跑到1公裏外的商店,買了一支鋼鋸。

 

鋸了幾分鍾後,鐵鏈斷了,他們推開暗灰色的房門,進入了一個被打斷了生命的人的世界。

 

警方已經拿走了監控設備,其他東西看起來,好像宋揚可能隨時會回來一樣。

 

兩間臥室裏的床單很淩亂。廚房裏放著一罐百事可樂和半瓶朗姆酒,切成片的胡蘿卜和蘋果,還有一把黑色椅子。

 

宋海認出,這就是她和家人視頻通話時坐的那把。

 

客廳桌子上放著一條紅邊裙子,上麵有一個CD播放機、一副太陽鏡和一隻招財貓。地板上整齊地放著一雙粉色鞋子。

 

宋海決心調查姐姐的死亡,他相信,自殺是不可能的,黑暗勢力或許在其中發揮了作用

 

在有積雪的陽台上,放著一把掃帚、一個倒扣的桶、一張板凳、幾個裝著水果和雞蛋的塑料袋。陽台外就是誘人的燈光和街道的陰影。

 

宋海經常回到40街,身穿黑色連帽外套,頭戴黑色帽子,手裏夾著一支香煙,像個幽靈。

 

他哄騙和質問人行道上的居民,問問題,拍照,把對話錄下來。

 

他把自己看成是一個獨狼式的調查者,努力想證明這個陌生城市的腐敗警察,把宋揚從欄杆上扔了下去。

 

他不斷演化的推斷是:姐姐被一名警官性侵。她做了投訴,警方後來安排的指認,卻是為了保護加害人,然後對她進行報複。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40街上這麽多女人中,隻有宋揚在2017年9月被捕,而且在11月底再次被捕。

 

按照標準做法,警方行動中發生死亡時,皇後區地區檢察官和警察局的內務調查部都會進行調查。

 

但宋海認為,美國刑事司法係統從警察到法醫的幾乎每個部門,都在串通一氣,隱瞞真相。

 

他往返於法拉盛鬧市區,詢問女人和店主。他在街上貼滿了“尋人”啟事,上麵有他姐姐的照片,並承諾“必有重賞!”

 

啟事用中文和支離破碎的英文寫著:“您好!當您看到這個相片的時候,SiSi(中文名宋揚~Song Yang)已經走了。她於11/25/2017晚間七點在法拉盛40街135-32的4樓,發生“意外”墜樓身亡!家屬和紐約警方內務調查部目前正在了解死亡真相。懇求社區知情者能夠提供線索~以還死者一個公道!絕對保密!(她的弟弟宋海)

 

啟事得到的幾十個回複,但沒有提供多少信息。一個男人打電話說,宋海的姐姐是妓女,宋海不太懂此人用的那個英文單詞,所以他繼續與之對話:“對,對。你有什麽信息嗎?”

 

他的偵查工作偶爾也有成效。一天夜裏,在擁擠的人群中,宋海發現了一個男人。那個人曾出現在姐姐宋揚發在朋友圈的照片中。他身材矮小,結實,腦袋的形狀像塊石頭,看上去與眾不同。

 

宋海興奮地穿過馬路,在羅斯福大道十字路口,靠近地鐵的地方,一把抓住了那個人的胳膊。宋海回憶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你姓李嗎?”他問。

 

“你搞錯了。”吃驚的老李說。

 

老李曾是宋揚公寓的控製者,但他告訴宋海:“我不姓李。”

 

宋海揮手讓一輛路過的警車停下,人群開始聚集,被他緊緊抓住的男人焦慮不安,懇求他不要牽涉警察,“讓我們自己解決問題。”

 

宋海後來回憶說,車裏的兩名警官明白宋海的意圖,但他們解釋,抓住一個他姐姐墜樓時並不在場的男人不放,是非法的。

 

他們把宋海和老李分開。老李消失在了通勤高峰的人流中。

 

那天晚些時候,憤怒的老李打電話給宋海。宋海準確無誤地用手機錄下了兩人的通話,老李在通話中對宋海叫警察的魯莽怒不可遏:“你沒有證據,你怎麽能說我是老板呢?”

 

後來,老李講述了自己版本的40街故事。

 

老李把公寓租給宋揚的房租是每月3100美元,遠低於街上流傳的12000美元。“我和她沒有什麽雇傭關係,”他說,“就是在每個月的月初,我會收房租。”

 

老李說,宋揚叫他“老板”是為了讓別人不欺負她。老李堅持說,宋揚是她自己的老板,“確實容易被捕,但她也很精明、頑強,能吃苦耐勞。”

 

在整個通話中,老李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距離,即使是在描述宋揚墜樓那晚,也是這樣。

 

他說,在接到“西西跳樓”的電話後,他急忙趕往40街,到那裏時,“你的姐姐已經被帶走。”

 

 

宋海進行著令人沮喪的調查,而他的母親,則沉浸在悲痛中。

 

石玉梅曾經為自己有上進心的孩子們感到驕傲,但現在她是身在異國他鄉的悲傷女人,在擁擠的緬街上小心翼翼地推著一輛小車。她灰白色的針織帽拉得低低的,腦子裏充滿了憂慮。

 

比如,她和兒子來美國拿的是臨時簽證,他們怎麽能靠隨身攜帶的少量現金生活下去?

 

石玉梅為女兒的死而悲痛,在當地的一個教堂的誌願服務裏找到了安慰

 

後來,她與一位在街上大聲宣講的傳教士邂逅,最終她被引到了位於緬街的聖喬治教堂。這個教堂的尖塔,一直是法拉盛的地標。

 

會眾欣然接受了她,給了她大量的食物、衣服和同情。有一天,會眾們手拉手組成一個祈禱圈,這些陌生人請求上帝賜予這名新來者寧靜,石玉梅感受到了祝福,她開始在教堂提供免費食品的活動中充當誌願者,以此回報教會。

 

今年4月一個涼爽的早晨,她穿上橙色圍裙,加入其他誌願者的行列,他們幾乎都是移民,正在為每周三的例行活動做準備。

 

他們從卡車上卸下板條箱,把水果和蔬菜裝到袋子裏,沿著人行道設立起一條食品分配線:蕪菁和茴香,生菜和蘋果,洋蔥和瓜。

 

這個有十年曆史的活動,已經逐漸適應了法拉盛的情況。組織者注意到,不同族群的人對個人空間有不同的理解。

 

他們的解決方法是:設立兩條隊伍,一條都是亞洲人,另一條有黑人、白人和拉丁美洲人。

 

這天早上,亞洲人的隊伍沿著教堂墓地的牆排出去,另一條則延伸到消防站。工作進展得很快,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誌願者們高昂的工作情緒,其中就有石玉梅。

 

當她把裝有洋蔥的袋子遞給排隊的人時,歸屬感讓她露出了笑容。

 

每天晚上,做完漫長的誌願服務和調查後,母子倆回到離40街不遠的,專門為暫住者提供的破舊公寓。

 

有些房客隻付得起每晚20美元,在客廳裏租用一張小床。但在教會和幾家非營利組織的資助下,宋海和石玉梅每月能支付1000美元,租下一間狹小的臥室,並在一間共用廚房裏有優先使用權。

 

他們睡在一個裝滿宋揚留下的衣服和配飾的壁櫥旁。因為在一件外套上找到的一縷黑發,母子倆流淚了。

 

生活中,他們隨時都能意識到宋揚的缺席。

 

為了睡覺,母親會把一個小播放設備放在耳邊,聽著中國古代的戰爭故事,與此同時,她懷抱著女兒的毛絨泰迪熊。

 

石玉梅用普通話說,這樣我會知道“女兒和我在一起”。

 

半米外,她的兒子躺在靠窗的單人床上,床頭櫃放著香煙,床底下有空的啤酒罐。遠處,又一趟長島鐵路公司的列車“哐當哐當”地駛過。

 

在單人床上,宋海試圖把調查來的零散線索拚湊起來。

 

他在姐姐用微信發來的東西中,找到一張模糊的照片。照片上那個矮胖的禿頂男人,據說性侵過她。

 

宋海肯定,姐姐墜樓後,一個出現在手機視頻裏的禿頂警察,與模糊照片中的那個男人是同一人。

 

他還獲得了屍檢照片和法醫筆記。他仔細看過這些照片,從中得出結論:姐姐臉上顏色的變化表明,她被人打過,她斷了的指甲意味著某種反抗。所以,真相被掩蓋了。

 

宋揚知道,逮捕之後通常要在人口販賣幹預法庭出庭

 

一個晴朗的春日,履行人口非法交易法庭流程的人們,魚貫進入位於秋園的那間地下審判庭。其中就有宋海和石玉梅母子。

 

宋海穿著黑色西裝上衣和棕色工裝靴,石玉梅的藍橙兩色圍巾,讓人想起尼克斯隊隊服的配色,那是紐約的顏色。

 

他們坐在一群被告人當中,被告人裏有個戴眼鏡的女人,經常在40街上招徠男人。

 

宋海緊握雙手挺直背,他母親向前躬著身,像在祈禱。他們等待著。

 

這個法庭的特點是一種共情氣息,它旨在鼓勵從事性交易的女性,充分利用輔導和其他司法之外的程序。

 

法庭大多在星期五開庭,法官、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都是女性。

 

一位瘦長頭型的男法警一心想讓被告人感到安全和受尊重,他盡最大努力不讓皮條客或老板入座。

 

十幾張長凳上,中國女人占了多數,她們麵臨按摩店相關的常見指控:賣淫或無照按摩。

 

由法庭指定的,來自法律援助協會或皇後區法律協會的律師,普通話翻譯,以及一家非營利機構的工作人員,引導她們完成法庭流程。

 

法官逐個傳喚被告人在她麵前起立,法警喊,“需要普通話翻譯,請到場。”

 

法官有一頭黑色短發,戴眼鏡,不管被告人是頭一次出庭還是最後一次,她的態度都是熱情,甚至是令人寬心的。

 

“今天還好嗎?你在學英語嗎?這真是個好勢頭……我想祝賀你完成了勵馨婦幼關懷中心的全部輔導課程……別惹麻煩,接下來的六個月裏要守法生活,你的記錄就會抹掉了……祝你好運。”

 

這天早上,幾個案子聽證完畢後,一位法警喚道:“03585-17宋揚!”

 

盡管已經去世五個月,宋揚還有一樁未審結的刑事案:她在致命墜落的兩個月前,曾因賣淫指控被拘捕。

 

龐大的紐約市司法係統也許看似過於錯綜複雜,甚至混亂,但到最後該結的案都得結。

 

這意味著要用“因被告死亡而終止審理”的手續,來了結宋揚的案子。

 

法官得知宋揚的母親和弟弟到場,並希望向法庭致謝,這一請求使整個審判庭靜了下來。法官同情地歎了口氣。

 

“謝謝你們,”她說,“嗯,好的,本案現在因被告死亡而終止審理。”

 

她接著告訴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為宋揚“不幸過早離世”深感悲傷。她希望他們能節哀順變。

 

宋海和石玉梅點頭回應她的話。他們走出審判庭,經過一塊“僅作出口不得複入”的指示牌,走進上午時分的日光。宋海點燃一支煙,石玉梅理了理背包。

 

兩人默不作聲,繼續上路。

 

 

兩周後,宋揚的母親和弟弟回到秋園,與皇後區檢察官辦公室,凶殺調查處的調查員,進行了期待已久的會麵。

 

大家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落座,一張黑木會議桌旁,調查員拿出了他們耗時數月的調查結果,包括從40街135-32號公寓樓內外的攝像頭采集的22分鍾視頻。

 

他們心愛的女兒和姐姐,活生生地出現在這些畫麵裏。

 

這是宋揚領著那個臥底上樓。這是她把臥底趕出房間,看著那些警察從樓梯上來,驚叫著跑向陽台。

 

這是街道角度的鏡頭,有什麽在墜落,然後,他們親愛的女兒與姐姐,癱倒在人行道上。

 

幾天後再看這段錄像,石玉梅注意到,發帶從女兒頭上掉落。

 

“她特別喜歡蝴蝶。”

 

錄像放完,調查員擺出了冰冷的調查結果:2017年11月25日夜,警方參與了40街上的一次臥底掃黃行動,該行動並非宋揚的死因。當宋揚跳下或墜落時,甚至沒有警察在4樓的公寓房間裏。

 

宋海對這個結論嗤之以鼻。他用普通話說了句粗話。會見結束。

 

夜幕降臨40街。

 

賣蔬果的小販已經收攤關門,最後一批食客走出開著空調的餐廳,消失在六月末的溫暖中。

 

但女人們還在這裏,一如既往,用近乎懇求的腔調招徠顧客。

 

“按摩嗎?”

 

她們還是站在那些樓門外邊,包括135-32號,宋揚曾在這裏踟躕。

 

她死後沒多久,她在4樓的房間變成了一家新按摩店的地址,名字叫“四樓天堂”。

 

幾步路之外,由知名的法拉盛生意人擁有並經營的,另一幢灰撲撲的公寓樓門口,一個穿褐色裙子的瘦女人坐在金屬椅子上。她用一塊方形泡沫充當座墊,透過香煙的煙霧,研究著手機。

 

然後她從公寓樓的破信箱裏掏出一袋熟過了頭的櫻桃,一麵反複吆喝她的服務,一麵把櫻桃核吐到街上。

 

不遠處的路燈柱上,貼著印有宋揚照片的線索懸賞。

 

女人右邊,餐廳的櫥窗裏掛著燒鴨,一個男人正拖著粘膩的地板。女人左邊,魚蝦在海鮮餐廳渾濁的魚缸裏遊來遊去。她頭頂上有腳手架,市政官員說,是為了防止樓體鬆脫的灰泥落下傷人。

 

天下起了雨。

 

近處的罐車呻吟著抽走餐廳的烹調廢油,粗大的管子蜿蜒著穿過人行道,伸進一幢樓的下水管道。

 

女人們習以為常,她們跨過管子,不理會臭氣,提高了招徠客人的嗓門。

 

一個女人領著可能有意的顧客走向一幢樓的樓門,但客人走掉了,她用普通話低聲罵了一句。

 

一個寸頭的癮君子,幾小時前還在人行道上睡覺,現在開始騷擾這些女人,幹擾她們做生意。

 

他在她們身邊兜圈子,摸她們,脫下短褲模仿性交動作。他走進她們的公寓樓,在門廳撒尿。

 

雨下大了。一扇金屬門關上的呼呼聲回響著。一個下班的廚師走來,向這些女人道晚安。她們也同樣問候他。

 

當然,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拖著腳步穿過這條街去乘地鐵的工人們,每天都在強化一個認識,他們疲憊地幹完了建築工地的活,他們建造的又一個項目正在讓法拉盛改頭換麵。

 

如今很少有人記得,曾在40街上生意興隆的老羅馬餐廳,就像明天很少有人會記得,曾在40街上死去的宋揚。

 

至少現在,要是你徜徉在這條街上,你會遇到還記得宋揚的人,偶爾還有仍在尋找她的顧客。

 

你可能會見到拉拉,琪琪,悠悠,還有別的曾經跟宋揚搶生意的女人。你可能會見到她瘦高的弟弟宋海。

 

宋海還在努力想搞明白,在姐姐選擇居住的國家,她遭受了這一切之後,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被法辦。

 

宋海的悲傷和他對美國的不信任一起,壓在心裏。

 

最後,你可能會見到宋揚的母親,石玉梅。

 

一天傍晚,石玉梅在一幢樓前駐足,一些女人正在向過往的男人兜售按摩服務。她舉起手裏沉甸甸的袋子,解釋自己剛去教堂領了食物救濟,不久前她在那裏受了洗。

 

她說牧師著重講,分享你擁有的一切,這很重要。

 

這位母親把一袋紅薯放在曾經是宋揚地盤的那個門口。這是某種施予,是給像她女兒一樣的女人們的禮物。

 

然後她走了,沒入法拉盛朦朧的夜色中。

 

雖然在法律上,沒有人為宋揚的死亡負責。但她確實是在人生最低穀的時候,被向下推了一把。

 

宋揚沒能等到河對麵轉變執法思路的那天,她怪自己“自甘墮落”,但她已經很努力在活了。

 

距離宋揚一河之隔的警察總部,處理非法性交易的重點,已經從抓捕賣淫女,轉變為懲處嫖客和經營非法性交易的老板。因為“和所有犯罪一樣,我們不能隻用逮捕來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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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嫁了一個老頭,不久解決了身份問題了嗎?並且還有一個IT工作的人追求她,為什麽不給自己選擇更好的生活呢?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5/2018 postreply 20: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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