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歲月——知青的真實記憶
作者:徐小棣
我說不清的是,規則一旦紊亂,人們是該選擇利益還是操守?是動蕩的社會和無常的秩序造就了我們,還是未能守住道德底線的我們敗壞了風氣?
誠實曾經是我們崇尚的品德,可是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開始選擇造假和欺騙。
1969年我去內蒙古邊疆時,“組織”承諾的是“每年有12天探親假”,不過最流行的“毛主席語錄”是:“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適應新的情況,就得學習。”“每年有12天探親假”在1970年的某天忽然變為“3年後每年有12天探親假”。加強戰備、反修防修需要那樣,誰都無話可說。改變規定的文件宣布後,“父病危,速回”、“母病危,速回”的電報就與日俱增,其中的水分不言而喻,大家心知肚明卻都大言不慚起來。
“紅色公主”肖力一張“大字報”強加給趙易亞將軍莫須有的罪名,將軍溫馨的家便在1968年某天頃刻坍塌。1972年夏天,已家徒四壁的將軍之女小冬從插隊的地方--遙遠的呼倫貝爾回到北京,被專案組告之母親在一年前由於精神分裂死於北京半步橋獄中,衣物都撕毀,什麽遺物也沒有。將軍仍關押在秦城監獄。
小冬為食宿四處遊擊,有時就住在我家。聊天時她給我講了使用假火車票的事。在生活異常艱苦的呼倫貝爾,知青收入太低,又不享受探親假,落難的幹部子女斷絕了經濟後盾,使用假火車票乘車就被默認為是正當的行為。
假火車票是經過塗改的過期車票或改變了到站地點的車票。小冬推薦了一位叫王XX的造假技術高手,住在和平裏一區,母親是“文革”初著名的“赤幫分子”。王X有些自製工具和藥水,能做各種巧妙的塗改,他無償滿足朋友改票造假的需求,也為別人塗改的假票把關,王X看不出破綻的假票就一定不會有麻煩了。
小冬在京處理完她的事就弄了張假票回呼倫貝爾,王X過目把關讓她放心。在齊齊哈爾,小冬給我們來了電文“平安”的電報,到達後又來信細說了乘警驗票那一刻她心驚膽戰的感受。使用假票回去不久,她被提拔為莫裏達瓦旗的共青團團委書記。我們認為假電報、假車票順理成章,哪怕是堂堂的團委書記,說起這些都非常公開,誰也不覺得羞恥。
1974年開始,軍隊幹部子女陸續參軍,改變了知青身份,掌握實權的幹部也紛紛把孩子調離農村、邊疆。在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的工作中,也悄悄滲進了私下的交易,沒有門路的人忽然意識到得為自己的權益抗爭,造假一時間成為更加天經地義的事。
我所在的團有一位“大俠”,他自己早就辦好了“病退”回北京的合法手續,卻樂意留守在8連馬號那狗窩似的宿舍裏,遲遲不回北京,專門幫助搞不到診斷書的倒黴蛋兒。我當時不開竅兒,明知同學們得的五花八門的病是假的,可站在大夫麵前仍然“主訴”不出要命的病情。已經“病退”回北京的一個好友就寫信把我托付給了大俠。
那一天我去拜見大俠。宿舍裏光線昏暗,他披著破棉衣蜷縮在床鋪的一角,我捏著好友的“介紹信”吃力地說明來意,他瞟了我一眼,信都不看就答應次日陪我去烏拉特前旗師部醫院看病。我說著“謝謝”諾諾告退,大俠就倒下繼續睡覺了。
次日我才看清大俠,他是個清瘦的大高個兒,長發遮住半邊臉,表情冷漠,臉色蒼白,帶點痞氣,和與我常常來往的同學氣質很不同。去烏拉特前旗我們一路坐車一路沉默,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到了烏拉特前旗,他帶我直奔一片家屬住宅區。“記著,你不理虧,這也不是求人。”在敲門前他這麽教導了我一下。
他輕車熟路地叫門,稱開門的中年婦女“雲大夫”。雲大夫開門後還在分辯來人,大俠已經盤腿坐在了鋪著毛氈的熱炕上。雲大夫臉色很難看,不像和大俠有什麽交情。我尷尬地站在一旁。
大俠自己點了支煙悠悠地吸起來。吐了幾口煙霧,他臉色陰沉沉地開門見山:“雲大夫,她是我妹妹,得了高血壓,腎性的,您給看看。”不穿白大衣的雲大夫看上去像是河套的農村婦女,但是她確實是大夫,拉開小抽屜就有蓋好章的診斷書。她厭惡地看了大俠一眼,沒有二話,問了我的姓名,提筆就開了“腎性高血壓”的診斷書。我發愁一年多的事瞬間有了進展。
拿到診斷書,大俠馬上告退。我拙笨地把15斤粉塵(極細的河套白麵粉)放在雲大夫的桌子上。粉塵裝在一個我用舊衣服拚的小口袋裏,像個可憐巴巴的小枕頭。雲大夫隻當沒有看見它,又給了我一張空白化驗單,對我說,診斷書必須與一個當天的化驗結果匹配才有意義。大俠聽見了就諷刺:“您不幫人幫到底了?”雲大夫正要解釋,大俠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小院。
當日的化驗結果到哪去弄?大俠帶我在家屬轉了兩圈,一時沒有辦法。我們隻好來到醫院化驗室前,在長椅上坐著。我想和大俠聊天消愁,他昏昏欲睡不給我機會。我問:“我留尿嗎?”他翻了翻眼皮簡練地說:“真病?”兩個字讓我無地自容,隻好又老實坐著。
化驗室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在我們麵前經過。有個穿白大衣的知青衣袂飄飄地經過時,大俠忽然睜開半閉的眼睛起身攔住他,陰陽怪氣地問:“哥們兒,你過得還滋潤吧?”那化驗員愣住了,不知道怎麽回答。大俠把我的化驗單遞過去:“你看,她得的腎性高血壓。”化驗員看了大俠一眼說:“留尿!”大俠冷笑:“是嗎?我怎麽聽說沒這規矩!”化驗員遲疑著不接化驗單,身材高大的大俠逼近他嚴厲地壓低聲音說:“哥位兒幫忙!”
不附尿樣的化驗單進了化驗室,遞出來時,各項指標都高得可怕,一個假的化驗單原來是這樣來的。我不禁問:“你怎麽都辦者成?”大俠冷冷地說:“我不理虧。”
大俠的臉色、語氣、目光確實不一般,我覺得他看透了什麽,他俯瞰著我難以斷然拋棄的正派和斯文。我又問:“我怎麽謝你?”他回答:“別傻,別把下麵的事(手續)辦砸。”這是在鼓勵我設法偽造日期為1969年9月以前的病史材料,寫好不適應內蒙古高原生活的“病退”申請報告。
我“病退”的所有假材料終於一應俱全。報送北京方麵等待批準時,竟遇到了意外的障礙。我媽媽去世幾年了,北京知青辦公室知道我在京沒有法定撫養人的事。批準我回京就意味著街道辦事處要多一個社會救濟的對象。他們向我辦理“病退”的代理人——我的好朋友說明,將會由於這一點拒絕批準我回北京。
我的好朋友一聽就急了:“你們這樣可沒有道理,她也是北京知青!”她忽然急中生智:“她是我未來的嫂子,我哥哥的未婚妻,她回來就結婚,不用救濟!”知青辦公室的幹部笑了:“空口無憑不行,你哥哥的單位得出證明,你哥哥也得寫保證書”。
好朋友的哥哥是工藝美院畢業的玩具設計師,當時確實還沒有未婚妻。好朋友把事情和她家裏說了,當即口授保證書,讓玩具設計師筆錄。她的爸爸媽媽麵麵相覷,問:“是真的未婚妻不是”,好朋友幹脆地回答:“假的,不必你們真管!”玩具設計師在任性的妹妹麵前無可奈何地寫好保證書,保證在“未婚妻”被安排工作前,生活和醫療他有能力負責。次日他的工會主席簽署了“情況屬實”的字樣,又加蓋了工作單位的公章。有了這份材料備案,我才在1977年底以患“腎性高血壓”和“高度近視1300度”的名義“病退”回到北京。
製造和使用過假電報、假車票、假診斷書、假材料的小冬,王X、大俠、雲大夫、化驗員、好友、玩具設計師和我不計其數,正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已經從滿頭青絲變得兩鬢蒼蒼。那個時代塑了我們,就像我們自己的原生家庭一樣。我們帶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
我們是受益了還是受害了?
社會已經由於失去誠信而烏煙瘴氣,讓人追悔莫及。當我看見過街地道肮髒的牆壁上製造假證件的聯係電話,當兜售假發票的販子迎麵而來,有時我會刻薄地問自己,造假行為之間有沒有本質的區別;當我教育為逃避責罰而偽造家長簽字的學生,當我為自己的孩子塗改分數而疾言厲色,有時我會由於突然懷疑自己的資格而黯然神傷;當我躊躇不決地在櫃台前艱難地分辨真偽,或為買了假貨而痛心疾首時,有時我又明白造假的國民隻配生活在假貨充斥的國度。
世間萬事萬物的運動自有法則,人類社會更是如此。道德或許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關係的行為規範的總和。我說不清是,規則一旦紊亂,人們是該選擇利益還是操守?是動蕩的社會和無常的秩序造就了我們,還是未能守住道德底線的我們敗壞了風氣?
轉自《經濟文摘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