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手術台割過1000張臉,明知會死還躺上來的,就他一個

來源: 都是國貨 2018-10-19 09:20:0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2740 bytes)

我在手術台割過1000張臉,明知會死還躺上來的,就他一個

 

這周四,趙趕鵝講了“四環路血案”的故事,有讀者給我留言:“醫療和警察係統要麵對的黑暗太多了,人性之惡,有時真的超出人的忍受極限。”

 

醫院裏的故事確實多,人的生命在那兒開始,也在那兒結束,很多人為了活下去,什麽都幹得出來。

 

說起來,醫療劇也是最受歡迎的類型劇之一,日本比較經典的是《白色巨塔》,美國的《實習醫生格蕾》拍了14季還沒完。國內的醫療紀錄片《人間世》,在豆瓣有2萬多人打分,評分高達9.6。

 

除了醫療技術,人們也關注人心。

 

今天的故事來自口腔科大夫老周,說是口腔科,他卻給一千多張臉動過手術,可以說“閱臉無數”,但其中難以忘懷的,隻有一個。

 

事件名稱:我看過上千張患者的臉

事件編號:醫院奇聞錄01

親曆者:周木鳥

事件時間:2017年9月-2017年10月

記錄時間:2018年10月

我看過上千張患者的臉

周木鳥/文

 

我在口腔科工作快6年了,所在的小組每周有4到6台手術。算下來,我已經做了上千台手術,看過上千張患者的臉。

 

說實話,我記不住他們的容貌,除非他們告訴我,具體在臉上哪個位置患過病。

 

但有一位叫劉願的小夥子,我無法忘記他的容貌。

 

第一次在病房見麵,他右半邊臉腫得很嚴重,顴骨和眼睛周圍的皮膚已經變成深紫色。從眼角延伸到耳朵前,有一條7厘米長的傷口,結了薄薄一層血痂。因為他皮膚白,臉上的淤血和傷口特別清晰。

 

 

那天是周一,上午7點30分,護士過來打招呼,通知我周末收了一個急診患者。

 

一大早就有活等著,讓人打不起精神。我低著頭走出辦公室,邊走邊在心裏想著這周已經排得滿滿當當的工作日程。

 

我們口腔科周末來不了多少患者,因為急診不多,也很少有患者的病情嚴重到非要周末住院。

 

正在猜測這個急診的情況,主任在後麵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新收了個外傷的小夥子,等會兒查房,咱們看看。”

 

到小夥子的病房時,他正坐在病床上,拿著手掌大小的化妝鏡,仔細觀察著臉上的傷。對我們的到來,沒什麽反應。

 

 

來口腔科的患者,不少都是受外傷,長了麵部腫瘤或有感染的。手術做好了,滿臉纏著繃帶;還沒做手術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這個小夥子看上去很注意形象,昨天剛緊急縫合了傷口,今天一大早,他不僅認真洗了臉,還打理過頭發。

 

小夥子叫劉願,不到30歲,約莫一米七五的個子,偏瘦,長得白白淨淨。談不上英俊,但看著比實際年齡小,估計平時比較注意保養。

 

因為車禍,他的右臉滿是傷,腫得像個皮球。拍片發現顴弓骨折,被安排住院,等候進一步治療。

 

我摸了摸他的臉,能明顯感受到側臉的骨折痕跡。讓他張嘴,發現牙咬不上了,骨頭已經移位。

 

為了觀察是否感染,我揭掉了一部分血痂。劉願可能有點疼,皺了皺眉。但他剛檢查完,第一件事又是拿起化妝鏡,反複觀察自己的臉。

 

他的聲音輕柔,帶點東北口音,說話時躲著我的眼神,看著比較內向。

 

我感覺他有點怪,因為麵對這麽多大夫,他最關心的不是病情,而是照鏡子。

 

當天中午,辦公室的電話突然響了,是檢驗科打來的。

 

同事通知我,劉願驗血結果是艾滋病陽性,要再抽一次血,加急複查。

 

我差點罵出聲來,“這人得了艾滋病也不告訴大夫,坑人啊!”

 

放下電話,我快速回憶早上給劉願檢查傷口時,有沒有蹭到他的血或分泌物,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頭緒,就去洗了個手,算是平複一下心情。

 

我突然想起,周末給劉願縫合傷口的急診大夫還不知道情況,趕緊打電話告訴他。

 

“你逗我的吧!”同事根本不相信。

 

我重複了好幾遍檢驗科的結果,電話那邊沉默了。等同事回過神來,說了一句,“我趕緊去查查。”電話掛斷。

 

 

下午,劉願的複查結果出來了,依然是艾滋病陽性。

 

主任把情況通知給科裏的大夫、護士,提醒大家注意職業暴露。

 

現場一片嘩然。

 

“他自己知不知道啊?要是隱瞞病史就太過分了,不拿大夫的命當回事。”

 

劉願被叫到辦公室,主任板著臉坐著,我們幾個大夫站在主任身後。

 

主任把檢查報告放在桌上,推到劉願麵前。

 

他低頭看了眼,表情平靜,好像並不在意裏麵的結果,把檢查報告推了回來,抬頭看著主任。

 

“知道自己有這個病麽?”主任嚴肅地問。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誰問的病史?這都沒問出來!”主任扭過頭,衝著我們幾個吼。

 

“他沒說啊。”我趕緊解釋。

 

“為什麽不跟我們說!”主任衝劉願發火,“隱瞞病史會有嚴重後果。你這是拿自己的健康,別人的健康開玩笑!”

 

劉願始終沒什麽反應,獨自坐在對麵,安靜地聽著主任批評。

 

主任把檢查報告狠狠摔在劉願麵前:“給你縫合的大夫都去抽血檢查了,真要是出了事,誰負責!”

 

“我怕告訴你們,就不讓我住院了。”劉願終於開口,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看得出他自知理虧,“已經快好了,沒事的。”

 

擔心出意外,我們把和劉願住一起的患者安排到其他病房,借口說劉願臉上的傷怕感染,所以讓他自己住。

 

第二天早晨查房,我見到了劉願的母親,一個操著純正東北腔的阿姨。從她偏暗的膚色和粗糙的雙手猜測,應該是務農為生。我們剛進屋,她就拉著主任的手,一個勁道謝。

 

在辦公室,劉願的母親開門見山:“兒子得了啥病我知道,住院的時候沒跟你們說,這個確實是我們的不對。怕你們不給治啊。”

 

她給我們鞠躬,又回頭招呼劉願,讓他一起道歉。

 

“道歉有什麽用,真要是出了事你負責啊。”我們組一個大夫嘟囔著。

 

主任的性格是吃軟不吃硬,看他們鞠躬,語氣變柔和了,詢問是否接受過治療。

 

劉願低聲回答:“在傳染病醫院治了一段時間,已經穩定了。”

 

“那就先查吧。聯係傳染病醫院,了解患者在那兒的情況,”主任也不確定劉願是否能在我們科順利治療,“可能的話,讓傳染病醫院的人來會診,評估一下能不能做手術。”

 

“主任,一定要給我做手術!”劉願突然提高了聲音,已經習慣了他的輕聲細語,我被嚇得一愣,不禁看了他一眼。

 

劉願來我們科這兩天,要麽低頭,要麽盯著化妝鏡看半天。我不明白他為何反應如此強烈,堅持做風險極高的手術。

 

艾滋患者的免疫力差,如果因為手術而發生感染,最嚴重的情況可能是,命都保不住。

 

以前我們科來過一個得梅毒的患者,了解手術風險後,他寧願吃消炎藥扛著,也不動手術。

 

 

劉願的免疫指標要等幾天才出結果,傳染病醫院他的主治大夫休假,短時間內我們也得不出結論。

 

剛住院時,劉願的右臉腫得像個深色皮球,踏實休息了幾天,“皮球”癟了下來,基本消腫。顴弓的骨折可以清楚看到,他右側的麵頰,就像一座斷了的大橋。

 

消腫以後,他應該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了。我比較擔心的是,因為骨骼位移,他的牙齒還咬不上。

 

劉願關心的方向和我不同,他發現臉上的皮膚不再是深紫色,也稍稍對稱了一點,顧不上還無法正常吃飯喝水,整個人變得開朗了許多。

 

剛住院時他天天窩在病房裏不出來,現在會到樓道裏溜達,主動跟我們聊天。劉願講打工的見聞,內容平淡無奇,甚至瑣碎,但東北話自帶喜感。

 

我們不像剛得知他隱瞞病史時那麽反感他,還有點喜歡聽他說話。

 

隻是有關艾滋病的問題,他始終諱莫如深。

 

雖然聊天很愉快,但劉願總追著我們問,“什麽時候能做手術?”

 

剛開始會耐心解釋:做手術取決於檢查結果。他還是不停追問,我們就不太敢找他聊天了。

 

在樓道裏碰到他,會躲著走,實在不耐煩,還會數落他兩句。他不還嘴,隻是訕訕地走開。

 

後來劉願不想自討沒趣,就很少來找我們了。倒是他的母親總來詢問情況,有時會閑聊幾句。

 

“我兒子喜歡男的。”和我們混熟後,劉願的母親聊起了家事,語氣還算平靜。

 

“就是嘛,我就覺得奇怪,白白淨淨,說話細聲細氣的。”

 

“那天送他來的那個男的,沒準就是他相好的。”

 

同事們小聲議論著,我趕緊用眼神製止。

 

劉願的母親表情有一些不自然,她說:“就應該早早讓他回家。”語氣裏滿是後悔。

 

他們家經濟條件不好。劉願讀完初中就上不起學了,跟著老鄉出去打工。後來在北京安頓下來,每個月給家裏寄不少錢。

 

“那時候,村裏都拿他當榜樣。我和他爸特別驕傲。”劉願的母親開心地回憶著往事。

 

年紀漸長,村裏的同輩基本都談婚論嫁了,長輩們也都抱上了孫子。她坐不住了,一次次給劉願張羅相親。

 

被逼急了,劉願幹脆過年都不回家,跟家裏說加班工資高,要留在北京。

 

村子裏人在背後議論,有的說他是同性戀,有的說他“那方麵不行”,甚至還有人說他在北京從事特殊行業,被幾個富婆包養。

 

父親打電話罵他,說再不結婚就不認這個兒子,他幹脆和家人斷了聯係。

 

直到一天晚上,劉願突然打電話回家,讓母親獨自來北京。

 

他告訴母親,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說到這裏,劉願的母親哭了。我有點後悔問她這些問題,連忙道歉。

 

她擦掉眼淚:“沒事,我也找不到人說這些話,說出來能輕鬆點。”

 

 

不出所料,劉願期待的手術,並不能進行。

 

傳染病醫院的大夫來會診,介紹了詳細病情:劉願半年前看過他的門診,當時的情況很差,免疫方麵的指標比很多艾滋病患者都要低,應該是發現感染比較晚,耽誤了病情。

 

在傳染病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劉願的病情算是穩定下來,但已經出現腦膜炎、腦部積液的症狀。

 

這位大夫當時判斷,劉願還能活半年到一年。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劉願拿著藥,出院了。

 

“手術想都不要想,完全是作死。”傳染病醫院的大夫警告。

 

最新的檢驗結果也佐證了這一點,負責免疫功能的CD4細胞,不足正常值下限的三分之一。

 

“你又沒說實話,這是第二次了。”主任再次發火,“你有可能死在手術台上!”

 

劉願盯著主任:“死在手術台上我也認了。”

 

道理講不通,主任叫來他母親,讓她幫忙勸說。

 

“如果非要做手術,很可能會導致嚴重感染。”主任頓了頓,“你也知道,他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主任建議進行保守治療。方法很簡單,先用繃帶固定劉願的下巴,讓牙齒能咬在一起,骨折可以慢慢愈合,“除了臉不對稱,別的應該沒什麽影響。”

 

我們科治療的病,基本都在臉上。患者關心容貌,問一下會不會留傷疤,在情理之中。但在治療麵部骨折時,我們會優先考慮恢複咬合,讓患者能正常吃飯喝水,複原外貌往往排在後麵。

 

特別是劉願的情況,主任覺得“隻要最後這段時間能吃得下飯,保證生活質量,美觀可以先不考慮。”

 

而且治療要快,受傷後兩周左右,骨折斷端就會逐漸錯位愈合,每耽誤一天,治療的難度都會變大,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劉願猶豫了一下,接受了。

 

治療時,彈性繃帶兜住了劉願的下巴,對抗骨折之後肌肉不平衡的拉力,使他的牙齒能正確咬在一起。後果就是,綁繃帶期間,劉願張嘴會非常困難。

 

接下來的幾天,劉願表情凝重,又變成原來沉默寡言的模樣。我覺得,除了張嘴要用很大的力氣外,他心裏一定特別糾結。

 

是安穩過完所剩無幾的人生,還是冒著迅速死亡的風險恢複容貌。這樣的選擇,挺絕望的。

 

 

一天傍晚,我正忙著整理病曆,劉願突然找過來:“我還是決定做手術。”

 

因為下巴被繃帶兜住,他的話有點含混不清。我幫他把繃帶拆開,他又逐字重複了一遍:“我還是決定做手術。”

 

我告訴他活下來最重要,而且冒險做手術,也不可能將容貌完全恢複成以前的樣子。

 

“我活不了多久了,死的時候不想臉都不對稱。”劉願說,“我想走得體麵一點。”

 

“值得麽?”我看著他。

 

“值得試一試。”他想都沒想,立刻回答。

 

他問我:“假如你知道生命還剩一年,你會選擇幹什麽?”

 

我有點生氣,“咒我麽。”但轉念一想,這確實就是他正在麵對的難題,“我不知道,可能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吧。”

 

“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讓自己的臉恢複原來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陷入了沉默。

 

麵對劉願的情況,我的想法是,既然最多隻能活一年,好好活著就可以了。他卻認為既然隻能活一年,就要死而無憾。

 

我接觸病人有十來年了。一直以來,我很少思考與治療關係不大的事情,更關心對治療的看法,是否傳達給了患者。

 

雖然在清理傷口、檢查病情、做手術等階段,我距離他們的臉很近,但在我眼裏,首先看到的是他們臉上的傷病,而不是表情。

 

平時工作量很大,根本沒功夫關注患者的相貌,甚至可能記不住眼前這個患者是誰。但一說起具體哪個部位有傷病,再看一眼對方的名字,就能想起這個人來。

 

哪怕是工作外接觸到的人,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往往都是對方臉上的細節。比如這個人顴骨不對稱,可能受過傷;那個人的人中有點印記,應該是兔唇。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習慣了優先排除風險,卻很少關注患者真正想得到的是什麽。

 

劉願說出了他的遺願,也沉默了,凝視著窗外。

 

 

那一刻,我有點害怕,發現死亡離自己特別近。普通患者做完手術,一兩周就能出院;而麵前這個人,可能連走出醫院的機會都沒有。

 

“明天查房跟主任說吧,這事我做不了主。”實在受不了這凝重的氣氛,我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查房,劉願的母親無奈地跟主任說:“兒子說了,非得把臉弄對稱,我也勸不了他。”

 

劉願坐在床上悶著頭,始終回避著我們的目光。

 

做手術前,我們複查了劉願的各項免疫指標,勉強接近正常值的下限,但是核磁共振顯示,他的頭部依舊存在積液。

 

術前的例行談話,主任再次把各項風險解釋了一遍,手術知情同意書上,很多條都以“嚴重時可能危及生命”結尾。

 

“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這是最後一次勸說了。

 

劉願沒有猶豫,簽了字。

 

 

手術前一晚,我失眠了。

 

國際上有個統計,艾滋病人手術中,大夫發生職業暴露的幾率是0.33%。雖然幾率不大,經過緊急處理和服藥,感染的概率隻有十萬分之四,但這是我第一次給艾滋病人做手術。

 

淩晨兩點,我還在擔心手術會出意外。修複骨骼的手術,被骨頭渣劃破皮膚是不少大夫都經曆過的,我也不例外。

 

早上,主任開了個小會,提醒我們任何操作都要先看清周圍的環境再動手,“保證手術效果,也要保證我們自己的安全。”

 

主任想了一下,補充說:“如果覺得被紮了,或者有什麽東西濺到臉上了,趕緊下台,處理好了再幹活。”

 

這一天,9號手術室隻安排了劉願這台手術。所有術中使用的材料,都會送走進行特殊處理,手術室要經過消毒、檢測,轉天才可以開放使用。

 

手術室門口掛了“感染手術,謝絕參觀”的大牌子,避免沒做好術前防護的同事誤闖進來。

 

護士長安排了經驗豐富的護士,她擔心年輕護士毛手毛腳,“惹了禍誰都擔不起。”

 

剛進手術室,護士就把我們攔住,不讓靠近已經躺在手術台上的劉願。

 

我們穿好雙層手術衣,戴著麵罩,脖子用紗布圍住,套上厚厚的膠皮鞋,戴著雙層加厚手套,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保證麵對手術台的皮膚不裸露在外麵。

 

同事給我拍了張照片,我看上去就像剛從電影《生化危機》裏麵跑出來似的。

 

我們逐一通過消毒區域,來到手術台旁。

 

麻醉師也裹得嚴嚴實實,坐在一邊擺弄著監護儀,給劉願戴上誘導麻醉的麵罩。同樣裹得嚴嚴實實的護士,站在器械車前,默默查點著手術器械。

 

平時患者躺在手術台上,我們會主動過去聊天,讓患者放鬆,也是等著護士和麻醉師做準備。

 

但這次,手術室裏,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劉願可能是太緊張,高壓升到了170,監護儀發出尖銳的報警聲。麻醉師加大了誘導麻醉的通氣量,引導他深呼吸。主任也在一旁安撫。

 

劉願漸漸平靜下來,睡著了。

 

“確認手術切口,右麵部。”護士開始核對手術位置。

 

“右麵部沒錯。”主任回答。

 

動刀前,主任再次提醒:“患者感染艾滋病,大家注意職業暴露。”

 

按照設計好的切口,主任用手術刀切開了劉願的皮膚和肌肉。因為臉上的淤血還沒完全吸收,半凝固的血塊一下就冒了出來。

 

我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這些都不是新鮮血液,感染的幾率微乎其微。

 

我拿著吸引器,開始清理血塊和切口滲出的鮮血,看著它們順著透明的導管,一點點流入了瓶子。

 

骨折的地方暴露出來了,開始將斷裂、錯位的骨骼按照正確的位置擺好。

 

分離骨折斷端,我們都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擔心骨頭尖利的地方會劃傷自己,也為了防止血液濺出來。

 

複位骨折斷端多用了些時間。因為戴著加厚的手套,手上的敏感度比平時下降不少。而且帶著麵罩和口罩,視野會有點變形,對距離和位置的判斷產生了偏差,我們反複觸摸了很久,才確定複位成功。

 

手術進行了一段時間,我的麵罩裏彌漫著呼吸產生的霧氣,要等霧氣散去,才能進行操作。為了保證手術的連貫,我不得不降低呼吸頻率。

 

之後我們在骨折線的兩邊打孔,用固定材料把骨折處固定。這是很常規的手術,但是由於劉願的特殊情況,手術變得複雜了很多。

 

這台手術最難的地方,就是最大程度避免風險的同時,與時間賽跑。

 

手術時間越長,組織暴露的時間越長,劉願術後感染的風險就越高。

 

平時做手術,如果進展順利,主任都會和我們聊天,緩解一下疲勞。但做這台手術,手術室手術室隻能聽見器械碰撞的聲響,大家都保持著沉默,不說一句和手術無關的話,以防分散注意力,拖慢進程。

 

最後一個環節是固定牙弓夾板,同事用鋼絲從劉願的牙齒之間穿過,把一塊金屬夾板固定在牙齦外側。

 

不知是精神高度緊張,還是裹得太嚴實導致缺氧,我感覺頭暈眼花,硬撐著縫好了傷口。

 

 

手術結束了。我迫不及待地把麵罩、口罩都摘掉,口罩已經被汗水打濕,幾乎粘在臉上。悶了這麽久,麵罩裏麵的空氣相當渾濁,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反複呼吸二氧化碳。

 

我的後背也濕透了。一次性的手術衣完全貼在身上,一陣刺癢,剛才竟一點都沒發覺。

 

 

這台手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比平時稍微慢了一些,過程還算順利,沒有出現意外。考慮到需要兼顧這麽多環節,這個成績還不錯。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手術室裏的氣氛回歸了正常,我們聊著天,等劉願醒來。

 

停了麻醉藥物,麻醉師拔掉劉願的鼻咽通氣管,我們給他包紮好傷口。

 

他的眼睛半睜半閉,嘴裏不停叨咕著什麽,我隻能聽見他叫“主任”,後麵的話都聽不清楚。

 

“手術做完了,很成功,漂亮多了!”主任大聲告訴劉願。

 

劉願聽到之後,一下睜開了眼睛,嘴角動了動,算是微笑,說了句“謝謝主任”。

 

過了幾天,劉願臉上的繃帶拆掉了,右臉稍微有點腫,但輪廓對稱多了。

 

每天早晨查房,他都要拉著主任的手感謝好久,他不再獨自坐在床上照鏡子了,而是邊照著鏡子邊問我們,“是不是比手術前漂亮不少。”

 

我也挺高興,成功給艾滋患者做了台手術,挺有成就感的。

 

手術過後,已經是九月下旬,沒幾天就要到十一假期了,情況比較穩定的患者基本都會在假期前出院,劉願情況特殊,需要多觀察幾天。

 

他獨自留在醫院輸液,就算病區空空蕩蕩,也不覺得寂寞,輸完液,就在走廊溜達,心情特別好。

 

十一假期,我正在家裏睡懶覺,突然手機響了,是醫院的電話。

 

這種時候,要麽有急診,要麽就是患者出事了。我希望是前者,因為我們組隻有劉願還在住院。我不希望他出事。

 

我家離醫院不遠,平時坐公交或騎自行車上班。那天我著急,打了一輛車趕過去。

 

進入病房,劉願躺在床上,胳膊插著消炎藥點滴,幾日不見,感覺他蔫了不少。

 

情況不樂觀,他已經發燒兩天了,今天開始高燒,超過38.5度。

 

他的臉像剛住院時一樣,又腫得像個皮球似的,而且身體開始間歇性抽搐,像被凍著了一樣,四肢不停地抖,肩膀尤其劇烈。

 

劉願的神誌已經不清楚了,一直在說胡話,應該是出現了幻覺。

 

主任也趕來了,找感染科的熟人來會診。

 

感染科的大夫說:“趕緊轉院,隻有傳染病醫院才能處理了。”

 

我們把劉願轉移到擔架,護送到樓下。望著遠去的救護車,我聽到感染科的大夫感慨:“這一關他夠嗆過得去。”

 

再聽到劉願的消息,已經是半個月後。我們組的主治大夫去傳染病醫院,給他拆牙弓夾板。

 

劉願經常昏迷,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

 

清醒的時候,他會抱著母親聊天,依然用那個手掌大的化妝鏡看自己的臉。

 

傳染病醫院的大夫說,他全身多器官衰竭,腦部積液很多,隨時都有可能去世。

 

大約一個月後,劉願的母親突然來找我們。她看起來瘦了很多,頭發幾乎全白了,眼睛紅紅的,但我感覺,她神情輕鬆了不少。

 

她是來複印病曆,處理後事的。

 

她告訴我,劉願拆完牙弓夾板後,沒兩三天就走了,“臨走的時候,兒子說他不後悔做手術,能漂漂亮亮地離開,很開心。”

 

說完這些,劉願的母親笑了起來。

 

(文中部分人物係化名)

@Leon_Lee李萬欣

 

劉願走的沒有遺憾,讓老周很受觸動,他說這事兒之後再給病人治療,他每回都得多想想,切口能不能放在別的地方,讓人更美觀。

 

醫生改進的不僅是醫術,更是醫者之心。多了解一個人,就多了份尊重,這種尊重還會放大到一個群體。

 

我想看到更多醫院裏的故事,這裏什麽人都有,什麽故事都不缺,這些故事帶來的尊重,很貴。

 

這事兒特別重要,我等你們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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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時醫院的醫生接觸病人時也是這樣防護的。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9/2018 postreply 18: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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