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我說阿炳
--作者:王瑞芸
回到無錫家裏,一日與母親聊天,她老人家冷不防說起:
嗯……瞎子阿炳麽,小時候天天看到,哪天他不到我伲住的新生路上走一趟呢,天天是個天天!
哎呀……快跟我說說他什麽樣?
啥格樣子,叫花子樣麽!
可是人家胡琴拉得好呢……我是問他給人演奏什麽樣?
啥格演奏!他就是像叫花子一樣,一路走,一路拉著胡琴麽。
……就算人家一路走一路拉,可他的曲子拉得好聽吧。
啥格好聽……家家的大門都關著,我伲那辰光,好好的人家都要關起大門過日腳的。
你沒跟他說過話嗎?
啥格說話,一個人穿得索索破,衣服敞著,戴副黑眼鏡,人精精瘦……跟他說話,不要吃大人罵!
瞎子阿炳在我伲新生路上走,啥人理他?一條街的人都不理他。
他就那樣一直走,走到毛公館那裏,就在台階上坐下來--毛公館那裏有台階,他就可以坐下來拉了麽……
再往前他就不走過去了,那裏淨是些草棚子,他不過去了……草棚子裏都是窮人麽,他不走過去了。
哦,他過去就討不到銅錢了。
他不跟人討銅錢,他是一個“高級叫花子”。
我大笑:這個“高級叫花子”是你這麽叫的,還是當年大家都這麽叫?
是我叫的麽,他不向人討銅錢,叫花子是要朝人討銅錢的麽……所以他是高級叫花子。
姆媽,可是……
啥格可是,我告訴你啊,我當年……媽開始第108遍地講“我當年”了。
我心癢難煞,第二天就跑到阿炳故居瞧瞧去。故居在無錫鬧市的芯子裏,看著幾有洞穴之感。
想想看,四周一圈淨是錚光滴滑的大商廈,突然其中嵌著一個灰土土的小平房,
活像一個人走著走著,腳下一軟,踩進一個土坑裏的感覺。
當門照例豎牌,石頭的,正麵刻著:
“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 阿炳故居,江蘇省人民政府 2002年10 月22日公布 無錫市人民政府立”;
背麵介紹是:“這裏原是清代末年的洞虛宮內的雷尊殿和火神殿,原有建築二十餘間,現僅存9間,
包括雷尊殿三間和附房六間,均係普通的硬山頂平房,分為前後兩排,
其中25平方米的一間為阿炳晚年同寡婦董彩娣的居室……他出生於此逝世於此,
並在此創作了《二泉映月》等許多著名樂曲。至今,全部房屋基本保持了當年的原狀。”
房子確係原狀,是江南一帶最普通的青瓦白牆的民居,但阿炳家的“白牆”布滿黃汙的水跡,
如同人的皮膚生了瘡癬。外頭屋簷下隨意放著幾隻過去無錫人家家有的陶甕,一隻陶泥爐灶,
上麵的一口鐵鍋敞著並鏽著。走進去,房內的牆麵更是汙黃齷齪到不忍正視,多處牆泥剝落,
磚頭裸露,屋內空落落裏地放著一張不大的竹床,床上有癟塌塌的藍印花布薄被,齷齪齪的白紗布蚊帳。
當然也有方桌條凳,箱籠油燈鍋碗瓢勺……一隻舊到發黑的琵琶靠在小馬桶的旁邊(怎麽不見胡琴呢),
破長衫舊竹籃掛在牆的釘子上……說明牌上語氣認真:“三號廳運用樸實、真實的手法,
複原阿炳當年的生活場景,讓參觀者真切地感受到阿炳生活的窘迫和無奈,以及發人深省的社會現實。”
嗯,嗯,與母親口中的阿炳正處於同一個氣場。
阿炳舊平房的對麵便是雷尊殿了,他從小就居住在雷尊殿院落中(他是跟著當道長的父親長大的)。
雷尊殿與眼下所有的“古跡”一樣修葺得整齊體麵。
正門前的對聯為:“上天無私霹靂一聲驚世夢 下民有欲電光萬道照人心”。
對聯顯然是寫給雷神的,可裏麵供的卻不是雷祖大帝,而是一尊阿炳的石頭胸像--
塑得活像電影演員張震。
牆上貼著滿滿的對阿炳的評價:二十世紀,在中國無錫誕生了一位偉大的民族音樂家,
他的名字叫華彥鈞,人們親切地喊他阿炳。他的……六首名曲,如今已成為中國民間音樂的瑰寶。
這樣的音樂東方人稱它是“天籟之音”,“千古絕唱”。
西方人稱為“東方的命運交響曲”,小澤征爾聽了淚流滿麵,
以東方人特有的虔誠態度說,這種音樂應該跪著聽。
話真說得感人,叫人聽著心潮會湧動,乃至膝蓋發軟。可若有人如我一般,
一旦站在雷尊殿高台階往下看對麵阿炳居住的小平房,會覺得整個事情怪怪的,不知哪裏出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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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裏,呱啦呱啦跟母親描述阿炳故居,還把手機上拍下的照片給她老人家看,又湊著她耳朵大發議論道: 姆媽,你說這個瞎子阿炳的命怎麽能壞到這副腔調?!他雖是個私生子,可是他的爹爹是道長呢,一直教他讀書寫字學樂器,其實他原本過得蠻好,長得肉咪咪的,是個翩翩少年,早就開始有名了呢,你聽說過無錫城裏當時都叫他“小天師”吧?(“我還沒出生呢,不知道。”)好,他爹爹一死,香火旺盛的雷尊殿直接就傳給了他,現成一份好家業,吃吃弄弄,愜意得很,過好日腳沒有問題……可惜,後來荒唐的生活帶來了荒唐的結果,失明,乞討,日子一路壞下來。最倒黴的是後來時來運轉,中央音樂學院重視他,為他錄製《二泉映月》等曲子,他卻沒來得及享受榮光,很快就去世了……
媽對我隻一看,臉上出現一個我熟悉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後才徐徐開腔:誰叫他一直住雷尊殿的,那是個啥地方, 雷神住的地方麽,專門驅逐人世間陰寒之氣的,瞎子阿炳的胡琴拉得那樣……不犯衝嗎?!
媽的話又惹得我大笑:姆媽,你老人家觀點夠邪門的,這幾天我被阿炳鬧的,在網上搜過好幾次了,都不曾看到過這麽奇葩的觀點。
母親又用她那種經典的表情朝我一看--你知道什麽?!
媽一向就會小看我。自她老人家引出這個話題,我查了很多有關阿炳的材料呢。比如我還知道,當阿炳敗落後開始上街賣唱為生時,馬上受無錫丐幫為難,他要先給丐主拜碼頭,才許上街謀生。後來無錫有個叫薛福瑞的“青幫”人物,在黑白兩道都有些勢力,因同情阿炳,替他出麵向丐幫說情調停,指阿炳是一個道士,並不是乞丐,他上街隻是憑藝賣唱,不屬於討飯(難怪他不“討銅錢”),丐幫買了青幫麵子才肯放過他,容他在街麵上謀生。因為此,阿炳一直留著道士發髻直到入殮……可我夠聰明,一點都不想把這個料抖給母親,否則她會更得了理,說,可不是嗎,他的一生就這樣被拴牢在道觀裏了,那雷神除了克他,不會助他,他的命當然壞得一塌糊塗。
母親對虛無縹緲之事那種理直氣壯的認可,讓我相當吃驚。
不過,在眼下流行後現代多元的文化語境中,她愛怎麽想是她自己的事,與阿炳無關,與阿炳研究更加無關。
很難也沒必要硬拗她回來。
我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臉:姆媽,今朝想吃啥?我去買。
聽見這個,她臉上也展了笑--阿炳的話題就此翻過去了。
2018-5-8 無錫複地公園城邦
轉自《文匯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