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凶手(作者:李師江)



上篇 




  凶殺案發生在錦繡家園。這是寧城最老的一批商品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建的,質量也不過硬,外牆和過道牆壁斑駁可見,景觀帶和過道過於狹窄,被垃圾箱和三輪車等占道,已經淪為貧民窟的樣子。由於這裏是老城中心,離市場近,第一批的住戶早就搬出去了,現在的住戶和租戶五花八門。作為案發地段,似乎合情合理。


  案發在三號樓201。死者孫興旺,四十八歲,無業,孤家寡人生活。據了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是做海鮮生意的,把寧城的海鮮運到山城屏南,俗稱“屏南幫”,賺了好些錢,娶妻生子,也是當時的佼佼者。後來賭癮越發厲害,賭紅了眼,連老婆的耳環都活生生拽下來,連血帶肉地拿當鋪去,家也就散了。孫興旺早些年賭得凶,下手狠,也是賭場上一條響當當的漢子,有名有姓的;這些年短褲都輸沒了,沒那份硬氣,手上也沒子兒,隻剩些死纏爛打耍賴的功夫,成了賭場上老狗一樣的潑皮。東湖市場旁邊有個顯聖宮,宮廟裏常年有老人會組織的麻將場,孫興旺大概成天在這裏晃著,即便是自己沒錢,看牌也能看個一整天。


  從後背一刀插進去,直透心髒,死得很幹淨。刀口有八厘米長,顯然比一般的匕首和水果刀要大。現場沒有留下凶器,也沒有搏鬥痕跡,也找不到強行入室的跡象,凶手的腳印、指紋也不曾留下。初步推定,這是熟人作案,事先預謀的。案發兩天後才被發現,現場沒有留下明顯的證據。


  命案必破,局長牽頭,副局長周幸福被任命為專案組組長,人稱周隊。這個案子發生在鬧市區,一天之內就傳遍全城,沸沸揚揚的,經過錦繡小區的人都瘮得慌,破案壓力還是比較大的。


  走訪了孫興旺鄰居和親戚朋友,都找不到有利線索。孫興旺是個爛人,性格越來越孤僻,做事詭異決絕,親戚什麽都斷了聯係,甚至有親戚辦喜事都不給他請柬,鄰居見了他也是盡量不打招呼,也就是說,對他的生活真正了解的人,極少。那麽,誰會殺他呢?圖什麽呢?討論的結果,仇殺的可能性比較大。


  值得調查的,是孫興旺手機裏最後通話的幾個人,特別是最後兩個。一個是孫興旺的牌友,叫黃粱,也是個職業賭徒。孫興旺在案發前一天跟他通電話,問他要不要到增阪村裏去開賭場。在村裏開賭場,就是在僻靜處打遊擊戰,賭個幾天,在鬧出動靜之前撤走,運氣好的話可以贏一大筆,但是這意味著得有一筆賭資。黃粱說自己手上沒什麽本錢,但孫興旺說自己這兩天就要來錢,找個合作夥伴去撈一筆。黃粱沒答應也沒拒絕,隻是說過兩天看看。這麽分析來,黃粱顯然知道孫興旺手上要有一筆財,有謀財的嫌疑,但是他有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據。另一個叫李玉文,是一家海鮮貿易公司的老板。九十年代末,他跟孫興旺等合夥做生意,也是“屏南幫”的一員,一直發展壯大,如今公司產品主要銷往韓國,算是這一行業的元老。孫興旺常常跟他要點錢,李玉文人不錯,溫和,念舊,有時候給,有時候也會責罵他幾句。他最後一次打手機給李玉文,當然是借錢,他不會有別的事。李玉文現在生意不好做,也沒以前那麽大方了,沒有給他,還責怪了他幾句,把一個好好的家庭給賭散了之類。在這種表象之下,李玉文是否與孫興旺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組長強調,一麵偵查李玉文,另一麵走訪孫興旺的賭友,看看與誰有過節。


  與此同時,卻有一種可怕的直覺在周幸福的腦海中:凶手作案時一刀斃命,不留痕跡,顯然不是一個生手。有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想想都不寒而栗。


  如果凶手沒有捉到,絕對是一個地雷,什麽時候再爆發,細思恐極。


  周幸福身材有點發福,但年輕時畢竟是從刑偵一線上來的,身手還留下堅實的基礎,無形中,身材倒成了他的幌子。見過他突然發招的警察,無不稱薑還是老的辣。但老周認為自己最厲害的,不是身手,而是直覺。或者說,他最恐懼的,其實是自己的直覺。


  三天後,案件並沒實質性進展;而崇文街又發生一起凶殺案。


  老周接到報案,腦子轟的一聲:直覺,*****的直覺起作用了。


  暑假即將過去,天兒還熱得不行。老周愛出汗,即便是夜晚,隨便在現場站十幾分鍾,身上已經濕漉漉的。老周知道,這汗是一種內在的緊迫感逼出來的。再加上不管白天黑夜,到處都有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不出汗都說不過去。


  崇文街是老城的著名的風月巷,說是街,其實不大,兩邊也算是寸土寸金的鋪麵,食雜店、小飯館、香火店、五金行、按摩店,盡顯老城特色。不管什麽店,鋪麵能擴的都擴出來,頭上蓋上雨披陽傘,暗天無日的,把街道擠得像腸子。由於空氣不流通,大熱天你經過此地,各種味兒能讓你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但常住此處的人卻習以為常了。崇文街的兩邊,除了一些巨大的宮廟和老宅子之外,其餘是九十年代的自建房,三五層樓的平台,高高聳立,能占的地兒都占了,最後留下幽深的細細的巷子,曲裏拐彎,別有洞天。凶殺案就發生在這樣的巷子裏。


  這些高樓呢,很多是廉價旅館。一樓是門麵,一些少婦年紀的小姐坐在沙發上,等待客人,也有的在門口搔首弄姿,主動撩撥來往的客人。樓上客房是她們的交易場所。與城裏其他地方的色情場所相比,這裏是最低廉的,屬於“快餐”,客人以民工等低收入階層為主。即便是掃黃風暴來臨,這裏也是相對的安全地帶,一是因為它實在太低級了,而且小姐分散,掃之無益,也掃之不盡;二是這裏一掃,城裏的治安案件馬上增多,此消彼長,立竿見影。懂得實情的治安人員都暗地說,此處是窮人的樂園,再掃掉,民工們就得多醺酒鬧事。


  死者也是男性,朱誌紅,三十六歲,縣衛生局愛衛辦主任。身中兩刀,一刀從後背進入,一刀從前胸進入,屬於補刀。刀口與上一個案件類似,凶器被凶手帶走。案發時間為夜裏十一點半,在巷子的中間處,當時沒有路燈,是一段幽暗的地段。據離他最近的凱賓斯基賓館裏的人員介紹,當時確實聽到外麵有一兩聲吆喝慘叫,但並沒有人出來。這個巷子裏時有一些酒鬼嫖客打架吆喝,住戶並不以為意,但是說到凶殺,倒是頭一回。


  這個巷子四通八達,而且沒有監控攝像頭,可以通往四個方向,到達東西南北方向的大街,因此從大街的監控探頭上,看不到可疑的線索。


  根據死者妻子郭霞介紹,當天晚上十點鍾的時候,朱誌紅還在上網,突然說肚子餓了,要出去吃一碗牛肉粉。他向郭霞要了三十元錢,郭霞說一碗牛肉粉也不至於那麽貴。朱誌紅就感歎,哎呀,你把我管那麽緊,有什麽好處呢。郭霞掌握了家裏的財政大權,每個月隻給朱誌紅三百,主要是煙錢。其他要什麽開支,就得跟小孩一樣,跟郭霞討要,免不了被郭霞各種盤問。一個男人被約束到這個地步,朱誌紅也深感無奈。他自己在一個死工資的單位,職位上沒什麽實權,更也沒什麽油水。好在他已經適應了這種狀況,因為自己不能請別人,所以也絕少去蹭別人的飯局,除非是好友邀約才出去吃飯。交際少了,人也變得清心寡欲,閑時就網上看看網絡小說,特別喜歡看玄幻類,有時候上班也偷偷看,看得如癡如醉。郭霞還說,你別以為看網絡小說不要錢,將來眼睛瞎了,後悔都來不及。


  朱誌紅出去吃夜宵,郭霞看看十一點還沒回來,也沒在意,知道他吃完後喜歡在街上逛一逛,看看熱鬧什麽的,大凡是免費的娛樂,他都樂此不疲,碰到好玩的事兒,還會回家說老半天。而因為他手上沒錢,郭霞也就無所謂他幹嗎了。對郭霞而言,管住錢就管住了男人。


  這樣的一個男人,居然會遭到暗殺。


  根據刺殺的刀傷,專案組的意見,這是一個連環殺人案,凶手為一人。或者,可不可以認為,兩個被害者與凶手都有仇恨。


  第一個反應就是,兩個被害者有沒有關聯?根據對其親友的查訪,兩個人應該是風牛馬不相及,目前更查不到兩者有一致的仇人。


  朱誌紅為什麽會死在花柳巷中?


  根據特勤人員的線索,當時在凱賓斯基賓館的小姐月蕊終於承認,朱誌紅那天是她接的嫖客。月蕊很快就被帶到局裏問訊。她接的嫖客有兩種,一種是回頭客,另一種是隨機的。朱誌紅是隨機的,當時在巷口碰見的,談了談價格,本來是四十元,朱誌紅說三十,月蕊看他人長得還清楚,就帶上樓了。哪知道朱誌紅磨磨蹭蹭,幹兩下就停下來,問七問八,跟查戶口似的。月蕊不勝其煩,態度也不好,想把他趕下床了事。朱誌紅就批評道:“服務態度這麽差,我要投訴。”這句話讓月蕊印象很深刻。


  這句話確實像朱誌紅的口氣。根據單位的反映,朱誌紅是個相當講政治、講原則的一個人,對於上級下來的文件,每次都會自己認真研讀,讀通了,讀透了,再傳達,非常仔細。他由於自己文化程度不太高,對於文件精神總是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精力,單位裏加夜班就數他最勤快,敬業精神有目共睹。對於傳達精神,工作更是精細,大家覺得走走形式就可以的東西,他可不,非要一個個摸底檢查,認為思想比行動更重要。搞思想工作、傳達政策這種玩意兒,有點務虛,但朱誌紅就是能把它做實,態度差的,他就能扭轉,讓每個人打心底為人民服務,這一點讓大家都心服口服。因此他把這種工作的較真勁兒帶到嫖娼中,可以理解的。


  問題是,這樣一個德藝雙馨的人,家庭美滿的人,怎麽可能去嫖娼?連見多識廣的周幸福都比較詫異。越是矛盾之處,越有內容,這是常識,朱誌紅有什麽難言之隱,乃至有沒有凶手的線索?周幸福覺得可以深挖。


  審訊室裏,月蕊臉上的線條有點僵硬,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仔細看來,表情充滿無知,乃至對生活的漠然,給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賤的感覺。要是表情能柔和一點,笑容能深情一些,打扮有一點品味,周組長就會覺得她其實是一個頗有韻味的少婦,絕不至於當一個最低檔的站街小姐。


  “渴了吧?”周幸福遞了一瓶水過去。


  月蕊確實口渴了,遲疑地看了一眼周組長,咕咚咕咚就往嘴裏倒水。樣子相當粗魯,脖子上一動一動,就跟有喉結似的。


  “有孩子了吧?”周幸福淡淡問道。


  城北的站街小姐,有兩種,一種是有點年紀的婦女,最高的年齡能到五十以上,坐在小旅館前攬客,對於門前經過的男人,不分老少,都問一句:“要嗎?”主要的客戶群體為民工、老人。還有一類是年輕的小姐,並不直接站台,而是客人有需要時旅館老板用電話聯係,隨叫隨到,做完一單拍屁股走人。後者稍貴,在細分市場上與前者區別開來。月蕊屬於前者,大多是生過孩子的婦女,吃這碗飯各有各的來路。


  月蕊木然地點了點頭,迷茫地看著一臉慈祥的周組長,不明白這個人突然跟她嘮叨家常作甚。


  “應該上小學了吧?”周幸福繼續微笑地問道。


  “二年級了,剛考完試,語文是一百,數學差了點,九十五,昨兒剛跟我通電話。”似乎匣子被打開,月蕊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如數家珍地說道。當然,也許這些話她憋在心底好久了。


  “孩子的爸呢?”周幸福問道。


  這種女人,一般情況下有兩種:一種是離婚了,自己養孩子;一種是婚姻仍在,但瞞著家人出來幹這種事。


  “死了。”月蕊堅決道。


  周幸福看了看她的神情,道:“說的是氣話吧?”


  月蕊眨了眨眼睛,周幸福從桌子上抽了一張紙巾遞上去。月蕊的眼睛瞬間紅了,眼淚就顯而易見地滲透出來——女人是有了紙巾自然就有眼淚的動物。眼淚如一款神奇的化妝品,月蕊整個人突然生動起來,從側麵看過去,居然有鍾麗緹的味道。


  “我剛剛懷孕,他就出去搞女人,還理直氣壯。我氣得想死,但是為了孩子,不能死,而且還不能生氣,生氣了會影響孩子的發育。我就假裝不生氣,生了孩子以後,我剛剛能下床,就跟他打了一架,辦了離婚手續。他還有臉皮,說離不離都一樣,孩子還是我的孩子,老婆還是我的老婆。離婚後還不給撫養費,好,你到處吹噓說老婆還是你老婆,我就讓你戴綠帽子,每天都戴,一戴就幾頂,讓你嘚瑟。”月蕊怒氣衝衝地控訴,語氣魯莽快速,這些話顯然在她嘴裏說了不止一次,“你們警察應該去抓這種壞男人,別老找我麻煩。”


  周幸福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否則她就會一把鼻涕一把淚沒個完了,女人呢,要是恨一個男人,天塌下來都會怪罪男人的。他稍微轉移話題道:“你幹這個就因為報複男人?”


  “為了孩子。”月蕊語氣轉弱,泣道,“我沒文化,也幹不了別的。”


  “哎,就是去飯店刷刷碗也可以吧。”周幸福一副官腔道。


  話一出口,周幸福就有點慚愧。一方麵自己代表的是警方,一個社會的正麵形象,另一方麵,自己需要了解和剖析人性,了解人的欲望,才是破案的關鍵。而這兩方麵往往背道而馳。躺床上張開腿就能賺錢,和在飯店刷碗賺辛苦錢,大多數人都會在嘴巴上同意後者,行動上同意前者——懶惰是人的天性。這麽一分析,自己的話就很可笑了。


  “刷過了,不好掙。”月蕊認真道,“要不你去刷刷就知道了。”


  周幸福心裏微微一震:自己這輩子還沒刷過一塊碗,卻奉勸他人過刷碗人生,真是無恥,比賣淫無恥多了。


  “我們聊聊朱誌紅吧,就是那個死者,可憐的人。”周幸福道,“你見過他幾次?”


  “就一次。”月蕊遲疑道,“但也不一定,我總不能記住每個客人。”


  “跟你見麵第一句話說什麽?”


  “他進了房間,先不說話,看看我的臉,摸摸我腰上的肉,嘴裏嘖嘖的,不知道什麽意思,應該是嫌棄我。我說老板怎麽啦?他說不值呀,不值三十呀。我就火了,不誇張地說,我是這一片長得最好的,人都勸我不要在這裏做,打扮打扮去發廊裏,還有什麽夜總會,價格好幾倍呢,我想我這人沒什麽文化,上不了台麵,哪裏做不是做,就將就了,沒有客人對我不滿意的,他倒是嫌七嫌八的……”


  “說正題,你火了,然後怎麽著?”


  “然後我說你不滿意就算了,別摸我。他就批評我,然後就跟你一樣,問我哪裏人呀,家裏幾口人呀,為什麽要來做小姐呀,也說怎麽不去刷碗呀……”


  老周有點害臊,直接問道:“有沒有什麽異常的表現?”


  “所有的表現都很異常。”


  “我是說跟被殺有關的線索。”


  “這我可不知道,這種人怎麽會被殺呢?他殺別人才對。”


  “你們這期間,有沒有與外人聯係過?”


  “對了,我想起來,他在我身上的時候,接過一個手機,對,接過一個手機,打著官腔。”月蕊道。


  “記得他說什麽嗎?”


  “我根本不聽他說什麽,就想快點完事,他實在折騰太長時間了。”


  “你想想,他用什麽口氣說話?”


  “……想起來一點,他好像也挺不耐煩的,最後還說一句,老大,你別逼我呀。”


  一個瘦得跟鷺鷥一樣的女人闖了進來,她一眼就瞅見了月蕊,並迅速撲過去,似乎想要把她一口吃下去。老周的身子像個陀螺,迅速啟動,在最後一瞬間控製了這隻鷺鷥。這個瘦女人是朱誌紅的妻子郭霞。因為朱誌紅的被殺,她已經悲傷過度而無力了,這一撲也許是她身上最後的一股勁兒,然後她就倒在老周的手上,雖然兩隻眼睛瞪著,像要彈出來似的,但是身體已經癱了。


  郭霞把手抬起來,指著月蕊道:“*****,你還汙蔑他,我殺了你,死的應該是你……”


  老周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關於調查月蕊的事,由於會對死者以及單位造成不良影響,已經下令封鎖消息,特別是對家屬。但是在這個小城裏,真的是沒有不透風的牆,眨眼間工夫,最不該知道的人就知道了。這也難怪,有時候在破案中,小道消息也是很管用的。


  月蕊在公安麵前低眉順眼,郭霞這一闖進來,似乎觸動了她自信的機關,她跳著走到桌子對麵,突然間換個人似的,也高著嗓門喊:“自己管不住老公,還好意思來丟臉,你憑什麽小看我們,我們也是人的!”


  這話把郭霞徹底擊潰了。她想起身做最後一搏,但身體的某個彈簧鬆了,靠在老周手上彈不起來,手上還有一些餘力,操起桌上一個茶杯,朝月蕊扔過去。杯子滑行一下,倒在桌子上,黃色的茶水流了一桌。辦公室變成菜市場了。


  老周下令把月蕊送出去。月蕊因為賣淫罪被拘留。


  郭霞在喝了一杯紅糖水後身體複蘇了。她歇斯底裏道:“周局長,你們要給老朱正名呀。”


  老周點了點頭。以他的經驗,他知道不能進入這種莫須有的話題。他盯著郭霞的眼睛,問道:“朱誌紅平時稱呼誰老大?”


  “江四鳴。”




 




 


  連續兩起殺人案,引起的恐慌不亞於地震。機關單位裏的談資是關於殺人的,拌麵店裏的食客也交頭議論。市裏召開專項會,本著命案必破的原則,既給予一切警力的配合,也要求局裏下軍令狀。老周熬了兩天兩夜,都在開討論會。由於凶手目標單純,就是把人殺死,有備而來,下手狠,速度快,案發現場隱蔽,沒有留下任何證據,這無形中增加了難度。更令老周擔心的是一種預感:朱誌紅絕對不會是殺手的最後一個目標。


  凶手為何殺人?


  大量走訪人員,走訪兩個受害者的親戚鄰居朋友,這些信息的組合,還是讓殺人動機一頭霧水。


  案情研討後的辦公室裏,喝剩半瓶的礦泉水,味兒特重的半缸煙蒂,丟在桌子上的煙殼,分析案情的圖紙和筆,亂糟糟的一團,可以看得出連續作戰的痕跡。由於開著空調,窗門緊閉,空氣一團糟。老周把門打開,總算呼吸到一口沒有味兒的空氣,突然間靈感閃現。


  “安全,你有沒有什麽新的想法?”老周注意到案情討論中並不怎麽插嘴的李安全,這個小夥子到了警隊後,性格有點悶,不太合群,也不太愛說話,但是老周覺得他思想有點深度,考慮問題的角度也頗有個性。


  “我在想,不管什麽動機,凶手對兩名受害者看來是有備而來的謀殺。對於孫興旺,凶手肯定是熟人,毫不費力地入室,趁其不備而刺中要害部位。對於朱誌紅,我想凶手是跟蹤、守候,在隱蔽的時間和地點動手,必然是長期熟悉朱誌紅的生活習慣,因此,還是從受害者的熟人入手。”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點了點頭,這一點他考慮過。可是在走訪的他們倆的熟人中,居然沒有一個有交叉的。如果能找到兩起謀殺案的交叉動因,那就意味著可以縮小範圍。


  “我倒擔心的是,以凶手的不明動機,恐怕朱誌紅不會是他最後一個目標。”李安全說出自己的憂慮,這一點與周幸福的不謀而合。


  周幸福點了點頭。兩起連環殺人案就夠震驚了,要是再發生一起,想想就不寒而栗。


  “你跟我去走訪一下江四鳴。”周幸福道。


  李安全看問題,有出其不意的角度,他覺得作為自己的助手,或許能想成互補,至少會有所啟發。刑偵這種行業,貌似在破案,其實是在看人,把人的本性看清楚,案件就能瓜熟蒂落。從這一點來說,對涉案人員的洞察非常重要,透過表象的洞察力,相當重要。


  正是將近五點的時間,快下班的點,小城裏有些人會提早下班,去幼兒園接孩子,或者到菜市場買一把菜,路上的摩托車和行人多了起來。周幸福道:“要不我們去吃點東西,這點兒不上不下,去人家裏可能稍早了一些。”


  “為什麽不去他單位?”李安全這句話一出口,其實就知道答案了,自語道,“嗯,對,去家裏,信息量更大。”


  小城市的好處就是,去哪裏都很近,想吃什麽都方便。公安局左邊的巷子裏,有一家牛肉粉,白天是不讓擺攤的,專門擺夜市,牛骨湯燒得香,牛肉片有嚼勁,擺了幾年,居然擺出名氣。有了名氣但沒有名字,人家隻能叫“公安局旁邊的牛肉粉”。兩個人一轉角,看見牛肉粉攤居然開張了,篷布掛在上頭,邊上支起三張桌子,滾燙的牛肉湯香氣四溢,看來最近城管抓得不是很嚴。


  兩個人坐了下來,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點了兩碗牛肉粉,周幸福抓住一把蒲扇使勁兒扇,一方麵是熱,一方麵是趕蒼蠅。有幾隻蒼蠅長年累月待在巷子裏,打死了還來。


  “你人這麽年輕,名字倒是有點老氣呀。”周幸福問道。


  李安全剛來不久,周幸福倒是可以趁這個機會多了解。周幸福覺得李安全跟自己名字討巧而老氣,自己是六十年代生人,他這八十年代生人可不該呀。


  “我這名字呢,根據我爸說,大概有兩個意思,一是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不出來,最後側切才出來,要不是現代的技術,估計兩條命都沒了,我爸一看,活了,一顆心放下來,說啥也不比安全重要,就叫安全吧;另外呢,安是我李家的輩分,不叫安全也是叫安貓安狗的。”


  “哈,這麽看來倒是合適不過。”周幸福笑了。他覺得安全這個家夥貌似悶葫蘆,其實蠻幽默的。


  “你對凶手殺人的動機有何看法?”周幸福問道。


  “有一部小說叫《香水》,殺害每個女人的動因,是女人身上的體香吸引了凶手,這種原因很難找到共性,所以我認為,兩個受害人與凶手的糾葛,未必有很明顯的關聯。”


  李安全的分析合情合理,那麽這兩個案子雖然是連環案,但在偵破方向上,隻能暫時各個擊破。


  牛肉粉端上來了,李安全對瘦子老板叫道:“你把風扇轉過來一點。”有一架立式風扇是對準操作台的,老板轉了一下,終於可以讓老周放下蒲扇騰出手來吃東西了。


  “對孫興旺案件的走訪,我覺得有兩個線索有點意思。一是孫興旺的對門,住著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在市場賣海鮮,女的在家帶孩子。他們是跟孫興旺離得最近的租戶,不過前半個月才搬進來。女的說其實孫興旺人不錯,看見孩子都會逗弄,好像特別喜歡孩子。他們最後一次見孫興旺,也就是被殺的前一天,孫興旺心情挺好,哼著小曲兒,在門口碰到孩子,還說這孩子真可憐,都沒什麽玩具玩兒,明兒給她買個車什麽的,對門女的拒絕一句,他還說你別當我是玩笑,過兩天我真買,這孩子真像我孩子,黑。女的覺得他說話有點不清楚,就走開了。還有一個線索就是他死前的四天,打電話向原來的生意夥伴李玉文借錢,李玉文拒絕了,還跟他說年紀大了,得想想自己老了怎麽辦。他回答說,好,你不幫我,行,我自己也有辦法。你覺得孫興旺這兩點表現跟凶殺有關係嗎?”


  “假設有關的話,第一,說明孫興旺自己去找籌錢的路子了,第二,說明他籌錢的路子有眉目了。再進一步大膽假設,凶手是他熟悉的,借著籌錢的名義進入他家,然後開始殺人。”李安全的腦子確實轉得快。


  周幸福被他思路觸發,大為興奮,道:“這樣看來,也就是說凶手本意是不願意給他錢的,但是沒有辦法,名為給錢,實為滅口,那麽說明凶手有把柄在他手裏?”


  “是呀,如果這樣看來,凶手必然跟他之前有過聯絡,那麽他的手機裏應該留下聯係號碼。”李安全進一步推算道。


  “照理來說是這樣的,但問題是,跟他手機有通話聯係的人非常有限,也都有不在現場證據,所以,假設隻能是假設。”周幸福搖頭道。


  “其實不然,想殺他的人可以自己不用動手,雇傭他人,所以不在現場並不能排除嫌疑,特別是有錢的人,比如李玉文。”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點了點頭,道:“那是,李玉文一直沒有被我排除出去,這人的口碑是很好,豪爽大方,下一步要調查他有沒有什麽把柄落在孫興旺手上。”


  兩個人聊了片刻,把牛肉粉呼啦啦地吃完,打了一輛車,五分鍾就到達寧川小區。這個小區是單位的集資房,隻有一棟樓兩個門,剩下是草坪和停車位,特別好找。兩個人摁了402門鈴,但沒人回應。


  “沒有下班?”李安全問道。


  “估計是。”


  “要不要打他手機?”


  “沒有必要。”


  周幸福需要的就是突擊,對方的瞬間反應。李安全當然知道這個意思。李安全環顧樓梯,可以判斷這座樓房應該建了七八年,樓板和牆麵比普通的樓要厚實,因為上樓顫抖的程度不一樣。這種集資房,由於施工期間住家自己會監督,沒有偷工減料的可能,甚至有些標準定得高,質量是沒有問題的。


  清脆的鞋跟聲響起,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上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披肩長發,而且頭發黑且密,使得一張瘦臉掩映其中,愈加白皙,甚至有點蒼白。她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挎包,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的排骨,顯然是下班後從市場上捎帶的。


  “你們是?”她見兩人站在自己門前,震驚而困惑。


  “我們是公安局的,想跟江四鳴同誌了解一些情況。”


  周幸福說完,掏出證件。她的手抖了一下,一袋排骨竟然掉在地上。她慌忙撿起,道:“江四鳴還沒下班,你們可以去單位找他。”


  雖然她表麵保持著禮貌,但可以看出,她不喜歡外人打擾她的家。周幸福並不理會她的情緒,得知她是江四鳴的妻子,叫吳燕,便委婉要求進屋等待江四鳴。這不算過分的要求,於情於法,吳燕都不便拒絕,兩人便跟著吳燕進了屋。


  廳很大,陽台寬敞,屋子被主人收拾得幹幹淨淨。這種幹淨並非普通的潔淨,似乎有一種過分的整潔,家具少而空曠,沙發上蒙著白色的沙發罩,讓人不忍坐下。薄薄的電視機立在電視櫃上,孤零零的。廚房的鋁合金灶具反射潔白的光。


  吳燕把排骨放在灶台上。周幸福搭訕著進去,眼光略過灶台,一眼看到抽插式刀架上插著三把刀,一把是標準菜刀,一把是小小的水果刀,另外一把大小介於兩者之間,應該是一把形如匕首的剔骨刀。


  “最近肉價好像漲了,這排骨多少錢?”周幸福嘮叨家常道。


  “三十來塊吧。”吳燕把排骨塊兒倒在菜籃子裏,不至於變質,但好像並不急於處理。


  “三十幾塊你不知道?”


  “記性差。”吳燕洗了自己的手,擦幹,摸了摸自己的頭,道,“不好意思,我頭暈,得進去躺下,你們自便。”


  照理來說,吳燕應該會給兩位端茶,這是起碼的禮貌。但她沒有這樣做,一方麵有可能不歡迎兩位客人,還有一種可能是真的不舒服。吳燕皮膚蒼白,應該屬於先天柔弱的那種,體質不會很好。兩個公安人員的到來,顯然使她不安,甚至是受到驚嚇,這一點兩人都能覺察到。


  吳燕說完,便自顧地走進房間,看來真是頭暈得不行了。周幸福此行的目的是江四鳴,本想通過跟吳燕的閑聊,了解一點江四鳴的行蹤,與江四鳴自己的說法對照,以尋端倪。但吳燕不上這個道。


  周幸福從刀架上拔出剔骨刀,看了一眼,用手機拍了照片,插入。


  兩人反客為主,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


  “吳燕身上,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感覺?”周幸福問李安全。


  “身上有一種病態。”


  “我覺得有點問題,一個女人,怎麽會不記得自己買的肉是三十幾塊呢?”


  “難道她知道一點什麽?”


  “我也有這樣的直覺,她一直怕被我們看出破綻。”


  “看來江四鳴身上大有文章。”


  兩人像蚊子一樣嘀咕片刻,門一響動,江四鳴就回來了。第一眼瞅見兩個大男人在自己家裏,也嚇了一跳。還好他們倆出來時都換了便服,否則更是讓人吃驚。江四鳴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北方口音,說起話來很豪爽,確實有一種大哥風範。他在寧川公司擔任部門主任,寧川公司是國企,旗下有電力、房地產等業務,是當地的大型企業,職位還是蠻優渥的。


  兩人說明來意後便單刀直入了。關於吳誌紅被殺的案件,江四鳴也在第一時間就得知消息了,對兩人的走訪和提問並不意外,反而有一種從容與熱情。


  “朱誌紅在案發當天的晚上,十點左右,跟你通過電話?”周幸福問道。


  “是的,是我打他的手機。”


  “能告訴我是什麽內容嗎?”


  “其實是一些私事,跟案件無關的。”江四鳴道,“不過我這樣的回答你們一定不滿意,具體一點說就是我們原來合計投錢做一件事,臨了他決定撤出,我覺得不地道,說了他幾句。”


  “你當時在哪裏通話?”


  “樓下草坪。”


  宿舍下麵有一塊公共綠化帶,周圍用籬笆圍起來,草坪上有幾張石凳、石桌,以及單杠、雙杆等運動設施,配備相當不錯。唯一不足的是,小區裏有兩戶人家養狗,草坪上打羽毛球的孩子們偶爾會踩到狗屎。


  “為什麽不上樓呢?”周幸福道。


  “當時我喝了酒,在樓下抽了煙上來,我妻子她有點潔癖,不喜歡我在家抽煙。另外呢,打電話不想讓女人知道,你知道什麽事讓女人知道總是很麻煩的。”


  “打完手機你就上來了?”


  “打完手機,我就繼續抽了一會兒煙,坐在石凳上吹了吹風,大概有個半小時吧,才上來,這是我一貫的習慣。”


  “草坪上當時有別人嗎?”


  “沒有,我們草坪不對外開放,晚上這麽遲了沒什麽人。”


  “之前你跟誰喝酒?”


  “李師江,我同事。”


  周幸福與李安全眼睛對視了一下。在周幸福問詢時,李安全一直在錄音,並且在記錄本上記下一些細節。


  “根據我們的消息,你跟朱誌紅在電話裏有語言衝突?”周幸福突然加重語氣,很顯然,要給江四鳴施加一些壓力了。


  “不算衝突吧,但確實是不愉快。”


  “他當時在電話裏求你?”


  “對,他想撤,我不讓他撤,他就哀求我。”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你能把具體情況告訴我。”周幸福客氣而嚴肅道。


  江四鳴一臉正色地猶豫片刻,突然篤定了似的拒絕道:“不,我有權利保留自己的一些隱私,況且這與案情無關。”


  周幸福也一愣,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這麽徹底,話題一轉,微笑道:“你以前當過兵?”


  “是的,我是轉業幹部。”


  周幸福會心地點了點頭,算是一個小插曲。如果不是在部隊待過的人,很難有這樣堅決的態度,或者說,一種斬釘截鐵的氣質。


  “朱誌紅稱呼你叫老大?”周幸福繼續抽絲剝繭。


  “是的。”


  “這種叫法江湖味很濃呀,有什麽特別意思?”


  “說來話長,還在部隊的時候,我們三個人特能聊得來,形影不離,隻差穿一條褲子了。那時候年輕嘛,文化程度也不高,就覺得什麽桃園三結義是很酷的啦,相當於拜了把子。我年紀最大,司法局的周亮老二,朱誌紅最小,平時就這麽老大老二老三地叫。還是當時不懂事,沒有什麽政治覺悟,隻覺得這麽叫親熱,後來參加工作了,覺得這麽叫不合適,可都改口不過來。”


  “現在你們仨關係還那麽好?”


  “那是肯定的,年輕時的好友,就是一輩子的好友,朱誌紅突然遇害,我的心跟刀割了一樣。說句實話,你們這麽調查我,我是挺憋屈的,當然,我也知道你們是破案需要,唉。”


  “能理解就好。”


  周幸福點點頭,拿出煙盒,還沒拔出煙來,就被江四鳴一把推回去,道:“我妻子是不允許家裏抽煙的,一點兒煙味就讓她咽炎發作。”


  周幸福有些尷尬,把煙重新放回口袋,道:“哦,這麽嚴重,那她在公共場所就要很小心了。”


  “嗯,她絕少參加公共活動,連單位聚餐都推脫不去。”


  “你在家也難受吧?”


  “我得刷完牙才能上床。”


  “嗯,過敏性咽炎確實難受,一粘煙味兒就發作。”周幸福附和道,“對了,朱誌紅被殺之前,還有另外一起凶殺案,死者叫孫興旺,你認識嗎?”


  “不,從來沒聽說過這人。”江四鳴斬釘截鐵道。


  “我們剛才進來的時候,你夫人身體不舒服,你現在去看看要緊不。”周幸福關切道。


  李安全知道,周幸福說這話有所指,顯然他想從吳燕身上找點佐證。


  “沒事,她血壓低,經常這樣。”雖是這麽說,但江四鳴還是往臥室裏走,顯然真心在乎吳燕的狀況。


  不到片刻,吳燕便和江四鳴一起走出,一頭長發掩住臉部,但臉色沒有先前那麽蒼白了,她穿著拖鞋,朝兩位警察點了點頭,似乎不願多說話,徑直往廚房去了。江四鳴湊過去道:“你要是不舒服我來燒菜。”吳燕像觸電一樣,一甩手把江四鳴的手拍開,道:“你別動排骨。”江四鳴訕笑著出來。


  兩個警察告辭,並感謝江四鳴的配合。江四鳴送到門口,周幸福握著他的手問道:“你這名字倒是起得很有意思。”江四鳴豪氣道:“我家兄弟四個,一鳴二鳴三鳴四鳴,我是老幺。”周幸福道:“老幺得寵呀。”江四鳴道:“那可不是,數我最頑皮,不過也數我有出息。”他揮了揮手,似乎把兩隻蒼蠅揮出去。


  在樓下的草坪,兩個人環顧了一下環境,並在草叢中翻撿到幾個煙頭。陳舊的煙頭已經被踩扁,沾上泥土,它必定知道抽煙者當時的心態,隻是不能開口。


  “江四鳴這人,你有什麽感覺?”周幸福問道。


  李安全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道:“是個狠角色。”


  “具體點。”


  “腦子快,行動幹練,敢於犯禁,腦子裏沒有框框條條。”


  在周幸福問詢的同時,李安全一直在觀察,腦子裏對江四鳴已經形成一個感性的印象。這種印象,雖然不足以成為證據,但對於串聯各種證據鏈乃至微不足道的蛛絲馬跡,具有一定輔助作用。也就是說,斷案需要的是客觀證據,但取得客觀證據卻需要主觀上的直覺,直覺好像吸鐵石,能把磁性的物體聯係在一起。


  “假設,江四鳴有作案時間嗎?”周幸福又問道。其實,他問的問題,在腦子裏已經有答案了,隻不過他需要另一個人的想法來比較與佐證。


  “有,假使他在這裏打過電話,騎摩托車到達案發地點不到十分鍾即可,來回綽綽有餘。”


  確實,作為朱誌紅知根知底的人呢,如果江四鳴在手機通話中知道朱誌紅的地點,迅速跑去伏擊,得手後跑回來上樓睡覺,在時間上沒有問題。因此目前江四鳴提供的時間,根本不能作為不在現場證據。


  “我倒覺得吳燕的疑點更多。她一見到我們,臉上的表情有個很明顯的變化,並且一直采取逃避的方式拒絕交流,不客氣地說,她似乎知道某種內幕。”李安全說出他觀察已久的結論,對於心理與行為的關係,他浸淫頗深。


  周幸福完全同意李安全的看法,吳燕的行為肯定是不正常的,至少她對警察的出現,有一種逃避。


  “假若江四鳴作案,回去以後被吳燕發現端倪,吳燕雖然厭惡,但畢竟是夫妻,也有替他隱瞞的可能。”周幸福接著李安全的邏輯分析下去,“總而言之,他們身上的疑點不能掉以輕心,現在最關鍵的是證據,必須從另外一個人身上突破。”


  “周?!”李安全問道。


  周幸福點了點頭,兩人的思維總能合拍。




 




 


  李安全進入警隊後,其實感覺自己並不合適這一份工作。一些案情分析會,他總是插不上嘴,一是因為他的表達能力不強,不能做到口傳心生,二是他的思維跟別人的反應不太一樣,他的想法總會轉個彎,比別人慢一拍,但會想得深一點,在即時反應上確實會差一些,沒法融入集體討論。他覺得自己更適合幹一點安靜的工作。


  但這次周隊長的一起調查,似乎讓他找到自己的節奏。周幸福也似乎發現了李安全的閃光之處,有點委以重任的意思。這不禁讓李安全產生更深的疑惑:“難道我真的適合當刑警?”


  地點是在藍色家人咖啡館,一個鬧中取靜的場所,雖然落地玻璃窗底下就是車水馬龍的街道,但是拉上深綠色的窗簾,絕對是個幽靜的所在。這個城市喝咖啡的人絕少,不成氣候,咖啡館裏賣得最多的是啤酒。李安全入鄉隨俗,叫了四瓶啤酒,與周亮麵對麵坐著。


  “你們刑警隊辦案,都這麽舒坦。”周亮把綠色小瓶直接對嘴吹,看來也是好酒之徒。


  “想得美,這可是我個人掏腰包。”李安全道,“朱誌紅這個案子影響很大,直接到單位去找你,我不是怕給你惹風言風語嗎?”


  “說得也是,謝了。”周亮把瓶子跟李安全碰了一下,“不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隨便問吧。”


  李安全跟周亮雖然不算朋友,也不是熟人,但都是公檢法係統的,在這個小城市裏,也算是彼此知曉名字的。


  “朱誌紅被殺一事,希望你能提供一點線索。”李安全單刀直入。


  “我是司法人員,如果有確切的線索,我能不主動聯係你們嗎?”周亮說話不躲不藏,倒是一個爽朗的人,“破案是你們的事,有什麽盡管問,我知無不答。”


  李安全看來,周亮要麽是一個明亮爽利的人,要麽是一個做好防守布局、渾身是殼的對手。既然如此,李安全覺得不能貿然發問,先做一番周旋。


  “朱誌紅居然到崇文巷去嫖娼,作為要好的朋友,你不覺得震驚嗎?”李安全裝作很世故地問道,其實作為警察,他根本見怪不怪。


  周亮沒有立即作答,而是又叫了兩瓶啤酒。從職業的角度來說,李安全知道周亮想借這個緩衝時間,來考慮李安全發問的意圖。


  “我們能看到的別人的生活,都是冰山一角,活到這把歲數的人,看見這些沒什麽奇怪的,隻是可憐。”周亮道,“我這個兄弟,自從結婚之後,他過得太憋屈。”


  “之前你知道他有這愛好嗎?”李安全繼續發問。


  “這種私密的事,怎好知道。”周亮道,“我們之前一塊喝酒,一塊玩耍,但他婚後,這樣的日子就比較少了。”


  “朱誌紅出事前夕,江四鳴曾在電話裏罵他,你知道這回事嗎?”李安全開始收口。


  “知道。”


  “因為什麽事?”


  “這件事,你應該問江四鳴最明白,我並非親曆者。”


  “這個我當然會調查清楚。江四鳴現在有很大的嫌疑,所有的口供,必須得到佐證,希望你要配合。”李安全語氣突然變得嚴肅有力。


  “江四鳴不可能是凶手,這一點我敢打包票。”周亮突然激動起來,“我們三個人是拜過把子的,雖然平時有些口角,但都是兄弟之間的口角,心裏卻是有彼此的,絕不可能到拚命的地步。”


  由於周亮的聲音加重,李安全不由看了看周圍,還好生意寂寥,沒幾個人,並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們爭論的這件事也跟你有關,所以你是繞不過的。”李安全盯著周亮。


  周亮還在遲疑,似乎有隱情,喝了好幾口啤酒,道:“這件事其實跟案情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但是跟我們的身份都有點關係,或者說,是我們三個人的一個秘密。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你們得替我保密。”


  “我們哥仨許願,捐給報恩寺一尊觀音石像,三萬塊錢,三人平攤。石像雕好了,臨了朱誌紅似乎反悔,說自己不捐了,江四鳴就是因這個事兒罵他。”


  李安全緊盯著周亮:莫不是江四鳴和周亮串通好了,生造出來的一串說辭?江四鳴與朱誌紅說的話,除了當事人之外,並無第三人知曉。


  “捐佛像這種事,是好事,又何必躲躲閃閃,當成秘密?”李安全追問道。


  “哎,我們畢竟都是有公職的人,還是黨員,這種事要嚴格說起來,畢竟是封建迷信的事,黨紀不允許的。”周亮也有苦衷。


  “你們是佛教徒?”


  “算是信佛吧。”


  “這筆錢對你們來說,可不是小數目?”


  “那可不是。”


  “那一定有具體原因。”


  “也算是因緣際會,我們跟住持宗山法師有一麵之緣,有了這次捐獻的機會,另外,我們都想在仕途上有點發展,算是一種期望吧。”


  周亮的手機響了,家裏打來電話,三歲的孩子發燒。


  “江四鳴不可能因為這點事對朱誌紅下手,他是個表麵很強悍其實內心柔軟的一個人,你們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那純粹是浪費時間。”


  周亮走的時候,留了這麽一句話。李安全想想也有道理。


  但是周亮匆匆一走,李安全又覺得他有所隱藏。比如捐贈佛像這種事,是隨心的,朱誌紅經濟有困難,不捐便不捐了,江四鳴為何又如此憤怒?逼捐的話,倒失去了信佛的本意。李安全覺得這裏麵頗有玄機,具體是什麽,自己一時也想不清楚。回去跟周隊長探討之後,應該再去見周亮一趟。


  另一方麵,李安全走訪了李師江,那天跟江四鳴一起吃飯的同事。假如江四鳴是凶手,那麽在殺害朱誌紅之前,李師江有可能看到蛛絲馬跡。


  “江四鳴在飯局上有提到過朱誌紅嗎?”李安全問道。


  “沒有。”李師江回答。


  “你跟江四鳴這麽友好,總知道他有什麽痛苦?”


  “那當然,你指的是精神的還是肉體的?”李師江反問道。


  “都說說。”李安全覺得有線索。


  “哎,還是別說了,這關係到一個男人的尊嚴。”李師江猶豫道,“而且,這些跟案件根本沒關係,倒是泄露了個人隱私。”


  “不要賣關子,我是警察,你提供的消息我自有分寸。”


  “有一次我跟他到北京出差,他差點死掉——別看他壯實得很,其實很虛弱的。”


  “什麽病?”


  “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就是喘不過氣,要死要活的。你也知道,這跟案情沒什麽關係。”


  “那他精神上的痛苦呢?”


  “哎,現在這個社會,誰他媽精神沒有一點問題。你要問,不如去問觀音菩薩。”


  看來李師江對江四鳴真不錯,說話躲躲閃閃,四處為江四鳴的“尊嚴”著想。李安全聽了半天,也沒聽出這尊嚴到底是什麽。


  一些人不以為意的小事,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天大的麵子。


  周亮死在車裏。他的人還在駕駛室內,胸口中刀,刀口與前兩起凶案的一樣,方式也一樣,都是一刀斃命的專業手法。看起來應該是凶手在後排,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持刀插入左胸,手法相當利落,時間也應該很快。作案後凶器帶走,車門手把也未留下指紋,看來有備而來。


  周亮的兒子肺炎,住在二院的兒童病房。周亮下班之後來病房照看,直到晚上十點之後丈母娘來接班,如此三天了。醫院裏麵有幾個車位,隻供醫院員工以及救護車,病人的車隻能停在右邊的巷子裏,車多的時候路邊一溜排到山腳下。巷子的一邊是水果店、花圈店和食雜店,另一邊則是醫院的圍牆,周亮的車就停在圍牆邊。到了晚上十點鍾的時候,停在此處的車就陷入圍牆的陰影裏了。晚上停在這裏的車基本都是過夜的車,人很少,選擇在此殺人,是絕佳所在。


  李安全完全被凶手的邏輯震驚了。在得知周亮被殺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原來的邏輯根本是無稽之談,凶手殺人的理由如天外飛仙,根本不講道理的。


  就李安全所涉獵的案件,特別是刑事案件,在現實中所謂的高智商犯罪,其實很少,這幾年的幾起凶殺案件,大多是激情殺人,因為金錢或者情感的糾紛,積怨決口而演變成凶殺,凶手很快就能鎖定。李安全看的那些罪案小說,覺得與自己的生活相差十萬八千裏。但是這一樁連環殺人案,一下子打破了李安全的優越意識。這樁案件的殺人目的明確,手法簡單利落,而且凶手熟悉被害者的蹤跡,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本地的人。但動機呢?


  如果找不到確切動機的話,那麽就可以假設一種動機,就是變態殺人狂。難以從動機入手,那就從證據入手。可恨的是,凶手對於這個城市太熟悉了,沒有一處探頭能找到蛛絲馬跡。


  案情研討的結果,一致得出結論:從江四鳴身上入手。


  李安全有一種假設:倘若江四鳴和朱誌紅之間有哪一種秘密,導致江四鳴殺了朱誌紅,那麽這個秘密周亮也必定知道。周亮可以答應替江四鳴隱瞞,但是江四鳴很難相信周亮在警察的圍攻之下能夠隱瞞得住。這時候滅口周亮,秘密就可以永遠是秘密。


  根據鑒定科的調查,江四鳴家裏的刀具刀口大小倒是與凶器吻合。但是這種尺寸的刀具很普遍,並不能作為證據。再一次去江四鳴家裏走訪的時候,李安全偷偷把刀帶了出來,但刀具上查不出被害人的血跡。


  周亮遇害的這一天,江四鳴有不在現場證據,他跟一夥朋友在喝茶。恰恰這種明確的不在現場舉證,引起了李安全的懷疑:江四鳴如果下手,勢必雇凶殺人。


  江四鳴從海濱酒樓出來後,臉已經通紅,說話的嗓門也很大。一夥人拉他去第二場,他好像不太願意,在酒樓門口推脫幾個回合之後,就獨自沿著戚繼光路往家走。


  李安全在酒樓不遠的地方,大概隔了三十米,跟蹤江四鳴。


  江四鳴由於職業關係,應酬很多,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般情況下,吃飯,再去喝茶,兩場活動後,回家,這是小城市的生活節奏。當然,吃飯喝茶也可以當成工作的一部分,這是特色。


  戚繼光路是一條連接舊城和新區的老路,飲食、娛樂場所一般在新區,而江四鳴住在舊區,這條路是他的必經之路。戚繼光路的中段有一座涼亭,涼亭裏供著一座觀音像。夏天裏很多街坊老人在涼亭下嘮嗑乘涼,人氣很旺,即便夜深了還有流浪漢躺在廊凳上。現在天兒冷了,人們坐不住,觀音像門前冷落鞍馬稀。


  這一段路也就五六百米,開車不尷不尬的,走回去還可以消消食。行人稀疏,但是也不易覺察到被跟蹤。


  大概是酒勁有點上來,江四鳴在涼亭中坐了下來,點了一根煙,看了一眼觀音像,突然靈機一動,把煙插在香爐上。然後自己又點了一根,坐下來慢慢抽上,眼睛盯著觀音菩薩,貌似在祈禱什麽。一根煙抽完,江四鳴起身,這時手機響了。接完手機後,他叫了一輛出租車,鑽進車裏,急速前開,在右邊一拐,進入主幹道。李安全想叫車跟上,一時之間,卻連摩的也沒有,隻一轉眼,江四鳴的車就不見了。但李安全還是以職業敏感,記下了車牌號。


  李安全趕忙手機匯報。周幸福沉吟片刻,此刻擺在麵前的是兩種方案,一種是即刻聯係江四鳴,但會打草驚蛇。另一種方案是繼續跟蹤。周幸福當機立斷,馬上查車牌號,很快找到出租車司機的聯係號碼。出租車司機的回複是,九點半從戚繼光路上車的客人,在南際花園小區門口下車。李安全突然記起來,南際花園正是周亮的家。


  李安全急忙以查線索的名義進入周亮家,果然江四鳴在。


  周亮被殺,家裏少了一根頂梁柱,孩子又在生病,一切都亂了。江四鳴是周亮的拜把子哥們,自然有要事都到,這幾天他也確實幫了不少忙。現在孩子的住院費沒了,便叫了江四鳴過來商量。周亮家的孩子叫周小亮,可愛得很,就是出生時嗆了羊水,體質有點差,三天兩頭吃藥。本來呢,要認江四鳴為幹爹,但是江四鳴自己還沒有生孩子,這個幹爹可當不得。盡管如此,江四鳴還是十分疼愛這孩子。


  “現在被殺的是你的兩個鐵哥們,你應該能想到一些線索?”李安全問道。


  “哎,這確實是我幾十年來遇到的最奇怪的事,難道他們倆有個什麽共同的仇人?沒有呀。”江四鳴拍拍腦袋。


  “顯然,這是熟人作案,你們朋友圈裏的,你再想想。”李安全提醒道,他盯著江四鳴的表情。有些事情,語言上可以瞞得天衣無縫,但是表情上卻瞞不過。


  江四鳴皺著眉頭想了想,突然臉色一變,道:“你們不會懷疑到我吧?”


  李安全沒有立即回答,看江四鳴臉上的變化,江四鳴的臉上出現惱怒,但是惱怒裏似乎還隱藏著什麽。按照李安全的表情學知識,江四鳴是有秘密的。


  “不,我們一切都要講證據。”李安全說。


  晚上李安全回到局裏匯總情況,深夜研討。另一路人馬是盯梢吳燕的,主要是小胡。吳燕在文體局上班,是個很閑的工作,下班之後,她並不著急回去,而是在東湖市場逛了一圈,買了一袋骨頭回家。


  周幸福和李安全對視了一下。那天他們去江四鳴家裏登門查訪,吳燕也是買了骨頭。


  “有什麽非正常的地方嗎?”李安全問道。


  “這個,硬要說的話,就是她在肉攤前停留許久,大概將近二十分鍾,正常情況下不至於討價還價那麽長時間,當然,女人嘛,有時候鑽牛角尖,也是正常的。”小胡說。


  “攤主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偏瘦的屠夫,有點絡腮胡,在那兒賣肉有些年頭了吧,我以前就見過。離得遠,聽不見他們聊什麽,不過看樣子好像很熟,吳燕應該是熟客。”


  “既然是熟客了,買點骨頭又何必囉唆半天?也有可能在談其他事。”李安全質疑道。


  周幸福讚許朝李安全點點頭。直覺上,從屠夫立馬聯係到遇害者的刀口,剔骨尖刀。另外一般的凶手會把凶器留在現場,而在謀殺之前就決定把凶器帶走的人,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那把刀很有辨識度,很容易讓人想到刀具主人的身份。


  當然,這隻是一種直覺。但是如果把所有凶殺的要素連在一起的話,也會形成一條假設的證據鏈:如果是江四鳴作案的話,為殺人滅口,他是可以請吳燕作為幫凶,而吳燕則會雇傭跟自己熟悉的屠夫來執行,這樣的邏輯也是有可能的。如果這樣的話,那麽江四鳴的秘密,則是事關重大,直接關係到事業與家庭的前途。江四鳴的公司同時也是投資公司,有地產之類的項目,他個人身上有何秘密也說不清楚——從他對神明如此親近來看,身上應該是有死結的。


  周幸福當即下命令:查清該屠夫的身份,對江四鳴和吳燕繼續跟蹤,尋找蛛絲馬跡。


  李安全在當地的一中畢業。他在中學的時候,成績很好,還擔任學習委員,是優秀學生幹部。按照他的成績和表現,本來是名牌大學的種子。但是在臨近高考時,出現了一些糾紛,班主任也換了,情緒波動大大影響了高考的發揮,最終表現差強人意,選了第三誌願,進入省公安專科學校。可以說,當警察是誤打誤撞的。現在想起來,也忘記自己當初的理想是什麽,隻能記得第一誌願是北大中文係。中文係能幹什麽,他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想做的是用腦用心的工作,絕非現在這樣風風火火,有時候案子急的話,幾天都不回家。


  唯一好的是,成為一名公安人員,一方麵入校以來的鍛煉使體質增強,另一方麵,似乎消除了多愁善感的毛病,當然也未必是消除,總之是人要開朗很多。相對於其他同事來說,還是比較內向,但跟自己以往的性格來比,已經是進步多了。


  但他總是有所擔心:公安是自己一輩子要吃的一碗飯嗎?總覺得自己有哪一點跟這份工作不匹配。


  但是那天晚上使他信心大增。


  也就是跟蹤江四鳴的第三天,還是在觀音亭附近,大概是每次江四鳴晚上回去,凡是經過戚繼光路,都會在觀音亭停一下,這是他的習慣。就在他點煙的時候,一個人影從觀音像的陰影處冒出來,朝江四鳴背麵撲來。江四鳴似乎警惕性很高,在感覺到風聲時身子躲了一下,再轉頭時,那黑影已經把刀刺向他身前。


  “啊——”江四鳴一邊躲閃,一邊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李安全在不遠處。這次的跟蹤他不僅增加了一個人手小胡,而且配了一輛摩托車。他在瞬間啟動,朝觀音亭衝去,轟鳴聲像獅子的低吼。大概是四十米不到的距離,凶手見狀,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江四鳴,就往巷子裏跑。李安全的摩托車已經開到最大馬力,狠狠撞了上去……


  案件以前所未有的壓力籠罩著警局,籠罩整個城市,最後的破案像捅破一個氣球,“噗”地一聲,一切謎底揭曉,使人悵然若失。


  凶手背麵被李安全的摩托車迎頭撞擊,左腿骨折,當場被擒拿。其後身份倒是在預料之中,叫劉德壽,三十多歲,清瘦有力,留著絡腮胡子,一臉陰鬱,在東湖市場賣豬肉多年。


  周幸福親自審訊。


  “知道你犯什麽事嗎?”周幸福從頭開始。


  “知道,殺人。”劉德壽倒是一臉坦然,並不在乎的樣子。


  “殺了誰?”


  “孫興旺、朱誌紅、周亮,還有江四鳴,不知道殺死了沒有。”


  “為什麽要殺人?”


  “有仇。”


  “什麽仇?”


  “孫興旺曾罵過我,往我身上吐痰。江四鳴來我這兒買過豬肉,我們發生過衝突,結果他叫來朱誌紅和周亮一塊打我。”


  “這算仇嗎?”


  “在你看來這不算仇,對我來說,就是仇。”


  “你就為了這點事殺這麽多人。”


  “是呀,這些人都是社會的垃圾,殺了替社會除害。”


  “你把殺人過程說一遍。”


  “這幾個人我都跟蹤許久,對他們的行蹤都比較熟,每一個殺人地點都是我親自選擇,現場不留任何證據。本來我想殺了江四鳴後就收手,老老實實當個殺豬的,以後再也不殺人了,但是還是被你們逮住了。我沒什麽可說的,殺人償命就是了。”


  凶手承認,行凶的刀具就是殺豬的剔骨刀。每一次殺完人他把刀帶回去,次日在案板上繼續使用。


  本來以為是一場高智商的犯罪,但是以這樣竹筒倒豆子的方式收場,確實令人空虛。李安全在旁聽,老是覺得有一種不現實的感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劉德壽屬於變態性質,也許有殺人的嗜好。不管如何,案件結局總有點不對勁的意思。


  江四鳴左肩中刀,肩胛骨上被劃了一道,雖然在住院,但並非致命傷,恢複得不錯。李安全來探望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很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凶手抓到,令他歡欣鼓舞。吳燕在一旁照料,她做了鱸魚湯送過來,對於傷口愈合很有好處。見了李安全,她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安,就跟第一次她見到周幸福和李安全一樣。


  “身體怎麽樣了?”李安全問道。


  “不是要害部位,沒有關係。”江四鳴道,“托你的福呀,那天還好你突然出手,要不然也不知道結果怎樣。”


  江四鳴對李安全感激不盡。那天晚上要不是李安全騎著摩托車衝撞,江四鳴勢必再中幾刀,生死也未知。


  “不過,你怎麽就會在我附近?”江四鳴也不是傻瓜,提出他的質疑。


  “你的兩個鐵哥們遭了毒手,那麽你有可能是下一個目標,這是我們刑偵上的邏輯。”李安全冷靜地說道,“不過事實也不出我們預料,凶手供認,你和他在東湖市場曾經發生衝突,有這麽回事嗎?”


  江四鳴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尋找記憶,道:“你不提這事我早就忘了。大概一兩年前了,我去那兒買筒骨嘛,吳燕身體虛,我們經常買筒骨燉海帶的,結果你猜他怎麽著?明明案上有呢,故意不賣給我,我就火了,說了兩句,他把殺豬刀指向我。就這麽一件事。”


  “聽說把朱誌紅和周亮也卷進來?”


  “我捋一捋。”江四鳴費勁地回憶著,把細節一點一滴地擠出來,“當時是這麽個情況,周亮開車,約我和朱誌紅一起去一個飯局,經過東湖市場,我想順手把筒骨買了,拿回去給吳燕。我跟賣豬肉的吵上後,周亮和朱誌紅趕緊過來,他們的車就停在路邊。朱誌紅脾氣暴躁,看見他揮著尖刀張牙舞爪,把他的肉板都掀掉了,我們也抄了其他的家夥,有叫囂,但沒有動手,後來警察來了。我覺得那個家夥有點變態,狂躁,跟瘋狗似的。當然我也沒把這事當成一回事,這就是他想殺我們的原因?”


  “從他的口供來說,就是這個原因。那麽,你們經常在他那裏買肉嗎?”李安全把目光轉向吳燕。


  吳燕正在收拾床頭櫃上的餐具,不摻和話題但是認真地聽著,覺察到李安全是對自己說話,突然頗為尷尬,勉強道:“多數吧,我們算是熟客。”


  “那你了解這個人嗎?”李安全繼續問道。


  “不了解,隻知道他在那邊擺攤好多年了。”吳燕回答,她的話裏總是有一點緊張與勉強。


  “也就是說,在你們買肉的過程中,從來沒有聊過更多私人的事?”


  “沒有。”吳燕搖搖頭,眼光並沒有看李安全,突然,她好像被驚醒似的,問道,“那孫興旺為什麽被殺呢?”


  “據他口供,他跟孫興旺做過鄰居,也有口角之爭,就這樣結下的仇恨。”


  “那可真是個心理變態。”吳燕鬆了一口氣,歎道。


  “你經常買肉的話,劉德壽知道你們是夫妻嗎?”李安全繼續問道。


  吳燕臉色煞白,好像身體中有一股暗流湧到胸口,突然摁住胸口,十分難受,有些歇斯底裏地叫道:“你別再問我了。”


  說罷奔向衛生間,好像要嘔吐的樣子。江四鳴與李安全麵麵相覷。


  江四鳴趕緊到衛生間門口,敲門道:“你怎麽啦?”


  “你別進來,我吐一會兒。”吳燕在衛生間帶著哭腔道。


  李安全離開病房後,直奔警局。破了此案,周幸福頓感釋然,一身繃緊的肉鬆弛了下來,一見李安全,臉上笑起了褶子,道:“安全,這次破案,你立下汗馬功勞,我們決定給你申請一個三等功。”


  “我總覺得是誤打誤撞,受之有愧。”李安全說了真心話,不過隨即低聲道:“周隊,我總覺得這個案子還沒完,有繼續查下去的必要。”


  “你可別畫蛇添足了。”周幸福打住道,“這個案子圓滿得不得了,你不了解我這胸口是落下多大一塊的石頭。”


  “你見過一個人,因為口角就連續殺人的嗎?”


  “心理陰暗的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這不評論,我們隻注重證據,這個沒有破綻的結案,你等著領賞吧。”


  李安全搖了搖頭。他說服不了周幸福,也說服不了自己,眼前浮現劉德壽受審的模樣,坦然而頹廢的眼神,總覺得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案件之後,巨大的濃霧籠罩著他,他有一種窒息感。




 


下篇


 




 


  十年前,寧川城的新區還是一片池塘和灘塗,即便房地產已經延展,但是當時城市的人口、商場和娛樂設施,還是集中在老城區。政府規劃發展新區後,舊城如一個軟綿綿的雞巴朝著東麵迅速勃起,濕地之上高樓林立。


  南門,有一座老的石拱橋,橋邊有兩棵小葉榕樹,須根在河上搖曳,比橋上乘涼的每個老頭都要老得多。拱橋下麵,兩岸有石板路可以通行,坐在路邊的石凳上,聽著幽幽流水,還是有不錯的情調。


  林健送郭曉燕回家的時候,夜已經比較深了,大概有十一點吧。他們看了一場電影,完全是漫不經心的,出來的時候連電影名字都忘了,隻記得有個細節是男主人公躲在女主人公窗台外搖搖欲墜的樣子,這時候他們停止了親熱的動作,分出精力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男主人公從窗台上摔了下來,但是拍拍屁股一點事也沒有,林健於是又把注意力轉移到郭曉燕身上。


  電影中一個婚禮的鏡頭引起郭曉燕的興趣。她把林健的爪子從胸部取下來,附在他耳邊道:“你知道我最向往的婚禮在哪裏嗎?是在海灘上,我穿著婚紗,走到海水中,然後變成美人魚。”


  “那我們就到海邊結婚,哎喲,超凡脫俗的想法。”林健興奮地咬住她耳垂。


  “切,要不要嫁給你還是個問題。”郭曉燕調皮道。


  他們的咬耳朵引起了周邊人不快的反應。電影還沒有結束,兩人就出來了。


  過了南門橋,再走個五六百米,就是郭曉燕的家。她的父母是老南門,說著一口出溜的方言老腔,當然,骨子裏也有老南門的那種世故,看一個人能看出骨頭來。


  在南門石拱橋下,一溜的黑暗,本來兩人牽手而行,林健突然一把抱住郭曉燕,用嘴封住了她的嘴。


  “別,太遲了,我得回家。”郭曉燕掙紮,把嘴從林健的嘴裏騰出來。


  “今晚別回家?”林健眼裏滿是哀求,黑暗中看不到,郭曉燕能從他的語氣中猜出來。


  “那不得被我媽打斷腿。”郭曉燕嘀咕道。


  林健更用力地抱住郭曉燕,好像要把她吞下去。郭曉燕被林健的熱情感染,伸出舌頭來迎合。林健知道,隻要過了這座橋,郭曉燕就一入家門深似海。


  林健比郭曉燕大一屆,兩人是通過大學同學聚會時認識,並且相戀。林健在師大,是定向保送生,畢業後回到家鄉一中當語文教師。郭曉燕是學經濟的,她媽媽門路多,畢業後分在稅務局,在稅務櫃台值班,是個肥缺。兩人無憂無慮的大學戀愛在畢業之後遇到最大的挑戰。郭曉燕的媽媽吳阿姨一眼看穿了林健,重要的理由有兩條,第一,林健家在農村,根本沒什麽家底兒,第二,林健當個老師,薪水有限,在吳阿姨看來根本是個沒前途的職業,跟郭曉燕的無法匹配。當郭曉燕一提跟林健的戀愛,吳阿姨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趕緊給我蹬了,我們這麽好的女兒,問親的人都要排隊了,可得潔身自好一點。


  郭曉燕白皙清秀,話不多,成長路上順風順水,言談舉止不能不受媽媽的影響。媽媽對林健的評價她也同意,小城市裏,有點經驗的,誰不給孩子弄個門當戶對的?將來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她之所以不忍割舍,一是因為感情深,她不是隨便的女孩,愛了一個人必然會堅持愛的理由,其次,她認為林健是個有想法的人,雖然目前狀況窘迫,在學校裏住單身宿舍,洗個澡撒泡尿都不方便,但將來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的。也就是說,從務實的角度而言,林健是一個潛力股。她總是用這一條來對抗媽媽的鄙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感情,還有精神,從這兩方麵而言,林健是自己可依賴之人。


  林健知道自己的處境,沉默寡言的他也無法向吳阿姨自證什麽,如果敢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之類的廢話,隻是討打而已。他能依賴的,隻有郭曉燕對自己的信任和真情。


  橋底靜謐,一片巨大的陰影,似乎顯得此地與世隔絕。已是初秋,白天又下了雨,晚上涼颼颼的,橋上早已沒有了往日納涼的人們,冷冷清清,一盞昏黃的路燈掛在榕樹之上,可以讓路人看見橋上的石階。橋下隻有水流一如既往地嘩啦啦嘩啦啦,像一群永遠在奔跑的小孩。這種靜謐增加了林健的衝動,他把郭曉燕抱了起來,放在石凳上,手伸向她的裙底。這橋底,如天造地設的洞房。


  “不。”郭曉燕徘徊在理智與情感之間,一隻手緊緊抱住林健的脖子,另一隻手去挪開林健的爪子。


  “為什麽,不愛我嗎?”


  “不,要等。”


  戀愛數年,他們雖然有各種親熱,但是都未越過底線。這是郭曉燕的堅持。也許是很傳統的家教,也許是受媽媽整日裏的嘮叨影響,郭曉燕覺得那件事必須在洞房之夜來完成。她既浪漫又傳統,既單純又孤單。吳阿姨的鐵律則是,不準郭曉燕早戀,等到畢業了,找了工作,再尋個門當戶對前途無量的男子,把原裝完整的郭曉燕送過門去。另一個方麵,兩人也沒有合適的空間來完成此事。林健的宿舍說是單身宿舍,卻在走廊樓梯口,進進出出的人都是,隨便誰都把脖子往窗子裏一伸:“林健,在幹嗎呢?!”跟菜市場似的。更何況郭曉燕不能在外過夜,這是她媽媽的鐵律。而電影院成為他們最親密的地方,他們永遠坐在最後一排角落的兩個位置,兩個位置留下了他們濃厚的青春氣息。


  “你還是擺不脫你媽媽的影響。如果你真的愛我,就答應我,好嗎?也向你媽媽證明我們的決心。”林健相信郭曉燕,但也懷疑,在這個世故人生裏,真情這玩意兒就像一個夢,夢醒了,就再回不去了。郭曉燕隻是像一場拔河賽當中的準繩,能堅持多久,也未可知。


  “別,別這樣。”郭曉燕雖然還在掙紮,手勁明顯放鬆弛了,林健的手順利伸到裙子深處,把內褲扒拉下來了。他把郭曉燕的內褲從腳踝處扒拉出來,在天光下仔細看了看剪影,像一隻展翅要飛的海鷗。


  這初次的性交,對於有的人而言,是貞潔,是身心托付的象征;對另一些人而言,是垃圾,是封建餘孽,是一次費勁的苦力活。對於林健而言,是一個籌碼,他對抗吳阿姨的籌碼。


  “不!”郭曉燕幾乎是尖叫了一聲,把內褲一把奪過。


  “怎麽啦?”


  “有人。”郭曉燕眼露驚恐,突然緊盯林健身後。


  林健轉頭一看,兩個人影,齊齊地在身後瞪著自己,不,兩人背後還有一個人,都比林健要粗壯。他們手上都拎著酒瓶子,看不清樣子,但可以感覺到狼群一樣的注視。


  “你你你們想幹什麽?”林健的舌頭在發抖。


  “太慫了,讓我們來。”當頭一個高個子噴著酒氣,去拉開林健,準備自己撲上去。林健急忙一把擋住,高個子順手把酒瓶砸在林健腦袋上,林健並沒有暈倒,隻是頭腦一片空白,感覺一條蚯蚓在腦袋上蠕動。另外兩個家夥把林健拉到一邊。高個子撲在郭曉燕身上,有如一頭大象碾壓下去,郭曉燕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高個子叫了另一個過來幫忙,捂住郭曉燕的嘴巴,讓她發不出聲。林健掙紮著要過去,那人用破開的酒瓶對準他的眼睛,叫道:“再動,我紮死你!”林健動了動,發覺手腳已經無力,腦袋一片空白,隻好跪了下來,頭磕在地上,哭道:“三位大哥,你放了我們吧。”


  三個人發出肆意的笑聲。


  橋下是一個狂歡的地獄……


  南門橋下輪奸事件,不知怎麽傳了出去,在當年是坊間最熱的談資。當地網絡還不發達,但是老百姓的口耳相傳已經夠厲害了,連城郊都有人騎著自行車,去看看橋下石板凳上的血跡。小城市就有這般妙處,連警方的口錄細節,也能流出來。談資的要點是:這個男朋友簡直不是人,女朋友被人輪奸了,還不去以死相拚,還他媽向凶手哀求,這還是人嗎?


  最重要的是尋找凶手,但是得到的嫌疑人的信息太少了,隻知道三人作案,外地口音,身強體壯,以及體液。其他的一切,都湮沒在橋下的靜謐和黑暗之中。


  郭曉燕在醫院裏一度想死,但被吳阿姨牢牢看住。這個堅強而世故的女人此刻以一當十,無比強悍地嗬護女兒。


  林健頭上紮著繃帶,到病房來看郭曉燕。他完全懵了,不知道如何看待此事,也不知道如何看待自己,更不知道自己與郭曉燕的關係將走向何處。他畢竟隻是大學畢業三年的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之前閱曆頗少,手無縛雞之力,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自己最正確的做法是什麽。


  病床上的郭曉燕一見到他,眼淚止不住嘩啦啦地流下來,語不成聲。林健酸楚無比,伸出手去,郭曉燕哭道:“走開,我恨你!”


  林健的心像被一個大錘砸了一下,身子搖搖欲墜。吳阿姨冷眼看著,撇著嘴,鼻子裏呼出一萬個鄙夷和痛恨。她肥胖的身子像個實心砣,伸出手穩穩扶住林健,拉著他走出病房,像拉一隻不是很聽話的驢。在走廊的通風窗口,吳阿姨指著樓下的水泥地,道:“你要麽從這裏跳下去,要麽滾回去,以後不要跟我們曉燕聯係,我就當你死了,你這個死人!”


  林健看了看窗下,六層樓高,摔死是綽綽有餘,並非那麽可怕。他抓住窗沿,費勁地往上爬,他已經沒什麽力氣,三天都沒怎麽吃飯,主要靠喝水和輸液活著,這時如果有一陣稍微強烈的風,就能把他的軀殼從窗戶裏吹下去。


  “幫我拿一把椅子好嗎?”林健問道。


  如果有一把椅子墊腳,再跨上窗台,隨一陣清風飄落下去,這樣的死也頗有樣子。


  吳阿姨伸出滾圓的小胳膊,把林健拎起來,擲向樓梯口道:“滾,還想讓我幫你收屍。”


  林健像一隻鷺鷥被甩過去。眾護士看到吳阿姨的這一手,目瞪口呆。


  林健是高三三班的班主任,也是三班、四班的語文老師。這一陣子的缺課,完全由邱老師和毛老師代替,邱老師負責三班,毛老師負責四班。邱老師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說話自顧自的,交流比較困難。有一次跟學生合影的時候,褲襠拉鏈沒拉上,坐在正中間狗竇大開,結果被學生叫作邱褲襠。外號這玩意的變遷是很奇怪的,邱褲襠沒叫幾天,學生覺得叫秋褲黨更順口。秋褲黨是這樣一個漫畫人物,三班的學生欺負生人,他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最調皮的學生飛出粉筆打他的頭,“撲嗒”一下,秋褲黨轉身過來,愣愣地看著學生。全班一陣嘩啦啦的哄笑。


  秋褲黨呼出一口氣,搖著頭,訓斥道:“你們班主任為什麽沒來上課你們知道嗎?他的女朋友被人輪奸了,他都活不下去了,你們還這麽快樂。你們這麽厲害為什麽不去對付凶手,為什麽呀!”


  全班一片寂靜。瞬間,學生明白了,那件沸沸揚揚的強奸案,男主角是班主任。下了課,班上炸了鍋,加上市井之間聽來的消息,學生議論紛紛。正是好發評論的年齡,痛之恨之憐之憫之都有。要是以此為題做一篇議論文,必然要全體得高分的。


  還好有老師們的關照,噓寒問暖的,趁機打探點細節,林健覺得死了幾天又活了過來。像一株樹一樣活了過來,沒有靈魂,沒有思想,就呆呆地活著。


  他不忍心再讓別的老師代課,他像一截木頭一樣去上課,日子如行屍走肉。可是,世界已經不一樣了,學生們看著他,用異樣的眼光,還竊竊私語。同事們也一樣,當麵打了很溫暖的招呼,轉頭又議論。他似乎赤裸著身子,被眾目睽睽,但世界之大又無處可躲。有一天他在課堂上抓住一個看小說的學生,對著他發了脾氣。那個學生居然憤怒反擊,說林健還保護不了自己的女朋友,算什麽男人,算什麽老師。林健氣血攻心,頓時就頹了。校長覺得以林健的情緒,目前很難堅持在崗位上,但是高三的班主任豈能說換就換?急忙商議應對方案。


  林健懨懨地走到蕉北市場,在人來人往的市場裏像一具遊魂行走。雖然不是早市,但來來往往的人還是很多,豬肉攤上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屠夫在麵無表情地忙碌著,他是林健的叔叔,叫林福生。早年在鄉下當屠夫,後來進城在菜市場弄了個位置,日子倒是過得安穩。


  一個大媽拿著一塑料袋骨頭過來,扔在案板上,叫道:“我買了兩斤骨頭,拿公平秤上一稱,卻是兩斤二兩,你不能這樣沒誠信呀。”


  林福生懵了,過了數秒才回過神,道:“是呀,我是多給你二兩碎骨頭,你不要我可以拿出來,但不要說我沒誠信呀。”


  大媽眼珠子一轉,腦子裏還在各種算計。


  林健像一棵樹移了過來,掏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給林福生,萎靡道:“叔,幫我把這些錢交給我爹。”


  林福生忙著和大媽糾纏,看也沒看林健一眼,把信封收了,放在口袋裏。林健像個遊魂一樣慢慢地離開,他也不覺察。


  “哦,對對對,你是多給了我。但是——”大媽眼珠子轉了幾轉後,似乎想明白了,轉移話題道,“剛才那個人是誰呀?”


  “我侄兒。”


  “你看看,你侄兒都跟一個死人似的,你一點也不關心,你的眼裏整天都是豬,這不好。”大媽摁住袋口,把林福生教訓了一頓,拎著袋子走了。


  想清楚了自己的歸宿,林健突然感覺餓起來。他路過一家麵館,點了一份最愛吃的炒油麵。從學生時代到現在,他對這種圓滾滾的麵條情有獨鍾。麵館裏人多,周末三都澳海軍基地的水兵們三三兩兩進城逛街喝酒,操著各地口音,一派火熱的人間煙火。麵館生意也比平時好了許多。林健等著麵條,一邊看著這些南腔北調的人,若有所思。後來一碗麵條幹下去以後,他就義無反顧地往宿舍走了。


  直到收攤的時候,林福生才覺得褲兜鼓囊囊硌得慌,打開信封一看,居然有一萬三千多元,可想而知,那幾乎是一個青年教師的全部積蓄了。林福生雖然粗手粗腳,但是該有的心思卻也不差。以前林健會寄個幾百上千的,托鄉下收豬的他轉給父親補貼家用、看病等等,現在一下子拿出一萬三,也沒說是什麽錢。他給林健打了手機,手機已經關機。林福生把殺豬刀在砧板上抹幹淨,收起來,把圍裙解了下來。想起大媽的話,林福生突然覺得一陣心慌。


  林福生還沒吃飯,趕到學校,在林健的宿舍,他敲了敲門,並無反應。這個宿舍的玻璃有兩層,下層是毛玻璃,看不見裏麵,上層是透明玻璃,還開著。林福生往上一跳,窺見裏麵的情景,他“哇”地一聲大叫起來,像著了火似的。


  林健從醫院裏悠悠醒來時,林福生氣壞了,他說:“你讀這麽多年書,讀到糞坑裏去了嗎?還不如我一個殺豬的。你看我這手,這疤,我一個殺豬的被豬咬成這樣,我就要去死嗎?”他把林健救活過來,又恨不得把林健罵死。他忘不了房間裏血淋淋的一幕,林健無力地躺在床上,左手腕的動脈在汩汩流血,鮮血染紅了半個床單。


  林健被罵得狗血噴頭,垂著淚道:“叔叔,你不知道,這世上已經沒有我立錐之地了。”


  林福生道:“放你媽文縐縐的狗屁。”


  案件直到郭曉燕出院了,也沒有進展。住院期間,她的手機一直關著,直到出院後她打開手機,裏麵有一條林健的短信:“都是我的錯,忘記我,好好活下去。”她愣了半天,腦子一片空虛。在家裏,郭曉燕一天洗三次澡,外加眼淚再洗幾次。吳阿姨覺得整天在家裏哭哭啼啼也不行,沒事了就想傷心事,還不如讓她忙起來。於是做了幾天思想工作,讓她鼓起勇氣去上班。郭曉燕在櫃台窗口,有一天一個老大媽排到窗口,朗聲道:“閨女,我不是來辦事的,我就來看看你,看你氣色不錯,恢複得可以吧?這麽好的女孩被糟蹋真可惜了。那個強奸犯抓到了嗎?叫公安一定要抓到喲。還有你應該沒懷上吧?要是懷上可就糟心了……”稅務大廳的人眼光齊刷刷地掃射過來,郭曉燕“哇”的一聲從椅子上摔下來。


  郭曉燕被吳阿姨領回家,哭著道:“媽媽,我再也不去上班了。”吳阿姨道:“不去不去,就是皇帝老兒的寶座也不稀罕,不要那個職位了。”


  吳阿姨跑到蕉南派出所,問警察小周道:“案子怎麽還不破?”小周見吳阿姨又來了,叫道:“線索太少,我們正在努力。再說了,強奸案也不止這麽一起呀。”吳阿姨道:“你們要是破不了,那什麽,就給我撤案。”小周道:“案子不是說想撤就撤了,立了案,你要給我們時間,萬一破了呢?”吳阿姨道:“你們就不想想我女兒嗎?案子破不了,又搞得滿城風雨,你讓她以後怎麽過?”小周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吳阿姨說:“你們這些警察呀,抓賭抓嫖都很神氣,一到幹點正事就歇菜……”小周爭辯道:“抓賭抓嫖不歸我們管,再說了,我們破的案子也多了去了。”吳阿姨一把打斷小周的話:“你別跟我吹牛皮,隻要我女兒的案子破不了,你就不要在我麵前吹。現在呢,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個呢,一周內給我破案,另一個呢,破不了的話,把我女兒的名字給改了。”小周道:“改名字不歸我們管呀,是戶籍室。”吳阿姨道:“我才不管你是這個部門那個部門的,都是飯桶一堆。”


  吳阿姨沒讀什麽書,但是能量不小,她為女兒製定了複活路線。首先給女兒改名字,把身份證都改了,權衡很久,把姓改成自己的,叫吳燕。改名改姓,相當於重新換個人,這個難度不小。其次,在姓名改後,換個單位。本來稅務局真是個好單位。但現在不這麽想呢,想換個低調的單位,找了各種關係之後,到文化局的財務處上班,也與專業對口。這兩個浴火重生的大招,花了兩年多才完成。到了新單位,確實,沒有人知道吳燕就是當年那個輪奸案的女主角,至少場麵上誰也不知道。


  吳燕完全變成一個聽話的孩子。這時候她才知道母親的愛,母親的強大,她世故但有用,能解決各種問題。她努力忘記過去,努力忘記林健,就連自己的形象,也與過去迥然不同。每一步按照媽媽的部署,浴火重生。她慶幸有個能幹的媽媽,她的愛,嗬護她的一生。


  是的,時間會改變一切,這個城市也慢慢忘記了這麽一件事。案子一直沒破,吳阿姨警告派出所,別他媽再提案子,不準再破。


  不破倒好,破了又要走漏風聲,引得滿城風雨,舊事重提。這傷口慢慢愈合,結了痂,再把痂揭掉,哪個人能受得了?


  隨著傷口的愈合,吳阿姨的下一步計劃是給她說一門親事。有幾個條件,對象不能是本地人,本地人的話,究根問底,遲早會知道這麽一出事。第二,有正當職業的,工作穩定,過簡單的、小富即安的生活。而在所謂的門當戶對或者男方的前途之類,吳阿姨放寬了條件,但還是有條件的,不能是教師之類的清貧職業。吳阿姨的門路很廣,相親什麽的都自己先上,最後選定了江四鳴:一表人才,外地人,職位優渥,在本地關係簡單。


  婚禮的標準是,簡單但不失場麵,特別是女方請來的人都有講究,那些知根知底的,好嚼舌頭的,都被吳阿姨以各種方式婉拒在婚禮之外。從改名、換工作,吳燕重新上班,三年過去,再到吳燕抹去心上的傷疤,再次考慮婚姻,已是六年的時間。這婚禮上要是一招不慎,豈不是六年的心血付之東流?


  婚禮相當完美,沒有表露出絲毫過往痕跡。而且從吳燕的表現來看,她的傷口完全複合,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之中,臉上的喜悅與期待,是這六年來從未有過的。她臉上的笑容就像新生兒一樣純淨和喜悅。是的,步入婚姻殿堂是每一個女孩的夢想,一個神聖的時刻,特別是對於吳燕這種浴火重生、受到中規中矩的家教的女孩來說。吳阿姨雖然在整個婚禮過程中忙得不亦樂乎,但最用心的卻是觀察吳燕的表情。母親對於女兒的保護,沒有任何一個人堪比,是全方麵的無死角的。誰叫女人心通女人心?吳阿姨覺得自己六年的嗬護,在今天獲得了豐收。


  由於男方是外地的,這次婚禮來的人並不多,父母、兄弟等很親近的親友團,加上男方幾個同事和戰友。婚禮結束,照理是鬧鬧洞房。北方習俗的鬧洞房花樣奇多,但現在身在南方,就意思兩三個節目,新娘子雖然不樂意,但嘉賓們達成一致意見。鬧洞房的第二項是熱情冰塊,幾個家夥將準備好的碎冰塊放入新郎的懷中,眾人一起將一對新人擁抱起來,讓新郎冷得上躥下跳,以免圓房時過於熱情。江四鳴抱著新娘,衣服裏的冰塊在眾人的推搡下落到身體各處,有幾塊掉到褲襠裏,極為難受,又身不由己。情急之下,叫道:“老二,過來幫我一把。”戰友周亮過來打圓場,叫道:“行了行了,凍壞了就不能圓房。”


  吳燕被挾持在人群中,聽見江四鳴雄渾有力的聲音,突然間渾身一激靈,抽筋了一樣,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眾人被周亮打散,才曉得新娘已經昏迷過去。周亮叫道:“怎麽啦,怎麽啦,是不是凍壞了?”江四鳴連拍吳燕的臉,一點動靜都沒有,急忙叫道:“趕緊叫救護車。”


  吳阿姨大功告成,心裏一篤定,正想歇一晌,冷不丁電話來,說吳燕昏迷了。她心裏咯噔一聲,差點跳出來,那種潛伏著的擔心魚躍而出:媽呀,又哪個環節出問題了?




 




 


  林健收到吳燕的短信,恍如隔世。他已經六年沒有聯係她了,從腦子裏屏蔽這個女人。他努力讓自己得了失憶症。


  現在收到這個短信,他的手在顫抖,眼睛都花了。短信裏,吳燕想見他,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這世上哪有什麽隱秘的地方?獨居的林健覺得自己的家最隱秘。


  林健租住在建委老宿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樓,外牆灰都殘破不堪了,裏麵是兩小居,陳舊潔淨,客廳陽台早上可以曬太陽,頗為溫馨,一個人住起來綽綽有餘。這樣的半新不舊的房子,會有很多過往的痕跡,自帶一種情懷。


  聽見敲門聲,林健從衛生間出來,剛剛洗完澡,濕漉漉的頭發還來不及擦幹淨。吳燕說要見麵,立即見麵,時間太緊了。


  林健打開門,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林燕。戀愛時候的一頭長發換成及肩短發,清秀白皙猶在,發上的淡淡清香也一如既往,將要說話時嘴角的酒渦更是一成不變,那酒渦像閃電擊中了林健內心的某個部位,喘不過氣來。其實,總體而言,林燕的變化不大,還是像那個單純的戀愛女生。


  “怎麽現在洗澡呢?”吳燕進來時躲閃著林健的眼神,裝作漫不經心地笑,好像他們並沒有失聯六年,隻是幾天前剛剛見過。


  “身上都是豬肉味,去不掉,洗洗會好點。”林健穿著寬鬆的運動衣服,一邊擦半幹的頭發,一邊道,“這邊坐。”


  客廳陽台上有一個小小的茶台,茶具一應俱全,想來林健常在此自斟自飲。


  “還好嗎?”吳燕坐了下來。


  “就那樣,一個人數著日子過。”林健坐下來,斟茶。


  “說說嘛。”吳燕故作輕鬆。


  “沒啥可說,跟著我叔叔去鄉下收豬,學殺豬,能幹粗活是一種進步,隻不過不長進,學了六年,豬還是不敢殺,百無一用。但是整天殺豬賣豬,身上都是豬肉腥味,這一點不好,每天要喝茶來抵抗腥味,這方麵岩茶最好。”


  “怎麽想到去殺豬?”


  “我叔叔說埋頭書裏,是個廢物,跟著他殺豬,換一種活法,也挺好的,忙起來把過去的事兒全忘了。”


  “怎麽長了一圈胡子?”吳燕不滿地問道。


  林健現在長上一圈絡腮胡子,不細看的話,簡直麵目全非,走在街上,過去的熟人絕對認不得。對林燕來說,她一眼就認得,眉宇之間或許太熟了,但絡腮胡子顯然讓她有不悅的視覺效果。


  “買了一種藥,在腮幫塗一圈,就長胡子了——好像自己就進了樹林,別人看不見了。”


  林健自殺被救過來後,就辭職了。一是他也不想連累學校,二是可以與過去的生活決絕,與以往相識的人,包括學生和老師一刀兩斷。在殺豬圈裏,沒有人知道林健曾經有那麽孬的過去。


  吳燕一瞬間傷感起來。


  “把我徹底忘了嗎?”吳燕問道。


  “一直在忘記,但是你的消息還是會入耳,比如最近結婚了什麽的,這個城市太小了。”林健喝了口濃茶,道,“手機號碼一直沒改,是因為想,萬一你哪天有什麽事要聯係我呢。”


  吳燕眼裏泛出淚水,那淚水一直在積蓄著,她終於忍不住,猛地抱住林健,從嗚咽到忍不住涕淚交流。


  “怎麽啦?”林健抱住她,拍撫胸背,這是以前戀愛時出現過的場景。


  “我……我又完蛋了。”吳燕語不成聲。


  吳燕胸口起伏,良久,情緒次第釋放,哭聲轉泣,能夠平息說話,道:“結婚那天晚上,鬧洞房的時候,我老公他說:‘老二,過來幫我一把。’我腦袋就炸開了,多麽熟悉的口氣,多麽可怕的回憶,六年前在橋下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種口氣,‘老二,過來幫我一把。’然後那個殺千刀的就過來捂住我的嘴。你記得嗎?”


  林健突然悲慟,緊抱住林燕,發出豹子一樣的嗚咽:“嗚——你的命怎麽這麽苦。”


  兩人緊緊擁抱,六年的壓抑在此刻噴薄而出,淚水清洗著過去與未來。悲傷是泥石流,將兩人淹沒並就此凝固。溫馨的客廳,窗戶對麵晾著一竿子嬰兒的衣服尿布,隨風搖擺。


  “我該怎麽辦?”林燕問道。


  “讓我去宰了他,好嗎?”


  “不。”


  “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現在的平靜,這麽多年,我好不容易讓生活平靜下來,我的心兒實在受不了——你不是連豬都不敢殺嗎!”


  林健高亢的情緒瞬間頹了下來。


  “我不敢殺豬,但是敢殺那個人。”林健狠狠道。


  “不,我會死掉的。”


  這麽多年,吳燕像走在高高的鋼絲上,期望平穩地走到生活的對岸。是的,但凡現在有一點兒風聲鶴唳,都能讓她從高空摔下來。


  “告訴你媽媽?”林健沒有辦法,要不然交給吳阿姨,她的能耐大得很。


  “這門親事是她千挑萬選的,她會瘋掉的。”吳燕道,“再說了,她隨便怎麽做,我都免不了悲慘的命運。”


  “報警呢?這三個家夥好歹得受到懲罰?”


  “我想過了,除非我先死,否則我再受不了折騰。”


  “多少次我在夢裏都找到凶手了,我要砍死他,我不足惜,可是現在你這也不讓,那也不讓,你想和強奸自己的人一起生活下去?”


  “你別說了!”吳燕泣道,“我現在隻想有個人愛我,有個人能讓我依靠。”


  林健捧著吳燕的臉龐,看著她的眼睛,確實,這個女人現在最需要的是愛。這個自己想忘記但忘不掉的女人,並沒有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她還是自己的。更關鍵的是,這個世界上,現在隻有自己與之相依為命。


  他們互相撫摩對方的肌膚,以此取暖。他們讓熱情燃起,忘記世間的一切,最後他們用性交,進入彼此的身體,把能量傳遞給對方。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性交,一次極為荒涼的秋收。


  房間裏,兩具身體在扭曲著,多年的壓抑寫在凹凸的肌肉中。而後,夕陽照著兩個蒼白的身體,疲倦不動,如兩具行屍走肉。


  “你就想這樣下去?”


  “平靜比什麽都重要,即便隻是一種假象。”


  林健攥著拳頭,哀歎了一聲。


  當他們悄悄分別的時候,林健道:“忘記告訴你,我現在改了名字,叫劉德壽,跟的是我媽的姓。”


  “我也是,我叫吳燕。”


  劉德壽輕輕打開門,走道裏並無聲息,他示意吳燕下去。吳燕躡手躡腳地走到下一樓層,才邁開正常的步伐。


  吳阿姨雖然臨危不亂,但是碰到吳燕突然昏迷這種事,心裏也是七上八下,不知問題出在哪裏。她親自上陣護理,不讓旁人接近,生怕有哪怕一點兒的閃失。一個人,要捂住一個秘密,就如保護一個胎兒一樣,從羊水到子宮,到身體,到行動,保護層必須是層層相加,不可缺漏。吳燕醒來後,吳阿姨一個人在身邊,趕緊問怎麽回事,她太害怕吳燕的昏迷與輪奸案有關。


  吳燕見了媽媽,緊緊抱住,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一個勁兒地傷心,就是不言語。吳阿姨心裏也“撲通撲通”跳,叫道:“女兒,啥事說出來,媽媽都給你擔著,就是死,媽媽也要先替你死。乖女兒,你說。”


  吳燕淚崩,道:“媽,我不適合結婚。”


  “說什麽話,媽媽給你精挑細選的婚事,即便是過了門,媽媽也要替你擔著,有什麽委屈,盡管說。”


  “我身體太差,不適合結婚。”


  “別怕,媽媽給你養著,養得結結實實的,等生了孩子,體質就會變好。你是受了什麽刺激,就昏迷過去?”


  “沒什麽,就是太累,鬧洞房鬧的。”


  吳阿姨舒了一口氣,朗聲道:“我就說了,那些個北方人,什麽壞習慣,過場一下就行了,還非得想變態的點子折磨新郎新娘。要是下次再結婚,絕不讓他們再鬧……啊呸,我都氣糊塗了,說什麽狗屁話呢……”


  醫生也查不出個子醜寅卯,大致歸結為血壓、情緒上的原因。


  出院後,吳阿姨交代江四鳴:第一,吳燕身子骨弱,不能惹她生氣,什麽事都要讓著點兒。第二,要注意加強營養。第三,早點生出個娃兒,把吳燕的身子徹底改造一番。


  江四鳴雖然是大男子,卻被吳阿姨的氣勢鎮住,唯唯諾諾。


  吳阿姨隔兩天就過來看一次。嫁出去一個女兒,就像放出去學飛的小鳥一樣,一百個不放心呀。


  “為了你呀,媽媽的心也變成了氣球,一有點動靜,就覺得要被捅破,不知道是年老了,還是操心太多,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要是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我就能多活幾年,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看我也就差不多了。”吳阿姨爬上吳燕家的六樓,喘著氣兒撫著胸口跟吳燕推心置腹地說。吳燕真切地看到媽媽的皺紋多了不少,一種衰老的東西緊緊擁抱著她,自己心中也是酸酸的。


  林福生和劉德壽叔侄淩晨四點就到增阪村收豬。他們的豬肉攤盡量收家養的豬,肉質好,與純飼料豬相比就如礦泉水與自來水的區別,因此在顧客眼裏也小有名氣。豬被捆好,抬在架上,歇斯底裏地叫著,被眾人齊齊摁住不動。林福生舉起刀就要插入,劉德壽叫了一聲:“叔叔,我來。”林福生覺得奇怪,平常叫他來,他都說下一次,沒完沒了地下一次。林福生把尖刀遞過來,劉德壽接過刀,看準喉管位置,眼睛一閉,一個刺殺,嚎叫戛然而止。黏稠的血汩汩流出,把他的手都淹沒了。


  “就是嘛,連豬都不敢殺,還做什麽男人。”林福生讚許道。


  黃昏的時候,豬肉賣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一些骨頭碎肉。林福生躺在躺椅上,在豬肉味中酣然入睡,劉德壽則看攤位。突然劉德壽眼前一亮,吳燕拎著包走了過來,穿著收腰的黑色連衣裙,走在菜市場特別引人注目。吳燕低著頭,走到他的攤位上。


  “要點什麽?”劉德壽問道。


  “隨便。”吳燕抬起頭。劉德壽看見她眼神頗為憂鬱,似乎有話要說。


  “弄點骨頭,燉海帶可香了。”劉德壽把幾塊骨頭拾掇起來,稱了一下,看了一眼身邊的叔叔,他正酣睡。


  他把裝骨頭的袋子遞給吳燕,吳燕在一瞬間卻感到惡心,叫了聲:“太髒了。”掩著鼻子掉頭就走。


  十五分鍾後,他們倆出現在劉德壽的宿舍。兩人不約而同道:“太髒了,我得先洗洗。”說完都愣住了。


  “你跟他行房了?”劉德壽問道。


  “我有什麽辦法,我跟他住在一起。”


  “他媽的,這還是強奸呀。”劉德壽抱著吳燕大哭,把她抱入衛生間。他拚命用水衝她,想把她裏外都洗得幹幹淨淨。


  “你想這樣過下去嗎?”劉德壽問道。


  “不。”


  “讓我殺了他,好嗎?我今天殺了一隻豬,我也可以殺人的。”


  “除非我死了,我和我媽都死了,你才可以這麽幹。”


  “你就忍心繼續被強奸,活在假象之中?”


  “我不知道,我本來就活在陰影中這麽多年。現在我隻想要你愛我,狠狠地愛我。”


  劉德壽突然長嘯一聲。多年來,他都夢見找到了凶手,他可以去拚命。自己的這條命,那個叫林健的人,已經死了,剩下的是一副報仇的軀殼。誰能想到,擋住報仇去路的人,居然是自己最愛的人。


  在傷口漸漸平複的幾年,吳燕和媽媽每天都在祈禱,千萬不要破了這個案子,就讓它石沉大海,獲得一個平靜而屈辱的未來。苟活一世,夫複何求。


  他們在床上,靜靜地抱著,隻想兩個人變成一個人。


  “忘記整個世界,就剩下你和我,就像我們剛剛在校園認識的時候,在花園椅子上手拉手一樣。”吳燕喃喃道。


  劉德壽用吳燕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長長地吻她。


  他們倆就這樣躺著,直到天黑了分手。外麵街道燈光乍起,楊柳拂水,情侶憑湖而坐。那都不屬於他們的風景。他們擁有的隻有一個暗黑的角落,相依相偎,永遠如此。


  為了避免和江四鳴生孩子,吳燕選擇了安全的日子行房。每次的行房之後,她必定要和劉德壽哭訴一次,似乎身上的恥辱才會被抹平。


  一直懷不上,吳阿姨很著急。她覺得結完婚、生完孩子,一切才是真實的落定。江四鳴也著急,自己身體棒棒的,怎麽就不行了呢?吳阿姨催促去醫院檢查,江四鳴倒是配合,查了,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吳燕拖拖拉拉,說:“要是生不出來,就是不會生了,有什麽好查的。”吳阿姨叫道:“你這孩子,多少人懷不上呀,查出問題吃個藥就好了。”


  禁不住吳阿姨的勸,吳燕隻好去檢查,身體完好。吳阿姨把檢查報告扔給江四鳴,道:“你看看,吳燕是沒有問題的,你是不是再去好的醫院檢查一遍?”江四鳴皺著眉頭:“這個跟好不好的醫院沒關係吧。”


  吳燕不勝其煩,道:“許是你壞事幹多了,沒有孩子的命。”


  “你這孩子,說什麽話呢。”吳阿姨轉頭看看江四鳴,一臉惱怒但也無可奈何,道,“如果兩人都沒問題,那就隻能求觀音菩薩了。”


  吳燕趁機道:“如果你嫌我不能生孩子,我們可以離婚,你再找一個。”


  江四鳴是很珍惜吳燕的,溫婉、優雅,話不多,雖然體質差了點,但並無大礙。他更珍惜家庭,有一個男人的擔當。雖然傳宗接代的觀念也很強,但不至於會因此離婚,道:“你不生就不生,將來抱養一個也是可以的。”


  吳燕突然爆發了,道:“你敢抱養一個我就扔出去。”


  江四鳴道:“好了好了,說說而已。”


  吳阿姨道:“你們別吵了。四鳴,你過來,我跟你商量一下。”


  吳燕每天,或者最多隔一兩天,都從劉德壽的豬肉攤前走過,或者是上班時間,或者是下班時間。或者默默地互相注視,或者人不多的時候,說幾句話,捎帶一點豬肉。這種短暫的相見給予她力量,使她一天的工作中內心充實。劉德壽同樣如此,若有一兩天沒有見到她,心中便惴惴不安,心裏發虛得很。


  他們宛如在森林深處的兩棵植物,一天隻享受一縷短短的陽光。在人來人往的菜市場,誰也不知道每天交換的這閃電一樣的愛。


  劉德壽也從叔叔那裏獨立出來,花了大價錢在東湖市場轉手了一家肉攤,獨立經營。


  這一天,吳燕下班經過東湖市場,劉德壽眼中閃過一絲溫柔的光,那溫柔注入吳燕的體內。劉德壽招了招手,切了一塊裏脊,看看邊上沒有外人,道:“我們被人盯上了。”吳燕心裏咯噔一下,道:“那,怎麽辦?”劉德壽道:“我想好了,搬家,你這幾天不要過來。”


  樓上的方大媽每天都要下來遛狗,在小區柳樹下她的貴賓犬正在拉屎,她閑著沒事把要回家的劉德壽叫住:“經常到你家的那個女人是誰呀,是你對象吧?”


  劉德壽慌了,道:“沒,沒有。”


  方大媽笑道:“不承認?不會是不正經女人吧?”


  劉德壽慌忙道:“哎,可能是親戚,你看錯了。”


  方大媽咬牙切齒道:“來了一遍又一遍,還說是親戚,小劉,你可要擔心,現在騙錢的女人很多呀。”


  劉德壽落荒而逃。如果方大媽知道,那宿舍周圍的人肯定全知道,這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


  家搬到東湖市場對麵的錦繡家園,逃脫了方大媽的圍追堵截。


  愛與怕,如鬼火一樣幽幽搖曳,他們繼續尋找自己隱秘的愛的場所,用不孕對抗著吳阿姨和江四鳴,似乎完全忘記了多年前的那起輪奸案,也忘記了曾經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




 




 


  孫興旺的早晨從中午開始,起床打開窗簾,窗外日上三竿,亮光有點刺眼。他在衛生間裏洗了一把臉,正想著出門該幹點什麽,突然聽到外麵有一聲類似於躡手躡腳的腳步,想隱藏而又藏不住的高跟鞋聲。孫興旺有小偷小摸的習性,對諸如此類的聲音十分敏感。他把眼睛附在防盜門的貓眼上,看見一個身著黑裙的窈窕女人一閃身,進了對門的房間。門輕輕被掩住。


  孫興旺嘿嘿地笑了。


  孫興旺本來想去麻將館裏轉悠一下,但是改變了主意。他就在小區門口吃了一碗拌麵,然後靜靜地坐在花壇玫瑰叢邊上。這個小城市中的懶漢和寄生蟲,一直對各種歪門邪道很上手。


  一個小時後,黑裙女子出來了,拎著挎包,若無其事地出門。孫興旺跟了上去。


  孫興旺不論在麻將館還是賭場,都是輸家。也是老賭徒了,為何老輸?後來他想通了,有些人是贏了錢後回家,他都是輸光錢後回家。有了經驗,後來他贏了幾把,口袋結實了,便回家。無奈口袋裏有錢,居然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裏像有一萬隻蟲子在爬,難受得很,這樣失眠下去是要瘋掉的,他爬了起來,又奔向賭館,直到囊中空空,再回到家,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他必須生其他的財路,來維持生活、過賭癮。


  對門這個賣肉的,叫劉德壽,孫興旺對他一向沒什麽好感。加上對方性格木訥,見了麵也不打招呼,覺得對方是個不識抬舉的家夥,難怪隻配賣肉。但沒有想到這小子還藏著一手。從經驗判斷,女的來路不正,必然有秘密。


  時機成熟,當然他也不管時機成熟不成熟,他覺得可以來錢的機會到了。有一天,他在破舊的花壇邊上,看見劉德壽收工回家,還一身油膩呢。


  “嘿,過來下。”孫興旺叫道,扔了一根煙給劉德壽。


  劉德壽沒有接過煙,又把煙還給他,道:“我不抽煙,啥事呢?”


  劉德壽不想跟周圍的人有任何瓜葛。


  “手頭有點緊,想跟你借點錢。”孫興旺開門見山。


  “不合適吧?我們又不認識。”劉德壽驚異道。


  “你不怎麽認識我,我可認識你,經常偷偷溜到你家那女的,我還知道她在哪上班。”孫興旺裝作漫不經心,眯眼偷偷地查看劉德壽。


  劉德壽臉色瞬間僵硬了。每到一處,他已經十分小心了,但依然防不勝防。當然,他也知道,那一點幽暗的愛情之火在世上並無藏身之地,總有被人發現的時候,但沒有想到握住火把的,是一個刺頭。


  停了十秒之後,劉德壽問道:“你想怎麽樣?”


  “我這人很耿直,沒有什麽歪心思,就是想跟你借點錢。”孫興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多少?”


  “不多,兩萬吧。”


  “真沒有,你愛咋咋的。”


  劉德壽說著便要離開。他腦子裏急速運轉,同時也在觀察著孫興旺的表現。


  “你有多少嘛?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孫興旺大咧咧道。


  “我口袋裏隻有一千,要的話你拿走,以後不準再提這件事。”


  “哎喲,我是個心軟的人,總是為別人著想,好吧好吧,就依你。”孫興旺伸出手來,他急於變現,其實根本不在乎數目。


  劉德壽掏了一千塊給他,暗暗警告:“如果你敢再出什麽花招,你要明白我是幹什麽的。”


  “你不是賣肉的嗎?”


  “我是殺豬的,不是豬也能殺。”


  孫興旺沾了點口水數著鈔票,一邊得意地笑了笑。


  劉德壽決定再次搬家。搬到哪裏呢?好像搬到哪裏都不安全。這個城市太小,來來往往不是熟的就是半生不熟的。後來在東橋租了一套房間,那個小區是新區,入住率不高,甚至可以說是荒涼。荒涼是最好的了。


  孫興旺再次見到劉德壽,是在劉德壽從市場回家的時候。在一個巷子裏,孫興旺幽靈似的毫無征兆地冒出來,劉德壽嚇了一跳。


  “兄弟,上次我跟你說的是兩萬,你隻拿了一千,我沒算錯的話,還剩一萬九千,是吧?我沒念過書,算得不是很準。”孫興旺熱情地比畫道。


  這種結局劉德壽不是沒有想過。


  “這麽算,不合適吧?”


  “怎麽算都行,總數得這個數。”孫興旺把身子斜靠在牆上,用牙簽剔牙。


  “你知道,我一個賣肉的,混個日子,哪能一出手就幾萬。”


  “嗨,這年頭,豬肉的價格噌噌噌往上躥,還能少了你的賺頭?怎麽說你也是個老板,你就別跟我裝窮。”


  “我這全身上下,有多少錢你就拿多少錢,一刀兩斷好不?”


  “今兒可不能算這糊塗賬了。我是個講理的人,也不要求你一時半會兒兌現,你說個時間,把總賬給兌了,我也再不找你,行不?”


  劉德壽吸了一口氣,似乎被孫興旺整得沒有辦法了,尋思了片刻道:“行,給我幾天時間,我湊了錢咱們再聊好不?”


  “你得有點準信呀,不能說幾天,是吧?幾天你都跑到外星球去了,我怎麽找你呀?那交通工具我也沒有呀。不過呢,總歸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跟你來往那個女的,我不但知道她的工作單位,還知道她老公的工作單位,你說你,幹的什麽好事,怎不叫我拔刀相助,見義勇為?”


  “那就明天中午吧,我親自送錢到你家,到時候咱們簽個協議。這事你要是走漏一點風聲,咱們就算黃了。”


  “沒問題,守信用我數第一,不信你問問賭場上的人。”


  次日,劉德壽中午收工後,回家換了衣服,戴了一頂鴨舌帽,背了一個包,徑直到孫興旺家。孫興旺倒也守時,早在家迎候。劉德壽進了屋,環顧四處,道:“沒別的人知道吧?”孫興旺道:“你放心,我孤家寡人的,跟誰說呀?錢帶了吧?”


  劉德壽從背包裏掏出一個信封,扔給孫興旺道:“你數一數。”


  孫興旺急不可耐打開信封。劉德壽從包裏取出剔骨刀,從後背部插入孫興旺左胸,那動作跟刺入豬的喉嚨一樣幹淨有力。孫興旺短哼一聲就倒下了。劉德壽拍了拍他的臉,問道:“死幹淨了嗎?”


  孫興旺還在翻白眼,劉德壽靜靜地在他身邊看著,道:“可以慢慢死,你這種人要死幹淨了我才放心。”


  一分鍾後,劉德壽把現場收拾妥當,從貓眼往外看了看,戴上手套,開門出去。整座樓靜悄悄的。


  劉德壽走到街上,雖然恐懼,但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卻從身體內部湧起。如果說之前活得像個行屍走肉,那現在他有複活的感覺。


  “我殺人了。”再一次麵對吳燕的時候,劉德壽說道,“現在我決定把那三個家夥也幹掉,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吳燕渾身顫抖,她被劉德壽的氣勢給鎮住了。


  “怎麽啦,你是怎麽想的?”


  “怎麽會這樣,你想把我們全毀了嗎?”吳燕顫聲道。


  “不能這麽說,我隻是要去做我該做的事。”劉德壽道,“難道你忘記了,我們在橋底下受過那樣的屈辱,又大白天下,連我的學生都看我不起?我渾渾噩噩地活著,不就是找機會洗刷恥辱嗎?我原來以為我沒有這種能力,我是個懦夫,隻能當個受氣包。你不知道,當我把那個混賬殺死,我沒有一點害怕,隻是感覺自己在複活,我找回真正的自己,能複仇的自己。你不同意我像個男人一樣活著或者死去?”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害怕波瀾,你喜歡平靜。我會關照你的想法,悄悄地幹掉他們,你的生活一如既往。”


  “你殺得了他們嗎?”


  “這麽多年來,其實我沒有一天不在想這個事。調查他們的行蹤,躲過哪裏的探頭,我腦子裏已經殺死他們很多遍了。孫興旺案件全城已經喧嘩了,現在我在跟警察比速度。”


  “我舍不得你。”


  “我已經很知足了。”劉德壽撫摩著吳燕的秀發,貪婪地呼吸芳香。


  ……


  複仇之前,他們去了一次附近的大京沙灘。由於此地離縣城並不遠,來往的遊客大多是本地人,他們並不敢裝做相識的樣子。兩人隻是在沙灘上的石頭上坐著遙遙相對,幻想著他們相約在此結婚的場麵——這個他們一生的願望,隻能靠著想象力實現。兩隻海鷗在海麵上掠過,逍遙相伴。有一瞬間,劉德壽覺得那兩隻海鷗,就是他們自己。


  劉德壽知道,自己必須為複仇付出代價。劉德壽看著吳燕,吳燕呆呆地看著沙灘,眼睛濕潤,劉德壽心一軟,眼淚差點蹦出來。


  朱誌紅死了……


  接著,周亮死了……


  連環殺人案震驚全城,氣氛更加肅殺,街上的警察也多了起來,劉德壽知道,時間更緊迫,下手也會更困難。


  但是一天也沒落下賣豬肉,隻有在這裏,他才能與吳燕每天見上一麵。這是他們的儀式,也是節日時刻。


  今天他們眼神交匯的時候,都有一種肅殺。連環殺人案在城中掀起的波瀾,警察的步步緊逼,風雨欲來,都融會在一瞥之間。


  劉德壽稱了一把骨頭,把袋子交給吳燕時,順勢抓住了吳燕的手指,指尖傳遞了互相那份危險與關心。


  “我要到你那裏一趟。”吳燕悄聲道。


  “不,危險。”劉德壽止住她。在殺人期間,他保持著獨來獨往,更是斷絕了和吳燕的幽會。


  “我感覺警察快到摸到你這兒了。”


  “我也有同感,這次要殺的人太多,戰線太長,所以,你一定要遠離,撇清關係。”


  在外人看來,他們好像在討價還價。


  “聽我說,我要去一次,就當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劉德壽靜靜地看著吳燕,她的眼裏有一種決絕,從未有過的。


  “那小心點兒。”


  “警察在盯我,我有辦法。”吳燕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吳燕從菜市場直接去媽媽家裏。吳阿姨這些年越來越有衰老的感覺,對於生活已經沒有那麽強悍。她拉著江四鳴到處拜觀音、許願,冥冥之中,她也感覺到命運有些無奈的因素,是人力不可違抗的。她開始吃素,初一、十五燒香,春季放生,節日拜佛,活得沒有以前那麽自信了。她去問佛,江四鳴家上輩有沒有沒還過的願。江四鳴得知情況,勸道,媽,還是我自己去問吧。江四鳴去問佛,佛曰,你自有業障,給你想個法子消罪吧。住持讓他捐獻石佛。吳阿姨覺得胡說八道,捐幾桶油還說得過去,捐石佛,要消多大的罪呀,又不是大老板。江四鳴倒是心誠,勸道,這事我跟兄弟們幾個合計合計就成了,心誠則靈。


  吳阿姨讓吳燕吃了飯,又做了一碗藥膳鴿子蛋,放在保溫瓶裏,讓吳燕捎回去給江四鳴吃,大抵是養腎之類的老偏方。吳燕力拒,吳阿姨說:“都做了,你就帶走,留著難道給你爸吃嗎?”吳燕道:“讓我爸吃也挺好呀。”吳阿姨說:“你爸吃了有啥用,到廣場去招蜂惹蝶?”吳燕無奈,隻好拎著。吳燕下了樓,從小區後門走。這個小區有兩個門,前門靠街,後門是一個小鐵門,通過婦幼保健院,到八一路去了。吳燕在八一路叫了一輛出租車,到達劉德壽住處。


  吳燕閃入門中,劉德壽立馬從窗戶向外眺望,並沒有可疑的人馬車輛,方才落定。吳燕打開保溫瓶,叫道:“你先吃了這些。”劉德壽道:“你怎麽知道我沒吃飯?”吳燕喘氣兒道:“你別說了,快吃,我洗個澡。”


  吳燕洗完澡,用浴巾揉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說道:“讓我看看你的刀。”劉德壽從背包裏掏出剔骨刀,刀刃亮白,刀刃與刀把有包漿,是一把陳年利器。吳燕接過去,在刀身上親了一口,問道:“都是用它殺的?”


  劉德壽點了點頭。


  吳燕道:“你還是決定殺了江四鳴?”


  “不是決定,是一定。你覺得有問題嗎?”


  “如果你中止殺江四鳴的計劃,警察有可能找不到線索,就像當年的案件一樣,成為懸案;如果你殺江四鳴,你可能脫不了身,現在他們盯江四鳴挺緊的。”


  “我也有預感,很難全身而退,但現在我根本不考慮這些問題。你不想我殺了他嗎?”


  “以前我恨不得親手剁了他,可是生活了這麽多年,唉……”


  “所以要快刀斬亂麻。”


  “這一刀下去恐怕不止一條命了。”


  吳燕從背後抱住劉德壽,把頭抵在他的脖子上。劉德壽轉身把她抱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吳燕眼角濕了,道:“我遲早會失去你的,可是我們總得留一點什麽吧。”


  劉德壽深深地吻著吳燕,進入了最後的瘋狂狀態。


  吳燕的預感是對的,這確實是最後一場靈與肉的搏殺,之後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了。




 




 


  劉德壽被捉拿歸案後,舉城慶祝,市長親自到局裏慰問、嘉獎。這座城市從惶恐中回到了安寧。


  李安全並不想讓歡樂的氣氛打破自己的思路。他覺得這層迷案層層包裹,但捅破這包裹的鑰匙應該在吳燕身上。


  江四鳴出院後,左胸留了一道傷疤,化之不去,大概是吃了什麽發物吧。江四鳴脫去衣服,露出蚯蚓似的傷疤,吳燕總是驚叫起來,叫他趕緊把衣裳穿上。


  江四鳴頗有些不滿,歎道:“唉,我都經曆一場生死了,你也不表示關心下,天生的冷美人。”


  吳燕突然道:“可人家為啥要殺你,就為了那麽點口角?”


  江四鳴不悅道:“那就是個精神病,社會的禍害——那種底層的人,把生活的壓抑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社會新聞上都是呀。”


  吳燕道:“你也不好好反省自己,對人的態度怎麽樣。”


  江四鳴道:“我反省什麽呀,我命都快沒了,還要跟他賠罪嗎!他媽的,執行槍決的時候我一定要去現場親自觀看。”


  江四鳴很少這麽歇斯底裏的樣子。吳燕看著他,突然一陣惡心,“呃”的一聲,急忙跑向衛生間,想吐,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江四鳴在門口探頭問道:“是不是有了?”


  吳燕忍著惡心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有啥呀,人家胃不舒服。”


  江四鳴道:“那可不一定呀,說不準是觀音菩薩顯靈了。”


  吳燕不屑道:“你一個國企幹部,也信神信鬼的,不怕人笑話。”


  “隻要有孩子,誰笑話我都不在乎。”


  “瘋了你——我得去看看胃。”


  吳燕去看守所的時候,正是黃昏,夕陽像個巨大的蛋懸掛在山頭,給城市抹上一層黃黃的暖色。看守所的高樓,也有了溫馨之意。吳燕表明自己是受害者家屬,想見一下嫌疑人,幹警覺得這個理由不是很成立。吳燕給所長打了個電話,幹警就同意了。


  劉德壽一臉憔悴,卻也坦然,見了吳燕,眼裏流露驚喜,隨之一閃而逝,黯淡下來。他戴著手銬腳鐐出來,步伐卻很淡定。兩人見麵照樣沒有說話,用眼神交流,就像在豬肉攤前一樣。對他們而言,眼神比語言更直接,也更深入。


  “我有了。”吳燕指著自己的肚子,悄聲道。


  “我的?”


  “當然,不會有別人的。”


  劉德壽愣住了,良久,他被這道又喜又悲的消息定在那裏。一個臨死的人,他的內心掀起怎樣的波瀾?有生命延續,亦有大仇未報的悲哀。


  “打掉吧。”劉德壽黯然道。


  “為什麽?”


  “我不想仇人養著他。”


  吳燕的眼裏溢滿淚水。如果不是幹警站在兩米之外,她的眼淚早就噴出來了。她搖著牙道:“不要,這是最後的念想。”


  “不,求求你。”劉德壽道,“不要讓我再做一個屈辱的鬼。”


  吳燕含著淚一直點頭,也許她不點頭,劉德壽將死不瞑目。


  “跟我叔叔捎個話,不要申訴了,讓我早點兒死——我等死等了好多年了。”這是臨別時劉德壽最後的話。


  吳燕走後,李安全進來了,他一直沒有放棄對吳燕的觀察。李安全出示了證件,然後詢問幹警,吳燕是以什麽名義來探監的。幹警說:“她是受害人的家屬,想問清楚為什麽凶手要殺受害人。”


  “他們說什麽你聽清楚了嗎?”


  “沒聽清楚。”


  “為什麽不聽清楚?”


  “那女的是所長的朋友,我們比較信任。”


  李安全調取了錄像,他們兩人的聲音很小,確實聽不清楚,不過他們的表情與動作,絕對不像是仇人相見的質問。他帶著滿腹疑問離開。


  李安全的單兵作戰明顯激怒了周幸福。他覺得李安全資質不錯,但性格古怪,如果不好好調教,是不會成為一個好警察的。


  “你要有組織紀律性。”周幸福道,“組織上認為一個案子已經結案了,你再橫生枝節,還有沒有一點紀律?”


  “案子是破了,但是我覺得沒有完全破案,案中有案。”


  “我看你是看小說看太多了,裏麵都是塑造你這種不服從紀律的人——你要這樣,我隻好把你請出警隊了。”


  周幸福知道李安全愛看書,特別是罪案小說,那些小說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忽略正麵形象的塑造,破案的手段也是作者天馬行空,離現實的案件十萬八千裏。


  周幸福正在想馴服李安全的時候,一個震驚的消息猝不及防傳來,打破兩人的爭執。


  一個晴朗的周末,陽光特別好,特別適合出遊的日子,江四鳴和同事李師江相約攜家人到城郊那羅寺散心。一車四個人有說有笑,李師江開車。江四鳴與李師江之所以有共同語言,是因為兩人都是求子心切。李師江查出的問題是精液稀,精子存活質量不高。李師江跟江四鳴一塊出差的時候,經常要叫小姐來打一炮,然後抱怨道:“像我這樣好色的人,怎麽可能精液稀呢?真是搞不懂。”江四鳴道:“這有什麽搞不懂?喜歡舞槍弄棒的人,往往不堪一擊。倒是我,身體壯得跟熊似的,檢查也沒毛病,怎麽就弄不出個孩子?”兩人同病相憐,故而有此一行:那羅寺的一塊巨石岩壁上,有很多天然的“卵石”,是著名的求子石。傳言,挖到石頭的人家,回家後就能立馬懷上,十分靈驗。


  車子開到停車場。再往上,一般人還要登半個小時的石階,才到達寺中。即將下車,吳燕對江四鳴道:“你先下車給我找根拐棍,包我來拿。”江四鳴到山腳下找了片刻,撿了根結實的樹枝,吳燕這才下車,把江四鳴的包遞過去。吳燕走得慢,李師江道:“吳燕你是不是已經懷上了?”吳燕道:“懷上了我還來作甚?”李師江道:“求二胎唄。”吳燕罵道:“胡說八道,你們先走吧,我後邊跟上。”幾個人不依,跟著吳燕的節奏,走走停停,龜行五十分鍾才到。


  那羅寺建在一片突出崖壁之下,崖壁似乎是天然的雨棚。寺是古寺,雖陳舊不大,香火一直很旺。江四鳴和李師江點燭燒香之後,排隊去挖崖壁上的卵石。費了老大勁,兩人各有所得,江四鳴挖了一塊,形狀完好;李師江挖了一塊,隻有半圓。江四鳴道:“要不要再挖一塊?”李師江道:“挖出來就行了,心誠則靈。”


  一身汗後,四人出寺,也餓了,找了個僻靜之處,鋪開塑料紙,把帶來的饅頭、麵包、雞爪、牛肉、啤酒等食物擺上,大快朵頤。吳燕遞給江四鳴一塊饅頭道:“你填點肚子再喝酒,年紀不小了,該注意飲食習慣。”無疑,吳燕很少這麽關心江四鳴,加之江四鳴挖到一塊完整的卵石,於是,江四鳴心情大好,開心地嚼起饅頭。樹下涼風習習,林間鳥兒鳴叫,身邊小河流水嘩啦啦,人生的美好,就在這小小的情景之中。


  江四鳴打了一個噴嚏,接著又打了一個,用衛生紙擦了擦鼻涕,然後接著咳嗽。以為隻是被風吹了,咳嗽兩聲就好,哪知道咳嗽接踵而來,越來越急,後來咳不出來,隻是一口氣在喘而喘不上來氣,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李師江見了此狀,叫道:“不好了,又來了。”將他扶著,問道:“有藥嗎?”吳燕從他挎包裏翻,翻了半天也沒翻出來,道:“要麽沒帶,要麽丟車上了。”李師江手忙腳亂,拍著他的背,道:“完蛋,哮喘發作了,嘿,過來幫忙抬到車上。”


  江四鳴強壯的身軀像漏氣的氣球,漸漸停止了工作。


  李師江大聲叫喊,叫了幾個男人,用寺裏的擔架費老大勁抬了出來。這時叫來的救護車也到了,送到醫院的時候,早已不行了。


  周幸福被江四鳴的死訊震驚了。這次意外的死亡,醫生的結論是過敏性哮喘引起的正常死亡,家屬與朋友也無異議,不屬於案件。周幸福以其直覺,卻震動不已,想起李安全說的那句話:這件案子還沒完。


  江四鳴的意外死亡,與凶手的意願是一致的,有沒有關聯?


  家屬並沒有報案,周幸福隻能默許李安全查下去。


  李安全道:“我查過吳燕的檔案,她之前的情況比較複雜,曾用名叫郭曉燕,在稅務局工作過。”


  周幸福若有所思,道:“郭曉燕?稅務局?好像有點印象。很多年前,我像你現在這麽大的時候,好像接觸過一個案件,一件當時也是轟動全城的強奸案,女主角跟你說的名字有點像,你可以查一下。”


  “啊?”李安全張大嘴巴,好像嘴裏被塞進一個饅頭。


  對於江四鳴之死的疑問,李安全決定從當時的現場目擊證人李師江開始調查。


  在李師江的辦公室舉行,小小的辦公室,門關上,一杯清茶。李師江複述了當時的現場狀況,一切都沒有征兆,也沒有任何人為的因素。


  “江四鳴的哮喘病,你以前有所了解嗎?”李安全問道。


  “我是比較了解,以前也跟你說過,我有一次跟江四鳴一起到北京出差,那天晚上他吃了一點麵條,突然間喘了起來,跟這一次一樣,喘到有氣無力,差點就要完蛋。好在他自己有平喘藥,吃了,緊接著上旁邊的醫院,才救過來。後來通過檢查,醫生說他過敏原裏有一種是蕎麥過敏,當時我們吃了蕎麥麵。”


  “也就是說,他平時有哮喘的毛病?”


  “是呀,但是沒想到會死。”


  “這次的哮喘,沒有平喘藥來平息?”


  “吳燕在他的包裏找了,沒有找到,而且發作時間太快了。”


  “這次的過敏原也是蕎麥過敏,你們當時的食品裏,應該是蕎麥饅頭起的作用,這個饅頭是誰帶的?”


  “食物是兩個女人準備的,饅頭應該是吳燕帶的,江四鳴是北方人,有吃麵食的習慣。”


  李安全點了點頭。他知道,吳燕身上才是重大的突破口。


  江四鳴的喪事比較簡單,單位在殯儀館為他做了告別儀式,唯一遺憾的是,因為在旅遊景點身亡,誰也不敢委以因公殉職的榮譽。此刻,再去調查吳燕,有點不合時宜。但李安全還是決定到她單位查訪。


  吳燕穿著一件寬鬆的裙子,有意地掩去身材。她在處理完喪事不久就來上班,她說待在家裏更加空虛。她的表情平靜,坐在陳舊而狹小的財務室裏,貌似如果沒有業務,她就坐上一天。


  李安全一進來,她的眼裏就出現敵意,似乎此刻不願意別人的打擾。


  “你們野餐的饅頭是你買的嗎?”李安全問道。


  吳燕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應該知道江四鳴對蕎麥過敏,怎麽還會買蕎麥饅頭?”


  “我在萬達超市裏隨意要了兩個饅頭,並沒注意是不是蕎麥的。”


  “江四鳴平時備有平喘藥嗎?”


  “幾年前吧,他哮喘偶有發作,隨身帶有平喘藥。這些年比較注意身體,都沒怎麽發作了,他也疏忽了,未必隨身帶。出事那天我找了他的包,並沒有找到。”


  李安全盯著吳燕的眼睛,雖然吳燕的回答比較流暢,但依然能看出有所隱瞞。這種感覺,跟第一次見到吳燕時一樣。李安全決定用自己語言的尖刀,刺破她身上霧一樣的謎團。


  “很多年前,你改過一次名,你的曾用名叫郭曉燕,是嗎?”李安全的眼睛盯著她,不容她躲閃。


  “你你你……想幹嗎?”吳燕的嘴唇哆嗦了。她嚴密的防禦體係似乎蠢蠢欲動地要瓦解。


  “十年前有一樁案件,我查過卷宗了,案件的受害者與你的曾用名是吻合的……”


  吳燕臉色發白,牙齒抖動得厲害,突然間把桌子上東西一掃,茶杯什麽的都掉在地上,嘩啦啦一陣亂響。之後吳燕抓住自己的頭發,歇斯底裏亂叫:“滾,你給我滾……”


  其他辦公室的人圍了過來。李安全退了出來,驚魂未定,他的腳踝不知何時被玻璃杯碎片劃了一道口子。人們去扶住有點失控的吳燕,李安全悻悻離開。像是經曆了一次驚險逃亡,他回到局裏,還喘著氣兒,吳燕恐怖的眼神在他眼前晃動。


  卷宗裏那樁案件的情景在他眼裏浮現。他沒有親曆現場,但依然可以完整想象。


  “怎麽樣,有眉目了嗎?我記起來了,當初那樁輪奸案有三個嫌疑犯,一直沒有抓住,我怎麽覺得跟現在的連環殺人案有關?”周幸福迫不及待地問。


  “怎麽可能,又不是罪案小說,哪有那麽趕巧?”李安全擠出一點兒訕笑,似乎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查一查嘛,直覺是很重要的,這事就交給你了。”


  “不,我查不了。我是來跟你說件事,我想辭職。”


  “你腦袋被驢踢了?”


  “不,這不是我一時心血來潮,這幾年我一直在想,我適合不適合當警察,現在我想通了,我的性格,不適合當警察。”


  周幸福盯著他,道:“不管你適合不適合,先把這個案子給我查清楚。”


  李安全咬著牙,似乎想控製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控製不住,眼淚從眼角崩了出來:“我自己都是個凶手,我有什麽資格查別人!”


  周幸福愣住了,看著李安全抹著眼睛跑出去,叫道:“你他媽的去哪裏?”


  “我去監獄。”李安全帶著哭腔道。


  劉德壽已經被從看守所轉到監獄了。上訴隻不過拖延了一點時間,審判是沒有異議的,死刑。他的臉色非常平靜,甚至是滿足。在得知江四鳴死訊的時候,他還從獄警那裏借了一把吉他,彈了一首校園民謠。在當老師的日子裏,他彈了無數遍,郭曉燕在旁邊靜靜地聽。


  李安全遠遠地見到他,就覺得眼前一亮,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麵而來。那晚李安全用摩托車撞他,擒住之後,那時候劉德壽還有絡腮胡子,一臉凶悍的樣子,李安全根本沒有印象。被關進去之後,絡腮胡子剃了,麵容顯得清秀許多,也露出廬山真麵目。


  李安全遠遠地從鐵門外就看到他的臉,是的,其實仔細看,變化不是很大。李安全再一次控製不住情緒,眼角模糊,眼前浮現出十年前的一幕。


  那時候,李安全是高三三班的學習委員,特別愛看書,剛剛得到一本很給力的小說《她們都挺棒的》,忍不住在上課時偷偷翻,一翻就停不住了。等他抬頭的時候,班主任林健已經在身邊,一把抓住這本書,看了看封麵,摔在講台上,叫道:“這種書都敢看,色情你看不出來嗎?都他媽的高考了,還這樣浪費時間,要不要前途?虧你還是學習委員呢……”一頓狗血噴頭的亂罵,把李安全罵得從無地自容到憤怒覺醒。也許是從這本小說的感染力中獲得力量,李安全突然站起來大聲道:“這不是色情小說,這是先鋒小說,你們不懂!”


  “先鋒你個頭,我說是色情就是色情,看看這封麵,這不是屁股是什麽?你還敢頂嘴!”林健在課堂上從沒碰到學生這樣抵賴,幾乎歇斯底裏。


  “你沒有資格教訓我,你連女朋友都保不住,被人欺負了自己還在一旁看著,明哲保身。你這懦夫,就懂得在我麵前發威,算什麽本事,你根本不配當老師……”李安全義憤填膺,渾身充滿力量。因其如此勇敢,周圍的女生傳來豔羨的目光,男生也刮目相看。


  林健氣得渾身顫抖,突然把一盒粉筆摔到地上,摔門而去。


  這是李安全最後一次見到林老師。之後,林老師就從學生眼前,甚至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


  李安全從回憶裏回過神來,劉德壽已經走到訪客室。見了李安全,他有一點驚訝,不知道驚訝什麽。李安全看著他,但也不敢確定現在以自己的情緒,能不能把心裏要說的話表達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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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看你貼的文章!以前也看過不少!謝謝分享 -darami456- 給 darami45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5/2018 postreply 19:40:57

謝謝! 喜歡的小說我一定喜歡分享。隻是有時候周末一忙,沒有心思的時候老是讀不懂。。。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6/2018 postreply 05:59:59

Thanks for sharing! -dancingpig- 給 dancingpi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7/2018 postreply 12:38:37

喜歡你貼的文章,也看過不少。謝謝! -xiaocao00- 給 xiaocao0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9/2018 postreply 13:3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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