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倒計時:最後看一眼你爸,我要下刀了
你可能也遇到過這種情況:一個人要是遭遇了什麽重大變故,就會或長或短有一陣子,周圍的人覺得他“性格大變。”
這是一種心理應激反應造成的認知變化,多數時間不長,可一旦刺激過大,人格也可能被擠壓、變形。
去年9月,律師劉焱的一個朋友就陷入了異常。
這個朋友不小心卷入了自己父親的死亡事件,還被眾人當作罪魁禍首。數日間,他失去所有,身份、尊嚴、未婚妻。
可在外人看來,他隻經曆了短暫的消沉,就“恢複如常”。沒人知道他必須每天前往心理診所,強行壓抑心理疾病。
時隔一年,他選擇在父親的忌日複仇。他拉來仇人未成年的兒子,一邊行凶,一邊說:“你再看眼你爸爸,以後沒得看了。”
動手前,他想過數種殺人方式,但一個也沒用到。他說嫌麻煩,累心,自己是正兒八經替父報仇,不扯什麽高智商犯罪。
“我覺得,複仇這件事,一把刀就足夠了。”
事件名稱:複仇倒計時
事件編號:罪行07
親曆者:劉焱
事件時間:2016年9月-2018年5月
記錄時間:2018年8月
複仇倒計時
劉焱/文
去年9月13號,我正在代理一個離婚案,曾經的高中學長跑過來,要我停下手頭的工作,去幫他處理“十萬火急”的案件。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有搭理他。
學長的臉突然陰沉了下來,反複問我:“你記得洪文飛吧?他又出事了,和上次一樣,還是涉嫌故意殺人。你也知道他人很好的,隻是富二代貪玩而已。”
洪文飛是我和學長共同的朋友,不久前,我們仨還在深圳龍崗碰過一次麵。
說實話,相比學長,我更喜歡洪文飛。他倆經常結伴出去嫖娼,但洪文飛從不像學長那樣到處炫耀。雖然是個富二代,從不擺架子。最重要的是,這人沒有心機,所以我和他還算聊得來。
我不大相信學長今天帶來的消息,他是一名工科直男,對法律知識一無所知。
去年這個時候,他也是一副天要塌了的樣子,跑來告訴我,洪文飛涉嫌故意殺害親生父親。
然而實際情況是,洪文飛的父親是服毒自殺的,隻不過在事發前,洪文飛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當時是2016年9月份,我趕到洪文飛父親靈堂的時候,警察已經走了,洪文飛正跪在靈柩前磕頭。
在場的親戚和學長一樣,把洪文飛當成了“殺人犯”。兩個叔叔一把將洪文飛揪開,說他不配跪在那裏,但是又覺得他必須跪在那裏盡孝,於是一腳將他踢回棺材邊。
洪文飛頭發很長,身子瘦,大概一米六五的個子。那天他穿著麻布孝服,腰間係著草繩,額頭上有傷,嘴角幹裂,時不時會滲出血跡。
靈堂上的親朋,沒有人同情他。
他右手手背上有個小紋身,有人看不慣,說恨不得把那塊肉給削下來。
我過去詢問情況時,有人把我當成了便衣警察,特意過來說:“來點狠的,把他抓進去關幾天。”
洪文飛也把自己當成了“凶手”。
其他人都去吃中飯時,他把腰間鬆了的草繩重新係緊,靠著牆有氣無力地問我,能不能保他幾天,他想守完靈再進監獄。
我說警察已經下了結論,人是自殺的,服毒身亡,和他沒關係。
洪文飛跪了下去,用手指不停地在地上劃:“我爹就這麽死了,我一輩子都沒法好過。”
父親去世前,洪文飛的生活一帆風順。
他的父親叫洪翔,在當地算是家族企業的大老板,旗下業務繁雜,洪翔的兩個弟弟也有股份。
自打洪文飛出生起,家裏給的寵愛就沒少過。
上大學時,洪文飛喜歡打牌,一個月向家裏要好幾次錢。父親從未責怪,隻是告訴他不能犯法。
然而在2016年9月5號這天,洪文飛的人生突然發生了改變。
洪文飛搞不清楚,明明一周前,父親才給他買了輛豪車,還讓他趕緊接手生意。可幾天過後,他就被父親處處針對。
9月5號當晚,父親喜怒無常,不是訓斥洪文飛頭發太長,就是說他坐沒坐相,讀了研究生卻跟個廢物一樣。就連洪文飛玩手機,也被說成玩物喪誌,隻會啃老。
洪文飛看父親今天如此反常,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問他是不是在外麵亂搞,有了私生子,開始嫌棄他這個老兒子了。
父親沒有理會洪文飛的玩笑,反手打了一耳光:“在我麵前沒大沒小!”
洪文飛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他捂著臉對著父親大吼,抄起熱水壺往地上摔。
父親更加來氣:“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跟你有什麽關係!”說完他也把房間裏的東西不停往地上砸,邊砸邊罵:“畜生,不要臉的,來我家撒野。”
因為鬧得太凶,鄰居們都紛紛過來勸架。洪文飛心想父親應該很快就會消氣,便窩在沙發上玩起了遊戲。當時他看著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甚至覺得有點想笑。
半個小時後,洪文飛聞到父親的房間有一股怪味,跑去打開門一看,才發現父親喝了農藥。他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但已經晚了。
去醫院的路中,父親對洪文飛說了最後一句話:“你是我兒子吧?”
學長第二次跑來找我,我不敢輕信他的消息,第一時間聯係了洪文飛的母親。直到洪母發來拘留通知書的照片,我才匆匆趕到看守所。
洪文飛見我來了,亮了亮手銬:“銀鐲子,酷不酷?”
這次他確實涉嫌故意殺人了。
他行凶後,還將自己腹部刺傷,導致肝髒破裂,現在已經沒有大礙。在會見室裏,洪文飛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現在沒人陪你學長嫖娼了,他有沒有拉你下水?”
我沒有接話,說還是談一下案情吧。
他又亮了亮手銬:“總算報仇了,就算下去見到我爹,也能挺直腰板對他說,老子就是他兒子。”
我說:“你不一定下得去,你媽也不會讓你下去。”
說到這裏,洪文飛望著天花板說:“我能說我媽什麽呢?”
洪文飛被懷疑涉嫌謀殺父親,就是因為外邊流傳他想奪權,繼承家族生意,甚至和母親鄒敏有不正當關係,這才導致他父親想不開。
因為洪文飛的父親平時不像個極端的人,有年做生意賠了幾百萬都跟沒事一樣。現在事業紅火,突然又不想活了,隻能是這個原因。
更重要的是,他父親走後的第二天,他母親才回到家裏。很多人都說,之前她不敢回家,是怕老公弄死她,現在聽說老公被兒子弄死了,馬上就回來了。
哪怕大家都知道了洪文飛父親死於自殺,屍體都入土了,親戚們也沒有停止對洪文飛的指責。
洪文飛之前有個未婚妻,扛不住流言蜚語,提出分手。洪文飛知道自己在家裏待不下去了,隻帶走父親的腕表和手機,去青島找了份工作。
無論朋友們怎麽勸,他也不肯回深圳,說父親因他而死,就算別人不指責,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安寧,還不如到陌生的地方得過且過。
隻有洪文飛的母親清楚,丈夫自殺的事,和兒子根本沒關係。但麵對這件事,她不知如何說起。
在青島呆了兩個月,洪文飛突然回到家中,他對母親說自己想通了,要為了父親好好活,會幫忙一起打理父親留下的生意。
當時他問了母親一個問題:“不管外邊怎麽說,我都是他唯一的兒子,你說對不對?”洪母沒有覺出任何異常。
回家才一個月,洪文飛又告訴母親,要是她覺得孤單,可以試著去找個伴,自己不會有意見。
母親覺得老公屍骨未寒,提這些不大合適。洪文飛說“重要的是媽媽能幸福。”
她對洪文飛說:“倒是有一個叔叔。”
聽到這句話後,洪文飛笑出了聲,那是自父親去世後,他第一次笑。
洪母事後回憶,才覺得那笑聲有點瘮人。
她當時告訴洪文飛,多虧了這個叔叔的開導和陪伴,不然自己還真挺不過去。
洪文飛表示自己替母親感到高興,又問那個叔叔叫什麽名字。
“他叫董程,你小時候見過他,不過那時你才兩三歲。”說到最後一句,母親有些羞澀。她還提到,董程現在離異,帶著一個10歲的兒子。
洪文飛開起玩笑,說這個叔叔真年輕。
母親拍了下他的後背:“說什麽呢,他結婚晚。”
當時洪文飛的母親不知道的是,玩笑過後,洪文飛回到臥室不停抽煙,拿著父親的手機自言自語,對解鎖的屏幕問:“是不是很悲哀?”
我與洪文飛在看守所的第一次會見,洪文飛什麽都不願意說,我隻能找到他的母親了解案情。
鄒敏保養得好,看起來像洪文飛的姐姐,皮膚很白,愛穿裙子。起初見她時,我們沒有聊太多,我隻知道洪文飛涉嫌殺人,個中緣由並不知情。
她對我說有些事情實在難以啟齒。
我強調要了解洪文飛的殺人動機,這樣才能開展對他有利的辯護。目前的情況是,洪文飛雖然選擇自首,但行凶情節惡劣。
他母親最終選擇對我道出實情。
原來在結婚之前,她有個叫董程的初戀情人。父母不喜歡董程,拆散了他們。她最終聽從家裏安排,嫁給了洪文飛的父親。
婚後雖然還是會和董程偷偷來往,但當洪文飛出生時,她決定放下這段感情,在家安心相夫教子。
兒子上大學後,丈夫為了生意整天不回家。在一次逛街時,她偶然遇到董程,兩人恢複了聯係。
直到某次董程生日,洪文飛的母親提前在酒店開了間房,結果房卡不小心掉在梳妝台上。找到房卡時,她還慶幸丈夫沒有看到。
實際上洪父早就看到了房卡,隻是沒有作聲。
下午丈夫打來電話,問她在哪裏。她說在和姐妹逛街。話還沒有說完,酒店的門就被撞開了。
她跪下苦苦哀求,才攔住要拿刀子捅人的丈夫。
最後丈夫放下刀子,隻是將董程的衣服從窗口扔下去。
董程倉皇逃跑,在窗台下穿衣服時,董程突然扯著嗓子對著樓上喊:“你不過就是有幾個錢,我告訴你,你老婆是我的!你兒子,也是我的!”
洪文飛的母親眼看著丈夫跑到窗口,把刀子往下扔,但是董程躲開了。
回過頭來,丈夫問她,董程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她道歉,解釋自己年輕時確實和董程有來往:“飛飛應該是你的,像你多一點。”
“應該是我的?我養了30年的兒子應該是我的?”他大怒,說早知道剛才就該殺了董程。
其實洪文飛到底是誰的兒子這個問題,他母親曾經也擔心過,隻是洪文飛漸漸長大,越來越像自己的丈夫,她才把心放下。
現在兒子身處監牢,她後悔不已。
“我還以為兒子什麽都不知道,結果他隱藏得那麽深,他以前沒有心機的。”洪文飛的母親打了自己兩耳光,我沒過去阻攔,她又說,“這一切都怪我,現在為了他我什麽都可以做。”
我再次來到看守所,把了解到的情況告知洪文飛,開玩笑地問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想法,把所有人都騙了。
我怕洪文飛又用油腔滑調的語氣對我說話,特意叮囑他不要鬧了,人命關天,如果他在我手上吃了槍子,學長要扒了我的皮。
洪文飛終於哭了出來:“有時候就覺得自己活不下去,還要裝作沒事一樣,不是我變了,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身邊的一切都變了,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洪文飛告訴我,之所以從青島回到家裏,是因為自己終於解開了父親的秘密。
在青島的兩個月,洪文飛找了份端盤子的工作,父親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他希望通過忙碌的勞作讓自己不去想太多。
白天餐廳裏很喧嘩,洪文飛沒有太多時間獨處。可一到晚上,父親死前的慘狀一直出現在洪文飛眼前:“我好像看見自己用刀往他胸口捅。”
洪文飛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走在路上看誰都不順眼,總想過去和人打一架,要麽打別人,要麽被人打。
他想過用毒品麻醉自己,忘記父親已經離開的事實。他在網上聯係買家,購買冰毒。交易後才發現被騙了,幾千塊錢買了一小袋碎冰糖。
如果不是洪文飛偶然解鎖了父親的手機,他可能會一直在青島“爛”下去。
“我遲早要跳海,我爸說過,那裏還算是個好地方。”說完後,他晃著手銬不停歎氣,說再壞的地方,也壞不過看守所。
手機是父親的遺物,一開始洪文飛隻是留個念想,偶爾用自己電話撥打一下父親手機,聽聽熟悉的鈴聲。
後來洪文飛嚐試解鎖手機,試了幾個密碼都不對。他想起父親總是以陰曆計算時間拜財神,就試了下自己的陰曆生日,沒想到手機屏幕一閃,解鎖了。
洪文飛的雙眼模糊,他一直想不通,父親明明很愛自己,卻又選擇這種方式離開人世,讓自己一直活在內疚中。打開手機後,洪文飛翻閱信息,解開了一直以來的迷惑。
在父親手機裏,洪文飛找到一條發給母親的短信,“現在那個男人告訴我,飛飛不是我兒子,你要我怎麽麵對飛飛?”
手機備忘錄裏,還有這樣一句話,“我也要臉,他們都別想好過。”
這個“他們”,洪文飛覺得包括了自己。
洪文飛當即拿起父親手機,撥打母親的電話,電話還沒響,他又馬上掛掉。
直到天亮,洪文飛一直在沉思,他覺得以後活著就一個目的——證明自己,找回父親的尊嚴。
我聽到這句話,對洪文飛說:“如果你當時告訴我什麽情況,我一定會阻止你,要證明一件事,不需要用殺人這種極端的方式。”
“不扯那些沒用的,分析來分析去,什麽都做不了。”洪文飛說,“我腦子裏就一個想法,一定要讓那個男人付出同樣的代價。”
自從回家後,洪文飛不再理會流言蜚語,心安理得地在家裏生活,見到以前罵過打過他的親戚,也會迎上去打招呼。
“一個人隻要臉皮厚,內心就不會愧疚,這樣可以過得很舒服。”洪文飛接著對我說,“但我過得一點也不舒服。”
從青島回家的那天,母親見他回家,過來抱著他痛哭。
這一刻,洪文飛實現了自己隱忍的第一步。“我覺得我媽很髒,但還是要抱。我以後甚至還要抱她的姘頭。我和她一起哭了,但我哭得很清醒。”
後來他像沒事一樣,從母親口中證實,父親手機裏留下的信息是真實的。知道真相後,他也沒有露出任何破綻,還勸母親隨自己的心,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
後來洪文飛的母親告訴我,當時她沒有多想,看兒子剪短頭發,變得愛幹活,話也比平時多了起來,還以為他在失去父親後,突然長大了。
有次自己和董程微信聊天,被兒子撞見,他也是說“你和叔叔感情真好”,那聲“叔叔”喊得毫無違和感。
為了讓自己心情好轉,洪文飛還去找了心理醫生,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想努力走出陰影,活得更好。
誰也不知道,洪文飛酒後會去父親的墓地,蹲在墳前說很多話:“人家都欺負到你家來了,還好你有個好兒子,看我怎麽玩死他。”
其實洪文飛行凶之前,我和他還見過一麵。
當時我去深圳出差,住在學長公司附近的酒店。後來學長打電話給我,說洪文飛也來了,有時間的話,一塊聚一下。
我不大願意見洪文飛,他家裏才出了這麽大的變故,我不善交際,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就算一塊玩也無法盡興,便婉拒了。
很快洪文飛也給我打來了電話,從說話的口氣來看,完全沒有異樣,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大律師你躲什麽呢,你又沒有欠我錢,就算欠了我錢,也給你免了。”
我不好再拒絕,因為他們已經在樓下等我了。
走出電梯,我見洪文飛正在和學長討論酒店的星級評選,還說迪拜有八星級酒店,學長不信,他罵學長是土包子。
見我過來,他跑著小碎步來跟我握手,說要在我這裏沾點正氣,怕被小鬼纏上。
我們誰也沒有提他父親的事,從他的行為舉止上來看,也察覺不到他有任何異樣。但他那一整天都很聒噪,不停地說話,回憶他和學長在校園的時光,數自己談了幾個女朋友,打牌輸了多少錢,他最看不慣誰,還有哪些地方沒有去過。
我想著老朋友見麵,東拉西扯也很正常。
晚餐的時候,洪文飛請我們喝酒,我說自己腸胃不好,一般不喝酒。洪文飛一個勁地往我杯子裏倒酒:“這不是不一般嘛!”
入夜後,洪文飛提出要去嫖娼,就在學長家對麵的小巷子裏,因為他和學長第一次去的地方就在那裏,具有紀念意義。
我堅決不去。洪文飛拉著我的手說:“聽學長講起過,你們好幾次都在紅燈區外麵瞎晃悠,你就是不敢進去,隻要邁出了那一步你就不怕了。”
我說我真不去,學長喝得有點多,一把推開了他,指著我說:“這人就是個慫貨,你要和他磨嘰的話,今晚都不用去了。”
他們搖搖晃晃地走了,我蹲在馬路邊上等他們。
他倆沒多久就出來了,兩個人互相嘲笑。洪文飛說自己出來的時候看到學長在門外打哈欠,指不定什麽時候出來的,然後兀自笑個不停。
我送他們回學長租的房子,學長一進屋就倒在了床上,我叮囑他們早點睡。
一直在椅子上休息的洪文飛突然起身,幫學長開了空調蓋好被子,也跟了出來,說要送送我。
我看洪文飛喝多了,讓他不用送,覺得帶著他還是個累贅。
洪文飛說自己真的沒有醉,他今天高興壞了,覺得這點酒不算什麽。他告訴我,自從父親走後,他幾乎每天都喝酒,酒量長了不少。洪文飛自言自語,說那些酒才難喝。
我聽著不對勁,說自己暫時不走,想在房間裏陪他聊會天。
“你父親的事,不要放心上,現在看著你的狀態,我覺得挺好的,但總覺得哪裏不對。”有些話我不想讓他憋在心裏,看得出來,那個時候,他很需要人去依賴。
“奪妻之恨和殺父之仇你覺得哪個更嚴重點?”洪文飛掏出打火機不停把玩,火光把他額頭邊的頭發燒得發臭。
我被他嚇到了,因為我知道他一直認為自己害死了父親。我怕他會自殺,連忙問他有沒有去看心理醫生。
洪文飛舉著打火機,讓火焰在自己麵前晃來晃去,“說真的,還挺感謝那個心理醫生,她漂亮,還會哄人,不然我早就自殺了。”
接著洪文飛問我:“作為一個律師,如果我要殺人,應該有哪些反偵察手段?對了,要是我去殺人,怎麽能讓人替我頂罪?”
“誰他媽會替你頂罪!這大半夜的你想嚇死我,我又沒有搶你女朋友。”我看著洪天飛那個樣子來氣,把他的打火機給搶了過來。
“我媽那麽愛我,她應該會吧?我是說如果啊,我當然不會這麽做。你知不知道,要讓一個人頂罪的話,需要具備什麽條件?”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開玩笑說我隻知道發燒了應該叫醫生。
第二天,洪文飛還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他特意對我解釋,昨晚喝的一塌糊塗,應該說了不少胡話。
我本來有點擔心的,但聽他這麽一說,倒是釋然了。
在路上,他碰到拿缽子乞討的老人,往裏頭放了一百塊錢,此舉引來了學長的不滿,“洪老板你這麽有錢,分點給我啊?”
洪文飛看著他認真地說:“老子怕以後事業太忙,趕不到你的婚禮包紅包,所以給你交了一年的房租。我買了塊手表放在你抽屜裏,洗手台上那塊又油又破的毛巾我給扔了,人要講衛生才能娶得到老婆。我明天就回去了,不管你的這些破事了。”
臨過安檢,洪文飛回頭跟我們笑著打招呼。
我對學長說:“洪文飛好像哭了,他回去之後會不會自殺啊?”
學長說:“自殺個毛,他膽小,割個包皮都會哭的。”
在後來的會見中,我問洪文飛為什麽和董程相處了好幾個月才動手?
“我要讓他臨死前後悔沒有防範我,以為自己成功搶走了洪翔的妻子和孩子。我要讓他驕傲,然後等他以為自己達到人生巔峰的時候,在他兒子麵前要了他的狗命。”洪文飛拍著桌子,手銬砸得砰砰響。
2017年2月,他母親和董程住在了一起,家裏還有個十歲的小男孩。董程多年來一直放不下鄒敏,很晚才結婚,沒幾年又和妻子離了婚,帶著兒子獨自生活。
此時,洪文飛的父親已經過世5個月。
洪文飛偶爾也過去住,他喊董程叔叔,喊小男孩弟弟,就像在自家一樣。
董程沒察覺到洪文飛有問題,甚至還當麵回憶過去與洪文飛母親的情史,時不時哈哈大笑,洪文飛也跟著笑。
在洪文飛看來,董程哪裏也比不上父親,瘦得皮包骨頭,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見到自己的時候,像一個勝利者在打量他的戰果,與母親眉來眼去,毫不避諱。
這一切洪文飛絕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因為還是他勸說母親搬去和董程一起住的。
一來他不想母親在父親的房子裏和別人打情罵俏;二是他要複仇,就得接近對方,而不隻是簡單地宰了董程。
第一次見麵,洪文飛裝出涉世未深的樣子,喊董程叔叔,說母親以後就交給他了。
董程答應下來,“好說,好說,我會連你一起照顧的。”
洪文飛聽到這話,恨不得馬上拿刀從董程腦袋直接插到肚子裏。
但他沒有這樣做,隻是從背包裏拿出iPad,遞給董程的兒子,說是送給弟弟的禮物。
小男孩接過禮物,馬上就和洪文飛親近起來。那時剛好放暑假,洪文飛時不時給小男孩補課。趁董程不在,他還會帶小孩打手機遊戲,找女人的裸照和小孩一起看。
“這孩子從小就沒媽媽,很快連爸爸也沒有了,我得教會他這些性知識,要是他以後遇到難處,可以跟我一樣去溫柔鄉找寄托。”洪文飛後來對我解釋。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小男孩開始叫洪文飛哥哥,有什麽事情都和他說。
有次小男孩在外麵被人欺負,找洪文飛出頭。洪文飛本來覺得,小孩間打鬧很正常,但轉念一想,他就拉著小男孩出了門。
找到欺負小男孩的那個小胖子後,洪文飛一把將他抓了過來,讓小男孩使勁扇對方的耳光,並問小男孩爽不爽。
小男孩打了對方四五個耳光,大呼超級爽。洪文飛又掏出一把小刀,遞給小男孩,“如果他敢回去告訴家長和老師,你就捅死他。”
沒過五分鍾,洪文飛又把刀子要了回來,叮囑小男孩現在還是要好好學習,以後被誰欺負,都要打回去,但不能亂來。
洪文飛覺得,小男孩是單純的,很像他自己。“如果一直和董程兒子相處下去,我可能就不想動手了。但董程把我爸逼死在我麵前,殺人不用償命?便宜能讓他一個人占了?”
在董程生日那天,洪文飛包了五千塊的紅包,一開始董程說洪文飛還沒有工作,不肯收。洪文飛說,父親給他留了一大筆錢,這點不算什麽。
聽到洪文飛這樣說,董程把紅包收了,背過去小聲和洪文飛母親說:“要是你當年沒有被那誰搶走,這一大一小兄弟倆,一直在這個家長大,該多好。”
“聽到這句話,我直奔洗手間,翻江倒海地吐,是真的吐。”洪文飛對我說。
董程生日過後,洪文飛決定即刻動手。
他每天在網上找資料,逛貼吧,了解殺人手段,查找毒藥。
聽說夾竹桃可以毒死人,他便計劃讓董程的傻兒子摘來泡茶,自己喝一小口輕度中毒,其他人則毒發身亡。
這樣一來,因為小男孩是未成年人,不用承擔刑事責任,隻會因失手毒死父親而愧疚一生。洪文飛對我說,他要讓董程的兒子和他承受一樣的東西。
不巧的是,夾竹桃的花期不在那個時候。
隻要是能致人死亡的方法他都瀏覽過,翻到後麵沒什麽看的,他甚至連氣功致人死亡,性窒息都研究過了。
最後洪文飛一個方法也沒用,他聳著肩跟我說:“嫌麻煩,累心,我他媽是正兒八經地替父報仇,扯什麽高智商犯罪。”
他覺得,複仇這件事,一把刀足夠了。
2017年9月5號,中元節,洪翔的周年祭。
洪文飛悄無聲息地走到董程身後,問他:“把人害死再搶他老婆,最後還讓他兒子頂罪的感覺怎麽樣?”
還沒等董程回頭,洪文飛從褲兜裏掏出水果刀刺中他的後背,然後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又一刀刺下去。他威脅要殺死董程的兒子,讓董程不許出聲,逼著他往臥室裏爬。
董程咬牙往臥室裏爬,血線從客廳延伸到了臥室門口。他對著臥室喊:“寶貝,你千萬不要開門,爸爸在外頭打老鼠。”
洪文飛一腳把門踹開,把小男孩從書桌前拎起來,“你快看看你爸爸,不然就沒得看了。”
董程試圖拉住洪文飛的腿,“你要是敢動我兒子,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洪文飛沒有理會,哭著對小男孩說,“你再看一眼你爸爸,不然沒得看了……”
小男孩被眼前的場景嚇壞了,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才放聲大哭。
洪文飛去廚房找了一把菜刀,回來繼續對著小男孩說:“你再多看一眼爸爸。”
董程閉著眼睛流淚,洪文飛讓他睜開眼睛,然後對著他的胸口砍了最後一刀。董程沒了聲息。
洪文飛拿出手機,用帶血的手指摁下號碼,給母親打去電話,讓她快回來,“我要被董程剁死了。”
半個小時後,在外頭逛街的母親提著高跟鞋從門外走了進來,看到躺在地上的兩人,被驚得大聲喊叫。
洪文飛從地上坐了起來,說自己早就知道了父親自殺的原因,現在已經手刃了董程這個人渣。
母親跪下去捧著洪文飛的臉,“兒子你為什麽要這樣?殺人是要償命的,現在怎麽辦?”
“你可以替我去頂罪啊,把我的指紋擦去,拿刀再往他身上戳幾下。”洪文飛把菜刀扔了過去。
母親哭著說:“我給你去頂罪,兒子你沒必要走這條路啊,是媽的錯,媽給你去頂罪。”
洪文飛笑了笑:“媽,我的罪我自己頂,以後就沒有人給你安逸的生活了。”說完他撥了110報警。
母親蹲在地上捂住臉哭喊。
報完了警,洪文飛拿起旁邊的水果刀,捅在自己肚子上。
我對洪文飛說:“你真夠殘忍的,當著一個孩子麵,做這樣的事,你想過以後他的陰影會有多大嗎?”
洪文飛說:“我怎麽不知道?我在青島的那段時間,每天都想往海裏跳,在沙灘上,讓海水一遍又一遍衝自己,心裏的愧疚怎樣都衝不掉。”
我很生氣,用食指敲著桌子怒斥他:“家裏出事時,你已經快三十歲了,又接受過高等教育,應該要有一定的承受力,學會獨當一麵,妥善處理好突發事件。而你這個弟弟才十歲,他的心智還沒成熟,生在離異家庭,又親眼看著父親被自己親近的‘哥哥’砍死,你還好意思說你們承受的東西是一樣的?”
我說現在的結果是最壞的,“你明明可以過好下半輩子,繼承父親的生意,給他生一大堆孫子,每一個都姓洪。”
洪文飛陷入了執念,說走到殺人這一步,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我不是狗雜碎,更不是他董程的野種。”
我問洪文飛:“你認罪嗎?”
洪文飛認,但不懺悔:“那東西沒用,我天天懺悔,如果那天不和爸爸吵架,他想發泄就讓他罵幾下,也許就不會有事了。”
第二次離開看守所後,我去了洪文飛的心理醫生那裏。
了解後我才知道,洪文飛的狀況一直不好,反反複複地發作,尤其在去了董程家之後,幾乎每天都要去看心理醫生。他在診所裏要麽一句話不說,要麽滔滔不絕講個不停。
期間他因為精神分裂、偏執精神病而導致了性亢奮,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去夜場泡著。
心理醫生對洪文飛的症狀沒有具體的定論,幾次建議他去北京治療。他說沒事,自己能在診所睡一會就行了。
睡醒後,走出門,他就像回光返照,再正常不過。
我們以為他去看心理醫生是為了治愈自己,卻不曾想,他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理狀況。
麵對自己的仇人,洪文飛經常要強裝很親近的樣子。他開始有自虐傾向,會想要撞牆,用拳頭打碎玻璃。
他擔心沒有心理醫生的幹預,自己無法正常地進行複仇計劃。所以他需要一定的安撫,讓自己看起來正常,董程才不會起疑。
然而判決所需的精神鑒定報告上麵,顯示他一切正常,負完全刑事責任。
我提出要進行重新鑒定,洪文飛拒絕了,他說自己是正常的,殺人之後,就正常了。
我問為什麽?
他說要讓自己表現正常很容易,用合理的思維去麵對心理測試即可。
2018年3月,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洪文飛死刑,盡管他主動投案自首,但情節相當惡劣:
第一,洪文飛故意殺人蓄謀已久,主觀惡意很深。
第二,辯護律師所說的由家庭矛盾引發的故意殺人不予認定,該點沒有證據支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洪文飛在死者兒子麵前行凶,導致死者的兒子出現精神問題。
對於這個判決結果,洪文飛隻說了一句:“我對不起他兒子,但要怪就怪董程。”
當初在靈堂前打罵洪文飛的兩個叔叔變了臉,非常認同自己的侄兒替父報仇,“不愧是洪家的種,替父親報了仇,要放在古代,還是個英雄。”
因為我的辯護失敗,他們罵我“是個沒用的狗東西”,質問我這個“吃了原告又吃被告的畜生”,收了董程多少冥幣。
過了些日子,洪文飛的母親打電話給我,說洪文飛的叔叔要繼承洪翔的遺產。
我說第一法定繼承人是你和洪文飛,怎麽樣也輪不到他們。
她說:“我們真的可以嗎?”
我找了兩個注冊會計師過去,打算把所有的賬目都審查一遍。於情於法我都覺得自己應該出麵,從法律上說,洪文飛和他母親繼承財產名正言順。如果是洪文飛兩個叔叔繼承了遺產,洪文飛母子倆未來的生計都可能成問題。
隔了段時間,洪文飛的兩個叔叔在縣城的街道上拉起橫幅,白底黑字,說鄒敏是“奸夫淫婦,謀殺親夫,勾引律師,霸占財產”。他們一邊假裝抹淚,一邊哭訴,自家哥哥真可憐。
洪文飛的母親頂不住壓力,放棄了財產繼承的權利,生意暫由洪文飛的兩個叔叔打理。
這期間,洪文飛對法院表示,不服從一審對自己的判決,決定上訴。
我又一次去會見了他,告訴他這個案件很難辦。
洪文飛知道很難,他之所以上訴,並非想活下來,而是想多開一次庭,至少能多見下他的同學們,“你知道自由散漫慣了,要在監獄待上幾十年,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說自己不再做他的辯護律師了,壓力太大,他的兩個叔叔現在處處針對我。當然這隻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朋友在自己手裏被判死刑。
洪文飛答應了,說隨自己家人安排。
洪家人後來請來一位律師,據說很有“背景”。對方拍著胸脯保證,能夠在二審刀下留人,然後拿走了五十萬律師費。
2018年5月,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
兩個月後,最高院開庭認定了洪文飛的自首情節,說明這個案件由家庭糾紛引發,裁定不予核準死刑,最終判決死刑緩期兩年。
我與洪文飛最後一次會麵,是以朋友的身份探監。我對他說:“不管你是誰的兒子,這都不是最好的結果。”
“這一點很重要,不然我這一切白忙活了。”提起這個,洪文飛依然麵紅耳赤。
看著情緒激動的洪文飛,我突然發現,自從選擇了複仇,他的世界早已沒有退路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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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仇到此為止,洪文飛因為犯罪情節惡劣,即使被減刑,也將麵臨最少20年的牢獄生涯。
他當初晃著手銬對劉焱感慨,說再壞的地方也壞不過看守所。如今到了監獄,又會做出怎樣的感慨呢?
複仇是人類的一種防禦手段,以損害他人利益的方式,確保自身不會再受屈辱。但依靠武力報複的行為,本身就有局限性,比如處於弱勢的一方,並不能夠以牙還牙。
人們製定法律,麵對這些問題,讓法製代替自己懲戒惡人,相對應的,也失去了私自報複的權利。
這一點,洪文飛沒想好,但他的叔叔倒是想得很清楚。
案發後,叔叔誇讚洪文飛替父報仇,隨後在劉焱麵前,接到了自己兒子的電話,他對著話筒反複叮囑:“你在學校不要動不動就和人打架,打打殺殺算什麽。”
這樣的話,洪文飛過去也應該聽過很多遍,可等他想通的時候,總歸還是晚了。
(文中部分人物係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