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曾經這樣評價張愛玲:“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學都看不起她。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饑渴者。”
我看後感到有點詫異。張愛玲盡管寫的是人情世故愛恨情仇,但都以小見大,論見人性。她寫的不是理想的山河家國,而是每個人在生命的局限中所表現出來的惡、冷、虛偽和恐懼。姑且不論“性饑渴者”這種帶有蕩婦羞辱式的言辭,畢竟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會帶有自己生活的時代意識局限。但即使如此,她似乎也並不至於得到這樣刻薄的評價,客觀而言甚至有了點人身攻擊的意味。
但我仔細想了想二者的人生,也能理解了。
楊絳的父親楊萌杭是知名大律師,上進、正直、有理想;母親唐須嫈則是大家閨秀,溫雅聰慧。楊絳的父母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又尊重孩子的個性,從不打罵。加上楊絳是家中的小女兒,自小備受疼愛,讀大學後更是追求者甚多,她沒有過過一天缺愛的日子。學業也完成得順風順水。
可張愛玲呢?
張愛玲的老爸張誌沂是舊式遺少,好逸惡勞、思想陳舊,靠著日漸衰敗的家底天天抽鴉片。張愛玲的母親盡管出身貴族,但卻是姨太太的遺腹子,因為童年不幸而對親情淡漠。張愛玲的父母不合,自小便身邊母親缺席。加上後來有了個狠毒的後媽,老爸又糊塗,要不是有個好心的傭人護著,說不定早被就死在了父親的拳腳之下。
“姐姐和後母發生衝突,後母罵了她,打了她一巴掌。姐姐拿手去擋,後母卻說姐姐要打她,上樓去告狀。父親不問青紅皂白,跑下來對姐姐一陣拳打腳踢,把姐姐打得倒地不起還不罷手。打姐姐時父親嘴裏一直說著:‘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幸虧祖母留下的老傭人何幹不顧一切地把他拉開,姐姐才沒有真的被他打死。父親下令關門,連鑰匙也沒收了,之後姐姐就被軟禁在樓下一間空房間裏。”
這是張愛玲的弟弟多年後寫下的姐姐悲慘的青春期往事。
張愛玲逃出原生家庭後投奔母親,因為母親不愛她,幾乎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靠著從母親那裏乞討來的錢讀的書。
她已經是相當獨立強大的女性了。每次問母親要錢,都要麵對母親的陰陽怪氣與謾罵,但當母親問她是要選擇讀書還是嫁人時,張愛玲毅然選擇了學業,對於那個年代的女性,尤其是被母親視為累贅的張愛玲而言,是極具遠見和勇氣的抉擇。
然而這樣強大獨立的張愛玲,麵對四處拈花惹草的胡蘭成,還是將數額達百萬以上的稿酬悉數寄給他救急。這種塵土般的卑微,是荒蕪的童年與青春期所養成的習慣性討好,是麵對她生命中乏善可陳的溫暖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父母給她造成的心理缺陷,由此可見一斑。
張愛玲冰冷陰鬱的童年,以及成長求學的窘迫,完全就是楊絳的反麵人生。
楊絳的人生充滿了愛。父母的愛、追求者的愛、丈夫的愛,她的童年不缺錢也不缺尊重,沒有動蕩與不安。
所以她怎麽能理解張愛玲的不幸呢?她怎麽能明白張愛玲的缺憾、貧乏、瑟縮和陰霾?
張愛玲奇裝異服渴望關注,她鄙夷,因為她沒有缺過關注;她嘲笑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是“性饑渴者”,因為“性饑渴”不過是缺愛的一種形式,而楊絳的婚姻家庭皆美滿。
吃得飽的人,自然能在餐桌上更加優雅從容,嘲諷起因為吃不起飯而狼吞虎咽的人,更是沒有輕重。很多看客都容易犯一個毛病,認為大學問家都品行超人,其實是錯的。偏見廣泛存在於人性,人性不會因為才華而改變。
有位網友在我的知乎評論區裏寫過這樣一段話,我非常喜歡,貼出來給大家看看吧。
“……過了很多年之後才發現很多事情其實都不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這些理所應當的付出才給了孩子理直氣壯地勇氣,才會勇往直前,確信自己不光有眼前路,還有身後身。
年輕的人總會總結一套道德楷模的模板,看著一個人就往上套一套,真人也好文學作品也罷,大致符合的便把這個人當作人看。一旦遇到一個人和你心裏那套模板格格不入,就是罪大惡極,不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