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案1992:兒子頂罪上刑場,親媽數了四遍錢

案中案1992:兒子頂罪上刑場,親媽數了四遍錢

 

前兩天在網上看見有人問:90年代的治安究竟有多可怕?

 

網友們在帖子下邊舉了幾個例子,河南爆炸案死傷33人,主犯逃亡15年;訥河地窖殺人狂,團夥作案一年先後殺害42人。

 

還有人提到,那年頭車匪路霸橫行,司機遇見劫道的,一腳油門踩下去,不敢停,停下就是拋屍荒野。

 

我專門查了資料,當時中國的電信與網絡才起步,戶籍製度尚未聯網,更沒有現在的攝像頭監控係統。治安技術不成熟,罪案橫生,程度超過現在人們的想象。

 

今天的故事,就是發生在90年代的舊案。當年涉及此案的人,全都涉嫌故意殺人。

 

老徐作為該案律師,起初以為這隻是一樁普通的民事案件。隨著調查深入,他發現當事人的說法始終與事實不符合,民事案件的背後,還藏著一樁不為人知的命案。

 

老徐對劉焱講述了這個故事。他說:“這樁案件,幾乎所有人都在撒謊。”

 

我要提示你的是,因為案情太過離奇,且時間久遠,一些細節已經難以追尋,劉焱用了盡可能平實的方式講述。

 

事件名稱:案中案1992

事件編號:罪行06

親曆者:劉焱

事件時間:2008年1月

記錄時間:2018年8月

案中案1992

劉焱/文

 

2008年1月13號,冬天比往年更冷,老徐一大早來到律所翻閱材料。

 

忙了幾個小時後,老徐抬頭,看到一個老頭站在辦公桌前盯著他,不知站了多久。

 

老頭滿頭白發,他看著老徐,說有個工傷事故的案子想請老徐幫忙代理。

 

老徐是刑辯律師,一般不接民事案件,沒有細問便拒絕了老頭。

 

老頭悻悻然地出門,沒有走遠,在門口帶著哭腔喊:“現在能救人的除了醫生就是律師呐……”

 

老徐正要起身勸他回去。隻見老頭從印有“先進工作者”的破皮包裏掏出小麵包,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撕開包裝,他的手已經凍僵了。

 

冬天的冷氣灌入喉嚨不好受,老頭的聲音越來越弱。

 

 

朔風冷冽,天依然很陰沉。老徐隔著玻璃門看著,於心不忍,倒了一杯熱水,喊老頭進去細說情況。

 

老徐沒想到,從此刻起,自己會卷入一場由謊言編織的陳年舊案。

 

老頭說自己叫張舟,50多歲,是退伍老兵,當過多年村支書。

 

有個叫楊小軍的遠房表侄,因為工傷,在醫院昏迷不醒。涉事單位以效益不好,領導攜款潛逃,內部調整為由拒絕墊付任何費用。

 

老徐當時年輕,行為處事有股書生氣。他看張舟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決定免費代理這個案件,給那些無良企業一個教訓。

 

 

早在簽委托協議時,老徐就察覺到了異樣。

 

老徐說要讓受害者楊小軍的直係親屬簽字,張舟卻表示不用,“楊小軍的事我全權做主,簽什麽都行。”

 

老徐拒絕了,說這是法律規定。

 

張舟這才當著老徐的麵聯係楊小軍父母,語氣透著不耐煩。掛完電話,他解釋說,隨時可以過去,就怕那邊的人不近人情,會怠慢老徐。

 

老徐去到楊小軍的老家,意外發現楊小軍家住一棟六層的磚房,外觀裝修很氣派,院裏還停了輛白色別克轎車,看不出窘迫的樣子。

 

楊小軍父母見老徐來了,笑臉相迎,也不像剛剛經曆了家庭變故。

 

期間老徐問什麽,他們就答什麽。

 

“你們隻生了楊小軍一個?”

 

頓了幾秒後,女人回答道:“對,就這麽一個。”

 

老徐心生疑問,這對夫妻隻有一個兒子,現在躺醫院生死未卜,做母親就算不痛哭流涕,也會無比揪心。眼前的女人倒好,若無其事地等著下一個問題。

 

倒是張舟不停啜泣,說這個家該怎麽辦?

 

簽完委托協議,老徐說自己馬上去涉事單位交涉,索要賠償金,但需要一點時間。他叮囑楊小軍的父母,人命要緊,醫藥費不夠的話,就先把房子車子抵押了。

 

楊小軍母親突然起身,支支吾吾地說:“該出的錢我們也出了,再要處理房子和車子,恐怕有點為難。”

 

老徐覺得楊母這話實在太離譜,自己的兒子都不顧念,倒叫律師來管,便不願再管這事,起身往屋外走。

 

張舟連忙雙手遞給老徐香煙,說不要和這種蠢女人計較,救人要緊。

 

老徐氣歸氣,抽完了煙,還是坐了回去。

 

 

受傷前,楊小軍在一家國企的車隊做維修員。

 

老徐趕到該單位交涉,希望拿到賠償,然而幾位領導不停地互相踢皮球。

 

老徐忍不住在辦公室裏捶桌子,“把別人的命這麽不當回事?隻有你們自己的命才值錢?”得到的是一陣訕笑。

 

和楊小軍的同事們溝通完,老徐發現他們工資停發了好幾個月,所有人都怨聲載道。抱怨的員工當中,有人主動給老徐提供了一個信息:

 

楊小軍出事後,第一時間趕到的醫院的是張舟和他的妻子,醫藥費也是他倆交的。尤其是張舟的妻子,當時泣不成聲。

 

楊小軍的父母則過了兩天才趕來,隻提了點水果。

 

這事加深了老徐內心的疑慮,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張舟夫婦要對楊小軍這個遠房表侄那麽好,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老徐找到張舟,把話挑明:“我出於對楊小軍的同情,自掏腰包東奔西走,你卻藏著掖著,把我當傻子。既然楊小軍不是你兒子,也不是我兒子,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舟不停撓頭,過了幾分鍾,他才說:“這些年我的心血都花在楊小軍身上,一直提心吊膽,就怕出事,到頭來一場空。”

 

張舟承認,楊小軍是自己的兒子。他的解釋是,早年家庭情況不好,養不活兒子,才讓親戚帶了去。

 

“畢竟是我的種,現在出事,家裏的錢全送醫院了。但凡還有一點辦法,也不至於四處求人哎!”

 

老徐自己也是個孩子的父親,能夠理解張舟的心情。老徐安慰張舟,說可以去找勞動部門負責人以及法官出麵調解。

 

 

回到律所,老徐坐在辦公桌前,將整件事梳理一遍,發現自己剛剛是因為過於感性,才會選擇相信張舟。

 

老徐仔細回想與張舟交談的細節,發現其中存在一個漏洞——張舟早年任職村支書,更無不良嗜好,家境怎麽能差到棄養兒子?

 

為解開自己的疑惑,老徐在張舟不知情的情況下,去了一趟張舟的老家。

 

經過調查,老徐掌握了張舟的個人資料。

 

首先,張舟退伍沒幾年,就買了輛貨車,專門跑運輸,賺了不少錢。其次,他確實當過十幾年村支書,在村裏算是富裕人家。第三點,張舟這個人有後台,他的戰友混得不錯,當了大官。

 

如果說,以上信息僅僅說明張舟在撒謊,那老徐接下來調查到的事,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走訪過程中,老徐從村民那了解到,張舟隻有一個兒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槍斃了。當時腦袋被子彈打開了花,有眾多在場目擊證人。

 

老徐再三確認,鄉親們都說張舟隻有一個兒子,生與死的年份眾人都記得清清楚楚,而張舟妻子基本上都在村裏,如果懷過二胎,大家也不會不知道。

 

老徐前往村子附近的墳山,找到張舟兒子的墳堆,墓碑上除了“張佳君”三個字,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的姓名。村民說張舟每年清明都會去掃墓。

 

疑問接踵而來,老徐此時麵臨的問題是——張舟的兒子既然早就死了,現在醫院裏躺著的那個人又是誰?

 

回去後,老徐想要主動會一會張舟,而不是被他牽著走。

 

為了以防萬一,老徐和同事打了聲招呼,讓同事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和誰見麵。

 

張舟一直沒有回家,在醫院附近租了個單間照顧楊小軍。他不知道老徐對自己開展了調查,見老徐過來,還笑著說費心了。

 

老徐繞到一邊,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原因,突然用一種尖細的語調問張舟,“我可聽說——楊小軍還有一個特殊的——兄弟啊?”

 

老徐故意這樣問,是想試探張舟,他懷疑張舟這兩個兒子的身份有蹊蹺。

 

張舟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抬起頭,望著老徐說:“他是有一個哥哥,不過害病死了。”

 

“從資料上看,楊小軍比你病死的兒子歲數更大,他才應該是哥哥吧?”老徐開始懷疑,張舟所謂的兩個兒子,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也不對,細究起來,應該連你都搞不清兄弟倆誰大誰小。”這番話,老徐覺得張舟應該聽得懂。

 

張舟聞言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果刀,伸出右手,又縮了回去。

 

 

老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看著張舟說:“怎麽?想殺人滅口?”

 

張舟拿起水果刀,削了個蘋果遞給老徐:“吃個蘋果,沒有下毒的。現在老了,小娃娃都打不過。”

 

老徐咬了一口蘋果,站起來問:“張老殺人恐怕不用自己動手吧?”

 

張舟睜大雙眼,不過很快又恢複正常,抽出一根煙遞給老徐。

 

老徐拿起還沒吃完的蘋果晃了晃。張舟自己把煙點著,狠狠吸上一口,然後夾住香煙,也不抽,開始講述整件事的過程。

 

 

張舟的獨子真名叫張佳君,19歲那年將自己喜歡的女孩約到河邊告白,被拒絕後,他不甘心,抱住女孩一頓亂親,最後逼得女孩往河裏一紮,沉了下去。

 

張佳君十分驚恐,沒有施救,直接跑開。接著他被公安機關以涉嫌流氓罪、故意殺人罪刑拘。

 

張舟聽到兒子被捕的消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想的是,一定不能讓兒子抵命,不論多大代價也要把人撈出來。

 

此時正值當地嚴打期間,張舟深知如果交由當地法院判決,張佳君必死無疑。張舟打消了正常走法律途徑的念頭,連夜找到當時在縣裏做領導的親戚。

 

張舟對這個親戚有恩。當年上大學是推薦製,張舟將本該屬於自己的名額讓給了他。

 

這些年親戚在縣裏混成了二把手,但張舟從來沒有和人提及當年的事,也很少麻煩這位親戚。

 

除了這位二把手之外,張舟還有一名戰友在縣裏主抓政法工作,他認為找這兩個人聯手操作,撈回張佳君的事仍然留有希望。

 

親戚答應了張舟,說自己升官是不可能了,可以最後拉張舟一把。

 

兩人商討出具體流程,要在執行死刑前打通關係,用人把張佳君換出來。至於去哪裏找替罪羊,不能強來,必須得到對方家人同意,否則事情鬧大會出現紕漏。

 

張舟的戰友也是這個意思,並讓他做好傾家蕩產的準備,要想打通關係,除了花錢還是花錢。

 

他還提示張舟,如果外頭有生意,也要捐出去。

 

即使是20多年前,從死刑犯裏撈人,正常人也不敢做。現在不但要找到敢做的人,還要堵住其餘人的嘴。

 

張舟散去的家財,一是在給參與者們納投名狀,表明自己的決心;二是要照顧到每一個事件知情者,才能保證消息不走漏。

 

張舟是個上道的人,他一口答應下來:“這些都是小問題,把錢看得太重誤大事。”

 

 

計劃商議完畢,張舟當天趕回老家。他以前陪領導去隔壁鎮調研,知道鎮上的周家有個傻兒子,成天掛著鼻涕傻笑,說看見了誰家媳婦的屁股。周家人覺得很丟臉,對其向來放任不管。

 

周家的條件不好,一家五口人,住在兩間快要倒塌的木房裏。周家夫妻除了傻子老三以外,還有兩個孩子,雖然智商正常,但快30歲還是沒有娶到老婆。

 

當張舟提出要進行交換時,周家的男主人一口回絕,他說雖然自己沒有把老三當回事,但不會去加害他:“你以為在廚房做飯,本來要殺一隻雞,你不喜歡,就換一隻鴨殺?”

 

張舟以為沒戲,掏出300塊錢擺在桌上,說自己不強求,但不希望這事泄露出去,否則他還是有點關係在的。周家男人連忙把錢裝進了口袋,不再說話。

 

張舟前腳才踏出門檻,就被女主人攔住。女主人說家裏的事是她做主,沒有什麽不可以商量的。

 

她問張舟:“你為了救兒子能下多大的血本?”

 

張舟說自己準備了15000元。

 

女人拉了下張舟的衣角,說價碼還行,但救不下他兒子。

 

張舟仔細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女人,身高不到一米五,眼珠子轉個不停,明明動心了,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張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他不喜歡想法太多的人,尤其在這個事情上。

 

女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就算賣一頭豬,自己也得找個出得起價的屠夫,她要求張舟再加5000元。

 

除了錢以外,她還提出了第二個條件,要再給她大兒子說個媳婦,彩禮由張舟負擔。這番話的意思是,無論張舟用什麽方法,就算有本事一分錢不花,能讓新娘子進門就作數。

 

“張書記,你應該會幫我這個忙吧?以後兩家人就是親戚了,可以常來常往。”女人說這句話時似笑非笑。

 

張舟覺得周家女人是一個明白人,答應了她的條件。

 

此時男人跳出來,說保密可以,但絕不容許他們幹這種喪天良的事,他家老三怎麽死都可以,就是不可以被這樣冤死。

 

張舟正想對男人說可以再加錢。女人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讓她來說。

 

女人扭頭訓斥男人,“那你們一家四口都打光棍,我不再進這個家門,過個幾十年,絕了戶,你們死了都沒人埋。”

 

男人想了想,最終改口了,說也不是不行,不過到時要給老三做場法事。

 

張舟鬆了一口氣,讓周家的人放心,自己不僅給老三做法事,還要幫他辦一場冥婚。

 

 

交換當天,周家女人足足數了四遍錢,確認一分不少後,她和男人將睡在後屋稻草堆裏的周老三喊過來。

 

 

指著張舟說:“你要聽這個叔叔的話,他給你娶又嫩又白的老婆。”

 

周老三手舞足蹈,歡喜不已,他含糊不清地問:“那我就可以睡床了嗎?”之後的話咿咿呀呀,誰也沒有聽清楚。

 

張舟在帶走周老三之前,走到一旁問周家夫婦,要給周老三準備什麽。

 

周家男人揮了揮手,話在喉嚨裏憋了好久,結巴了一陣都沒有說出口。周家女人說,做大事不能這麽婆婆媽媽,要殺要剮由著你了,給他吃一頓飽飯就行。

 

第二天清晨,周家老三被帶到縣城的一處平房裏。一名持警棍的治安人員問他叫什麽名字。他笑著說自己叫老三,要娶老婆了。

 

治安人員一棍子砸下去:“你就是逃犯張佳君!”

 

周老三顧不上擦額頭的血,跌跌撞撞站起來說:“我叫周老三,有老婆了,不能再挨打了,不好看。”

 

見那人又舉起棍子,周老三跪了下去,不停磕頭,問怎麽樣才能不打他。

 

此時張舟走過去,告訴他隻要管自己叫張佳君,就沒人敢再打他。

 

跪在地上的周老三說:“我叫張佳君。”

 

治安人員還是不放心,把棍子戳進周老三的嘴裏,一頓亂攪。

 

張舟再次問他叫什麽名字?周老三已經說不出話了,但還是費力地說:“我叫張佳君。”

 

 

兩天後,真正的張佳君在審訊過程中試圖毆打民警,被單獨關押。

 

當天下午,張舟的親戚和戰友卡準時間點,前往看守所訓話。

 

領導來到監區訓話,下屬自然要前往聽從指示,張佳君所在的監區隻留下一名值班民警。

 

會議結束,有人傳來消息,死刑犯張佳君趁監舍的門沒有關好,試圖逃跑,跌倒在地,“摔傷”了自己的臉。

 

行刑前一天,張舟陪同周家夫婦前往監區,探望頂替張佳君的周老三,算是最後的告別。

 

周老三見到他們,嘴邊喊出了“爸爸,媽媽”四個字,但沒有聲音,臉腫得不成樣子。

 

周家女人隻說了一句話:“打得我們都認不出來了,別人也一定認不出來,沒問題的。”

 

1992年正月底,當地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公判大會。包括張佳君在內的十幾個犯人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牌子,跪在學校操場臨時搭建的台子上。

 

他們的頭被按住,其中幾個看起來很年輕的犯人濕了褲襠,還有兩個臉上全是傷。

 

高音喇叭裏反複響著“嚴懲不貸,絕不姑息”之類的口號,台下響起掌聲,有人指點,有人說笑,還有嗑瓜子、織毛衣的,但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台子。

 

不到半小時,判決書念完了,這批犯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們被押上卡車又一次遊街示眾,看熱鬧的人跟在後麵跑。

 

20分鍾後到達刑場,在公路旁邊的一片荒地上。犯人直哆嗦,看熱鬧的人也搓手哈氣,那是一片高地,風刮得狠大。

 

突然,十幾聲槍響,犯人應聲倒地。現場人群死一樣寂靜,數團紅白混雜的腦漿噴在雪地上。

 

當地執行槍決,一般是從背後開槍擊穿心髒,但那一次,打的是腦袋。

 

旁邊的人一兩分鍾後才反應過來,現場又響起整齊的掌聲。

 

當時火葬還沒有硬性規定,行刑後,交完子彈錢的家屬可以當場把屍體拉回去,沒有拉回去的屍體會被送去火葬場。

 

張舟一直在現場看著整個過程,他沒有站出來收屍。

 

第二天,他去殯儀館領了骨灰盒,在家給兒子操辦喪事。期間他老婆數次哭到昏厥,他隻是不停地在旁邊抽旱煙。

 

 

半個月後,張舟家裏來了客人。客人帶來一個地址,張舟一顆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下。

 

三天過去,張舟見到死而複生的張佳君,蹲在地上大哭,埋怨兒子把這個家害慘了,這條命撈回來太不容易。

 

為了把兒子換出來,張舟辭去村支書的職位,短短幾個月,家中光景不複當初,貨車、電器等貴重物品全數變賣。

 

張佳君說自己在監獄裏怕的要死,他的囚房隻有一個不是死刑犯。這些死刑犯獄友,出去了就再沒有回來過。

 

這次再也不能回來的人,是周老三。

 

 

這件事讓老徐震驚。聽完他反應過來,張舟和自己說得這麽具體,是有原因的。

 

從第一天來到辦公室,張舟就設下陷阱,不斷演戲博取同情,到現在依然如此。

 

張舟知道老徐遲早會調查出真相,與其堵住老徐的嘴,還不如坦誠相見,讓老徐再一次認同自己身為父親的難處。而且他知道,老徐也有個孩子。

 

同時張舟也跟老徐說了許多關於周家女人的細節,顯得責任並不在他一人。

 

張舟始終覺得,殺害周家老三的人,是他的親生母親。他說這個女人懂得權衡利弊,明白交易的真諦。

 

最終嫁去給周家大兒子做媳婦的女孩才17歲,也是因為家裏窮。她父母接了張舟3000塊錢後,二話沒說就讓周家人過去商量辦喜事的日子。

 

周家人提出一定要領結婚證,但女孩還是未成年。張舟說沒有問題,他找到鎮裏的一個幹部,將女孩的年紀改成了20歲。

 

當時的農村戶口由鄉鎮管理,手工登記流程混亂,後台也沒有聯網。個別公職人員以權謀私,導致有些人隻要村委會出具假的介紹信,便能偽造戶口。

 

90年代初,有些地方甚至以振興經濟為名,公開標價向群眾出賣城鎮戶口。張舟所在地方,標價為1000元,不需要本人到場,審批可以暗箱操作。

 

張佳君就是依靠戶籍管理的漏洞,輕而易舉地掛靠在一位楊姓人家的戶口上,改名為現在的楊小軍。

 

這楊姓人家是張舟戰友的親戚,夫妻倆因為生育問題,沒有小孩,聽到能有個兒子養老,還能得一筆錢,求之不得。

 

同年,張舟又幫楊小軍辦理農轉非,謀到了當前的這份工作。他沒想到,兒子後來會在這份工作中遭遇事故,至今昏迷不醒。

 

講述這些時,張舟語氣平淡,老徐卻坐不住了。在監獄偷梁換柱,刑場上以命抵命,實在不敢相信這是一個村支書能辦成的事。

 

“現在又到了非救兒子不可的時候了。”張舟對老徐感慨,“從前步步為營,現在聽天由命。當初那麽難都過去了,現在卻束手無策。”

 

張舟還說到,十六年來,關於換命的秘密也沒有一個說的地方。言下之意,他把老徐當成了唯一可信賴的人。

 

“為安全起見,之前幫忙的老朋友再也沒有來往過。那個主管政法委的老戰友,去泡溫泉,路上超速撞死了對夫婦,當時他車上還帶了一個妓女,後來受了處分,鬱鬱而終。縣裏的那位親戚前幾年因中風死了。看守所的那個民警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張舟的這句話,是為了暗示老徐,此事已經沒有追查的必要,知情人都不在了。

 

老徐說,他隻負責工傷索賠的案件。至於其他的事情,如果警方找到他了,他一定會配合調查,不過有一個問題他想不通:“為什麽要讓周老三替你兒子去死,別人兒子的命就不是命嗎。”

 

張舟看了看老徐:“得看命,有人拿命換個萬八塊錢,還挺知足。有的人你出幾百萬,也休想動他一根手指。”

 

張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老徐,說辛苦你了,裏麵是律師費,至於這些事情,我會給一個交代的。

 

老徐接過信封,說了聲再見,臨走前回頭看了張舟一眼。

 

2008年2月9號,雪融了。張舟接到了醫院的電話,楊小軍因搶救無效死亡。

 

醫生告訴張舟,如果屍體想運回家,要及早行動,用醫院的救護車說是轉院,不然門外守了很多殯儀館的人。

 

張舟說不必了,讓殯儀館的人馬上火化:“楊小軍的父母會去領他回家。”

 

張舟的妻子精神再一次受到刺激,神誌不清。當年周老三替張佳君死時,張舟故意隱瞞兒子存活的真相,讓妻子在棺材前哭到昏厥,他認為必須要用真情實感,來打消外人的懷疑。

 

數日後,張舟給老徐打來一個電話,說有些事情要谘詢。

 

張舟說,現在周老三和他的兒子都已經火化,當年的很多人都不在了,這個事情查不出什麽來,能牽連到的人也隻有楊小軍的養父母。

 

現在張舟想把兒媳婦和孫子接回家,繼承香火,把名字改回來。如果楊小軍的養父母不同意的話,他就去自首,讓楊小軍養父母也坐牢。

 

老徐說,自首是沒錯的,做錯事就要得到懲罰,但出於這樣的動機就有點說不過去。而且現在改名字遷戶口,也沒有從前那麽容易。

 

後來張舟與楊小軍的養父母溝通,對方隻同意把孫女讓給他,但按照現行的製度,也無法變更戶籍了。

 

三天後,張舟上吊自殺。

 

 

從2009年開始,人們陸續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查到您有重複戶口,根據相關法律規定,您隻能擁有一個戶口,請及時過來處理。”

 

直到2017年,據中央電視台報道:全國公安機關共清理重複戶口306.7萬個,應銷未銷戶口212.5萬個。

 

從那以後,老徐再也沒有接過免費的案子,他想讓自己更理性一點。理性到什麽程度,他的標準是可以行善,但不給人當槍使。

 

楊小軍的民事案件到最後也沒起訴,通過協商和解,單位給了楊小軍遺孀8000元。

 

張舟曾跟老徐說過,兒子逃獄五年後,他開始暗地裏張羅著找兒媳婦,首要是要能生養,逆來順受的那種。最後找到的兒媳婦符合張舟所有的要求。

 

兒子結婚那天,張舟幾次邁出家門,又幾次退了回來。他知道,雖然楊家沒有大肆操辦,但也有幾桌客人,他是個生麵孔,怕萬一有人詢問漏了餡。

 

那天最後,張舟思來想去,還是在神龕上擺了一對紅燭。張舟妻子問他是什麽意思,張舟沒有回應。很久以後,他才告訴妻子兒子在世的消息。

 

後來張舟告訴老徐,當時他有話想說,但又憋了回去:“那些話,還是等我兒子生了兒子再說。”

 

張舟自殺前,最後一次找到楊小軍的養父母,他說自己老婆已經神誌不清,無法操勞後事,如果自己有什麽不測,就請楊小軍養父母把事辦了。

 

這些年裏,張舟給楊小軍養父母家的房子和轎車出了一半的錢,況且楊小軍最後要葬在當年張佳君的老墳,如果事情敗露,對楊家也不利。於情於理,楊小軍的養父母都得幫這個忙。

 

張舟要求把楊小軍葬在張佳君的老墳裏,因為那是他們家的墳山,他不想兒子再四處飄蕩。

 

考慮到以後不能出岔子,他特地吩咐楊小軍養父,要給楊小軍置辦一個衣冠塚,免得讓人懷疑。

 

墓穴在半夜被打開,裏麵已經葬了周老三以及他的冥婚妻子,現在得擠一擠了。

 

不久後,張家的那片墳山,又多了一座新墳,墓碑上的名字是張舟。

 

張舟的老婆受到刺激,真的瘋了,後事隻能交給楊小軍的養父母料理。下葬當天過後,楊家夫婦再也沒來過。楊小軍的一兒一女尚且年幼,對當年的事件一無所知,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其實姓張。

 

往後的清明節,張家的墳山,再也沒人去掃墓了。

 

自從鐵了心救兒子,張舟就機關算盡。

 

他將手伸向水果刀時,在心中評估能否殺掉老徐,知道老徐有了戒備,隻好收回手,削了個蘋果。

 

他散盡家財,將每一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連兒子接下來的人生都要考慮清楚。

 

當年那筆以命易命的買賣,他做成了。現如今,那些他利用過的漏洞已經成了曆史。

 

但那偷來的命,終究還了回去。

 

(文中部分人物係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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