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航行138天:要麽擺脫漁網,要麽命喪海盜

來源: 都是國貨 2018-08-25 06:48:3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3214 bytes)

生死航行138天:要麽擺脫漁網,要麽命喪海盜

 

 

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之旅》中,少年派因一場海難,不得不與一隻孟加拉虎在太平洋上共同生存了227天。

 

在海上漂流的這段時間,少年靠著捕捉躍出海麵的飛魚才勉強活了下來。他麵臨的是極度的孤獨、疲倦以及饑餓。

 

今天的故事裏,有一位同樣獨自出海的人,曾在海上獨自航行138天。

 

他叫郭川,2012年曾駕駛帆船環球航海。即使出發前做了萬全的準備,他還是遭遇了各種各樣的意外。

 

他不敢睡個安穩覺,一有風吹草動就得馬上清醒。船被漁網纏住,浮標對船身的撞擊都可能置人死地;遭遇暴風雨,提心吊膽的他甚至出現幻覺……

 

138天孤身一人,除了一望無際的海麵,什麽都沒有。荒無人煙時,他希望回到人群中;但真的在海上遇到了其他人,對方卻是攻擊他的海盜。

 

郭川對作者謝丁回憶了這段航程的經曆。

 

如果你也曾有過冒險的經曆,歡迎講給我聽。

 

故事名稱:海上138天

故事編號:天才精選008

故事來源:《時尚先生》

事件時間:2012年-2013年

 

海上138天

郭川/口述   謝丁/文

 

實在太困了,死去活來的困。

 

白天還好,我能堅持不睡,忍著。可天一黑,半夜到天亮,是最難受的時候。

 

那是2012年11月19日,我離開陸地,在海上的第二天晚上。

 

淩晨三點,我心力交瘁,決定打個小盹。也就二十分鍾,突然聽見“咣鐺”一聲。糟了,我馬上知道出事了。

 

事實上,臨出發前,我就沒睡好覺。

 

在國外,像這種單人環球航行,出發前的最後一星期是封船的,和家人在一起,調整狀態。

 

但我呢,最後一天還在船上接待小學生參觀——回答問題,幫他們樹立崇高的目標和理想。

 

一些相關的朋友、媒體記者還在船上來來回回。在青島的最後那個晚上,淩晨四點,我們還在往船上搬東西。

 

上午九點的啟航儀式,等領導講完話,一切的熱鬧過去後,我記得衝過起航線是11點57分07秒——他們說最好在12點左右,就像結婚似的。

 

當最後一個人影從視線中消失後,我仿佛一下放鬆了。感覺終於可以休息了。

 

但是,內心可以休息,身體卻馬上要進入另一種狀態。

 

首先就是培養睡眠係統,每次睡覺最多二十分鍾。你不能進入深睡眠,神經要保持高度敏感。哪怕一丁點異樣的聲響,都會刺激你的神經末梢。

 

那天晚上就是如此,“咣鐺”——我一下就醒了,然後腦袋懵懵的,心想,肯定是掛上什麽東西了。

 

那時船已經停下,帆仍鼓著,就好像你踩著油門,卻怎麽都動不了。

 

我跑到船艙外,一片漆黑,但在水麵下,船底有個東西,一閃一閃在發亮。

 

我猜應該是掛到漁網的浮標了。這裏仍是中國海域,白天我就看見了很多漁船。浮標是硬泡沫做成的,這時被壓在船下,“嘭嘭”地不斷撞擊著船底。

 

每撞一下,我心口就緊一下。

 

我的帆船船體是三明治結構,裏外兩層薄,中間夾層撞擊後容易變形。我很擔心在浮標的不斷衝撞下,外層容易撞壞,那樣水可能會慢慢滲進來。

 

我也擔心,船舵會不會受損——雖然我還有個備份的舵,但換舵本身就是個特麻煩的事兒。

 

最簡單的辦法,是把帆降下來,看看如果沒有動力,漁網的繩子能否自動鬆脫。但當我降帆之後,發現浮標和繩子仍然絞在船底。

 

我那時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如果纏得很死——我得潛到水裏去清理。但在夜裏,那是非常危險的。可能要等到天亮了。

 

我拿了個鉤子,小心地把繩子一根一根勾過來,再用刀子割掉。浮標仍不停地在撞擊。那真是個恐懼的聲音,就像深更半夜有人在猛烈地敲門。

 

一個多小時後,聲音終於停下了。我拿著手電筒,檢查了一下四周,看看船舵,自我感覺沒出什麽大問題,終於鬆了一口氣。

 

天仍是黑的,很快就是黎明,我卻再也睡不著了。受了這個驚嚇,睡意全無。而且你一旦知道船體沒受損,心情似乎還挺高興,有種劫後餘生的快感。

 

說實話,如果那天真出了什麽大問題,導致必須放棄這次航行,我一定非常沮喪。

 

以我的個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會重新開始。可怎麽開始?這是一個消耗非常大的係統工程——資源的對接,團隊的力量,有形無形的物力財力等等——所有這些,我都不敢想象。

 

為了這次航行,我準備了將近兩年。即使要放棄,也不要是現在,這才剛出來兩天。距離最終的目標,還有好幾個月呢。

 

而真正的危險,我知道,還在後麵。

 

 

我是在2010年春天萌生的這個想法——“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

 

那時我還在歐洲訓練,參加各式各樣的帆船比賽。自從那幾個字在腦子裏冒出來,就再也停不住了,心裏就一直在琢磨。

 

對於任何一個職業水手來講,那都是一個至高的目標,無論是體力、技術,還是精神上,都需要極難的要求。每個去挑戰的人,都會引以為豪。

 

在很多人看來,以我的年齡、進入這行的資曆,去挑戰這個記錄有點不太現實。

 

2001年,我在香港第一次接觸帆船,那時我已經36歲了。不過我剛剛辭職,還沒結婚,我覺得該幹點自己喜歡的事了。

 

在那以前,我在航天部下屬的國有企業工作。我不是搞研究的,隻是參與過一些國際商業衛星發射的業務。

 

從1997年開始,我就迷上了戶外運動。起初是滑雪,然後是滑翔傘,我還記得我們總在周末去北京周邊玩這些運動。

 

在國有企業呆久了,就有種被束縛的感覺。我拖了兩年,才真正脫離了那個單位。那時完全沒什麽事業方麵的考慮,隻覺得人生還很長,機會很多,我得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活。

 

說白了,就是想先玩一段時間。

 

其實那時的北京,生活成本不高,也不像現在房子車子一大堆令人緊張的話題。我玩的那些運動,也不貴。

 

滑翔傘零零碎碎一套裝備下來,也就一萬多塊錢。但你可以飛啊!

 

起初,這些都隻是業餘愛好。我大部分時間仍在北京,每年玩一、兩次帆船就不錯了。

 

到了2004年,契機出現了。青島是奧運會的帆船項目主辦城市,他們需要找一個人宣傳這項運動,我恰好是青島人。

 

隨後一兩年,我就以宣傳奧運的名義,駕著帆船去了日本,還去了香港。那已是半玩半工作的性質了。

 

一路往前走,發現自己停不下來了。

 

2006年,我已過了40歲,決定去歐洲。我想得很簡單,並不是一個全麵的人生規劃,隻是希望把愛好變成一個真正讓別人信服的東西。

 

怎麽講,就是你要達到一種專業高度,對得起別人對你的尊重。

 

在歐洲,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件事,是參加了2008年的沃爾沃環球帆船賽。那是全世界影響力最大、賽程最艱巨的專業帆船賽事之一。

 

打個比方,那就像足球世界杯的水平,最高等級的,我一進去,立即感覺到我和其他人的差距。

 

那艘船有個中國讚助商,因此需要個中國人參與。船上11個人,我是唯一的亞洲人。

 

我是作為媒體船員參賽的,負責拍照攝像,記錄所有點點滴滴,然後回傳給後方。

 

我以為這很簡單,結果後來發現其他幾艘船的媒體船員,都是參加過奧運會帆船賽的,而且他們英語都是母語。

 

我壓力很大,如果我記錄得不好,會拖這艘船的後腿,也沒麵子。到後來壓力越來越大,幾十天睡不著覺,就像憂鬱恐懼症,完全快崩潰了。

 

我記得船經過青島時,我幾乎要放棄,但咬咬牙居然又留下來。我不知道心理學上怎麽說,好像過了某個時刻,心裏所有的負擔就慢慢放出來了。九個月後,我熬了過來。

 

對我來說,那次航行收獲了太多。我知道極限在哪裏。簡單來說,你見過世麵了。這些東西,你不親身經曆,永遠得不到。

 

 

2009年秋天,我又回到歐洲,重新撿起訓練。我得為接下來的好幾個賽事做準備。

 

那時候我就在想,所有這些訓練和比賽都結束之後呢?我怎麽辦?我已經積累了這麽多經驗——雖然很像快餐式的拔苗助長,但總歸是要回國的。

 

回去,我得做一個事業性的東西。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在法國西部一個度假勝地訓練。那裏風景很美,我租了個房子,在閣樓上打開窗戶,滿眼都是海景。風打在桅杆上。

 

但我那時就像那些留學苦讀的學生一樣,是個苦行僧。風景再美,也視而不見。

 

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麽,我得去克服什麽——那些孤獨、情感、似有似無的情緒。你知道,那也像一種訓練,精神上的訓練。

 

我後來之所以能在海上一個人忍受138天,所有那些訓練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很多人問我會孤獨嗎?當然會,但比你們想象的好得多。

 

 

11月26日,我在海上的第九天。我仍航行在北太平洋。

 

過去兩天,由於東北信風,船行駛得很快。已經駛出了1500海裏了。我的身體似乎已習慣了海上生活的節奏。

 

我睡在一個不到10平米的船艙內。裏麵原本有張擔架床,可以調整角度,以防船晃時掉下去。但我幾乎一直睡在地板上。因為萬一出現情況,我可以迅速翻身起來解決問題。

 

地板是不平的。我鋪上一些箱子、雜物、或者帆,墊得相對平緩一點。船艙裏都是一個一個整齊的箱子,有時我需要移動這些箱子,來保持船的平衡。地板也是濕漉漉的,海上總是很潮,我的衣服偶爾也會帶水進去。我總是和衣而睡。

 

你不要以為帆船很舒服。這種賽船和休閑船不同,就好比清水房和豪華裝修的不同。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我每天還得記錄,也要和後方溝通——在法國,有個技術團隊在幫我。

 

我記得就在那天,我收到了他們的郵件,說未來幾天即將出現一個熱帶風暴。

 

他們給了三個方案,讓我選擇。第一,原地待命。第二,那個風暴是由東向西,我可以在遠離風暴係統中心的安全區域北部由西朝東走,繞到它後麵去。第三,搶在風暴到來前,駛出這片海域。

 

我花了一天時間考慮。那天航行的速度不錯,我認為自己有能力搶在風暴的前麵。

 

這是個積極的選擇,也更有挑戰性。但他們也無法驗證這個方案是否百分百的可靠。

 

因為天氣觀測的準確性,也許隻有12個小時、或一天,至於未來三天會發生什麽,誰也不敢保證。因此,他們比我還緊張。

 

我知道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生命危險。但如果操作不當,可能會帶來船體受損的後果。

 

有人可能會說,這種航行,並不是和別人搶時間。實際上隻要到達終點,完成記錄,就是最大的收獲。所以就繞一下,選擇第二種保險的方案,不是更好嗎?

 

但是這種不確定性,恰恰使我很興奮,就像打仗似的。可戰鬥與否,是一種態度。

 

我隻有三天時間。三天不睡覺,全神貫注。我覺得自己有信心走過去。但我沒料到,那次風暴的威力,比想象中大得多。

 

頭一天還沒事。第二天下午四點,我眼看著我的中號球帆掉到了海裏。還好那時沒有太大的風,15到20級的風。

 

那塊帆有150平米,拖在船尾。船仍在緩慢往前走,因為主帆還有動力。但那其實有點危險,那塊帆很容易絞到船舵,再也拉不出來。

 

我馬上降下主帆,趕到船尾。我得把腦袋紮到海水裏,才能把那塊帆順出來。然後再用絞盤一點一點收上來。等一切結束,天已經黑了。

 

我以為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但風暴的速度更快。

 

第三天傍晚,天空的黑雲開始加強。我正迎風行駛,風越來越大,讀出來的數據不斷增高。我猜測後方團隊也沒料到風暴會這麽大。

 

很快我就發現,我用的帆不太對。那種情況下,應該用暴風帆的,要啟動生存模式,保證安全。

 

但風來得太快太大,我根本來不及換帆。風力不斷加強,收帆更不大現實。何況這是夜裏,隻需幾分鍾,什麽情況都可能發生。

 

相當於我的船沒做任何準備,就進入了一個超過它負荷的境地。

 

我知道自己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扛過去。

 

那一整夜我都沒敢睡。非常緊張,盯著那個數據表,觀察風速。我也祈禱,希望這場大風很快過去。

 

外麵是5米高的大浪,雖然它不會劈頭蓋臉的打來,但僅僅是聲音,就帶來無形的壓力。頭頂的帆也在顫抖,你不知道哪一刻,某個顫抖會放大,會突然響一下,那就完蛋了。

 

到後來,我已經不去想了。想什麽都沒用,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

 

直到次日中午,風終於從40多級減回20多級。打掃戰場時,我發現電子風向標被吹走了一個。它是用來測風速和風向的。

 

那意味著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天,我隻剩下一個風向標——如果它也沒了,我隻能中途放棄。

 

這件事就像個大石頭,此後每分每秒都吊在心頭,再也沒放下。

 

 

風暴後的天空很詭異,烏雲聚集,像濃重的油彩畫,有一種恐懼的漂亮。

 

幾天後,我才聽說那個熱帶風暴最後形成了超強台風,名叫寶霞。在附近的菲律賓登陸時,死了一千多人。

 

 

沒有誰能掌控風。

 

幾乎每一天,風持續地刮著。風的大小隨時在變化。太大,就會變成風暴,命運仿佛掌握在自然手中。但是如果太小,甚至一點風都沒有,我也難以忍受。

 

12月4日,海上第17天,我過了赤道,到了南半球。在南緯0度0點7分,我放了一個漂流瓶。

 

將近半個月,我在赤道附近走走停停。有時十幾個小時完全沒風,速度是零,船一點不動。

 

天氣看起來很好,溫度三十多度,跟夏天一樣。但在船上,你完全沒有休閑度假的感覺。因為悶熱和停滯,快要把人逼瘋了。

 

沒有空調,太陽頂頭曬,我根本睡不著。你也不能放心大膽地去睡個好覺。因為一旦來風,你要抓住它,趕緊走。

 

有一次,我估計未來兩個小時都不會有風,索性脫了衣服,跳到海裏遊了一會泳。如果碰到下大雨,還能站在雨中衝個澡。那是我出發後第一次洗澡——在後來又洗了一次,那已是一百多天後的事了。

 

但赤道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很暖和,突然的暴風雨,就會變得冷颼颼的。

 

 

等風的時候其實很無奈。我帶了一些書,比如南懷瑾的書,莫言的《生死疲勞》(我看不下去)。在IPAD裏,還有很多電子書,大都是曆史類的。印象較深的是一本外國書《綁架》,講一對英國夫婦被海盜綁架的故事。

 

我那時已經近一個月沒看見任何人了。

 

有一天,我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了馬達聲。放眼望去,20海裏之外有座島嶼,然後我看見兩艘船朝我開過來。

 

那天沒風,我根本無法動彈,因此很緊張。我說不好他們想幹什麽。

 

在大海上,每艘船都在自己的航道上,各走各的路。互相看見不足為奇,但突然朝你而來,你會有一種不詳的感覺。

 

所謂的海盜,也分職業和業餘的。有時你也許隻是碰上了一些刁民,有些人也隻是好奇,但就怕那種好奇變成了非分之想。

 

那兩艘船走近後,我看出他們並不是海盜。船上站著兩個人,穿得破破爛爛的,但說的是英語。

 

我決定先表現出友善,主動和他們打了招呼,問這是哪裏?

 

“巴布亞新幾內亞。”其中一個人說。

 

他們也許是附近的漁民,船上堆滿了幾十條金槍魚。我問這些魚打了多久?“半個小時吧。”那一天能打多少?“一百多條吧。”他們看起來和中國的漁民不太一樣,好像壓力沒那麽大似的。

 

我記得剛離開青島時,很容易碰到中國的漁船,但從沒有過來打招呼的。不過,也許是這兩個漁民沒見過這種帆船。其中一個人對我說,他想上船看看。

 

“我在比賽。”我有點緊張,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我說:“比賽不允許其他人上船。”

 

我從船艙裏拿出一件保暖衣,遞給那個人。我不確定這是否有用,但我告訴他,這是一個禮物。他看起來很高興。我們接著又聊了半個多小時。

 

臨走前,他還留下了姓名和電話。看著他們慢慢消失,說實話,我心情有點複雜。我很高興終於有人可以說說話,另外,我也鬆了一口氣。

 

但那次插曲帶來了意外的想法。也許我也可以試試打魚?我船上有一套釣魚的設備。用一根線綁上仿真魚餌,然後仍到船尾的水裏。如果船在走的話,能拖出幾十米遠。這是海釣的一種方式。我的運氣可能不太好,一條魚也沒上鉤。

 

但那些天,我常常看見海豚在捕魚。它們總是集體作業,把魚慢慢地圍起來。從遠處望去,你能清晰地看見金槍魚驚惶無措地跳到海麵上,蹦得老高。那是我唯一一次嚐試釣魚,隻有在心情不錯的時候才會發生。

 

但風平浪靜的日子很快過去。我將繼續駛往南大洋。最南方,是南美洲的合恩角。在航海人心中,那就是一座珠穆朗瑪峰。

 

 

在歐洲時,我曾聽過一個故事。有一對夫婦去航海,中途突然出現了問題,需要他們中的一個人,爬到桅杆上去解決。那個男的爬了上去,但下來的時候,突然卡住了。

 

在桅杆上卡住,是最危險的事。他根本就動不了。下麵的人也幫不上忙。總而言之,他們完全沒有救生的辦法。

 

最後,那個女人眼看著男人掛在桅杆上,掛了七、八天,直到腐爛。這是水手間流傳的一個真實的故事。我聽很多人講過。

 

在海上,任何小問題,都可能演變成無窮大的大問題。

 

前往合恩角的那段海路,可能是我這次航行中最緊張的旅程。厄運一個接著一個來。

 

我記得是聖誕節後的那一天夜裏,淩晨12點半左右。我的前帆突然從桅杆頂部大約2米的地方撕裂了。下麵那一截帆,掉進了水裏。

 

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它撈起來。但桅杆上還有一部分殘片,殘留在支索上——就像一個旗幟在飄。

 

起初我覺得它並無大礙。好像就一點點殘片,不用管它。但後來才發現它有足足兩米長,會影響其他帆的運行。

 

有一次,另一塊帆纏繞到了這個支索上。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爬上桅杆,去把剩下的那一截帆剪掉,取下來。我就在那時想起了那個故事。

 

每個水手其實都會爬桅杆。那是我們必須具備的一個基本技能。我和後方的技術團隊討論了之後,他們說,最好選一個風浪比較小的時間。但具體哪一天?誰也說不準。我沒打算告訴我妻子。

 

2014年1月1日,天氣不錯。我已處於南緯40度附近,再往南,天會變得更冷,風更大,也許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時間去爬桅杆。我立即決定就在那天做這件事。

 

那個桅杆高18米。當你往上爬時,它是來回晃動的,整個船也在晃。

 

我們有一套專業的提升器裝置,你得保證熟練,才不至於出現差錯。但就像那個故事一樣,最危險的時刻,不是爬上去,而是下來。

 

我有80%的把握,能完成這件事。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下來時,我覺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動作快了一點,結果衣服上拉鎖的扣子,一下擠在滑槽裏,卡在那兒動不了。

 

如果卡得很緊,如果靠自身的力量弄不開,我不敢想象。我冷汗直冒,懸在空中,想做任何操作也沒那麽容易。

 

我在那裏僵了幾分鍾,然後慢慢地動,最後它終於開始鬆動,然後使了很大的勁,一下子給解開了。

 

也許一個真正挑戰冒險的水手,他一定尊重和熱愛生命。而不是像敢死隊,抱著必死無疑的決心去做這個事兒。他覺得自己可行,有足夠的把握,以最小的危險概率去完成。

 

我記得當我告訴後方團隊,我已經爬完桅杆,順利解決問題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卡在桅杆上的那一刻,緊張、焦慮。但那並不意味著,其他時候我就沒這感覺。

 

我好像隨時都處於一種“提心吊膽”的狀態。比如僅剩的那個電子風向標,我總是擔心它又被風吹走了。

 

有一次,恍惚間,我好像發現它也不見了。常常這樣,自己嚇自己一跳。

 

有時候,你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其他的事情。問題總是一個接一個。而且就像我之前說的,你不敢忽視任何一個小問題。

 

帆的問題,機械故障,電子係統的問題,這些都會帶來令人抓狂的想法。

 

比如,我船上原本配備了三套發電係統。一個柴油發動機、一個水力發電機,一個太陽能。它們提供電力,支持我的所有設備。但最後,每一套機器都出現了故障。

 

當你發現出了問題,腦袋一下就嗡的一聲——會不會造成連鎖反應?會不會就此結束?所有這些事情都在我心裏造成很大的衝擊。

 

相對而言,孤獨算什麽?

 

1月5日是我的48歲生日,航行正好是第48天。我打開電腦,和妻子、孩子們視頻了一小會兒。

 

我最小的孩子還不到十個月。臨行前,他們專門為這天準備了一袋速食麵。好吃,但沒那麽好吃。

 

距離合恩角越近,我也越興奮。之前每一次出現問題,我都很擔心,總覺得如果中途放棄,很不劃算。但合恩角是個標誌性的點,是很多水手的夢想。即使最終我沒有完成環球航行,但走到合恩角,已經是一種成功。

 

我也能理直氣壯的說,這次旅行,並不是我無知者無畏,也不是一時的匹夫之勇。一切都是值得的。

 

1月18日早上,天一亮,我就看到了南美大陸,遠處的雪山。我估計中午就能抵達合恩角。但那天的天氣糟糕透了,風不斷在變化。整整一天,我都手忙腳亂,筋疲力盡。

 

傍晚時分,我終於抵達了合恩角。我再次放了一個漂流瓶,然後坐在那兒,掏出團隊給我早就準備好的一瓶朗姆酒,一根雪茄。攝像機放在我前麵,那個時刻值得記錄。

 

“從出發到現在,兩個月,真是太難了。”說完這句話,不知道怎麽了,我哭了起來。我轉頭看著遠處的山脈。天色已晚,在夜幕下,合恩角正變成一個黑色的輪廓。

 

 

信天翁、海豚、陽光,偶爾還聽聽音樂。過了合恩角,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1月25日,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附近的海域,見到了新華社的記者。我們原本約好了一個匯合點,但那天風浪有點大,港口不允許他們租的船開得太遠。所以我往裏多走了20海裏。

 

為這事兒,世界帆船速度紀錄委員會要求我澄清一下,為什麽要犧牲20海裏,走一段沒必要的路程。而且你不能得到外援,哪怕是一瓶水。

 

最後,那個開船的阿根廷人和新華社記者,不得不單獨寫了一份聲明。

 

從那天之後,我穿過大西洋、好望角、印度洋,直到印度尼西亞的巽達海峽,我再也沒見過任何人,任何船。

 

那是一段漫長的,甚至有點無聊的旅程。隻剩下無盡的風。

 

風既是朋友,也是對手和敵人。如果你用得好,它能幫助你前行。但如果形成風暴,它就是個惡魔。但所有這些自然的因素,都是不可控的。

 

當然,我的朋友還包括那些無拘無束的動物。在以前的航海經曆中,我曾碰到過鯨魚。鯊魚——我聽說過有船撞上它們。

 

在《少年PI》中,李安把那些美妙的海洋小生物拍得那麽絢麗,但實際上你真正看到它們時,偶爾還會緊張。那些在海水裏閃閃發光的東西,會帶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最常見到的是海豚。白天看著很浪漫,飛來飛去像個小夥伴。但到了夜裏,它們仍遊蕩在四周,發出那種呼吸的聲音,幽靈似的。似乎能看見,又好像看不見。

 

有時候,即使是月光投射在海麵上的影子,也會讓你產生無盡的聯想。

 

農曆新年的那天,我仍在大西洋上。我用紅筆在船艙裏寫下一副對聯:“孤帆不孤,十億人同在;遠影雖遠,四萬裏即歸。”

 

我穿上了中國式的紅衣服,開了一瓶五糧液。隻能喝一口,否則就醉駕了。

 

等到元宵節時,我已經過了非洲的好望角,身處印度洋。那時正好是我航行的第100天。

 

自從攀登完合恩角這個“珠穆朗瑪峰”之後,接下來的行程,就像下山一樣。我有種收拾戰場的感覺。風持續地穩定,我走得很快,每天想的,都是怎麽樣考慮戰術。

 

仍有一些小問題,但都不是致命的了。我甚至已經在考慮,人生中的下一個目標是哪裏。

 

我記得十幾年前,剛接觸大海時,它帶給我的就是一種直感的東西,就是好玩。那是一種單純的喜歡,我相信很多人都是如此開始的。

 

但是如今,當愛好上升成一份職業,似乎就到了另一個層麵。很多其他的因素加了進來,包括你的經曆——比如一不留神參加了沃爾沃那次航海賽,在這個過程中,痛苦不堪的那部分,逐漸變成了收獲。

 

到最後,我希望自己能達到一個高度。這個高度已不再是起初那種單純的好玩了。

 

但有一點我相信永遠不會變。那就是對大海的享受。

 

這100多天裏,我印象最美的時刻,就是在過了合恩角之後的那幾天。那時心情大好,無風無浪,夕陽陪著晚霞,遠處是無數的海豚在蹦來蹦去。

 

 

2013年3月12日,我回到了文明世界。航行在巽他海峽時,恍若隔世,突然進入了一個有人煙的地方,真實又不真實,好像做夢一般。

 

那是印度尼西亞,爪哇島與蘇門答臘島之間的一條狹窄水道。最窄處,兩岸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也是個忙碌的海峽,身邊都是來往的商船。

 

我既興奮,又緊張。大腦一根弦繃得很緊。那天的晚霞特別漂亮。但離開海峽沒多久,我就遇到了海盜。

 

好像總是這樣。荒無人煙時,希望回到人群中。但有了人,就有突發狀況。

 

那又是個淩晨十二點,我突然發現船又被漁網鉤住了。它安靜地停在爪哇海上,一動不動。黑燈瞎火的,什麽也看不見。

 

我特別抓狂。這一次,比剛出發時碰到的那次情況更麻煩。我折騰了很久很久,然後我聽見了馬達聲,看到遠處有一點點微弱的光。

 

那艘船大概離我幾十米遠,已經很近了。我起初以為是普通的漁船,隻是沒看到我而已。我朝他們大喊大叫,希望能引起注意。但他們沒有任何其他反應,仍然對直朝我撞過來。

 

它的個頭不大,速度也不快。我站在船邊,在它靠近我的一瞬間,我用手撥開了它的船頭。

 

如果他們是不經意,或者失誤開過來的,這時應該立即走開了。但我看見它兜了一圈,用船屁股對著我又撞了過來。“大事不好。”我心想,“這一定是有意的。”

 

第二次,我知道自己撥不開了。他們撞上了船後的一個不鏽鋼支架,那是用來支撐衛星天線的。

 

但經過這麽一撞,我的帆船開始鬆動。那時漁網也割得差不多了,我趕緊趁亂開走。帆一升起來,風的動力比他們快得多。

 

他們是個木船,船上好像有兩個人。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們沒有追上來。我猜測他們隻是一些業餘的小海盜,也是屬於碰運氣的,碰到一個算一個。

 

如果我運氣差,漁網還沒割開他們就來了,我就成了甕中之鱉。

 

那時我離終點隻有很近的距離了。我打算進入南中國海,穿過台灣海峽,然後沿著海岸線抵達青島。

 

我沒想到,接下來這段路程,才是最艱難的航行。我足足走了將近一個月。

 

我似乎又進入了令人抓狂的缺覺階段。視線中,始終能看到有船在四周。白天還好,我可以睡20分鍾。但晚上,你根本不敢睡。

 

有一次,連續兩、三天我都沒睡覺。尤其是過了台灣海峽後,那些中國的漁船特別彪悍,根本不管你,而且他們還拖著漁網。

 

最危險的一次,我離他們的漁網隻有二、三十米遠。勝利似乎就在眼前,但心情卻很焦躁。

 

4月4日傍晚,我看見了一艘海監船。然後他們一直伴隨我往前走。我知道離青島已經很近很近。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煙雨蒙蒙時,好像下著下雨。我突然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字。然後我看見了朋友的遊艇,好多好多,浩浩蕩蕩。

 

頭一天我完全沒睡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繼續朝碼頭開過去。大約還有幾米遠時,我情不自禁跳到了水裏。

 

後來他們說,現場的大屏幕上,顯示著這次航行的最終時間:137天20小時02分鍾28秒。我那時根本沒想到看這個。

 

我跳到水裏,水很冷,但這些都不在乎了。我朝最近的那塊陸地遊過去,然後爬上岸,跪在地上。

 

不知道為什麽,我那時隻想親吻腳下的那一小片土地。

 

 

2016年,正駕駛著帆船穿越太平洋的郭川,突然和岸上的團隊失去了聯係。

 

當美國搜救人員趕到失事海域時,發現帆船上空無一人,無線電對講機呼叫也無人應答。

 

至今,郭川仍下落不明。

 

有網友曾提問:有愛好是好的,但是值得為此獻出生命嗎?

 

1998年,郭川接觸到帆船運動,他說:“那個生命中注定屬於我的東西就這樣登場了。”

 

一年後,34歲的郭川辭去了國企高管的工作,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能重新開始,“不想活得像一條死魚”。

 

郭川曾這樣解釋自己的選擇:“在過去20年,我們在物質上的進步可謂神速,然而精神上的追求卻陷入了迷茫和困惑······但是在我看來,人生不應是一條由窄變寬、由急變緩的河流,更應該像一條在崇山峻嶺間奔騰的小溪,時而近乎枯竭,時而一瀉千裏,總之你不會知道在下一個彎口會出現怎樣的景致和故事,人生本該立體而多彩。”

 

他不隻是找到了自己的愛好,還決定將愛好提升為一項值得為之付出的事業。

 

正如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說的:“一個人最大的幸運,莫過於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強時發現了自己生活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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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難以接受了。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6/2018 postreply 09: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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