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慣匪(終)

 

 
 

25

公安總局為此案投入了大量兵力,以便衣的方式進行埋伏。胡茂盛的父親胡昌山按照約定攜帶三瓶紅繩捆的酒,兩條紅紙包的香煙前去付贖金。不出所料的是,匪徒再次改約,提出在平安電影院門前接受贖款。

 

1948年3月24日上午九點,胡昌山氣喘籲籲地出現在平安電影院前。

 

平安電影院是哈爾濱較早開放的電影院之一,建國後改名明星電影院。這裏交通便利,四通八達,而且來往人員多,不易控製,是於興隨等人兩次選擇此處作為交易地點的原因。這一次,按照公安總局的部署,倪欽率領的一組偵查員已經預先埋伏在電影院前,他們有人化裝成修鞋的,有人化裝成代寫書信的,等待匪徒前來接頭。

 

不過,這次行動先天其實存在缺陷。

 

倪欽他們雖然預先趕到現場,但對於後續行動是有兩手準備的。如果對方帶人質而來,則當場抓捕歹徒並救出人質。如果不見人質,出於對其安全負責,公安人員的計劃是監控整個交易的進行,然後由精幹偵查員跟上對手,在找到其巢穴後,調動大部隊下手救人並對匪幫人員進行抓捕。

 

這是一個精細的作戰計劃,但現場的公安人員有一半是從其他部門調來,雖然都有戰鬥經驗,但彼此缺乏配合,隻能約定簡單的行動信號,無法實施較為細膩的準備,結果形成人雖眾而力不齊的問題。

 

也許,隻派一兩個偵察員,監控交贖金的過程並跟蹤追擊,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關鍵問題是時間太倉促了。匪徒綁架之後當天就逼交贖款,公安人員能夠進行策劃準備的時間隻有一天,匯報並案,調動人員,部署埋伏地點,製定抓捕方案等都是在緊急而情況瞬息萬變的狀況下進行的,最終強調了集中優勢兵力,卻忽略了在城市與綁匪集團周旋所必要的隱蔽性,低估了綁匪的狡詐。

 

9點03分,兩輛三輪摩托快速沿街道而來,經過平安電影院而沒有停車。

 

其實,綁匪周智富、王升武等人就在這兩輛摩托上,他們在通過影院門口的時候已經確定胡昌山確已到達,於是在駛過之後掉頭,返回來準備接收贖款。

 

看到兩輛摩托掉頭,高度戒備的公安人員馬上意識到他們必有問題,但是,沒有發現有人質的蹤影,於是按照預定計劃並沒有打草驚蛇,準備等交易完成後進行跟蹤。

 

然而,此後的事情卻脫卻了掌握。

 

隻見周智富的摩托到達胡昌山麵前,眼看要停車的時候卻又突然加速,根本沒有下來拿贖金便飛馳而去,後麵那輛摩托也隨之加速。

 

原來,周智富對於平安影院周圍的環境十分熟悉,這也是他們選擇此處的一個原因。雖然公安人員都很有經驗,扮演自己的角色並沒有露出破綻,但狡詐的周智富還是感到了危險——他發現影院前多了幾個攤位,這會不會是公安的陷阱?

 

盡管隻是懷疑,但擅長脫逃的周智富馬上決定不下車了,相反加速試圖逃離現場,隨後的王升武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也猜到肯定有情況,於是跟著提速。

 

一名化裝成小販的偵查員看到匪徒要逃走,立即將擔子扔向周智富車前,跳出去攔截。

 

應該說他這樣做是有想法的,他認為埋伏已經暴露,跟蹤追擊不可能了,幹脆截下綁匪,逼其就範,順藤摸瓜打進匪巢。這也是警方此前的預案之一。

 

問題是此時擔任指揮的倪欽並沒有發出行動信號。

 

倪欽的想法也許是覺得匪徒雖然加速,但恐怕還吃不準是否真的有埋伏,耐心一點與對方耗下去,也許能把匪徒的破綻耗出來;也許,他注意到了其它偵查員沒有注意到的情況。

 

這名偵查員的擅自行動,將警方準備不足的問題暴露了出來。偵查員們有的隨之行動,有的還在等信號。

 

遭到攔截,周智富等人立即開始掏槍。

 

那名衝上前去的偵查員動作更快,已經用槍對準了周智富,接著他被人一把撲倒。

 

槍聲就在這時響起。

 

原來,這夥綁匪實際上分成了明暗兩組前來“赴約”,周智富一組在明,前後車也有相互掩護的意味,但他們真正的倚仗,卻在馬路對麵。

 

當周智富等人的摩托車駛來的時候,於興隨騎著自行車跟在他們身後,距離一百餘米。當周智富掉頭的時候,雙方形成了對頭行駛,此時於興隨便把車立在路邊,做出點火抽煙的假象,實則觀察現場,必要時提供火力支援。

 

看到那名偵查員跳到馬路中間,他已經明白中了埋伏,立即抽槍朝偵查員後背打去,此時這名偵查員一無所覺。

 

撲倒偵查員的正是倪欽,推測他可能正是看到了控製範圍外於興隨的可疑動作,才沒有立即發出攻擊的口令。

 

於興隨這一槍打空了。

 

按照預先的約定,無論有無行動信號,隻要槍響,所有人員便投入抓捕。

 

但槍聲一響,周圍頓時一片混亂,被驚到的百姓四散而逃,完全擋住了偵查員們的視線,匪徒們朝群眾頭頂連開數槍,更加大了混亂。當薑達生局長從其它設伏點帶接應人員趕到的時候,看到偵查員們沮喪地坐在電影院台階上,一無所獲。

 

也就在這個時候,人們才發現,這一組伏擊人員的指揮員倪欽不見了。

 

薑達生局長等人最終在附近的一條巷子裏找到了倪欽,但是他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26

人們是在整個案件偵破之後,才還原了倪欽最後一戰的經過。

 

看到自己的射擊沒有打中,於興隨沒有猶豫,立即蹬車閃進一條小巷試圖逃跑。倪欽跟蹤於毛子匪幫案多年,早已對這些案犯爛熟於胸,顯然認出了於興隨。在其它偵查員試圖抓捕周智富等人時,他跟著於興隨緊緊追了上去。

 

推測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原因可能有二。

 

第一種可能是藝高人膽大,想生擒於興隨。這是匪幫的靈魂人物,抓住他,整個匪幫便會土崩瓦解。而且,以東北土匪的特點,抓住匪首,其餘匪徒往往會舉措失當,脅持於興隨去解救人質是一個很可行的方案。

 

第二種可能是倪欽自尊心極強,跟蹤於興隨數年未能破案對他壓力很大,而這次行動又沒有成功。盡管他不應該為此負責,但是這名老偵查員可能覺得再不破案無法麵對受害人家屬,於是冒險追了下去。

 

當時也有別的偵查員試圖跟上,但因為人流洶湧混亂沒能找到目標。隻有倪欽,憑借對哈爾濱街巷的熟悉和長期城市活動的經驗緊緊跟住了於興隨。

 

倪欽是在跟出兩百米外才打出第一槍的。

 

這裏是一個巷子的轉彎處,此前有兩個街口倪欽都沒有開槍,推測他是在等待奔跑的人流疏散以免誤傷群眾。

 

不愧是哈爾濱的金牌老偵查員,這第一槍,便把於興隨從車上打了下來。倪欽的目標應該是於興隨的下半身,子彈打在了自行車的後圈上,雖未中人但巨大的衝擊力還是將於興隨掀下了車。

 

按照公安工作的條例,即便是那個時代,對於有威脅的嫌疑人也應該先鳴槍示警,但倪欽打出的每一發子彈都有下落,他第一槍就是朝於興隨腿上打的,並沒有執行這個程序。

 

老丁說倪欽是很清醒的,他並沒有違規。按照規定,如果對方先朝公安人員或群眾開槍,則警員不必示警,可直接選擇朝目標射擊。而朝其下半身射擊,是倪欽公安工作素養的又一個表現。老偵察員需要射擊目標時,如果自己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原則上會先打腿部,以讓對方喪失侵害能力為目的,而不是以擊斃為目的,中外皆是如此。

 

這一條是很重要的知識。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東亞某國一次警匪槍戰,有個暴力團成員被流彈擊中身死,一時是此人卷入了這個案件還是碰巧經過遭誤傷眾說紛紜。以其經曆,連家人都認為他可能是有問題的。然而到場的記者報道時態度卻明顯傾向“誤傷”。原因便是記者經驗豐富,見其一槍斃命而且傷在上半身,覺得不像是警方對其射擊造成的。調查結果,果然是警方對歹徒射擊時子彈打在水泥地上反彈,正好擊中了這位倒黴的大哥大。

 

掉下車來的於興隨意識到有公安人員追擊,但這個老匪立即橫向一個打滾,試圖跳到另一條巷子裏跑掉。

 

這時倪欽打出了第二槍,子彈打在了巷口的牆上。

 

於興隨供認,這顆子彈幾乎是擦著鼻尖打在牆上的,明顯是告誡自己別想跑。他心裏明白這次是遇上了好手,恐難逃脫。

 

盡管如此,老匪就是老匪,於興隨馬上一個後仰,試圖躲到路邊一輛三輪車後麵並抽槍還擊。

 

結果,槍還沒有完全抽出來,倪欽又打了第三槍,正打在於興隨的槍身上,將其半個膀子震得酥麻,那支槍打著旋飛了出去。

 

推測倪欽這一槍本來是準備給於興隨掛點兒彩的,可惜略偏了一點。

 

即便如此,子彈的衝擊力之大,使於興隨一隻胳膊也動彈不得。

 

然而,能在哈爾濱掙紮到1948年,於興隨的凶悍在土匪中堪稱頂級,在這種情況下仍然不甘就擒,一彎腰,用左手又從小腿側麵拔出第二支槍來。

 

匪徒如此耐戰,估計也出乎倪欽的意料,但他毫不猶豫,對於興隨又開了第四槍。

 

這一槍,估計是覺得不能生擒,準備將其擊斃的。倪欽是邊打邊向前進,此時雙方僅隔一輛三輪車,這一槍應該有十足的把握。

 

但偏偏這一槍沒有響!

 

事後檢查倪欽的佩槍,這支櫓子槍本身沒有故障,但撞針打在子彈尾部形成一個凹坑,底火卻沒有擊發——這是一顆俗稱的“臭子”。

 

於興隨回手一槍,正中倪欽胸部,接著又對倪欽開了第二槍,第三槍……

 

曾多次偵破大案要案,被視為哈爾濱公安係統明日之星的倪欽,倒在了自己的崗位上。

 

人們在收殮倪欽的遺體時,才發現他也帶了第二支槍,那是一支駁殼槍。倪欽在子彈啞火後立即扔掉了手中的櫓子槍,而且已經將駁殼槍拔了出來。隻要再給他一秒鍾,勝負便可逆轉。可惜,他麵對的是於興隨這個慣匪中的慣匪。

 

倪欽的老上級周維斌聽說他的死訊許久無語,這位曾長期從事抗日鬥爭的老兵最後說了一句日本諺語——“窮鼠齧貓”。

 

於興隨在殺害倪欽之後奪路而逃,再次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外。

 

當天晚上,倪欽的戰友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那份隻寫了一半的報告。看完,薑局長十分難過,他認為,在這份報告中,倪欽已經找到了偵破這一案件的鑰匙。

 
 

 

 

 
 

27

根據長時間與於興隨團夥打交道的經驗,倪欽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盡管報告沒有寫完,但其邏輯已經頗為清楚。他認為,應該從匪徒綁架時使用的出租車入手進行偵破。於興隨在1947年後其作案變得更為狡猾,幾次遭到我方嚴厲打擊之後,這個團夥在作案同時極注意壓縮社會關注程度。出租司機判斷他如何處置自己似有猶豫合乎這個特點——於毛子也怕輕易打死一個司機引來大禍。

 

倪欽判斷,於興隨等人將肉票拖下車的地方,很可能和他最後下車的地方相距不遠,應該對這一地區進行更深入的調查。

 

報告至此戛然而止。

 

江局長理解,倪欽的看法是於興隨在猶豫中帶司機所走的路多半為了掩人耳目,但他要很快和其他匪徒會合,所以下車之處應和胡茂盛的去向有關。

 

由於倪欽的死,陳龍局長對偵破於興隨案件下達了死命令,集中全市幹警中的精兵強將進行偵破,要求“哪怕於毛子自殺了也把他腦袋帶來瞧瞧”。

 

26日,也就是平安電影院槍戰第二天,傅家甸分局的刑警們帶著司機老宋到達了他記憶中下車的地方,然後分頭行動,開始了明察暗訪。

 

這種明察暗訪,是當時破案的一大法寶。解放初期下層群眾對政府的信任度很高,也樂於提供線索。這一次大麵積撒網,是圍繞市郊馬家溝河進行的,因為老宋記憶中兩次停車,都曾看到河流,而這個方向如此大流量的隻有馬家溝河。

 

可惜,一日工作,沒有什麽人能夠提供有用線索。看來,匪徒在作案過程中很注意規避周圍百姓。

 

晚上,刑警們決定挑燈夜戰,繼續尋找嫌疑分子,這樣的案子,拖得越長,越難以破獲。

 

這樣努力到晚上八點多鍾,當地一個閭長(相當於今天的街道辦事處主任)帶著自己的兒子來了,這個才七八歲的孩子說他曾經看到過這夥匪徒。

 

警察們沒有著急,先耐心地讓兩人坐下,倒好茶,去請局長。其實薑局長就在一邊看著,他從直覺感受,此二人坦然自如,提供的消息應該有一些真實性。

 

調查結果,那個孩子說自己前一天拾柴禾,曾看到屯子旁邊來過一輛黑色汽車,它停在了屯邊,有三四個人下了車,都戴著口罩(東北話稱為“嘴兜”),還拖下來一個學生。他們把學生裝進一個筐裏,頂上還覆蓋白菜,然後朝屯子方向走過去。那輛車,也開走了。

 

一說時間,地點和大致的走向,都與老宋描述的情況若相吻合,而且是幾個孩子一起玩看到的,還有其他人證。

 

看來倪欽當初的判斷是正確的,土匪帶肉票下車的地點和於興隨自己最後下車的地點應該相去不遠。

 

不知道綁匪為何物,這件事最初那孩子僅僅覺得好奇,回家聽父親母親談起公安人員來調查的事情才講了出來,那閭長一聽覺得情況比較嚴重,於是帶著孩子來報告。

 

令公安人員意想不到的是,那孩子居然還記起一件對破案極有價值的線索來。

 

他說:“那幾個人都戴著嘴兜,中間有一個人要吐痰,把嘴兜摘了,讓我認出來,那是俺們屯的傅麻子。”

 

“傅麻子是誰?”薑局長趕緊追問。

 

那個閭長回答:“俺們三十五閭就一個傅麻子,他叫傅雲書,當過兵。”

 

“這個傅雲書平時表現怎麽樣?”

 

閭長道:“不怎麽樣,好吃懶做,偷奸耍滑,聽人說他還有槍。”

 

那嫌疑就更大了。

 

下午,公安人員對傅家進行了突然襲擊。傅雲書措手不及,在門口被擒,其家屬也悉數被控製。在隨後仔細的搜查中,公安人員首先發現傅家地窖中有一隻大籮筐,其中還有一些吃掉部分的蘿卜、麵餅等。這個籮筐的形狀看起來很像老宋描述的那一隻。

 

接著,於傅家躺櫃後麵搜出一支九九式步槍,一支日本南部手槍。

 

隨著槍支的發現,傅雲書低下了頭。他供認自己是於興隨匪幫的成員,正是他們實施了對於胡茂盛的綁架,並在平安電影院與公安人員發生了槍戰,於毛子回來時說自己打死了一個公安,事情要鬧大,讓所有人收拾收拾,趕緊往哈爾濱市外跑。至於那個地下室,便是綁架後關押胡茂盛的地方。

 

那麽,現在於興隨他們在哪兒?胡茂盛又在哪兒?

 

公安人員正在詢問,門口忽然砰地響了一槍。

 

28

就在公安人員審問傅雲書的同時,守在門口的兩名幹警看到村外有一個戴禮帽的行人快步走來。此人穿著一身黑色衣褲,走路時不時朝兩側和後方張望,顯得頗為可疑。眼看此人走到傅家門前,似乎要進門,猶豫了一下,忽然快步朝另一側走去,似乎覺得有什麽不妥。

 

警方沒有注意到,傅家的幾隻雞在門前逡巡,就是不進去。對方是看到這個情景,懷疑院內有生人,才急忙離去的。

 

你不進來,我們可以出去,兩個警察目視身後的薑局長,得到同意的暗示之後,立即跳出大門,高呼道:“幹什麽的?回來。”

 

那人一見此情,撒腿就跑,兩名警察隨後邊喊邊追。

 

在他的前方,有一個警方的流動哨,但他本來麵向另一側村外,沒有注意到身後的來人,等聽到同事喊,急忙轉身抽槍,已經被來人欺近身邊,低頭攔腰一撞,措手不及之中被摔了個大背跨。

 

來人跳下路麵,沿著野地狂奔而逃。

 

兩名追擊的警察抽槍瞄準,準備先將其打傷再說。這時薑局長從門裏出來,指揮身邊幾名警察前去支援。突然,他身邊的偵查員張孝德大喝一聲:“快閃開!”猛地一推薑局長。

 

一顆子彈呼嘯著,擦薑局長的耳邊飛過,隨後才聽到“砰”的一聲槍響。若不是剛才那一推,這一槍肯定中了。

 

張孝德回憶當時那一槍:“金德(倪欽)就說我眼神好。我本來是要追那個跑的,腿都跨出去了,眼角餘光忽然看到左邊樹林裏有什麽一閃光,我馬上反應過來,這是槍口在太陽底下的反光——有人打黑槍!從那個位置看,要打的肯定是局長。這樣我就把局長一推,讓他躲過去了。懸啊,金德說我眼神好,這派上用場了。”

 

藏在樹林裏的正是於興隨,他狡猾地讓同夥先去接頭,自己在後掩護,見到薑局長出門指揮,認定這是個“大官”,於是一槍打來,試圖打掉公安人員的指揮者,造成混亂。他等待的機會極好,這一槍卻被張孝德破壞了。

 

雖然沒有打中,但樹林到院門口足有二百五六十米,這一槍的功力可見一斑。

 

一槍走線未中,於興隨毫無打第二槍的意願,轉身就走,毫無拖泥帶水,體現了一個大匪首的經驗和準確判斷。

 

張孝德和另一名警察追了一陣,沒能追上。

 

與此同時,兩名追黑衣匪徒的幹警在最初的一愣之下繼續追擊,此時黑龍江還很冷,地麵上幾乎沒有植被,按說追擊應該沒有懸念。但這個匪徒十分狡猾,一個打滾翻進了旁邊一條溝,順著溝一路向前跑。

 

兩名幹警都是陳龍局長親自訓練出來的徒弟,膽子大,毫不猶豫繼續追了下去。

 

追到中間,匪徒不見了。兩人正稍有茫然的時候,有人喊道:“公安同誌……公安同誌……”

 

他們抬頭一看,隻見前方溝沿上站著一個身子佝僂的老頭,正衝他們招手呢。他指指遠處一條壟溝,喊道:“看見壞人順著溝跑了。”

 

兩個公安往前看了看,喊了聲:“謝謝。”朝前追了過去。經過那老漢的時候,兩人忽然一前一後,連商量都沒有,槍一舉就把他指住了,那個默契令人歎為觀止。

 

老頭發愣:“公安同誌……”

 

人家根本不跟你講理,上來就搜身——盡管什麽都沒有發現,仍然掏出銬子來就給銬上了。

 

老頭在那兒打墜子不往前走,喊:“冤枉,共產黨的警察亂抓人。”

 

倆警察對視一樂,其中一個貼老頭耳朵嘟囔一句,老頭“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他說的是:“你忘了脫襪子了。”

 

老頭穿了一雙頗考究的“雙文盛”棉襪子,即便擱今天,也沒有哪個燒包的農民穿這個下地幹活。

 

在老頭附近的水坑裏,找到了他丟的黑色棉襖,還有一支手槍。審問結果,這個“老頭”,便是匪幫的二號匪首,一貫善於裝傻的周智富。抓他的過程和當年倪欽在哈爾濱抓國軍齊齊哈爾情報組組長兼“東北複興建國會”書記長於大光如出一轍,於大光也是沉不住氣預先把手槍扔了,等遭到倪欽搜查的時候毫無反抗能力,輕易被擒。

 

抓住兩個重要匪幫成員,但隨後的審問並不順利。傅雲書所知有限,而周智富死活不再開口。估計老匪也明白,自己無論說什麽都難逃一死,還不如留著於興隨在外頭將來還有個指望。

 

審問結果報到薑局長那兒,老爺子微微一笑,道:“這有何難,我跟他說句話,肯定招了。”

 
 

 

 
 

29

在審問中,案犯傅雲書交待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案情。

 

關於這次胡茂盛綁架案,於興隨蓄謀已久,隻是原來準備綁架的是胡茂盛的父親,後來想如果對方考慮到後繼有人,來個破釜沉舟堅決不合作也不好辦。胡茂盛是全家的掌上明珠,綁了他對方報警或幹脆不贖的可能性比較小。

 

那天的綁架案,是於毛子、“周營長”、“鞠副官”、傅雲書和王升武一起去幹的,這五個人個個慣匪,主要是考慮綁架對象年紀輕身體好,怕他跑了。果然胡茂盛中間曾試圖逃跑並驚動路人,可惜被匪徒抓了回來。此後,他一直被關在傅雲書家中的地窖裏。

 

平安電影院槍戰後,周智富等人先跑回來(前文有一處錯誤,匪徒們使用的是三輪人力車,由傅雲書和王升武拉車,而不是摩托車,他們還沒有能力在哈爾濱弄到這樣的交通工具),和看守胡茂盛的幾個坐地小匪會合。不久於興隨也到了,急三火四說打死了一個警察,要全員迅速“流水”,也就是逃跑,每個人分了點兒錢,具體逃跑方向由於興隨和周智富商量後決定,約定下次作案時再由於興隨召集聚齊。

 

走前,他們在附近一條水溝裏射殺了被綁架的胡茂盛。

 

當時傅雲書騙胡茂盛說送他回家,這個學生還高高興興地以為重獲自由了。不料越走他發現離家越遠,便感到害怕,不肯繼續前進,還想再次脫逃,被鞠慶增將其逼入水溝槍殺。傅雲書因有家人需要安置,也認為公安局不會來這麽快,所以準備第二天套大車去北安的。匪徒們走的時候還有一些大煙土留在傅雲書處,倉促之間未及帶走,周智富和於興隨便是來取貨的。事後公安人員根據傅雲書的交待找到了胡茂盛的屍體和歹徒留下的財物,部分作案工具。

 

弄清案情的確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於興隨等人的下落。陳龍局長已經親自趕來現場,準備接手案件,指揮對這夥慣匪的最後抓捕。可是,周智富自知難逃一死,索性不再開口,死活不供,如何是好?

 

還是薑達生局長有辦法,說我一句話讓他招。

 

還真是,薑局長說了一句話,馬上解決問題。

 

薑局長到周智富那兒,吩咐警察:“他不是不說嗎?把他捆了跟曹鳳閣關一塊兒,讓曹鳳閣伺候他……”

 

周智富當時就竹筒倒豆子了。

 

怎麽這樣大威力啊?曹鳳閣便是那個在克東救過周智富,又被周智富恩將仇報差點兒打死的土匪,把周智富和他關一塊兒,還捆上,那曹鳳閣不把滿清十大酷刑給周智富用一遍才怪,那可真會生死兩難。

 

看看曹鳳閣在折磨人方麵有什麽創意?周智富沒有那麽剛強的意誌,他放棄抵抗了。

 

按照他的說法,他和於興隨的窩點在阿城郊區一個村子裏,此外還有幾個點,特別是在雙城和五站的兩個暗點,於興隨認為周智富不知道,實際上他早就有所了解。他們倆到傅雲書家來的時候於興隨讓他先去,自己在後麵掩護,於興隨帶了一支九九式步槍,推測就是用這支槍打的薑局長(這支槍後來找到了,遭到偵察員追擊的時候,於興隨為了跑得快,連步槍都扔了)。鞠慶增也在阿城,王升武等匪徒各有自己的藏身之處,除此之外還有一係列窩藏和銷贓等網點。這個“王大傻子”交待的結果整個一個威虎山的聯絡圖。

 

陳龍局長趕到後,立即部署對幾個匪徒窩點進行突襲。他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思維,認為於興隨打了薑局長一槍後,肯定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這個人喜歡鑽燈下黑,鬧不好又會冒險潛回哈爾濱。

 

他的判斷完全正確,抓到於興隨的時候,他說自己正準備往哈爾濱跑,晚倆鍾頭就找不著他了。找得著找不著不是他說了算的,但陳龍局長的判斷力可見一斑,和於興隨的想法幾乎重合。

 

公安人員立即出動,同時也和於興隨可能出現地方的當地公安機關取得聯係,讓他們預先做好安排,配合工作。

 

由於於興隨團夥的惡性特點,通報中還特意告知:“匪徒有槍,注意監視,切忌輕舉妄動。”

 

抓捕首犯於興隨是關鍵中的關鍵,公安人員比較看重的是雙城、五站兩個暗點,至於阿城,推測於興隨看到周智富被捕,十有八九不敢回去。

 

結果,人員出門沒多久,阿城打來電話,直接找陳局長,說當地某村民兵打到兩個匪徒,有一個看著像於毛子。

 

啊?!全城公安幾年沒抓著的慣匪,幾個村裏民兵給抓了,這怎麽可能?

 

30

抓的是不是於興隨?是,不但是,還是帶著傷抓到的。

 

不但抓到了於興隨,還抓到了鞠慶增,兩個慣匪身邊共被繳獲擲彈筒一門,手槍三支,長槍三支。

 

那麽,抓到於興隨的民兵,又是何方神聖呢?就是當地一夥民兵,確切地說,隻有兩支槍,還有一支打不響。

 

這怎麽可能抓到呢?隻能說是哈人有哈福,事後連陳龍局長都大歎不可思議。

 

話說協查通知到了阿城縣於興隨匪巢所在那個區。由於前一階段協查逃亡地主、落魄匪首之類的通報甚多,區裏並不了解此案背景,根本沒重視。但當時大家對工作還是很負責的,一個公安助理員馬上蹬上自行車趕赴於興隨可能藏身的村子,大搖大擺找到村公所,要求協助監視查找於興隨和鞠慶增。

 

村書記恰好不在,隻有民兵組長在,這位老兄用東北話說就是一個“飆子”,看完通知,說這兩個人我見過,前兩年經常來,幾天前還見到過,和一個“王禿爪子”是親戚,自稱哈爾濱的公安,原來是土匪啊。俺們屯群眾基礎好,我叫民兵集合,咱們把他們抓來不就完了?

 

助理員還有些顧慮,說領導可是讓咱們協查,不要打草驚蛇,土匪還有槍。

 

民兵組長說沒事兒,我們多叫點兒人,十個打一個還不行嗎?再說,你不是有一支槍?我們村也有兩支步槍,雖然有一支打不響,拿著也嚇人,倆土匪最多兩支槍,論武器還是咱們橫。

 

助理員說好。

 

於是就敲鍾集合民兵。

 

此時於興隨在幹什麽呢?他思維和一般人不同,從傅雲書那裏跑出來並沒有直接去暗點,準備上阿城窩點取足夠的錢和大煙、糧食,帶著鞠慶增潛回哈爾濱去躲藏——經濟基礎和後勤的重要性,一個土匪也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回到了阿城,而且是剛進村一會兒。村裏這樣一通折騰,民兵集合他不可能不知道,但很快就鬆懈下來。

 

因為民兵們集合以後就開起會來。他問問留守的鞠慶增,村裏並無異樣。於是於興隨想這應該不是衝著他來的,抓人爭分奪秒的,哪有這麽閑,估摸著是上級布置個春耕什麽的,他繼續和鞠慶增收拾東西。

 

哪兒成想問題還是出在民兵組長身上,此人認為抓土匪也是出兵打仗,要先“飽餐戰飯”,於是集合民兵先吃烙餅夾炒雞蛋,順便分發武器,進行階級教育和鬥爭教育,鼓足士氣,好去抓土匪。

 

太陽過頂,大家吃飽了炒雞蛋,一聲呐喊衝向王禿爪子家。等正在堂屋的於興隨反應過來,民兵們已經衝進了院子。

 

於興隨被抓後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隻見無數槍口捅破了窗戶紙,對著他和鞠慶增,一迭聲喊繳槍不殺,還有人大力砸門,知道讓人給圍上了,頓時深感絕望。

 

盡管如此,慣匪就是慣匪,寧可魚死網破也不甘束手就擒。鞠慶增抄槍就打,於興隨更狠,他覺得一槍一個不夠本,直接掏出一枚手榴彈,照著窗戶外麵就扔。

 

這時候快要打遼沈戰役了,部隊正擴編,當地早一些時候的民兵都轉到正規部隊去了,這批民兵屬於預備中的預備,無論人員素質還是技術訓練都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一個公安助理員,一個民兵組長,拿著槍跟拿燒火棍一樣,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打,怎麽打。兩支槍都沒起作用,唯一可取的是勇敢,剛剛被教育得血脈賁張的,人家都開槍扔手榴彈了,還在挺著身子砸門往裏衝呢。

 

正常情況下,這傷亡決不是一點半點的,被慣匪破圍而出的可能性也很大。但於毛子的好運氣此前可能用得太多,這回連上帝也看不過去了,所以幫了民兵們一把。

 

於毛子在前麵拉線扔手榴彈,鞠慶增在後麵瞄準窗戶開的槍,結果這一槍正中於毛子右臂,當時就把尺骨打斷了,鮮血直流。

 

更要命的是那枚手榴彈落在了地麵上,噴著煙滴溜亂轉。嚇得兩個老匪拚命往躺櫃後頭躲,差點兒打起來。

 

這時候民兵已經砸破房門進來了,人人手持鎬把(捅窗戶紙的時候看起來的確像槍口),看到兩個土匪躲在躺櫃後頭發抖,不由分說上去一通狠揍,打得隻剩半口氣拖出來……

 

有的民兵還奇怪呢,這不說是老土匪嗎?怎麽跟傻鵪鶉似的,挨揍連躲都不知道?

 

此後搜查發現各種槍支,倒是把民兵組長嚇了一跳。又有人看見地上還有一個手榴彈,說這個也是凶器,別忘了帶回去。有個民兵隨手拿起來擱到兜子裏,跟其它手榴彈混一塊兒,就這樣送到了哈爾濱市公安局。

 

交接的時候,這顆手榴彈差點把陳局長派來的幹警嚇死——這種啞彈隨時都可能響的啊!

 

幸好這顆手榴彈出了毛病一直乖乖的沒響,於興隨心裏,不知得靠這手榴彈的姥姥多少次。

 

在此後一係列的抓捕行動中,經過一月努力,於興隨匪幫共有三十八人被擒,繳獲槍支數十支。最終,於興隨、周智富、鞠慶增、傅雲書等八人被判處死刑。此後,哈爾濱再沒有這種規模“老土匪”的蹤跡了。

 

瘋狂一時的於興隨團夥,居然就這樣不倫不類地被摧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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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之死、 可敬可歎。 -冰原- 給 冰原 發送悄悄話 冰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18 postreply 17:49:47

好故事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2/2018 postreply 22: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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