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邊境上的槍聲

來源: YMCK1025 2018-08-16 20:07:0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0540 bytes)

『 一口氣讀完薩蘇 』係列

中俄邊境上的槍聲

 

 

001

 

前幾天,到黑龍江做二戰戰爭遺跡的田野調查,當地戰爭遺跡保存之完好令人驚歎。

 

我們曾在發現的日軍蓄水池舊址,用鬆木棍攪了十幾分鍾——這是因為前幾年當地曆史部門在這裏打撈起一大袋日本手表,推測是日軍戰敗時丟棄的。雖然手表都已經鏽成了鐵疙瘩,但天曉得這裏麵還藏著什麽別的寶貝。

 

之所以這裏的風貌會保持得如此完好,是因為本地為邊防區,在建國後漫長的時間裏,對於一般民眾來說屬於禁區,也因此保留了最大程度的戰場原始風貌。

 

這裏的日軍要塞雖然深溝高壘,但由於東北抗日聯軍偵察員的努力,其防禦弱點被預先掌握,因此日軍認為能夠抵擋十萬敵軍十年時間的防禦工事,在遠東戰役中僅僅三天的時間便灰飛煙滅。這座“東方馬奇諾防線”的覆滅,有著中國遊擊隊員的榮耀。探訪抗聯的采訪,在東北從來受到幾乎無條件地支持,當地的朋友十分實誠,說需要越野的車輛,結果人家帶我們去看的時候,問我們六二式輕型坦克行不行……

 

出動坦克當然是東北人特有的帶點兒誇張的幽默,但說咱們工作累了,弄點兒羊肉吃吧,結果人家就烤了一隻整羊來。

 

烤羊的事兒,老薩不在行,隻能看看而已。

 

人家看我在旁邊越幫越忙,說薩記者,有這功夫你還不如采訪采訪我們王局長呢,俺們王局可了不起啦……怎麽著也比在這兒糟蹋俺的羊強。

 

“王局?哪位王局?”

 

“就是剛才跟您聊釣魚的那位。”師傅說。

 

我回頭看看:“噢,我知道他,這人是夠傳奇的,釣過六十多斤的鯰魚。”

 

“嗯?”師傅一愣,顯然是沒想到我把話題岔到這兒去,大概過了兩三秒鍾才續道,“老王釣魚沒啥啊,他打人才厲害。”

 

“打人?!”我一愣,侯寶林先生說過,解放以後不許隨便打人啦。這位王局怎麽有這個毛病?

 

“您瞧我這嘴笨的,嗨,王局他不是瞎打,他是……唉,這麽說吧,他是我們這兒最有名的神槍手。”師傅最終把話捋順了。

 

師傅把話捋順了,我糊塗了。回頭趕緊問帶我們上山的老薑——“那什麽,咱們考察隊的王局,是個什麽身份呢?”

 

“哦,老王啊。”老薑大大咧咧地說道,“他爺爺是老抗聯,五軍的副官,有名的炮頭,1938年犧牲的。”

 

“我不是問這個,我問的是你好像介紹過,他是在旅遊局工作的,對不對?”

 

“是啊,我們這兒旅遊局的局長啊,最近開發幾個森林旅遊點兒,都是他的創意,你還記得昨天過的那個飯店嗎?就那個‘噴香的二代野豬’,廣告詞就是他擬的……”

 

“等等……”我說,“咱們先不說野豬的問題,我剛才聽人說,這王局好像是咱們這兒的什麽神槍手,旅遊局的局長,怎麽弄出個神槍手來,聽說還是打過人的?!”

 

“沒錯,就是他,一槍斃命……”老薑答得滿不在乎。

 

旅遊局局長是神槍手,還給人一槍斃命?!這事兒聽來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東北這地方古代是出胡子的地方,關東道上素以快意恩仇著稱。所以這塊地兒難免有些野性十足甚至草菅人命的傳說。然而,在我理解中,這應該是曆史上的事兒——座山雕都死了七十年了,難道現在這裏依然是西部牛仔的世界?

 

按說不至於,但東北這嘎達的確會經常讓你發現一絲野性。

 

那麽王局……

 

一時什麽關東萬馬堂、大俠胡一刀、女匪蝴蝶迷、打擊車匪路霸等種種元素在我的腦袋裏摻合起來,竟然不知如何理解才好。

 

“老王那時候幹公安,在我們這兒的警察裏頭,槍法是頭一號的。”老薑漫不經心的解釋,卻總算給我的疑問找到了一個比較合理的回答。

 

不過,公安也不能亂開槍啊。北京警察要出任務,領槍的手續是極繁雜的,而且在人口密集的城區開槍極易誤傷無辜群眾。這種麻煩和責任導致我認識的一些老警官在破案的時候寧可不帶槍。

 

然東北這地方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同,此地民風彪悍,且地域廣闊,一些地方的老林子依然是熊和野豬的地盤,最近生態管得比較嚴,本來認為絕滅的東北虎也又從俄羅斯跑回來了,所以邊遠地區警察帶槍比較普遍。

 

聽了我的疑慮,老薑笑了:“老王當年可不是普通警察,人是邊防警察。”

 

這就對了!

 

他們在邊防管理區執行任務,管轄範圍十分廣泛,無論是山火還是防諜,都屬於其工作內容。而“邊防管理區”這五個字,本身便充滿神秘感。在我國,這種地區的含義是靠近國境,非經允許限製入內的敏感地域。如果你沒有邊防證而擅入這類地區,邊防警察有權根據情況實施從警告到射擊的一係列強製措施。

 

作為邊防警察,王局在執行任務時帶槍,在有正當合法理由的時候逮捕乃至擊斃可疑越境者和其他違法犯罪人員,是其工作職責內的事情。

 

不過,中俄邊境這些年的和平氣氛是空前的,邊防警察有必要經常開槍嗎?尤其是在這個和平年代,打出“神槍手”的名氣,怎麽想讓人怎麽覺得怪異。

 

最後,還是決定坐下來,請王局做個采訪——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每個老警察,都是一本傳奇的匯編。

 

王局果然是有故事的人。聽完我的來意,老王苦笑一聲,道:“肯定又是那幫小子瞎咧咧,說這個幹啥。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說完看我有點兒失望,慨然道,“說吧,你想知道我打哪輛車的事兒?”

 

哪輛車?我也不知道您老兄打過幾輛車啊。

 

於是我婉轉地問道:“您是什麽時候被稱作神槍手的?”

 

“噢,那就是我打第一輛車的時候。”他回憶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道,“當時我剛調到邊防警察,能拿槍了,第二天,就碰上這件事情,不能不開槍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

 

 

002

 

“我還沒見過特務。”老王自嘲地說,“我開槍都是對著衝卡的。”

 

在北京或者其他城市經常見到設卡查酒駕的,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難道查酒駕不停的結果會是當場擊斃?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老王也被我弄得哭笑不得,說不是那樣,邊防,邊防啊,和大城市不一樣,這裏設卡,主要是查非法出入邊防區的車輛。這些車要是敢衝卡,多半是惡性走私的、販毒的,要不就是偷獵的。

 

九十年代俄羅斯比較亂,有人鋌而走險,會不遠千裏跑到那邊走私,弄過來的東西五花八門,但有些就有一定危險性了。

 

“當時俄羅斯經濟瀕於崩潰,食品和輕工業品非常缺乏,特別是部隊幾乎半年半年不發工資,窮極生變,倒賣裝備的事兒非常普遍。比如我們派人去買廢鋼鐵,拉到邊境一看目瞪口呆!”老薑說,“大平板列車上裝著坦克往這邊拉,俄方的官員開始不讓過,車上當兵的直接拿錘子把儀表盤一砸,說這是廢品了,可以賣了吧?”

 

作為老兵,老薑很感慨,歎息道:“他也不敢管了,這當兵的餓瘋了,什麽都幹得出來。那邊官員裏頭有個阿遼莎,原來是蘇軍的上校,跟我關係很好,後來一塊兒喝酒,喝著喝著酒開始哭哇,眼看著一支偉大的軍隊,淪落到賣武器為生的地步,驕傲就這麽沒了……到普京上來以後才穩定下來,俄羅斯的軍人才恢複了尊嚴。所以他們對普京都非常支持。”

 

走私的倒不敢弄個坦克過來,但偷偷買上幾支衝鋒槍,甚至地雷手榴彈什麽的一點兒都不新鮮,一旦被其入境,到了內地便是對治安的極大威脅。所以邊防警察的責任十分重大。這些案犯大多知道自己的案情較大,遇到警方人數較少時常常會鋌而走險。

 

老王調到邊防警察之前,也是摸槍的,他說也沒啥感覺。但當了邊防警察,帶槍出任務,馬上就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呢?

 

得照《白鹿原》對鹿黑娃的描寫:“他第一次摸到槍把兒的那一瞬間,手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完全不同於握著鍁把兒或打上坯的夯把兒的感覺,從此這感覺就伴隨著他不再離去。”“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農具都更能喚起他的激情和靈感,突然他悟覺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掄钁捉犁的,而是玩槍的角色。”

 

那一天,他剛到邊防警察報到的第二天,一夥走私販子衝了鄰區公安的卡子,他所在的中隊奉命立即設立臨時哨卡進行攔截。東北雖然是大平原,這裏卻是鬼子修過要塞的地方,山水相連,道路之外不是沼澤就是叢林,一條大路可通天,對方除非棄車,幾乎沒有繞路逃走的可能。

 

這種任務通常都伴隨有一定的危險性,出擊人員全副武裝。老王驚異地看到弟兄們居然在穿防彈背心。這時候他聽到隊長問:“你槍打得準嗎?”老王據實而言:“有證,還行。”隊長不再問了,道:“去領一支,帶上,走。”

 

那是一支大五四黑星手槍,按理說到九十年代已經有點兒過時,但老王接過來的時候,手指觸碰到冰冷而帶著一股機油味的槍機,感覺與去打靶的時候迥然不同。他說自己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不是緊張,而是一種特殊的興奮!

 

忽然想起了老王的血統,雖說有些違反達爾文理論,但對戰鬥的敏感這種後天性元素,或許也是可以遺傳的。

 

要是跟他熟,我肯定要說,東北抗聯老炮頭的靈魂,這一瞬間在他的孫子輩身上複活了。

 

我說我能理解,這就像看一個大街上走過的美女,和看一個抱在懷裏的美女不一樣。

 

老王說對,是這個道理,話糙理不糙。

 

他對那一次出擊和攔截的細節已經記不清楚,反正是雙方幾乎同時到達了截擊地點——公安人員知道對方是自古華山一條路,案犯又何嚐不知道。所以他們把車開得跟飛一樣,在邊防警察剛剛在公路上拉開架勢準備設卡的時刻衝了過來。

 

那是一輛前蘇聯產的拉達貨車——拉達的出租車曾經在北中國的街道上滿街跑,但拉達的貨車見的人不多。隻是風格幾乎沒什麽兩樣,四方見棱見角的外形,缺乏創意的修飾,但有一台油耗甚高卻身大力不虧的發動機,一身厚實抗造酷似裝甲車的外殼,就這樣一輛車,不管不顧地朝警察們猛衝過來,時速肯定在150邁以上。

 

隊長站在路中間舉手喊停,一聲不停,老王驚訝地看到邊防警察們已經把槍抽了出來,而他還是手足無措——以他的理解,這中間似乎還應該走個什麽程序才好……

 

這就是慣性思維帶來的影響了。說時遲那時快,150邁的車,從看見到衝到麵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老王隻見路中間的隊長和幾個戰友紛紛朝兩旁的水溝裏魚躍而入。

 

可能有朋友會說,麵對危險的案犯,這警察隻顧逃跑不像話啊。說這話的朋友您可以自己想想,您可以要求警察同誌怎麽應對。難道說站在那兒硬扛?

 

咱警察是人,不是三哥,這種開掛的事兒幹不出來。

 

老王隻聽到有人喊:“攔住!”接著就是“哐當”一聲,攔在路中間的一輛帶鬥摩托便被撞得飛了起來,那拉達車連減速都沒有,衝過哨卡,揚長而去。

 

接著便是周圍的警察鳴槍警告。接著便是乒乒砰砰的槍聲。

 

“後來他們說那司機是當過兵的,雖然開得快,但走得還是蛇形,所以我們幾個戰友的子彈都打飛了。”老王回憶當時的情景,依然記得子彈打得地麵石子飛迸的情景——鳴槍警告之後,警方的規矩是子彈要朝下方打,避免造成“一槍斃命”的嚴重後果。

 

前方幾十米有個拐彎,路邊是個柴禾垛,遮住了汽車的身影,警察們的槍聲停了一下。當拉達車駛出遮蔽的一瞬間,又響了一槍。

 

隻響了一槍,老王打的。

 

這一槍之後,所有警察都不打了。

 

因為拉達車的行進路線忽然變得詭異起來。

 

 

003

 

老王回憶不起來是怎麽拔槍的,他感覺好像是那槍自動地便跳到了自家手裏,也沒有瞄準,等到子彈出膛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開槍。

 

五四式手槍是一種我國警方大量裝備的製式武器,但我幾乎沒聽說誰對它的準確性給過積極評價,它更多的是一種震懾性武器,換句話說就是嚇唬人的。

 

但就是這樣一種震懾性武器,到了老王手裏居然也能出彩。這一槍出去,並沒有和別人一樣打得煙塵四起,好像沒有打著什麽,但拉達車突然向右一偏,速度銳減,帶起一片煙塵,仿佛被拉住的驚馬。

 

這顯然是車況不正常之後司機在努力刹車。

 

然而接著這輛車又忽然轉向左,其劇烈的程度如狂蟒擺尾,車頭轉了一百八十度,繼續轉向二百七十度的時候一頭撞在了那堆柴禾上,熄火了。東北的柴禾垛都是如同小山一樣的,居然被撞得天女散花一般,可見這輛車的衝擊動能之大。

 

警察們沒有再打,都被這輛車神奇的車技表演驚呆了。而這輛車變得如此古怪,顯然都是因為老王那一槍之故。

 

“當時我們都是衝著那輛車的車胎開槍的,希望把它的輪胎打爆,這也是對付衝卡車輛的常規做法,不能先打人。不過,因為它車速快,我們打得都偏近,後來我們隊長說,如果這一槍打完,對方的車向右邊歪,這他能理解,那是右側的車胎被打爆了,但這個先向右歪,然後左轉彎是怎麽回事兒,他從來沒見過,琢磨不明白。”

 

到近前一看,車裏的安全帶起了作用,車裏的人雖然沒有受傷,但因為衝擊力太強,還是陷入了不省人事的狀態。經過調查,這輛車之所以衝卡,是因為車上裝滿了從俄羅斯來的走私物資,還有兩張老虎皮。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俄羅斯,獵殺老虎都是違法行為。至於該怎麽處理,怎麽判,因為是法院的事兒,老王就沒印象了。

 

順便說一句,我國查獲的走私虎皮呈逐年下降趨勢 ,不知是打擊走私的力度增加了,還是老虎更少了。

 

那麽,這一槍怎麽會讓汽車跑出一個古怪的弧形線路呢?根據痕跡判斷,老王這一槍打得太……神奇了——這顆子彈首先命中該車右後胎,當即造成其右後輪爆胎。而那顆子彈在擊穿輪胎之後觸地形成跳彈,飛起來後再次擊中其左前車輪,這一次再次將車輪貫通,並引起左前輪爆胎。

 

這一槍,竟然把對方的兩個車胎穿了四個眼。

 

右後輪爆胎,造成拉達車向右傾斜,肇事車的司機驚慌中刹車並向左打方向盤試圖避免翻車,但這時左前輪也爆了。於是其車頭左轉之後輪轂直接觸地,巨大的阻力造成其尾部向右甩,車體掉頭並在剩餘動能作用下前衝,最終撞上了柴禾垛。

 

隊長檢查完那輛已經撞成幾何形狀的拉達車(幸好油箱沒有爆炸),回過頭來不可思議地再看看老王,點頭誇了一句:“一槍兩中,我想要個秀才,沒想到給了我個神槍手。”

 

老王神槍手的名聲,就此傳開。

 

不過,老王自己對這個外號並不怎麽認可。他說那一槍運氣的成分居多,因為平時實彈射擊自己的水平也不怎麽樣,這是純粹憑著感覺打的,打中一個輪胎勉強算是瞄得準,打中第二個輪胎,那隻能說是老天爺的主意了。

 

對此我不能苟同,從此後老王一係列“神槍手”的紀錄來說,這是一位對槍有著特殊感覺的人物,無論什麽槍,到他手裏都玩得出神入化。

 

據說,他的祖父曾是抗聯三十二團李明順團長的部下。

 

李明順的槍用得出色,出色到何種程度呢?戰友回憶一次在敵後活動,李明順隱蔽在老鄉家裏,他在屋裏擦槍,剛把駁殼槍拆散了正要擦,忽然有人敲門。這在當時意味著很可能是敵人上門。

 

李明順一麵招呼一聲來了,一麵把那一大堆零件望大褂前襟裏一裹,左手提著大襟,右手放在裏麵單手組裝,從屋裏走到院裏,再走到門前,一麵搭訕著,開門的瞬間,右手的槍已經裝好了,槍口指向來人——還好來的是崔賢部隊的戰友。

 

這件事李明順團長之子李勇證明其父確有這個本領。李明順後來在依蘭當公安局長,一時興起蒙上眼睛組裝駁殼槍算是李局長的保留節目。

 

這樣一位玩槍的好手,選出來的“炮頭”,手能潮得了嗎?

 

我堅決地相信,對於武器的感覺是可以遺傳的。

 

於是我對老王說您這是謙虛,好槍手憑的就是感覺,您還是槍玩得好。老王說不能這麽講,東北警察中有一批玩槍玩得好的,他不能算。

 

誰玩得好?您能舉個例子嗎?

 

老王想了想,說當年有一批吉林省的警察到他們這兒來追逃,裏頭有個劉局長,那個槍玩得真好。

 

好在哪兒呢?老王說一塊兒打靶,幾槍過後那位劉局長走到一邊,對管理員說別打了,你們這裏頭有支槍有問題,你驗一下。

 

他的級別高,管理員自然得尊重,不過檢查良久,也沒發現哪支槍有問題。

 

劉局長不信,讓他用遠程擊發的方式一支一支地打,打到第三支,說停,就是它。

 

後來是用了探傷槍油,一刷上槍機便露出一條血紅色的裂紋——這槍繼續打下去,的確會出事。

 

老王感歎:“要靠油檢查出來的機械疲勞,他竟然能聽出來,你說他的槍玩得好不好?”

 

對這位劉局長,老王印象很深,並不僅僅因為他的槍法。那一年到他們那兒辦案的這批吉林警察十分節儉。整個追逃過程中,已經當了中隊長的老王竭盡全力,幫助他們追捕逃犯,鎮撫家屬,對方也十分上道,表揚信就發了五六封……但是,案子都辦完了,大家戰友一場,難道不應該一起吃頓飯嗎?

 

最後看他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掛不住的老王決定自己設宴款待一下對方——當然這也有點兒表示有意見的意思。

 

不過,到對方住的招待所看過,老王深感意外——都到黑龍江一個多星期了,這些吉林的同行竟然還在泡帶來的方便麵充饑。

 

老王對此非常震驚,這個時代,部下跟著這樣的領導,怎麽個個毫無怨言的樣子?

 

側麵打聽才知道,他們縣因為財政原因,竟有半年時間沒發辦公經費了,公安部門也是如此,這次出來辦案,竟然是他們局長把給女兒看病的幾千塊錢墊上,才能出得了門。

 

這讓弟兄們怎麽舍得拿出錢來請客吃飯呢?

 

那一回,老王是誠心誠意請吉林的戰友們到自己家,讓媳婦做飯,好好地吃了一頓柴雞燉蘑菇。

 

老王自始至終沒說這位劉局長是誰,不過,聽到這後麵的事兒,我想我猜到他的身份了。

 

 

004

 

咱們中國有句話叫草蛇灰線,意思是一條蛇從草叢中穿過,它不會留下腳印,但因為蛇有體重,還是會留下一些不明顯卻仍存在的痕跡。盡管王局沒有明說那位讓他在玩槍上讓他佩服的劉局長到底姓甚名誰,但我還是有一些猜測的。

 

這個人,很可能便是曾經在長白縣擔任過公安副局長的劉興遠。

 

劉興遠善於動槍,在整個東三省的警界堪稱有名。劉興遠曾經負責整頓公安幹部,引起一些人的反感,揚言要讓他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一時空氣頗為緊張,劉局長的司機李光輝每天都替他帶著“行李”——一支微聲衝鋒槍。

 

但是,劉興遠自己一點也不膽怯。有一天,劉興遠在路上遇到一名受到撤職處分,揚言要打他黑槍的中層幹部,劉興遠迎著他走過去,那幹警看見他立即遠遠地躲開了。

 

劉興遠叫住他,大步走過去,說:“聽說你要搞點‘行動’?”“唉呀,劉局長,我怎麽敢呢,你聽誰瞎說的?”那人趕緊解釋。劉興遠不屑地回道:“我今天正式告訴你,出槍,我比你快,槍法,我比你準,有膽量,你盡管來,我隨時恭候。”

 

碰上這樣一個生冷不忌的主兒,對方還真不敢惹。

 

不敢惹是對的,這位劉局長玩槍的水平有目共睹。作家季春曾寫過一篇通訊,報道了發生在長白縣的一起案件:

 

1994年2月15日(農曆正月初六),吉林省長白縣收審所以沈德明為首的六名在押人員乘放茅之機將管教高貞明打昏,搶走一支五四式手槍和11發子彈,將高貞明挾為人質,在試圖混出看守所時被識破。

 

沈德明開槍打傷一名協助警方鎖門的勞教人員,帶著人質退入牢房,提出要一隻手槍和一輛加滿油的吉普車,情況十分危急。劉興遠接到報告後,僅6分鍾就趕到現場,並決定自己進入牢房與對方談判,伺機救人。

 

季春用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劉興遠與案犯沈德明的鬥法——

 

“他身披大衣作掩護,左右手各握一支手槍,從容鎮定地迎著罪犯黑洞洞的槍口走了進去:‘我是縣公安局副局長劉興遠,來和你們談判。’暴徒喊道:‘站住!把你的槍放在地上,要不我就開槍!’

 

劉興遠早有預料,故作猶豫片刻,把右手的槍放在地上,繼續向前走。突然暴徒又吼叫:‘不行,把手舉起來!’一舉手,另一支槍必暴露無遺……然而,罪犯手中壓滿子彈的槍一觸即發。劉興遠急中生智,不怒自威地責問:‘你們到底是讓我來談判,還是想侮辱我的人格?’暗中迅速將另一支手槍插進褲兜,雙手伸出大衣擺了擺。暴徒見狀,說:‘你過來吧……’”

 

劉興遠貌似悠閑地走進去,自然地雙手插兜,槍又握在了手中,隨時可以將首犯一擊斃命。

 

由於有這樣的底牌,這次暴獄行動,最終因劉興遠出色而自信的談判技巧和沈德明的父親到達規勸而使對方放下武器。雖然劉興遠的槍法沒有體現,但其對武器的掌握和膽大心細可見一斑。若是老王折服於他,那是十分合理的事情。

 

我猜測老王所說的劉局長是他,還有一個理由是他調任過江源縣的公安局長,而且確有當地方發不出辦案經費時,將家中僅有的四千塊錢取出來墊款追逃的事情。唯一的區別是老王說他在當地見過這位劉局,一起放過槍,而江源方麵的記載劉興遠並沒有親自參加追逃,而是在縣裏坐鎮。

 

究竟是江源方麵的記載有誤,還是另有一個同樣了不起的劉局呢?

 

我很期待是後者,因為作為一個老百姓,對這樣的公安人員是太期待了,哪怕多一個,也是好的。

 

劉局長的到來是一個插曲而已,邊防警察的工作還得繼續。此後老王漸漸成了工作骨幹,專管設卡的工作,又有過幾次開槍的經曆,大多數是鳴槍之後對方便乖乖就範,畢竟一般的走私者或者偷獵者沒有對抗政府的勇氣。

 

也有失手的時候。

 

有一次,老王和警察們在哨卡前遇到了一輛大卡車。要檢查的時候發現是軍車牌照,而且和當地駐軍的軍車號碼範圍相符。邊防區公安人員是輔助部隊的,而部隊的軍車不受地方檢驗於是負責檢查的警察便很客氣地準備揮手放行。

 

但老王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第一,他們畢竟是當地警察,雖然駐軍車輛很多,但來來去去的多少有些印象,此車卻有些眼生;

 

第二,這司機塌肩側頸,全然沒有一點軍人自然形成的姿態習慣,這人是部隊的嗎?

 

因為有點兒懷疑,老王走上前去,準備查問兩句。

 

見他走過來,那司機反應很快,顏色立變,猛一踩油門,衝開欄杆邊走。

 

發現有人衝卡,公安人員一麵呼喊,一麵鳴槍警告,而那輛車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瘋狂前行。老王一抬手,照著它輪胎方向就給了一槍。

 

有意思的是談到此事,老王現出了一種深思的神色,半晌,問我,你說我們鳴槍那司機要開得快,他能聽得到嗎?

 

他這樣問,是因為有好幾次鳴槍警告,司機下來都說沒有聽到。所以老王懷疑是不是車開得太快的時候,司機會聽不到槍聲。

 

我計算了一下,子彈出膛的爆音是以音速傳播的,具體地說便是每秒340米,而以當地路況而言,汽車開得再快,也不能超過每小時三百公裏吧——這已經是抗戰初期戰鬥機的速度了。這意味著一分鍾五千米,每秒鍾不到100米。所以,就算讓汽車先跑出去一二百米,也應該在一兩秒鍾內聽到槍聲。

 

當然,如果子彈對著車打,因為子彈在初期速度超過音速,有可能出現子彈已經飛過去,對方才聽到槍聲的情形。或者,要是車裏的聲音太過嘈雜,也可能聽不到槍聲。

 

老王說他們一般在第一槍警告後五秒鍾開第二槍,要不要大夥兒一起算算司機在什麽距離上五秒鍾內還聽不到警告的槍聲?

 

算了,好容易告別了考試,犯不著再難為大家。

 

老王開了一槍,對方恍若無事揚長而去。

 

這就沒辦法了,前麵不是邊防警察的轄區,當時通訊係統比較落後,呼叫鄰區支援的時間很長,而我們用的警車不如對方馬力大,大家認為這次可能抓不到了。

 

老王帶著大家順著路走過去,意思是看看彈著點。

 

看完之後,隊員們忽然雙眼放亮,紛紛朝警車跑了過去,老王喊:“追,不信追不上他個兔崽子!”

 

 

005

 

是什麽發現讓邊防警察們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呢?

 

他們在路麵上發現了一灘油跡,而且前方一直有滴漏的油痕。老王道:“這說明什麽?這說明我一槍把它油箱給打穿了啊。”

 

油箱被打穿,對汽車來說是致命的。確切地說,在抗戰初期,對飛機也是致命的。當年日本海軍航空兵的王牌飛行員山下七郎,在南京上空遭到中國空軍飛行員羅英德的襲擊,便是被羅一梭子打穿了油箱。

 

盡管山下號稱日本海航“四大天王”之一,反應極其靈敏,遭到襲擊後立即轉彎脫離戰場,且羅英德的飛機性能不如他。但羅敏銳地觀察到山下的飛機甩出一條白線——這意味著他的油箱正在漏油,於是追上去死死糾纏。結果,追到太倉,山下的油漏光了隻好跳傘,成了唯一被活捉的天王。

 

這種情況要到抗戰中期,雙方的飛機使用了帶橡膠內襯的自封油箱後,才有所改變。

 

而汽車,直到今天也沒聽說哪個廠商給配自封油箱的。所以,這輛奔逃的卡車油箱中彈,等待它的命運隻有油盡或者爆炸兩種可能了。老實說警察們如果選擇,還是不希望第二種情況發生——畢竟他罪不至死嘛。

 

那車的油漏得不快,追出幾十公裏才漏光,捉到這輛“死車”,已經到了鄰市。這夥人後來被查明是套牌軍車走私的。

 

當時還發生了一點小風波——那司機正是鄰市的,等於是追到他老家裏了。這人很有幾分鼓動天才,能忽悠,當時大喊大叫,聲稱外地警察欺負人來了,呼喚老鄉們幫忙。東北人地域觀念強,雖然沒動手吧,但人群越聚越多,就有點兒聚眾的危險了。

 

眼看情況不妙,雙方已經發生了一些小推搡,王局(當時是中隊長了)怕人犯趁亂跑了,朝天開了一槍以示警告,周圍頓時為之一肅。

 

“我那指導員比那小子還能忽悠,一看周圍靜了,就喊:‘大夥兒別聽他胡說,我們是抓壞人的!不信,你看看我們隊長是誰。’他一指我,‘我們隊長的爺爺就是趙尚誌的警衛員,趙尚誌,能騙人嗎?’”

 

趙尚誌是大英雄,那趙尚誌的警衛員能孬得了嗎?他警衛員的孫子呢?

 

這位指導員一陣忽悠,局勢頓時大變,馬上沒人往前擠了,還有人鼓起掌來。老王這個佩服——槍打得好算什麽,這嘴巴會說才厲害啊……問題是我爺爺和趙尚誌司令好像沒見過麵啊,啥時候給將軍當上警衛員啦?

 

東北人耿直熱情活雷鋒,東北人也愛起哄,眼看著局勢已經改變了,忽然有人喊起來:“趙尚誌的老抗聯都是好槍法,給咱們見識見識好不好?”

 

好!那叫一個歡聲雷動。

 

指導員也傻了,這人山人海的,見識槍法?怎麽見識?

 

王局的槍口還在朝天(不這樣不安全啊),心裏罵這幫老鄉傻大膽,麵上卻帶著笑容,道:“想看嗎?好說好說,哪位幫我看看,有沒有馬糞蛋子?給我找兩個……”

 

有道是驢糞蛋外麵光,馬糞也差不多,不過,要這玩意兒有什麽用呢?

 

一邊說著一邊朝指導員使眼色,讓他趕緊把人押上車。那個司機再叫可沒老百姓管他了,都在那兒滿世界尋摸馬糞呢。老王含笑看著一個愣小夥子一手托一個馬糞蛋子,在那兒喊:“有了,有了。”

 

你們這麽積極幹嗎?找不著我一會兒有個台階不就得了?老王心裏罵人,嘴裏還得應付——好,把馬糞蛋子放那邊牆頂上。

 

路邊有一堵矮牆,那小夥子便把馬糞一個一個整整齊齊地碼到牆頂上。

 

群眾都圍過去了——這就誰真有心亮亮槍法也不敢打啦。

 

老王本來就沒這個想法,當然更不會動手了,把槍關了保險往槍套裏一塞,道:“我給你們說一段抗聯當年的槍法啊。想當年,楊靖宇將軍手下有個副師長叫老長青,綠林的浩瀚要和他比槍法,他在馬上一舉歪把子機槍,說,你們在牆上給我擺一排馬糞蛋子……巴拉巴拉……”

 

 

隋長青其實也不是抗聯一軍楊靖宇將軍的部下,而是七軍三師的師長,但他的槍法的確十分出眾。

 

老王講得聲情並茂,把老長青靠騎射打馬糞蛋子的絕技,收服胡子共同抗日的事情講得跟評書一樣。講完觀眾熱烈鼓掌,邊防警察們吃著火鍋,喝著酒……錯了,帶著人犯,拖著車,興高采烈地返回了。

 

老王說了,忽悠,誰不會啊。

 

這東北的兄弟們,性格的確妙不可言。我懷疑過老王講的神槍劉局長是東北公安名宿劉興遠,把這個想法和介紹我和王局認識的老薑說起。老薑不置可否,卻笑著說,劉興遠忽悠瘋子的事兒,你聽說過嗎?

 

劉興遠……忽悠瘋子?!

 

光知道劉局長會破案,可從沒聽說他會這一手啊。

 

老薑便給我講了這段故事。原來,劉興遠在江源負責公安工作期間,突然來了一位幹淨利落的女幹部,要單獨見劉局長。

 

當時有黑社會性質的團夥成員一直揚言刺殺劉局長,所以他很小心,把槍在抽屜裏放好了才開門。誰知這位進門之後毫無惡意,卻從隨身攜帶的書包裏取出一份文件,一本正經地對劉局長說,自己是來和他競選的。然後便不由分說地開始朗讀競選綱領。

 

劉興遠倒是不吃驚,認認真真地開始聽對方的綱領,過了兩分鍾,迷惘地說:“同誌啊,你要和我競選,難道不知道競選需要登記嗎?”

 

那位女幹部十分困惑,說競選公安局長還要登記嗎?

 

劉局長鄭重地說:“這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怎麽能不登記呢?哦,你是第一次參加競選吧?”見那女幹部點點頭,他接著道,“你等等,我叫勤務帶你去登記。你先喝杯茶?”

 

女幹部點點頭,一推門劉局長出去了,幾分鍾以後,醫院來人直接把這位帶走“登記”去也。

 

老薑說劉局長高,要不這麽忽悠一下,你知道她是文瘋子還是武瘋子啊?

 

我們都笑,笑過後,我問:“王局怎麽老不說他一槍斃命那個案子呢?”

 

 

 

006

 

“王局為啥不說他最輝煌那一槍?太精彩了唄,你不請客他怎麽會告訴你?”老薑笑曰。

 

我一笑了之——這位老哥有著東北人典型的幽默,好開玩笑,他的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說這話不是冤枉他的。比如他說劉興遠局長遇到瘋子的事兒,采訪過劉局長的記者說的確是有的,而且女瘋子要競選也是真的。但具體情節則另有說法。

 

據說真相是劉局長接待那個“女幹部”是利用了吃飯時間,而且吃得很寒酸,是一碗方便麵。結果那個女的開始念競選宣言,“各位領導,親愛的江源縣全體父老鄉親們,同誌們!過去……現在……”

 

劉局長趕緊製止她:“同誌,你競選公安局長我不反對,你能不能讓我吃完這碗麵再講啊?”

 

大概這位看劉局長的態度太誠懇了,居然真的點了點頭,說:“可以。”

 

您看,這民間傳說和真相相差有多大,由此也可見一斑。

 

“我那一槍,傳言更多了。”王局長哭笑不得地搖頭道,“還有說我一槍穿倆的,這一槍都害了我七年,要穿倆還不得十四年啊?”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

 

王局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給我說說這起案子,他說倒不是想要這個神槍手的名頭,而是把真實的情況跟人說說,心裏痛快些。

 

“那天我帶的是微衝,用的也是衝鋒槍。”王局說完,看我很驚訝的樣子,補充道,“沒辦法啊,那段時間正是偷獵分子最活躍的時候,有人報告說山上發現打死了一頭熊,四個熊掌都給割了,從時間看應該犯罪分子還沒來得及出山呢。所以我們查車,主要是為了抓到這夥盜獵的,他們有槍而且會用,所以要加一份小心,我們就把微衝帶上了。不過,我當時是把保險開到單發,不到絕對需要的時候是不能打連發的,那樣誤傷的危險太大。”

 

根據王局的描述,我推測他使用的是79式微型衝鋒槍。這是一款我國自行研製生產的7.62毫米軍警兩用衝鋒槍,射擊精度較高,使用20發彈夾供彈,裝彈後也隻有兩公斤多一點,十分輕便。

 

這種槍大家其實滿熟悉,我們在路上經常見到的運鈔車上,押運人員使用的都是79式微型衝鋒槍。機場等地執勤的公安武警的身上,很多背的也是79式衝鋒槍。如今,79式衝鋒槍在部隊已經逐漸被替代或撤裝,但在警用方麵仍然發揮著很大的作用。

 

問題是王局不知道,那夥盜獵人員此時居然在山裏迷路了,走了好久找不到司機和車,以至於直到他們這邊發生槍擊案之後幾個小時,這夥人才出現在設卡的路口。

 

因為此地剛剛發生老王“一槍斃命”的事件,一時警車雲集,各路人馬全都聚集於此,如臨大敵。看到這個架勢,本來就已經折騰得筋疲力竭的偷獵團夥成員沒進行任何抵抗或者逃脫的掙紮便束手就擒。

 

這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否則跑是肯定跑不掉。落一個襲警肯定多判好幾年。

 

然而,正因為如此,當王局他們設好卡子之後,遇到的對手卻是出乎意料的。

 

那一上午攔截了七八十輛車,有的是部隊的,有的是地方的,有進的,有出的,都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到了下午兩點鍾左右,從山路上忽然下來一輛大北京吉普,掛著某大城市的車牌,晃晃悠悠地朝老王他們而來。

 

我曾經問過老王——你們設卡子,應該是攔截要進入邊防區的車輛,但你幾次和我說到需要開槍,都是針對出來的車輛,這是怎麽回事兒?

 

老王道這很正常,在更靠近邊防核心地區,有固定的卡子,那裏會有正式的檢查,如果是非可通行車輛,會被勒令返回。

 

而在他們的臨時卡子和固定卡子之間,是一塊緩衝地域,這裏雖然原則上不允許非允許車輛進入,但因為這一地區有多個路口,而當時警力有限,難免有些外地社會車輛跑進來。如果是誤入或抄個近道,隻要你不接近邊防核心區域,一般也不會特別嚴格地處理。

 

但這片緩衝區不乏山林乃至原始林,與國外的邊境線又不都有寬闊的界河高山,雙方居民混居,在數字監控還沒有完全跟上,而對方邊境管理又比較混亂的時期,便難免有一些人進入這個地區通過個別邊民渾水摸魚。

 

我方原來的傳統邊防思想是防奸反特,最初對越境走私之類的事情料敵不深,難免需要一個調整期來適應新的情況。所以因為發現情況而臨時設卡,也是常有的。

 

這種卡子,遇到要進去的車,自然要勸其返回。這是文明執法,此時車上的人無論是否有犯罪意圖,在沒有進入邊防區之前都不會跟“文明”的警察們對著幹,一般情況下就迷途知返了。而警方即便有什麽懷疑,也沒有充分理由去搜查或者扣車。

 

從邊防區出來的車,如果是違規人員乘坐的,他們擅入邊防區本身已經是違法行為,抓住肯定要處理的。何況這些人往往已經完成了走私或者販毒之類的犯罪,一旦被抓住甚至可能被拉去打靶,他們又如何肯輕易就範呢?

 

所以這種卡子,對於從內部往外跑的車看得更嚴。

 

而這輛車情況明顯不對,一看到前方有警察設卡,竟然直接衝向路邊的灌木叢,試圖繞哨卡而過。不但如此,此車行進路線如同畫龍,速度卻高得驚人。

 

“司機肯定喝醉了。”老王說,“就衝這一點,也不能放他走啊。”

 

攔截,喊話,對方根本沒有回應。北京大吉普的越野性能不錯,踉踉蹌蹌地居然鑽出了灌木叢,重新上了路麵,此時司機大概是猛加了一下油門,隻聽那車吼了一聲,車輪在簡陋的水泥路麵上打出四道煙塵,如同屁股上被猛抽了一下,嗖地躥了出去。

 

也就是這時候,已經抽槍在手的幹警們,集體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因為他們聽到那輛車在加速的同時,發動機的雜音之外夾雜了“啪”的一聲脆響。

 

對於經受過訓練的邊防警察而言,這一聲實在太熟悉了。

 

“那是槍聲。”老王說。

 

 

007

 

有經驗的老兵會聽槍聲,甚至可以根據槍聲判斷對方使用的武器,從而確定是敵軍還是友軍。很多參加過二戰的日本老兵對中國軍隊進攻時“啪啪啪”的射擊聲印象深刻——這是中國兵使用捷克式輕機槍的射擊音。

 

然而,在王局他們這個地方,不存在分辨敵軍友軍的問題,任何違規車輛還攜帶槍支,那隻能說明對方是危險分子。

 

那時候還沒有普遍裝備防彈背心,不過老王他們好像也沒琢磨危險不危險,直接跳上車就追下去了——要是對方持槍衝卡還跑了,那此地警察丟臉事小,其社會危害性也很令人擔憂。

 

一般來說,在我國警察們麵對嫌疑人持槍問題的態度頗為微妙。一方麵,槍械的殺傷力大,而且是警械的上限(您見過警察帶迫擊炮執行任務的嗎?)這意味著警察需要冒生命危險;另一方麵,它也意味著難得的工作成績。

 

熟悉公安工作的朋友知道,抓小偷、逮逃犯對警察來說是“日常工作”,除非是省督、部督的案子,抓住了最多也就是個表揚。但我國對槍械管理嚴格,一旦抓到“持槍歹徒”,記功的可能性就高得多了。

 

而老王說他們當時好像沒考慮那麽多,事後才有點兒後怕。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上車去追屬於職業本能。作為警察大多數時候不怕歹徒,他們穿著這身製服本身就是震懾,一般的歹徒就算有槍也輕易不敢往“雷子”身上招呼。再沒有法製觀念的案犯也知道開槍襲警是什麽性質的問題,隻有已經持槍殺人了的案犯會比較危險。

 

而老王他們工作的地方地近邊境,帶槍的歹徒大多數是來偷獵熊瞎子的,或者從俄羅斯那邊攜帶走私槍支入境的,似乎還沒聽說哪個俄羅斯黑老大殺人以後越境往中國跑——比較中俄兩國警察的水準,這純粹是失去理智的做法嘛。所以,發現對方可能有槍,老王這一幹人並沒畏懼,上車就追。

 

那他們怎麽會後怕呢?

 

很簡單,以前攔截的帶槍嫌疑人都是查出槍來便乖乖就範的,還從來沒有哪個敢開槍拒捕的。這回車上的人居然把槍給放響了,對幹警們來說,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對手這是什麽意思,要火拚嗎?警車追擊是在對方的車後,正好迎著對手的彈道,這要是打起來,實在不是什麽好位置。想想能不後怕嗎?

 

也有的警察當時心裏已經有了疑問——我們還沒追呢,對方怎麽就放槍了呢?這嫌疑人怎麽這麽性急啊?

 

這不是關鍵問題,能追得上,攔得住才是關鍵。

 

這次追車,最初大家以為是可以避免動武的。當時那輛北京吉普從野地裏繞行,衝回道路後可能有點兒失控,衝出幾十米後,哐的一聲,車頭在公路護欄上刮了一下。這樣一來,對方司機不得不倒一下車,再加速就需要點兒時間。

 

老王他們這批邊防警察,一個重要業務便是設卡攔車,開車的那位是弟兄們中駕駛技術最好的,說時遲那時快一轟油門就衝上去了,用評書中的話便是“追了個馬頭碰馬尾”,眼看就可以超過去別下對方。

 

但不得不說,北京吉普在野外的性能是一流的。這種車從212時代便可以裝兩個油箱——這意味著它在最初設計上可以作為一線軍用車輛,打穿一個油箱仍可使用。

 

所謂大北京吉普,算是一路民用車,但依然保持了軍用車的耐用、皮實,以及大馬力。所以那個司機見勢不妙,沒有繼續加速,而是一個急刹車,然後疾速倒車加打輪,整個車身橫著甩向了警車。

 

王局車上的司機見情況不對,連忙也是緊急刹車,然後大力倒車,試圖避免碰撞。

 

而對方駕駛員則在即將碰撞的一瞬間恢複了對車輛的控製,打輪左轉,揚長而去——事後調查發現這個駕駛員在其老家是有名的紈絝加飛車黨,車技不錯,尤其是這次出事前又喝了不少酒,使其駕駛動作越發粗獷大膽,竟然把警察中的老司機也涮了一把。

 

也就是這一瞬間,王局他們基本看明白了車中的人數——駕駛員的副座上是空的,中排坐著一對男女,後排情況似乎比較複雜,好像是三個人……不過,卻沒有看到其中哪個拿著槍的。

 

警車恢複控製後,立即繼續追擊。但由於北京吉普的馬力大,越野性能好,盡管司機全力追趕,但距離不但沒有拉近,反而似乎有拉開的趨勢。

 

王局,當時是王中隊長坐在警車的司機副座上,因為急刹車腦袋和車頂重重接觸了一下,眉骨碰在遮陽板邊緣上,被上麵別的一個鐵夾子碰破了,血流滿麵。

 

但在王局手下工作過的幹警說,就這一下子,也把老王的凶性激發出來了。他用手把臉抹了一把,更顯得凶神惡煞,看到對方有逃脫的可能,便厲聲喝道:“開槍警告,還不老實就把它輪胎打爆!”

 

兩名警察從兩側後車窗探出身子,對空中連發數槍。

 

前麵的車顯然聽到了槍聲,卻沒有停車,反而在路麵上走起了曲曲彎彎的之字形——警察們不禁一愣,看來今天是遇上行家了。

 

由於前車在走之字形,後座上的兩名警察再開槍便很難打中對方了——他們的射線被己車的車身擋住,如果強行射擊,一來難以打準,二來也容易誤傷己車。

 

但王局在前座上便不受影響了。他從右側車窗把頭和右臂探出去,單手持槍,把槍口微微下移,瞄向了對方的車胎。

 

我曾試圖模仿過王局這個射擊姿勢,但怎麽也做不出來——衝鋒槍的設計要求使用者用槍托抵肩來保持射擊時的穩定,王局這個姿態,怎麽也不可能抵肩射擊。

 

那這個槍該怎麽打呢?

 

還是另一位玩槍的名宿給我解除了疑惑。這位老軍人告訴我,戰鬥中有一些非常優秀的戰士,可以做到把自己的手臂作為槍托進行射擊,精度不亞於抵肩射擊。推測王局便是這樣幹的。

 

王局把槍也探出來,取好提前量微微一瞄,對準對方的車胎便扣動了扳機。

 

也就是在他扣動扳機的一瞬間,警車突然軋上了一塊大土坷垃,重重地向上一掀,這一瞬間,“砰”的一聲,王局的子彈出膛了。

 

 

008

 

說起這次“三號公路槍擊事件”,王局曾略帶憂鬱地問我:“我能說當時我還沒瞄準,是車那一顛讓我的手指頭碰上了扳機嗎?”

 

我無語,難道能跟王局說您這有點兒強詞奪理,手槍射擊講究的就是無意識擊發?(王局:我那不是手槍,我是拿衝鋒槍當手槍打啊)

 

話題一轉,我問王局,當時子彈出膛,第一個反應是什麽?他說,沒了,我覺著這一槍肯定打飛了。

 

他本來是想瞄對方的右後胎。劇烈的震動,導致王局的手腕一抬,正好此時子彈飛出,這就像解放軍當年在淮海戰場上對國軍的要求一樣——槍口抬高一寸。那還能打得準嗎?如他所想,這一槍響過,對方的車輛毫無反應,而且行駛如故,說明沒有哪個輪胎被打中。

 

王局馬上把槍再次舉起來,準備打第二槍。其他的警察也朝前開了兩槍,因為角度原因,都沒有打到目標。

 

然而,就在王局的手指已經搭上了扳機,對方的車忽然開始減速,慢慢地向路邊靠攏,竟然乖乖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兒?是被我們的警告震懾,要投降嗎?

 

不及多想,警察們從車上一躍而下,在王局率領下呈半弧形圍了上去,槍口指向對方的車門,他們可沒忘了對方的車裏很可能有槍這回事兒。

 

大家步步逼近,而車裏毫無動靜。

 

王局身先士卒,逼得最近,這車右前車窗開著,他從車窗把微衝指向車內,探頭向裏一看,車子已經熄了火,卻見那個瘋狂的駕駛員此時表現得極其規矩,穩穩當當地坐在駕駛座上,雙手舉過頭頂,似乎是生怕警察緊張之下開槍。看到王局在看著他,這個二十二三歲的小夥子喉結上下動了動,顯然是盡量平靜地說:“我們車裏有人受傷了。”

 

“受傷?怎麽受傷的?”王局一麵想,一麵用手指了指插在那裏的車鑰匙——別管你說的是真是假,先解除你的機動能力再說。

 

那個小夥子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右手緩緩地放下來,拔出車鑰匙,丟出了窗外。

 

這時其他的警察才從不同角度包圍過來。有人用槍指住了駕駛員,這樣王局才撂下手。此時,車內光線暗,看不清後麵的情況,王局左手持搶,右手把後麵車門一把拉開。

 

車門剛一開,一個衣衫不整的長發女子便骨碌碌滾了下來。

 

是她被打中了?

 

警察們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女的從車上軲轆下來,並沒有倒在地上,而是蹲在了路邊,旁若無人地嘔吐起來。此時,王局才聽到車裏還有啜泣的聲音。

 

到底是誰被打中了?

 

大北京吉普是三排座,這時,他的眼睛適應了車內的昏暗,已經可以看到,這車裏實際上一共裝了六個人。第一排隻有一個司機,這時候已經被警察從駕駛席左邊的車門“請”了下去,麵色雖然蒼白但動作利落,看起來他應該沒什麽事兒。

 

第二排有一男一女,都衣著時髦,麵無表情地靠在一起,雙眼緊閉。

 

難道是誰一槍穿了倆?老王瞎琢磨著湊過去,準備確認一下,卻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事後證明,這兩個人上車時已經喝得爛醉,是被抬上去的,整個事件之中都在昏睡,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但也毫發無傷。

 

第三排坐了一男兩女,兩個女的坐兩邊,一個男的坐中間(事後發現那兩個女子是被包的“小姐”,從下車的女子衣衫淩亂來看,這三個人在車上恐怕也沒幹什麽好事兒)。

 

這時右側的那個女子已經滾下車了,蹲在路邊吐得哇哇的,問她什麽也不回答,最多輕輕地擺擺手,意思是讓姑奶奶接著吐,有啥事兒吐完再說。看來,她也不像是受了什麽傷,倒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而左側那名女子……可以看出,啜泣聲便是她發出來的。一個警察拉開了左側車門,發現這個女的縮成一團,如同沒了脊梁骨一般。這個偵察員問她受傷沒有,得不到回答,卻聽到滴滴答答的聲音。往車廂地板上一看,才明白這個小姐已經嚇失禁了。

 

把這個女的扶下去,車裏便隻剩了那個男的。

 

此人是個大塊頭,虎背熊腰,靠在後座上一動不動,嘴巴微微張開,似乎在閉目養神。

 

當時王局第一個反應是此人受傷了,在忍痛屏息,心中還在想,這人傷在哪兒了?重不重?怎麽看不到血跡呢?

 

問了兩聲沒反應,王局覺得情況有點兒不對,再仔細看,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他從車門口後退一步,招呼隨行的一名警察——上報吧,可能出人命了。然後對旁邊的人們一劃拉:“誰也不許靠近啊,保護現場。”

 

您怎麽知道出人命了呢?我問王局。

 

“我靠近了看他,第一眼就覺得有問題——他那眼睛不是閉上的,是微睜著一條線,隱隱能看到眼仁,但是定定的一動不動,再看,胸部都沒有呼吸起伏了,我就知道,這事兒大了。”王局道。

 

對方身體僵直,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便死得如此之透,王局雖然沒見到中彈部位,卻已經有了基本的猜測——此人估計是延髓中彈了吧?

 

延髓位於大腦的後下方,是大腦與脊髓的連接部分,這個地方一旦被損傷,通常受害者會即時死去,且出現強烈的抽搐或僵直現象。

 

應該說老王的分析很老到。事後法醫果然在死者的延髓中發現了一顆子彈,正是它當場便要了此人的命。

 

“我認為,他這個樣子,是沒有搶救價值了,所以馬上下令上報調查。”老王道。

 

公安人員在執行任務中因為自衛或防止案犯逃脫,可以使用槍械,但一般來說他們會盡量避免出現危及嫌疑人生命的情況——一來是個執法力度問題,很多案犯本身罪不至死,將其擊斃雖然合法但總歸不太公平;二來把案犯擊斃了,很多案情便無法審清,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畢竟人命關天,不是玩的。

 

當地雖然不時發生治安案件,但導致人員死亡的很少。所以,王局的上級接到報告,幾乎是立即便驅車趕來,僅僅一個小時便趕到了現場,途中還和獵殺黑熊的一個偷獵團夥撞上了,並將其全部抓獲——這就是最初引發王局等人設卡的那夥人。

 

上級一趕到,王局便和手下開過槍的幹警把槍繳了出去,等待調查。

 

出乎意料的是,一天後王局被“請”去了,接到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你是在進到死者車裏以後把他打死的?”

 

嗯?那時候這人的屍體都僵硬了,這是個啥情況?

 

 

009

 

“又是勘查,又是訊問,好長時間才把情況搞清。子彈被證明是從王局槍裏打出去的,所以另外兩個開槍的警察沒有責任。”老薑介紹當時的情況,“王局這一槍是從後腦正後方打進去的。因為是警用槍,為了避免穿糖葫蘆的後果,微衝的子彈動能不大,幾乎沒有出血。但這個部位中槍是沒救的,真正是一槍斃命。根據後來的調查,這個中槍的才是車子的主人,也是這夥人的頭兒。看到警察,是他讓司機衝卡的,也是他聽了槍響說‘嚇唬人’的。當時還說呢——‘我這車的牌照,沒人敢打。’說著說著就被一槍斃命了。”

 

他這一中槍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當時就沒氣了。那倆女的本來一人摟他一隻胳膊,隻覺這死鬼雙臂一緊就被箍到懷裏了,出都出不來。你想一個大活人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忽然就挺了,還抓著你不鬆手,這個刺激誰受得了?

 

兩個小姐當即被嚇得歇斯底裏大發作,連喊帶叫說某哥中槍了。那司機是酒後駕駛,本來挺衝的,但是死人活人他還是分得清的,回頭一看這架勢當時就醒了,馬上停車。”

 

當時王局倒是不怎麽害怕,他是執行公務,回顧起來每一個步驟都符合規定,而對方是持槍的,還有過開槍的情節,這一切使他的行為無懈可擊。

 

當然第一次出了人命,要說不緊張那是開玩笑。所以他按規定上繳槍械,然後就乖乖地等著檢驗結果。沒想到,等來的調查人員看著他一臉迷惘,還問他是不是在車裏把人打死的。

 

這下子把王局嚇壞了——這麽個簡單的案情,怎麽會往故意殺人上頭走啊?

 

然而,看對方的意思,還真不是故意嚇唬他,是真覺得有這種可能。

 

“讓調查人員覺得最邪門的是,找了半天,發現這車的後車窗玻璃完好無損,車體上也沒有彈孔,那換了你,你覺得這人是怎麽打死的?”王局苦笑。“他們問我這一槍怎麽打進去的,我……我也說不清啊。”

 

當然很快調查人員就排除了王哥入車殺人的嫌疑。死者沒有移動過,子彈肯定是從車體後方射進來的,而此人的後腦到後車窗之間的距離無法容下微衝的長度。

 

若真是王局故意殺人,他必須得到死者的積極配合,在狹窄的第二排與第三排座椅間麵對死者站立,雙手持槍伸到死者腦後,死者努力向前傾身,讓槍口頂在後腦,而後王局用拇指向前推動扳機,才能造成如此殺傷效果——這要求王局冒子彈穿透對方頭部把自己打死的危險,兩人有極好的默契,手臂還要像膠皮做的那樣綿軟,才有可能實施。

 

死者說了,你誰呀,我這麽配合你?

 

而即便如此,也不符合勘查結果。死者中彈部位周圍皮膚沒有燒痕,因此這個創傷不可能是近距離射擊造成的。

 

那,這個子彈是怎麽鑽進車裏去的?眾多警察圍著這輛車,百思而不得其解。

 

“他們家人打槍都打得很怪。”老薑說。

 

“怎麽個古怪法?他爺爺打鬼子的時候也打出過這樣的情況?”我問。

 

“不是,是他爹……”

 

哦?敢情還是三代的家傳神槍手啊。王局他爹打過誰?論年代論歲數這位活躍的時期無論二戰還是抗美援朝應該都結束了,他能打誰呢?

 

“珍寶島,珍寶島你知道吧?”

 

那我太知道了。中蘇最激烈的武裝衝突嘛。

 

要說珍寶島之戰中,中國軍隊的神槍手還真發揮過作用。激戰中蘇軍伊曼邊防總隊隊長列昂諾夫上校的座車被炸斷履帶後,他從車底的逃生艙口爬出來,試圖撤回蘇方陣地,被一個中國狙擊兵一槍命中,當即斃命。

 

這也是整個戰鬥中雙方傷亡的最高級軍官。隻是這個戰績到底是誰的,至今無法查清。

 

難道說這一槍居然是王局他老爹打的?

 

“那不可能。”老薑明顯被我這個猜想驚到了,“他老爹哪有這個能耐?他打的那一槍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

 

原來,在珍寶島之戰的時候,王局的父親並不在正規部隊,而屬於輔助的民兵。他們根本就沒上島,而是在我方一側江岸,任務是協助部隊拖曳繳獲的一輛蘇軍坦克。

 

這輛坦克是當時雙方爭奪的一個焦點,蘇軍不斷開炮試圖將其摧毀,而中方努力拖回這個難得的戰利品。最終中國人動用了海軍潛水員才把它弄到手

 

盡管民兵幹的是力氣活,但出於安全的原因,也為他們配備了自衛用的半自動步槍。而進入陣地之後,老老王悲哀地發現,自己的槍因為擦槍的油用得不對,居然凍住了,保險扳機凍成了一體。

 

好在這種事他以前訓練的時候也經曆過。於是,他把槍夾在雙腿中間,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部件能活動了。不過,這槍真的能用了嗎?他也沒把握,便決定打一槍試試。

 

這時,雙方正處在衝突最激烈的時段,槍炮聲不絕於耳,作為前線作戰人員,放一槍本身不算什麽,但因為對島上的情況不明,老老王沒敢對著島子上麵開火,他怕不小心打到自己人。

 

那麽朝哪兒打呢?他們的位置位於珍寶島左端一側,島子邊緣有一些形狀複雜的冰丘和雪堆。根據上島前接收的情況通報,這一帶沒有我們的人。於是,老老王邊把槍口轉向這邊,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子彈順利出膛,正好從兩個凸起的雪堆中間飛過去。據說老老王視力極佳,他看著這顆子彈鑽進了雪堆後麵一個低矮的雪丘頂部,這個精度證明,該槍沒有受到太大的形象,使用如常。

 

然而,令人意料不到的情況發生了,那個“雪丘”忽然動了起來,前部往起一抬一拱,竟然活了——那竟是披著白色偽裝服的一個人!

 

這個人動起來以後,馬上周圍一些白色小丘也跟著動起來。原來,這是一支身穿白色偽裝服的潛伏蘇軍!他們一部分人扶著一個傷者後撤,另一些對著老老王的方向就開了槍。

 

老老王已經低下頭來,感受到子彈打在自己隱蔽處前麵的山坡上劈劈啪直響。

 

事後,老老王他們多次向上報告,稱自己阻擊了一支蘇軍的滲透,擊傷或擊斃敵人一名。上級派部隊接替了他們的防禦線,但沒有認可其戰功。畢竟,沒有證據嘛。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認為他並沒有說謊,而且很懷疑老老王那一槍打的,還是蘇軍中的一位名人——克裏米亞菲羅波爾狙擊兵學校的教官別列爾琴科中校。

 

 

 

010

 

不管打得是不是別列爾琴科中校,老老王那一槍都不能被稱為“瞎貓碰上死耗子”,因為他自己說是瞄著那個小雪丘打的,意思是從彈著點判斷一下自己這支槍準星有沒有偏,如果打到了左右兩個雪堆,他會做一點簡單的修正。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作為目標的那個雪丘竟然是蘇聯狙擊兵偽裝的。

 

老老王和當時大多數民兵一樣,使用的是一支56式半自動步槍,這種槍別的毛病很多,唯有極高的精確度是最重要的優點,在珍寶島這一槍也把它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老老王和別列爾琴科中校之間,恐怕一生也沒有什麽交集。之所以我懷疑他打中的是這位狙擊兵教官,是因為兩個人的故事太珠聯璧合了。

 

從職業和人品角度,在蘇聯軍隊中別列爾琴科都是一位值得欽佩的軍人。1988年,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在納卡地區爆發激烈的武裝衝突,因為雙方指揮官中都有自己的學生,已經退役的別列爾琴科前往高加索,試圖說服雙方讓戰俘回家。12月24日,他因乘坐的汽車在卡拉巴赫山區觸雷而不幸遇難,沒有留下寫作自己生平的機會。

 

他的故事是其學生,後來在巴爾幹半島充當雇傭軍的“瘋子少校”安東諾夫留下的,他在克羅地亞接受過日本記者加藤健二郎的采訪,說自己出色的戰鬥技能,都來自克裏米亞菲羅波爾狙擊兵學校的教育,特別是學員們萬分崇拜的別列爾琴科中校。中校的教學嚴厲而幽默,他曾經以自己在達曼斯基島(即當時蘇方對我國珍寶島的稱呼)衝突中受傷的經過,向學員們講述什麽叫細節決定成敗。

 

他說,那一次自己帶領幾名蘇軍士兵在炮火中潛入珍寶島,在島嶼一側潛伏下來,構成一個伏擊陣地,準備等對手前去拖曳坦克時給中國人一個驚奇。

 

別列爾琴科回憶他們是在夜間進入陣地的,而且用工兵鍬在雪地上挖了淺淺的單兵掩體,恰好把自己埋起來,從外表上很難看出這裏藏有一批狙擊手。這些蘇軍的單兵掩體都是老兵式的。

 

什麽是老兵式的單兵掩體呢?

 

單兵掩體,顧名思義是單人掩蔽的簡易工事,原則上底部是平的,但老兵挖單兵掩體的時候,通常會在腰部以下正中的部位多挖上一鍬。

 

這是幹什麽用的呢?央視軍事頻道總監鄧新力大校曾說過軍中的笑話——“來了一群女民兵,學著我們挖掩體,挖完也照貓畫虎,在中間多來上一鍬,引得我們這些男兵哈哈大笑又沒法明說。”

 

是啊,男兵多挖一鍬,是因為如果趴得久了,某個器官會被壓得難受,女兵這麽做,所為何來啊?

 

這種情況在中西方看來是相通的。所以別列爾琴科中校和他帶的這些老兵當時也很正常地多挖了一鍬,然後無聲地伏在了掩體之中。這些蘇軍訓練有素,他們隱蔽得非常巧妙,雪地服裝天衣無縫,因此從拂曉進入陣地,一直到上午十點鍾,始終沒有暴露——遺憾的是中國人也沒有出現,看來情報部門的判斷並不準確。

 

這時別列爾琴科忽然發現了一個很可怕的問題——隨著陽光高照,人體自然升溫,於是隔著防水的服裝,他身子下方的冰雪,也有了微微的融化。

 

軍服是隔水的,也比較隔熱,所以融化的冰水並不多,按說對人不會有什麽影響。但是,別忘了他修單兵掩體時中間挖的那個小坑啊,有限的融化冰水,便自然地在那裏聚合起來。而這裏可能正是作為男性最要命的器官,泡在冰水裏感覺可想而知。

 

平時演習時不會時間太久,所以這個滋味別列爾琴科也沒嚐過,頓時驚懼萬分。但敵前又不能換個地方,於是他隻好驚恐地繼續“煎熬”。唯一能做的,便是微微抬起臀部,在腹下形成一處空間,好讓自己好受一些。

 

他悄悄環顧,發現周圍的蘇軍幾乎都是這個姿勢,遠遠望去,形成了一片微微凸起的雪丘。

 

“或許因為我抬得太高,被中國人發現了。”洗澡時別列爾琴科指著自己屁股上的一處傷疤告訴安東諾夫,“所以對麵當即打來一排子彈,你看,就留下了這個永久的紀念——我親愛的學員同誌,你要記住,細節決定成敗……”

 

雖然一排子彈和一顆子彈有所區別,但雙方的描述實在太過接近,以至於我不得不認為,老老王擊中的,很可能便是別列爾琴科中校,隻是中校並沒有暴露,而是被當成了校槍的靶子。

 

要是別列爾琴科當時因此陣亡,估計在墳墓裏都會氣得跳起來。

 

老王家,打槍就是這麽邪。

 

不過,王局這一槍,顯然是邪門得過火了一些,以至於幾名偵查員反複檢查,就是不明白那位是怎麽死的。

 

這時對車上幾個人的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了。原來,這幾個人中間後座那兩個男的是沒事兒撐得找刺激的公子哥兒,幾個女的是他們帶來的小蜜,而司機是他們在東北的朋友,此人和俄羅斯那邊有一些灰色關係,兩個公子哥便要他想法弄幾支槍來玩玩。這一行人是跑到這一帶的邊境地區來取走私槍的。

 

在他們的車裏發現了兩支蘇式衝鋒槍和一支蘇式手槍。至於他們拿了槍是僅僅為了找樂子,還是有什麽預謀犯罪,那就不得而知。

 

幾個人不約而同拒絕承認曾有人開槍襲警,但老王反映他注意到車內地板上丟著一枚閃亮的黃銅彈殼,這說明車裏確實有人開過槍。

 

“說不定是他們中間的哪個當時正用槍朝窗外瞎瞄,被我們一追走火了。”老王揣測道。

 

然而,不能弄清這一槍怎麽就造成了一擊斃命的後果,不但警察這邊不能接受,死者家屬那邊也不能接受啊——人打死了,你總得給我們一個明白的死法吧。

 

調查人員帶著老王,讓他表演了一遍又一遍,還是得不出結論,最後連他自己都毛了。

 

子彈總不能拐彎吧。最終,到偵查工作進入第三天的時候,事情終於被弄明白了。

 

 

012

 

查清了那一槍的彈道,連老警察都歎息邪門。

 

要說,凡事都有個湊巧。原來,王局這一槍,既不是從車窗打進去的,也不是從車身上打進去了。在大北京吉普的車窗與車身銜接處,有一段橡膠墊。子彈,便是從這裏鑽進去的。由於橡膠有自封效應,子彈鑽進去後,它又自動把彈洞彌合了。如果不是刻意仔細尋找,還真無法找出子彈從這裏經過的痕跡。

 

這樣邪門的事情,倒也不是絕無僅有。

 

我認識的一位老法醫,曾經講過他師父經曆的一個案件。當時,他被叫去對一具屍體進行檢驗。這是一具年齡約在三十餘歲的男屍,有痛苦掙紮的痕跡,但全身上下沒有傷口抑或鈍器傷。其死因在剖開腹部後總算露出端倪——死者的腹腔內有大量淤血,腹部主動脈破裂,多處髒器破裂。

 

當這位老法醫從死者的胸椎後方找到一顆嵌入的手槍子彈,這死因也就算基本清楚了——子彈貫通傷。這顆子彈擊穿了死者的胰髒、脾髒和胃,打斷了大動脈,還在腸子上穿了四個孔,造成腸內容物外溢,腹膜感染,致死機製是清晰的。

 

但一個很撓頭的問題出現了——這子彈的入口在哪兒啊?

 

剛剛說過了,這屍體沒有外傷啊。

 

難道是某處外傷被我忽略了?又找了一遍,還是通身上下沒有子彈的射入口。這位法醫算是有經驗的,思索片刻以後讓把死者的衣服拿來。按說,中彈部位在哪裏,這衣服上應該有燒蝕痕跡吧。

 

還是沒有!

 

這回法醫不是無奈,而是抓狂了。

 

按說,法醫應該隻提供科學的檢驗結果,盡量不涉及案情。不過這次不行,麵對這個一身沒有傷口,但內髒被穿了幾個眼的死者,法醫也束手無策了,不得不了解案情再做進一步的調查。

 

一了解,這個死者的死亡過程還真挺古怪。原來,此人是一名看守所中的重刑犯,正準備移送上一級機關,他卻乘人不備,試圖越獄。

 

他越獄的思路是混進看守們的浴室,在那裏找一套警服穿上,然後裝做警察溜出去。

 

這個案犯已經鑽進了警察們的浴室,並脫掉自己的衣服,找了一身警察的衣服準備換上。正在此時,一名獄警走進來,認出此人,當即拔槍喊人(這位獄警剛下哨,帶著槍)。為了擺脫警察,這名案犯當即將自己的囚服劈頭蓋臉砸在了警察的臉上,並試圖奪槍。這名警察在頭部被蒙的情況下一麵死死握住槍,一麵奮力掙紮,在雙方糾纏中槍響了。

 

那名警察因為頭被蒙住,也不知道這一槍打中沒有,打在哪裏。而案犯則猛地向起一蹦,抓著一身警服就跑了。

 

十幾分鍾以後,搜索的警察在院內一處隱蔽角落發現了案犯,此人穿上了警服,但雙手抓地,狀極痛苦,已經斃命了。

 

如此,法醫恍然大悟——這案犯被擊中的時候,其實是沒穿衣服啊。

 

這樣再細查,終於在死者的直腸壁皺褶中,發現了一個非常隱蔽的彈孔。

 

原來,在雙方的爭鬥中,這名案犯見奪槍無法得逞,已經轉身欲逃,而那名幹警掙紮中手槍向前一頂,正好捅進了案犯的肛門,這時候,槍機被觸動了……

 

老王這個案子,比那個越獄的案件要複雜得多。

 

這件事我曾經略有耳聞。

 

盡管對方持槍,衝卡的證據十分充分,按說開槍是合理的選擇,而射擊目的也不是擊斃對方,造成死者斃命屬於誤傷。如果是在北京,搜出兩支槍的結果足以給老王報功。但因為這批人是當地某位重量級人物的座上賓,雙方在利益上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王局這件事便沒法順利定性了。

 

甚至,還有多次批評和處罰的意見,連基本事實的認定都變的模糊起來。

 

再後來,給了個限期調離的處分,這還算是息事寧人。王隊就是這麽調到了旅遊局。

 

“那段時間我是真感到了壓力。所以,反腐,我們公安係統的人是雙手讚成的。”老王如是說。

 

這件事的影響很難說,至少當時的旅遊局領導讚歎給他們送來了一個真正有能力的好幹部。正趕上旅遊產業的大開發,幾年以後,當年的王隊,變成了後來的王局。

 

隻是,這個案子,還是王局心裏不能接受的。有一位王局的朋友告訴我,在警隊老人的聚會上,有人無意中提到了這件事,王局悶聲不響地摔了杯子,從此這樣的聚會就再也不來了。

 

然而,畢竟世界是在朝前走的,那位重量級人物終於因為貪腐翻了船。而王局處理的這個案子也得到了糾正。時間,已經到了七年以後。

 

“處分被取消了?”我問王局。

 

“本來也談不上處分,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來。”老王說。

 

“這裏麵肯定經曆了不少的博弈吧?”我把錄音筆放在了王局的旁邊,很期望他給我講講。

 

王局看了看我,把錄音筆又遞了回來,淡淡說道:“不想說了,我害臊。我們都是穿同一身衣裳的,打他的臉,就是打我的臉。”

 

他不再看我,王局喝幹了杯中的水,看著空杯子,輕聲道:“我真沒想打他,我隻想打他的輪胎……”

 

他站起來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遠處的公路,有些出神的樣子。我知道,那是當年他的哨卡的位置。

 

對了,明天,約了王局去釣魚呢,也許,可以見識見識這位神槍手釣幾十斤大魚的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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歎息、 人一輩子的榮耀、 被一顆跳彈毀了。 媽蛋的官僚主義 -冰原- 給 冰原 發送悄悄話 冰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18 postreply 14:2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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