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電大學女屍案
京城六扇門之法醫馮鷗
1
社會,其實就是江湖。
在有些時代,每個人都在被命運所翻弄,幾十年後坐在一起,恪盡職守的警察和曾為命運抗爭的老炮也會有對同一份滄桑的感慨。在那時候,你會感到更加強烈的江湖的味道——那裏麵有快意恩仇,有兄弟情懷,也有銀牙咬碎的無奈。
有時候人是很難和其職位對上號的,真對上了,會引來世界真奇異的感受。
比如我曾經在《警察手記》裏麵寫過北京開槍最多的刑警隊長大槍老宋,很容易被人誤解為一個猛張飛。若是見了麵,你會發現那是一個帶著三分儒雅的老帥哥。
▲ 右側穿藍色短衫便是老宋(其實照片上除了老薩,都是北京江湖中拳頭上可以跑馬的漢子)
這樣一個人,你會相信他曾經從一個狀如巨熊的家夥手裏硬搶下十七公斤炸藥包,避免了一座樓被夷為平地嗎?
那是一個修汽車被人坑了的憨直漢子,憤怒地身背十七公斤炸藥包欲與修車公司的經理同歸於盡——而修車公司恰好在一座居民樓的底層。幸好修車公司的人匆忙把門堵住,這漢子沒法判斷仇人在不在裏麵,才沒有立即引爆。
接到電話趕來的老宋看對方情緒激動,已經失控,知道來不及疏散居民,立即命缺乏經驗的部下後撤,自己假作不知情的閑人孤身接近,在對方猶豫的瞬間,用一個後來被視為經典的擒拿動作按住了對方。
衝上來接應的弟兄們上來幫忙,控製局麵後才發現被老宋死死抓住的對方手中,是綁在打火機上的導火索,老宋壓住他的手,竟使其始終無法完成打火的動作。
那份壯烈,曾令老薩十分感慨。
沒想到老宋說……老宋說當時不知道他真綁了十七公斤炸藥,還以為他嚇唬人呢!
也不知道這算是實在,還是謙虛。
說老宋實在、謙虛,屬於推測,而說他帥氣是有依據的,見到老宋的這張照片,多有MM來要老宋的微信,估計是這種曆經沙場,如《亮劍》裏趙剛政委般清秀而銳利的氣質,完全不是如今直播裏的小鮮肉們能夠具備的。
然而,你要問我,我得說:老宋……帥嗎?
不是說老宋不算帥氣,隻是真走近那一代警察中去,你會發現帥哥好像多了一點。
老尹的搭檔雷政委,東四派出所的侯所長,那個不是帥得一塌糊塗?
不是說現在的警察裏麵沒有帥哥,但氣質是不一樣的,總覺得那一代警察中的帥哥有一些特別的氣質,是剛毅?是心底的正直?是一點曆經風雨後的玩世不恭?抑或是兼而有之?
總之,他們怎麽會當了警察?
這件事其實容易解釋。他們都是建國後公安學校穩定建校後的早期畢業生,如今大多到了退休的邊緣年齡。他們進入這個職業的時候,人民警察和人民子弟兵一樣,都是當時人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職業,代表著正義和忠誠。
曾有老警察這樣津津樂道自己這一行——建國後,我們警察的衣服設計出來了,沒想到主席要親自看看,而且看了很高興,覺得設計得威風又正氣。他隻提了一條意見——我們的警服最初設計是有肩章的,主席說,有了肩章,你們怎麽給老百姓挑水啊?
羅瑞卿部長答不出來,於是,最早的警服便取消了肩章。
▲ 第一代公安部長,開國上將羅瑞卿,對他的評價方方麵麵,多種多樣,但無論他的朋友、同事還是敵人,都承認他一生不苟的廉潔
北京城很快就普及了自來水,用不著給老百姓挑水了。但這件事卻成了這一代警察們不能忘懷的事情——他們是人民警察,他們是馬天民,他們的職業自豪感是天生的。
好吧,我們總說不忘初心,那麽,對於那一代中國公安人員來說,他們的初心,便在永遠不忘記人民警察,是給人民挑水的警察,而不是對人民逞威風的警察。
因為這一點,當時公安學校的學員都是從最好的候選人中挑出來,除了極少數天才不用講究,多少得考慮一下外觀,人民警察怎麽能對不起觀眾呢?
當然,所謂不會對不起觀眾也是相對的,有的警察帥氣一點,比如老宋;有的警察普通一點,隻是不難看,比如梁提(提審員長得太帥恐怕也不合適,不利於營造氣氛);還有的,帥得有點兒出格。
馮警官便是我見到帥得有點兒出格的。
馮警官大名馮鷗,如今是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名中國高級警官,在中外引渡案犯、追擊跨國逃亡刑事犯罪嫌疑人方麵擔當著重要角色。
五十多歲的馮鷗依然細腰紮背,腰板挺直,有一張白淨的國字臉,劍眉,雙目異常明亮,尤其是一頭黑發梳得紋絲不亂。我想領導選中馮鷗做國際刑警這個職位,恐怕除了他業務的確很強之外,也是考慮到中國警官的國際形象問題。
不過,我見馮鷗並不是為了解國際刑警的相關案件,而是因為正在寫作的一起案件涉及到他。
在那起行內所稱的“西山蜘蛛殺人案”中,正是馮鷗在關鍵時刻的判斷,為這樁命案找到了最關鍵的證據,使兩個無辜的孩子沒有冤沉海底。他的冷靜和縝密,使偵辦此案的老警察們強烈建議我去采訪他——那個案子定案,馮法醫是關鍵。
馮……法醫?
對,馮警官最初從警,的確是一名法醫和痕跡專家,而他通過法醫技術和痕跡學偵破的多個案件,已經成為北京刑警界的教案。
然而,不得不承認,普通人對於法醫這個職業,多少有點不適應。分局來的法醫謝大拿曾經想方設法接近我們胡同裏唯一的女警英子姐,但英子姐死活看不上他。本來兩人郎才女貌,英子姐就是沒法接受他那個職業。結果英子嫁給了動物園派出所來的一位警察,人說純粹是躲老謝慌不擇路,才便宜了那一位。
由此可見社會對法醫這一行的看法。
帥氣倜儻的馮警官,怎麽做了這一行?他是怎麽適應這個行業的呢?
了解到我的困惑,馮警官想了片刻,我看到了他眼神裏麵的一點滄桑,仿佛暫時脫離了現在的時空。
片刻之後,他說道:“我第一次出法醫任務啊,是到郵電學院參加一起命案的偵破,郵電學院,你知道在哪裏嗎?”
2
馮警官自嘲,說人家做法醫,是循序漸進,先跟著看,再下手幹,先接觸點兒什麽鬥毆致死的,服毒自盡的,再開始接觸腐屍皂化的。我呢,一上來就碰上郵電學院的這個案子,好嘛,一天什麽都經曆了。也好,一天也就適應了。
馮警官問我是不是知道郵電學院,那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想當年上學的時候,俺們師範大學正是在郵電學院的隔壁,那邊的學生經常跳牆過來——不是他們學校體育搞得好,是我校女生眾多,吸引這幫電子色狼鋌而走險,我校團委小柯老師帶隊抓野鴛鴦,曾經一晚上抓四五個郵電的采花賊,結果我校劈腿女生全部無罪開釋,郵電越牆男生盡皆送有關部門,這仇怨結得大了。
馮警官再問我,知道該校校園內曾發生過一起惡性殺人案嗎?
我不記得有這樣的印象,我們學校的女生不會跳牆,他們的男生不敢過來殺人……
馮警官細說這起案件,我才明白自己沒有印象的原因。這起案件發生在1981年,是在1982年偵破的,而我是在1988年才到師大上學,已經過去六年,存在著一個時間差。
但是,記得去他們圖書館借書的時候,有個老保安說過一句——這閱覽室什麽味兒啊,跟藏死人那暖氣井似的。
當時腦子裏打了個旋,想死人怎麽可能會放在什麽暖氣井裏麵呢?但那時的老薩正被Basic折騰得七葷八素,沒有心思琢磨這個,隻留了這麽個記憶而已。
“對,就是這個案子,所說暖氣井,實際上是走暖氣管子的通道。當年,就是在這個地方發現的屍體。”馮鷗說。
馮鷗說那是他剛到大案隊技術組,是第一次出現場,其實,心裏蠻緊張的。他說人緊張有表現,嘴裏幹得都沒有唾沫,所以戚繼光評價好兵,條件便是上戰場口中有唾,拿得穩兵器。這說明他心理素質好,不緊張。
說馮鷗出現場會緊張,他的同事和學生很難接受。
在他們和她們看來,馮老師麵對多麽令人崩潰的現場,似乎都跟坐在寫字台前一樣,沉靜得像一本字典。人類對死神畏懼的本能,使我們麵對屍體和死亡的味道會有天生的抵觸,而馮鷗似乎完全超越人類這種正常的不快。
有一起發生在公園的強奸殺人案,案犯做得很“幹淨”,甚至在受害人體內檢驗不出其體液,當時微量痕跡的檢驗還在實驗階段,這案子一時無法突破。
負責現場勘查的技術人員認為,這可能是老手幹的,戴著避孕套幹的,有豐富的反偵察經驗。但是負責整個案件的老鷹看法不同,他從現場的蛛絲馬跡得出相反結論,認為案犯有些做法顯得幼稚,是個刑事案件上的“初哥”。
同一個案犯,卻有相反的行為模式。老鷹費解之下讓馮鷗來看一看——他們是公安學校前後期的同學,幾十年一起辦案,早有默契。
馮鷗來了,在屍體旁的草地上跪著一點一點爬了將近五十米,最後將幾根草莖小心地放進證物袋,交代學生去化驗。
幹完這些,馮鷗和老鷹談笑風生,連頭發絲都沒有亂一根。
中午,檢驗結果出來,草莖上沾附著案犯的精液,而其檢驗特征與已經被控製的一名嫌疑人完全相符。
下午,案件破了。
▲ 這公園,如今是北京很小資的一個地方,當年可是荒涼得可以
說來神奇,馮鷗講這不過是經驗而已,自己本來找的不是這幾根草莖,是想找一張紙。
他說,我到現場後,看到的是作案現場和挾持現場距離一百多米,足跡不是直線,先後有三次轉向,每一次都是在一棵大樹底下,最後受害人遇害的地方,也是在一棵大樹下麵。
“我就想,他為什麽不在前麵三棵樹下作案呢?看來他應該喜歡這種地方啊,也都挺隱蔽的。”馮鷗說。
於是馮鷗就一個點一個點地進行了勘查,最後他的結論是——幾個點的條件基本一致,唯一最後一個點不同之處在於,它的周圍沒有遊人丟下的廢棄物垃圾。
會不會是個愛幹淨的案犯呢?馮鷗想。
既然可能是有這樣的性格特點,根據偵破以往案件的經驗,馮鷗推測案犯在作案後很可能做一件事——強奸完找張紙擦擦手。
那麽,他會不會把避孕套或者擦手的紙丟在附近呢?
找了許久,並無發現周圍有任何紙張。但馮鷗注意到受害者身邊有一束草的斷裂與其他打鬥、掙紮造成的植被破壞不一樣。公園裏麵種植的是園藝用草,這束園藝草是整個斷掉的,斷口很新鮮卻參差不齊,而且周圍沒有散落的草葉,這說明它很可能是被人用手拔斷的。
在幾十米外,在草叢中終於發現了散落的草葉和草莖,馮鷗滿意地看到它們的上麵的確有粘附物。
於是,一切都符合邏輯了——案犯強奸並扼死受害人後,穿好衣物,卻發現手上有一些沾附物,他扯了一把草擦擦手,邊走邊把草丟在路邊。
一訊而服,最後發現這個案犯的確是初次犯罪,卻有強迫症性質的潔癖,使用避孕套,尋找沒有垃圾的地方作案,乃至用草葉擦手,無不是這種性格的體現。
至於避孕套,作案之後,他直接丟在一旁的河裏了,一直沒有找到。但草莖上的體液,足以定罪。
這樣冷靜的一個人,第一次出現場也會緊張嗎?
大多數法醫不願意講自己走入職業的心路曆程,馮鷗是我所見到的法醫中唯一肯談這個問題的。他的坦誠使我對這位老大哥更多一份尊敬。
馮鷗說,是的,很緊張,法醫也是人,最初也肯定會不適應;而且不僅是緊張,在進入法醫這一行的時候,他還會做惡夢。
“到了技術組,我也有點兒琢磨,我要過這一關。正好海澱上官水庫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共有六口人被殺,那是我們北京公安第一次用彩色膠卷拍攝案卷材料。七八年的案件。我就把這三本案卷放我枕頭下頭。”
沒有見過法醫現場照片的朋友很難理解彩色照片與黑白照片的區別。我個人的感覺是對黑白的全無感覺,因為它不像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
然而彩色的就不一樣了,你好像一下走進了死亡的世界。有的屍體讓你怎麽也難相信他曾是活生生一個和你自己一樣的人,而微睜的眼瞼,大張的口唇,又時時刻刻在提醒你他是你的同類。老薩第一次看彩色案卷,當天晚上的確做了噩夢。
把這樣的案卷放在枕頭下麵,馮鷗說:“三本掖在下麵,第一天夜裏睡不著覺,第二天白天不睡覺,夜裏,就睡著了。”
然而,這畢竟是案卷,而真正到現場,可就不僅是看到的恐怖了,嗅覺,觸覺,味覺,無一不麵對著考驗。
馮鷗說,他到郵電學院血案現場,第一眼看到屍體的時候,仿佛感到那具屍體動了一下。
他的眼神極好,但已經確定死亡的屍體怎麽能動?是錯覺?
正在這時,他覺得那屍體又動了一下。
這一回,肯定不是錯覺!
3
據說人死後如果神經係統還完好,在遭遇刺激的時候會仍然有反應,俗稱詐屍。還有一位警官描述過內蒙古一個案件,講一個嫌疑人因為被屍體拉住而沒能逃脫。為此,我曾問過幾位法醫朋友,在工作中有沒有碰到“詐屍”這類事情。
結果都是否認。
鑒定的時候發現人沒死趕緊送去搶救的是有,但解剖中間忽然坐起來的沒見過。反而靈異的事兒他們多少有點兒含糊,據說半步橋看守所就很有些蹊蹺——那是死刑犯執行前呆的地方。
至於內蒙古那個案子,其中一位還真涉及過,說並不是什麽詐屍,而是案犯逃跑時恰好經過掩埋屍體的地方,沒埋好被絆倒了。“當時就嚇頹了,上銬的時候神誌不清,亂喊亂叫,要擱古代肯定認為是冤鬼複仇什麽的,其實他自己嚇唬自己罷了。”知情的法醫說道。
法醫大多是理性的知識分子,他們擅長和死者對話,卻不是通過招魂的辦法(卞爺說過,那樣的話我的活兒就省事了),而是通過研讀死者和凶犯留下的點點痕跡。
然而,馮鷗講到郵電學院勘查第一個案子的時候,真的曾看到屍體在動。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死者在痙攣,第二個反應是死者想翻個身,第三個反應是早春的天兒,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汗如雨下”。
我插嘴問道:“真是死者的神經係統尚未失去活性?”
這不可能。馮鷗說,人都死了幾個月了。
那一天,是1982年3月15日,擱現在是消費者權益日,荒唐的是發現這具屍體還真與維護消費者權益有些關係。
北京的冬天寒冷而幹燥,所以要依靠暖氣過冬,這所大學也不例外。大家交了暖氣費,學校自然要保障供暖,而這件事不是把暖氣燒起來就算完的,檢修檢驗工作很重要。北京的暖氣係統大多是水暖,使用鍋爐將熱水輸送進管道,再通過這種管道深入到千家萬戶。至今很多公家單位依然如此。
八十年代北京的暖氣管大多是鑄鐵製成,每天經受熱水的考驗,容易鏽蝕,壽命有限。若是疏於維護,難免出現閥門鏽死不過水(結果便是一座樓的人都瑟瑟發抖)或者暖氣管放炮(結果便是水淹七軍)的可怕場麵。
3月份是停暖的日子,意味著上一年的暖氣服務圓滿結束。不過這時需要對水暖管道進行維護,該更換的更換,該上油的上油,否則到秋天準備供暖的時候,隻怕很多地方都鏽成鐵疙瘩了。
郵電學院的總務部門頗為負責,剛一停暖便派出水暖工對管道進行維護。本來好像這種年檢隻是對幾處關鍵泵閥進行檢修和檢測,但因為前一年多次發生跑水滴漏事故,考慮到地下管線已經使用多年,總務部門決定對整條線路進行一次全麵檢查,這應該說是對消費者負責的一種做法。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早年戰備思想的影響,那時的暖氣管線都深埋於地下。曲折縱橫的暖氣管道容易讓人想起二戰中遊擊隊在巴黎地下水道中的活動。
這樣的暖氣井狹窄異常,豎井通常勉強可以通過一個人,必要的設備閥門等多設在此處,而橫井是走管線的,大多不考慮人員的通過問題。
負責檢修的工作人員按步就班地進行工作。但是,當他們打開其中一座豎井的時候,卻聞到裏麵有一股濃烈的腐臭氣味,中人欲嘔。
進行這種檢修,都要先探測地下的空氣質量,否則很容易發生窒息死亡之類的事件。聞到這樣惡臭的氣味,檢修的工人不願意下去了。
然而,負責的組長認為這可能是貓狗之類小動物掉進暖氣井摔死了,不能不進行清理。通風一段時間後,惡臭依然撲鼻,但經過檢驗空氣已經不會造成窒息。於是組長自己戴上口罩,爬下暖氣井進行這項工作。
垂直的暖氣井有七八米深,底部幹燥整潔,並沒有什麽異常。
組長發現氣味似乎是從側麵的一口橫井湧出的。這位責任心很強的老工人便貼著井壁爬進了橫井,檢查到底是什麽散發出如此惡臭。
曲曲彎彎爬了幾十米,前方越來越窄,再向前就沒法轉身了,卻依然沒有找到原因。組長隻得就此收手,決定退回。
已經準備退回了,他用手電朝前掃了一下,頓時毛骨悚然——前麵一個岔洞的入口處,手電筒的光暈中竟然出現了兩隻高跟鞋。
這位組長當時就軟在那兒動不得了。
接到報警後,大案隊迅速出動。馮鷗作為法醫一同前往。不過,他隻是實習助手,真正進行檢驗的是大案隊的王牌,老法醫劉培擅。劉老是馮鷗的師父,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法醫,曾參加1973年公安部部長李震自殺案的屍檢,後來是法醫處的副處長,在京城法醫界威望素著。
“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我這一次可能也就是在旁邊看看,沒想到……”馮鷗說著搖搖頭,似有暗歎命苦之嫌。
馮鷗回憶,他們到達北太平莊的郵電學院以後即進入現場。他還記得那是一座灰色的教職員工宿舍樓,在一樓有個暖氣井的入口,那位組長便是從這裏進入並發現屍體的。
經過學院保衛科的介紹,該校地下的暖氣管道縱橫交錯,幾條路都可以到達發現屍體的地方,但這裏還是距離最短的。
劉老立即從暖氣井下去,開始了勘查。可惜,這條通道太過曲折,接近屍體的努力失敗了。
馮鷗回憶,郵電學院的主暖氣管道高80公分,寬80公分,內有25公分徑暖氣管兩根,人隻能勉強從管道側麵爬過去,即便到達屍體所在處,也無法將其帶回地麵。
不過,這次下去並不是毫無收獲。劉老至少發現了兩條對此後偵破工作頗有價值的線索——第一,這個暖氣井不是屍體到達現場的直接通道,這是因為即便是到達管道盡頭,無論是拋屍還是死者自己跳,都無法落到那個位置;第二,屍體已高度腐敗,在死者的身上,可以看到捆綁的繩子——這意味著很可能是他殺!
有他殺跡象,現場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必須將屍體取出,才能進行檢驗,那麽,怎麽接近這具屍體?
最後的方案是從發現屍體的地點側上方,自地麵打一口豎井,進入距其最近的暖氣管通道。
這條豎井很快便開好了。但一個重要問題隨之出現——由於地形的限製,這口豎井的寬度十分有限,劉法醫年事已高,且體形較胖,根本無法自此下去。
換別的偵察員把屍體帶上來後再檢驗?
那肯定會失去在第一現場可能發現的很多信息。
馮鷗說:“我來吧。”
4
這兩天回憶馮鷗法醫處理過的案件,說馮鷗帥沒人說什麽,說老宋帥,公安中他的老朋友都笑了,說大槍老宋在咱京城六扇門裏那是屬馬五爺的,用帥這個字形容老宋,沒準他會認為你在侮辱他。
還真沒準。警察這一行是會見血的,所以對朋友頗有些肝膽相照的義氣,他們在一塊兒給人一種兄弟的感覺。然而那是在朋友之間,一旦進入職業情境,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我感覺那時候帥不是人家的追求,猙獰才是。
有一位在北京台法製節目亮相過的女警官,外貌頗有幾分像楊冪,平時見麵開朗大方,最多有點兒女哥們兒的勁頭而已。
一次跟她談起某個案件,站在嫌疑人的立場上表示了一些質疑,一言不合,隻見一雙桃花眼忽然綻開,電光閃爍如雷火煉殿,瞪著老薩便開始質問,越說越凶,最後桌子一拍眼一瞪,老薩好懸沒坐地下。
好端端一個小女生,怎麽變成母豹子了?!
她師父慢條斯理說句話——嘿嘿嘿,怎麽把平時幹活那做派拿出來了?回頭衝我說——別當回事,她拿你當犯罪嫌疑人了。
這就叫進入工作狀態。
那也不行啊!出於對“楊冪”同學形象的維護,老薩痛心疾首地指出來——犯罪嫌疑人沒定罪之前也是公民啊,我們就不能好好地說話了嗎?
得,你也入戲了。師傅說。
警察和嫌疑人還真沒法好好說話。訊問的時候,哪怕內心同情嫌疑人,警察同誌也會放在完成工作之後。審問的時候講究的就是句句話戳肺管子,讓嫌疑人無可招架,不得不吐露真言。
用警察同誌的說法,這是在幫助你,如果你沒犯罪,真金不怕火煉,實話說出來了,案子也就清楚了,大家一笑拜拜。要是你犯罪了,那不是警察讓你犯罪的,你怪不得我態度不好。
大多數情況下,警察帥與不帥他們自己不怎麽在乎。女警察變成豹子眼也不是本性凶殘,而是職業習慣。
這是好警察,是幫你搞清問題的。
值得警惕的倒是碰上那和顏悅色,順著你話一點一點往外鉤的,要麽你是遇到行內的高手了,講究一個兵不血刃;要不,你就是碰上思想有問題的了,比如把你一點一點往犯罪的線上搭。
有些沒什麽大事兒的嫌疑人,最後弄出邏輯清晰的犯罪思想脈絡來,往往就是鉤出來的——要是屈打成招或者嚇出來的,大多在犯罪邏輯上狗屁不通,會被認真的檢察院直接打回來的。
構陷,有時候就是這麽回事兒。當然是國民黨時候的警察這種路數居多,現在不大有人敢這麽幹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警察都這個路數。老尹的搭檔雷政委,給女嫌疑人講政策能把自己講得熱淚盈眶。這麽一個帥哥警察,為你的事兒流淚,要是女嫌疑人再不招,連旁觀者都看不下去的。
女嫌疑人也是感性動物,結果可想而知。
這算是把帥也變成武器了。
然而,等大夥兒表揚雷政委攻心戰術幹得好,雷政委自己不幹了,說我那哪兒是什麽攻心戰術啊,我是真替她可惜,想拉她一把,我到現在心髒還疼呢……
後來看他每次還真是動感情,並不是裝的。大夥兒私下說讓雷政委負責政治工作是找對人了。
這一手很少有別的警察會去學,因為怕自己學了也得心髒病,警察這行當辛苦折壽,受不得這份刺激。有意思的是始作俑者雷政委好像還越活越年輕了,並沒有因此如某人一樣惡貫滿盈地心肌梗塞,讓好人不長命這句話變得有點兒含糊。
不過,法醫……帥不帥是活人管不著的。他們的職業決定了其盡量不過問案情,僅提供科學檢驗結果的特點,這樣才能有助於客觀地輔助司法工作。他們在案件中是超然的,無需猙獰。
當然,說他們遠離案情也不全麵,因為真正刑偵係統內部,法醫和痕跡是相連的業務,驗屍的時候需要絕對的客觀,而痕跡檢驗,則多少要有的放矢。馮鷗說過,現在的微量痕跡檢驗水平已經很高了,問題是微量痕跡太多,也是一種困擾。
或許是知道很多人對這一行有偏見。在人前出現的時候,他們似乎永遠是一副精明強幹,斯斯文文的樣子。您很少有機會看到蓬頭垢麵,不拘小節的法醫。
然而,法醫們的家屬感受就不一樣了。
馮鷗第一次和太太約會,讓對方印象深刻。多年以後,夫人回憶看到馮鷗第一印象便是他兩眼通紅,於是心中暗道,這人是個認真幹事業的,昨天肯定是熬夜了。至於是否由此產生可以依托終身之類的心思,那咱們不得而知了。
您瞧,這就是帥哥的好處,人家女孩子看你兩眼通紅就想到是加班幹事業,換一個長得兩耳招風,鼻孔朝天的,人家第一反應定然是——大馬猴,連兩隻眼都跟大馬猴似的……
現在姑娘們都不讀四書五經,怎麽能想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典故呢?
但那天馮鷗其實沒有加班。假如未來的太太多問一句,馮鷗也許會把那天兩眼通紅的原因說出來——他剛完成一個屍檢,屍體胃內容物有強烈的揮發毒物,熏的。如果順便把如何與死者胃內容物近距離接觸再描述一下,那,花落誰家還真是猶未可知。
接觸這類奇怪的物事法醫會認為是很正常的,
不過,馮鷗法醫回憶第一次出現場,在郵電學院接觸那具屍體的時候,還是露出了不適的表情。
新的豎井打開之後,首先升上地麵的便是如有形質的惡臭。
這是怎樣的味道呢?馮鷗自己形容這次案件之後的情形——“臭不可聞,脂肪蛋白質腐爛的味道,剛做法醫沒有經驗,洗了衣服之後覺得已經沒有味道了,其實僅僅是把最難忍受的味道去除了,但上公共汽車,四五天大家都躲著我。”
那個時代還沒有光線和攝像頭,等確定井下空氣不致窒息,馮法醫便利用下方的管路,攀著一米直徑的井口向下探索,試圖判斷屍體周圍的情況。
從地麵要向下七八米,才能到達屍體所在的橫井井口。他攀沿而下,用手電向橫井內照射,一副淒婉恐怖的畫麵,便出現在馮法醫的麵前。
馮鷗說,這次可以看清了,是一具仰麵躺在那裏的女屍,她穿著一身紅色格呢子的長風衣,黑色的皮靴,紮著帶方扣的腰帶,長發遮住了半張臉。
在八十年代初期,這是很有風韻的一套時髦套裝了,隻是屍體上橫綁的尼龍繩破壞了它的美感。
然而,正常人這時不會想到美感這兩個字的——這具屍體此時正是腐爛到所謂“巨人觀”的時候,腹部膨大鼓起,頭部則鼓脹得如同一隻爛西瓜,眼睛誇張地鼓凸著,漲出眶外,卻沒有眼球,隻有兩條灰黑色的漿液向下流淌著,下麵是裂開的巨口,屍體的兩隻手在身體兩側,如同戴了一雙手套,卻沒有平放在地麵上,而是十指張開,仿佛還在努力將它們舉起來。
這個女的活著時候應該很愛美,留了一頭直到腰間的長發呢。馮鷗說不知是不是為了回避惡臭和視覺的雙重刺激,當時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這裏。
然而,這一瞬間,馮鷗卻感到死者的頭發仿佛無風自動,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剛要定睛去看,死者忽然微微地張了一下口,仿佛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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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成死者的忽然張口,即便是法醫也會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一隻老鼠從死者口腔中“倏”一下竄了出來,叼著一塊什麽東西消逝在黑暗的洞穴深處。
馮鷗記得自己當時喘了一口大氣,聲音大得都能聽見回響。
他這不算反應大的,事實上還有人麵對這樣的事情反應更大——屍體抬出來的時候,又有一群老鼠從死者體內一湧而出,四散奔逃,有的還拖著各種組織。看到此情此景,保衛幹部當場就吐了。他說我們在下麵勘察的時候老鼠就在旁邊跑,我還踩死過兩個,腸子都從嘴裏噴出來,我還奇怪這老鼠怎麽會這麽臭……
發現是老鼠在光照之下逃竄,馮鷗是鬆了一口氣的。對法醫來說,在屍體周圍的環境中發現老鼠、烏龜、烏鴉、蛆蟲、蜣螂等嗜腐動物是很正常的,不足為奇。是它們而不是死者作怪就好,假如真出現腐屍一笑這樣的情景,那才嚇人。
在這種地下密閉的環境裏檢驗屍體,馮鷗以後也幹過,令他哭笑不得的是,每次幹這樣的活兒,都會被嚇到,哪怕已經入行很久也是如此。“因為每次發生的情況都不一樣。”馮鷗說,“它就是不讓你做好心理準備。”
馮鷗在幾年以後遇到第二起這樣的案子,是如此被嚇的——
那是一個八月中旬的日子,大案隊忽然接到報案,稱在白雲路地下的管道中發現一具屍體,頸部有勒繩,深入肉內,懷疑是殺人案。於是,馮法醫隨刑警們緊急出動。
“那個地方很容易記住。”馮鷗說,“從木樨地往南看,有一個日本公司建的第二熱電廠的煙囪——我怎麽知道是日本人建的?上麵有日本字XX組的字樣嘛。
那裏地下有管線,管道的高度大約能達到兩米,算是很寬敞了。南北向的管道比較高,東西向的管道比較低,但兩組管道相互銜接。這具屍體是在東西向管道內一個分支裏麵發現的,因為已經呈現巨人狀,脖子上勒的繩子乍一看好像死者戴了一條圍巾。”
藏得這麽隱蔽的屍體怎麽會被發現呢?
原來是幾個小孩兒放學後不回家在外麵玩,看到管道正在施工,井口蓋打開,便鑽進去玩捉迷藏。結果他們居然天才地從上層管道找到了下層管道的入口,而且傻大膽地鑽了進去,在繼續探險的過程中發現了這具恐怖的屍體。
這種事情今天恐怕不會發生了。首先施工單位如果開著井蓋掉進個人來,賠款可能達到天文數字,所以大家對於工地的看管更加嚴格了;同時,現在小學生下課不是去上補習班,便是被家長拉去練琴,也沒了放學後自主出去玩的機會。誰家的孩子今天敢在北京的地下管線裏“周遊列國”,回去隻怕屁股要被直接打成四瓣。
這讓老薩十分自得——老薩上中學的時候在人大附中,中心花園下麵有一條帶分岔的防空洞,據說是人民解放軍二炮部隊的傑作。內裏雖然沒有電燈,卻依稀用手電可以判明有些處寬敞如廳堂,有些處勾連如迷宮。
曾到裏麵探險無數次,最深刻的記憶莫過於一次發現了一個陳舊的箱子,裏麵竟是一箱舊書,頗有可觀者,至今不知是何人、何時存放於此。推測很可能是備戰備荒時存入,廢棄時忘記搬出的。
另外就是第一次被異性主動拉手,卻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吹牛,而後、而後拖著一個手腳冰涼滿心怨念的女鬼,錯,女生尋找出口,可實在沒什麽浪漫可言。
▲ 估計很多和我相近年齡的朋友,都有關於防空洞的回憶,那應該也算是故都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記得《機器貓》故事中有一集是阿貓用一扇門讓孩子們擁有了一個自己的,全無大人幹擾的後院。今天的孩子們會認為這是夢想,而我們認為它說的或許便是防空洞。
北京的防空洞大多是六十年代後期匆匆建起,目的是防範蘇修。很多並未完工或十分簡陋。沒有照明又年久失修,鑽防空洞當然會有一些風險,隻是老薩的經曆是有驚無險。鑽防空洞遇到屍體這樣的事情,隻有耳聞從未親身經曆的奇遇了。
顯然在白雲路發現屍體的孩子們並不想要這樣的奇遇,從沒接觸過死人的他們,和警察交談的時候幾乎個個麵無人色。估計他們會好久不敢再做這樣的探險遊戲。
馮鷗拿了勘察燈下到管線深處,對這具屍體進行了初步檢驗,證明是一年約六旬的男性(具體年齡需要進一步判斷),僅穿著背心褲衩,身體雖然腐爛膨脹,但表皮沒有破損,沒有毒物反應,初步判斷自殺的可能性很大。
可能由於屍體膨脹,脖子上的繩子有些移位,但可以判斷出最初位置上,繩子在頸部的勒痕是馬蹄形的而不是環形的,這說明被他人勒死的可能性比較小。
然而,脖子上的繩子雖然有個死結,卻強度並不太大,不該拽不斷的。人若尋死,最後關頭難免後悔,所以自刎還入重出輕呢,何況勒死自己,死者似乎並未做過這樣的掙紮。他到底是怎麽弄死自己的呢?又是怎麽死在這深埋地下的管道中呢?
刑警們都希望馮法醫能找出一個自殺的結論來——那樣兄弟們便無需折騰這個案子了。然而馮鷗不會輕易說出這兩個字,他繼續在死者周圍尋找證據。
事實證明馮鷗的判斷是準確的。幾天之後,對死者進一步的檢驗證明其胃內有大量毒物,此人是身患絕症,在對生活絕望的情況下,先服毒,再鑽進地下的管線中(希望家人找不到自己),而後勒頸——此時因重病衰弱,他即便中間想後悔,也已沒有力氣自救——最終導致死亡。
看馮鷗這個冷靜的樣子,這屍體似乎沒有嚇到他嘛。也對,此時馮鷗已經入行多年,早已經習慣了這些腐屍屍蠟之類常人聽來頭皮發麻的怪東西。
嚇他的在後麵呢。
馮鷗還在繼續尋找線索,便有同伴來叫他,說死者的身份有線索了。
因為死者隻著背心褲衩,大家正對此苦惱呢。這線索可算來得及時。原來,案件發生後,法醫和痕跡勘察進行的同時,其他刑警也在根據馮法醫提供的線索查找屍源,並很快通過地址、身高、年齡鎖定了一名報案走失者。此人最後消失的地點便在白雲路附近。
家人朋友提供的線索很接近那具屍體,但當時DNA技術在我國還不成熟,關鍵的認屍不進行,誰也無法斷定死者是不是失蹤者。
然而,此人的親屬對於認屍這件事很不配合,而且看樣子不是有意的。一方水土養各色人等,他家的家人似乎對屍體有著特殊的恐懼。最終,失蹤者一名綽號張大膽的同學,同意代替家屬前去認屍。
這一切,都發生在兩個小時之內,馮法醫的檢驗還沒有結束呢。
隻是,他也沒想到張大膽會給他帶來何等“驚喜”。
6
先說說這“張大膽”何以為“張大膽”吧。事後我找白雲路派出所的朋友了解馮鷗辦的這個案子,人家說這個“張大膽”還活著,隻是外號卻沒人叫了。
“張大膽”的名聲,當年頗為響亮,此人的外號是有來曆的。話說這白雲路一直向北,離北京動物園不遠,這位老兄曾因為到動物園偷鴨子被管理人員追得跳牆。估計是怕他跳到獅虎山裏,人家沒敢再追,隻是在後麵跳著腳罵了一通。他偷鴨子不是一個人去的,同伴聽到了,回來都誇老張膽兒夠大。
真正讓他落下“張大膽”綽號的是另一件懸事,話說,某日鄰居發現其家門半開半閉,驚奇中探頭一看,卻發現“張大膽”撲倒在門內,伸手做開門狀但已經人事不省,看來是在開門瞬間倒下的。
居委會大媽(居然不是警察)緊急趕到現場,一麵讓人趕緊送其去醫院,一邊讓人找他們家親戚——張大膽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主兒,當時又沒電話,找他們家親戚並不容易。
別人忙活著找人,老太太蹩著鴨子一樣的步法在屋裏走了兩圈,忽然看到破沙發旁邊扔著一根環形的帶子頗為惹眼,拿過來一看,上麵赫然印著一行黑字“XX獸藥研究所試驗動物,編號XX37189”,與此同時,桌上一個大瓷盆,半盆子紅燒肉,依稀可以看到狗頭狗爪子……
老太太馬上讓人回居委會,給這個單位打個電話。
電話過去,那邊正著急呢,說丟了一條死狗,自己跑了,正在抓……
死狗還自己跑了,僵屍劇嗎?!
▲ 同為實驗動物,地位大不相同,這樣的政要影星爭著抱著照相,要是獸藥研究所的狗,那可沒這待遇
原來此狗是為我國獸藥研究做過突出貢獻的,但幾經考驗,已經滿身瘡痍,不堪效命。於是所裏超前地決定給它來個安樂死。
一針下去,不一會兒工夫這狗就死挺了。然而,因為某種原因操作的工作人員這時候出去了幾分鍾,等回來,這狗就不見了!
此事頓時引發軒然大波,因為那時所裏有學生,老抱怨夥食不好,弄些實驗兔子或者老鼠打牙祭的大有人在(不是開玩笑的,有醫學院學生說過,老鼠腿上都是蒜瓣肉),這狗會不會給誰偷去吃了?
這條狗可吃不得,長期做激素試驗,最後還有一針致死毒劑……趕緊全所廣播,鼓勵大家自首……幾個小時以後保衛幹事根據足跡判斷狗是自己跑的。
我們老家有個說法,狗是地龍化身,打死了扔在地上,沾土還能活三天。莫非此說有理?
反正最後認定,“張大膽”家的狗項圈,足以證明該狗最後的蹤跡。
這個消息救了老張一條性命。在醫院裏醫生隻能判斷他是中毒,至於中的什麽毒似乎是個太高深的問題,應該不是社會常見的毒劑,反正一時半會分析不出來——廢話,科研單位的毒藥,怎麽可能是社會常見的東西呢?
隻好先洗胃,輸液吊著性命,眼看老張越來越向仙界靠攏。估計是正跟閻王爺討論夥食待遇的時候,消息來了,弄清了中的什麽毒,對症下藥,總算把老張拉了回來。
老張不相信那狗是有毒的,說是晨練時候在公園裏看見,和他周旋了許久才被一棍打翻,裝在袋子裏還折騰呢,又扔到水裏悶了半晌,確認死了才帶回家的。
沒想到這種做實驗的畜生耐藥性比霧霾天的北京人還強,獸藥所則表示要吸取教訓,以後一定保證加大劑量,一針追魂。不過估摸著是最初劑量就算錯了,否則張大膽沒有搶救機會的。
而民警同誌盛讚居委會主任堅守崗位不串崗的美德,否則這麽明察秋毫的老太太,要是到市局當個大案隊的組長估計也夠格,不是搶我們的飯碗嗎?跨界不是這麽跨法的。
老太太沒發表意見,直到老張回家,才指著這小子罵一句:“你個不要命的張大膽啊!”
“張大膽”的綽號,就此叫響。
聽民警說這位張大膽至今腰板筆直,走路生風,這是蠻令人不可思議的。
那條狗是做激素實驗致殘的,這對吃它肉的人來說很危險,因為肉裏麵要是含有激素,那是沒法通過漂洗什麽的過程將其去除的。有人以為激素加熱了就能破壞,這肯定不對。
激素在化學上講屬於大分子物質,高溫條件下變性是存在的,但分解可就沒有那麽容易。根據獸藥所的說法,老張應該在三五年後等著骨質疏鬆。至今沒什麽動靜,這位應該也算一位奇人。
馮鷗他們這次發現的這具屍體,被懷疑是“張大膽”的一個發小兒,老同學,已經失蹤近一個月了,發型、衣著還有其他一些特征都能對上。但是聽到發現屍體的消息,他家的人哭成一團,卻沒人敢去認領。正好張大膽在旁邊,說我去吧,我跟他熟,要真是肯定認得出來。
仗義的張大膽就這麽到了現場,跟著一個刑警從井蓋往下走。倆人打著手電一路走著,警察還問他,說你怕死人不怕?張大膽說我才不怕。就這樣,他們來到了馮鷗身邊。
馮鷗當時正和法醫助手在測量屍體背後的壓痕,旁邊戳著一盞勘探燈,正好聚光在屍體上。刑警說馮老師等一下,這人是來認屍的。
那位法醫助手看屍體是背對著他們的,好心幫他們一把,一抬手便把死人的臉翻轉過來,往燈下方向一掰,問:“你認識他嗎?”
馮鷗說,真沒他那麽幹的,你倒是給他點兒準備的時間啊!
周圍漆黑,就一道白光照在那裏,聚在屍體後背上還不覺得什麽,這突然把屍體翻過來,一個臉色黑紫,兩眼凸出,舌頭填滿口腔,滿臉青紫色血管網的巨人狀屍體麵部特寫便驟然出現在了聚光燈的燈柱之下。跟著便是張大膽的一聲慘叫。
張大膽可能真的不怕死人,但這樣的考驗已經超出怕不怕死人的範圍了。
馮鷗說我從來沒聽過那麽恐怖的叫聲,隻覺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了,而隨即咣當一聲,燈熄滅了,而馮鷗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助手居然也發出了恐怖的慘叫聲。
7
以我個人所接觸的法醫而言,他們是警察之中最冷靜的一群,普遍心理素質極好,他們是人類心理健康的楷模,很少聽說某法醫出現憂鬱症或者躁狂的。所以,法醫如果叫喚起來,那情形一定有些異樣。
馮鷗的這位助手雖然是助手也是正牌子的法醫,而且平時膽大心細,好一邊啃饅頭一邊填驗屍報告,按說絕對不是個容易受刺激的性格。
隨著張大膽和助手的慘叫聲,馮鷗陷入一片黑暗,周圍一片人仰馬翻。
屍體倒是最安靜的,一點兒不給我添麻煩。馮鷗那時不慌不忙地想。
也就是幾秒鍾的功夫,刑警找到滾落的手電,照亮周圍之後,情況才算搞清楚。
張大膽是徹底崩潰了,在那兒半爬半跪,如雕塑般一動不敢動,四肢顫抖不已,用一種太監和海豚混合的音調向警察哀求:“大哥,幫忙……他拉著我的腳……大哥,幫忙……”
刑警樂了,一拽他:“你看看誰拉著你呢?“
原來,張大膽被那具屍體嚇到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掉頭就跑。下水道內部能有多少空間,他當即把刑警撞了個跟頭,手電都丟飛了,而他的腳正絆在燈的電源線上,把勘測燈都帶倒了,燈泡磕了個粉碎。
巧不巧這燈泡的碎片正落在馮鷗助手的脖子裏——那燈都開了一個多鍾頭了,把燈泡燒得滾燙,這位法醫慘叫不是嚇的,那是燙得啊!
白雲路的案子最後還是通過張大膽確定了屍源——那具麵目猙獰的腐屍的確是他的發小兒,他“向毛主席保證”自己不會弄錯。此後的指紋等一係列鑒定也確認了他的說法。
至於死亡原因倒是意料之中——自殺。
死者胃內容物檢出毒物,已達致死劑量。經過尋訪得知其當時身患絕症,對生活絕望,但家人仍想方設法為其治療,每月花費對普通人家來說頗為巨額。他自覺治療也不過是拖延,為不人財兩空,決定自殺。又怕家人找到自己死不成,於是服藥以後鑽進下水道,最後又勒了自己一下。
周圍很多人不信,說誰能把自己勒得那麽狠啊,繩子印陷進去好幾公分。
馮鷗說這人也沒法把自己勒這麽緊的,他當初套上去的時候可能扣兒結的很一般(病弱,沒有體力),但架不住放下麵一個多月屍體會腐敗,那繩子是死結,組織膨大以後自然就勒進去了。
這種奇特的自殺,馮鷗見得多了。他還說過一個古怪而更加過分的案子。那次驗屍的時候,見到死者的情況是……
▲ 大概和這位演員的情況比較接近
一口利刃從口中刺入,直接刺穿延髓,刀刃從後腦部露出。
這是誰幹的呢?最後法醫的結論是——自己幹的。
自己能把自己的延髓刺穿嗎?這似乎不合乎常理啊,再說,刀是正麵刺入的,刀柄都在口腔之內,死者雙手幹幹淨淨,他怎麽殺的自己呢?
一個模擬實驗解讀了這樁公案——口中含刀,抵到口腔後部,用手在匕首尾部猛擊一下,結果,很輕鬆就達到後果了。
死者是希望能夠死得痛快,聽說刀刺進延髓人馬上就完了,但從背後刺自己的延髓手法要求太高,於是采用了這樣的做法。
白雲路那個案子,鑒定結果出來,刑警們就撤了。
隻是張大膽出了問題,先是抱著頭蹲在地上死活不動,好容易清醒一些了,從地下出來,一條腿卻總是伸長拖在後麵,保持著被電線鉤倒時候的樣子。
就這樣一連三天,看了醫生,按摩,針灸,冷敷,熱敷,足療(這個屬於老薩胡亂發揮)……反正張大膽這條腿就是彎不過來。甚至有一次她媳婦做主給老張來了一針鎮靜劑,打完以後就睡了,腿也軟過來了,但一醒過來,馬上又是背後拖條袋鼠尾巴的樣子。
▲ 該用的招兒都用了,他就是不肯彎過來,咋整?
一直到三天以後,他媳婦收拾東西,一不留神夾在雜誌裏麵的一疊照片掉出來,第一張就是他那死了的發小兒。
看到這照片,老張那腿“刷”一下就並回來了。
作為普通百姓,張大膽的表現算不得丟人,而在郵電學院現場的馮法醫,正式幹這一行也不過幾天,他也會有個心理調整的問題。
地下的環境十分狹隘,劉主任實在下不來。馮鷗雖然能下去,也很難動作,隻能盡其所能地做了一點勘察。
他能夠作出的判斷包括——死者確為女性,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生前身高大約一米六零,麵部有疑似鈍器打擊傷,初步未見可以證明身份的隨身物品。屍體被捆綁,外衣並有拖曳造成的破損,與地麵擦痕一致,顯示這裏不是殺人的第一現場,而是移屍現場。
馮鷗觀察到死者有兩個手指折斷,另有手指的指甲外翻,均為生前傷,腫脹的雙手十指上都沒有戒指,而且也沒有戴過戒指留下的淺色皮膚印痕。
這當然說明不了什麽,在那個時代,戴戒指還是一種不太流行的習慣。但手指被折斷的細節顯示死者曾經為了求生進行過抵抗。
基本可以確定是一起他殺案件,勘察中,馮鷗忍不住咒罵凶手——為什麽把屍體弄到這樣的地方,他怎麽想的?
冬天拋屍,在北京這樣的北溫帶氣候條件下,屍體的腐敗進程應該比較緩慢。而發現屍體的三月份依然十分寒冷,但這具屍體腐敗程度卻很高。想把屍體藏在隱蔽的地方,幾乎是每個謀殺案犯的正常思路,這個位置也的確足夠隱蔽,但案犯似乎忽略了這裏旁邊就是暖氣管道。
整個冬天,由於暖氣管的存在,暖氣井中出現了一個與外界完全不同的小氣候環境,其較高的溫度導致屍體腐敗的進程大大加快。馮鷗在勘察過程中幾乎窒息——一方麵是腐屍的惡臭,一方麵是封閉空間裏的高溫,讓人難以忍受。
限於空間的限製,對移屍現場的勘察隻能到此為止。回到地麵的馮鷗要十幾分鍾以後才能恢複繼續工作的能力。而學院的工作人員不自覺地離開了馮鷗兩米以內的地方——他的手套上依然沾著粘膩惡臭的屍體組織,蛆蟲在其間爬動。
馮鷗說,老鼠跑了,但地下井中的死者看起來還像在不斷抖動,那是因為她皮下的大量蛆蟲在活動的原因,馮鷗的檢驗和頭燈的燈光或許刺激了它們,使它們變得活躍。
屍體已經看到,下一步就是把屍體從地下吊上來,這樣才能進行進一步勘察。
原來準備用繩子綁起來吊上來,馮鷗說不行,屍體已經爛得軟了,用繩子綁拉到中間會散架的。
那怎麽辦?
8
▲ 白樺是一種特別優雅的樹種,白色的樹皮如同牛乳洗過般純情,但幾乎每一棵都有圓形的節疤,如一隻隻略帶憂傷的眼睛,而每當看到這樣的眼睛,我會不由自主想起林白樺
後來我才知道,在郵電學院發現的這位死者,名叫林白樺(化名)。
在案卷中看到的林白樺生前照片化著淡妝,她歪戴一頂貝雷帽,穿著駝色的短大衣,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凝重地看著鏡頭,目光中隱約有一絲不解。推測是攝影者抓拍的瞬間,這個年方二十四歲的女子正在鬧小脾氣。
而在這樣的卷宗中看到此照,感覺卻是她在疑惑地問這個世界——為什麽要殺了我呢?
林白樺本被認為是自殺的。
無論法醫還是刑警都不接受這個結論,但在她的宿舍裏的確發現了絕命書,寫得如水淒涼,不似有人代筆或脅迫。連她自殺用的安眠藥,都整整齊齊擺放在自己的抽屜裏。
她甚至解釋了自己死的時候準備選擇穿一身大紅色的衣服——林白樺的遺體,正是一身大紅。
這樣做是因為她的家鄉有傳說,稱女子若穿紅衣入殮,則出入宅第門神是不會約束的。古人經常有女子著紅衣自縊,目的是做鬼後去報仇。而林白樺的願望並不是報仇,而是“有機會去看看他”。還有一首絕命詩,結尾一句是“古來幽夢我獨癡”。
一個明顯為情所困的靈魂。
所以,進修教員林白樺在一個冬日消失之後,無論是同事還是家人,都沒有報案,而是報了失蹤,意在希望警察能夠協助找到遺體而已。
至於她的幽夢係於何人,也有猜測,卻無實據。
而最終從暖氣井中發現的林白樺,頸有勒痕,胸前一刀,背後三刀,決不是自殺所能解釋的。
因為屍體高度腐敗,已經無法從相貌體征判斷女屍的身份,而此時DNA技術也沒有進入到實用階段。確定林白樺遺體的工作,最終是采用核對指紋的方式完成的。
林白樺失蹤以後,家人始終和學校爭執不休,不肯善罷,連宿舍也不肯退出。學校一方因為案情不明,也不好過於逼迫。這樣一來,倒給偵查員們帶來了便利。在林白樺的宿舍中,筆記本上,都殘存著大量指紋,對照之後,人們不得不確信,這具恐怖的棄屍,真的是曾經小巧秀氣的林白樺。
也就在林白樺的宿舍中,檢出了另外一套完整而陌生的指紋,它們不屬於林白樺的家人或涉案工作人員,卻屬於一名最早確定的嫌疑人——有人曾在校外看到林白樺與他在一起,狀甚親密。
警方找到他的時候,沒有遇到抵抗,隻是慘然一笑,灰白色的麵孔沒有一絲光澤,而兩隻眼睛亮得如同鬼火一般。
審問的時候幾乎不需要任何催迫,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樣痛快。
情殺,確切地說是婚外戀引發的始亂終棄。白樺林走出來的女子帶了那個緯度的敢愛敢恨,在令人目眩神迷的京城,她第一次見到如此風度翩翩的男子便因此沉醉。觸碰了紅線後男人開始後悔,最終已經有家庭的男人為了避免遭到脅迫鋌而走險。
一個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
那天晚上,已經三番五次說過不要再見麵,但林白樺還是約他出來,說是希望“最後一次散步”,深夜。若是不來,會告訴他的家人,告訴所有同事他們兩人的醜聞。
他去了,卻不相信她說的“最後一次”。他帶著刀和繩索,還有兩大包棉花,他推測會流很多血,要避免留下痕跡。
事情比他想的還要順利,那天的月亮很好,把約會的樹林照得雪亮。從背後突然撲上去並勒住她的時候,林白樺僅僅在最初激烈地反抗了一下,而後便停止了抵抗。
他不放心,又在胸前背後捅了幾刀,判斷林白樺已經死了,便把她的屍體綁好裝進麻袋,打開了暖氣井的井蓋——他早就注意到地下曲裏拐彎的管線通道,認為這裏不會有人去檢查。他拖著屍體逐步深入,一直到不得不背著屍體朝前爬行,直到再也無法深入的地方,才將屍體從麻袋中拖出,朝前丟到了更深的井底。
“那時的林白樺……應該是死了。”這是他唯一不確定的地方。
因為他記得,丟下屍體的時候,林白樺的眼角,似乎有一大顆淚滴——死人,還會流淚嗎?
“早覺得會有這一天。”他的妻子在接受公安人員訊問時說,眼中是化不開的憂鬱,“我想過是他逼死了林白樺,可沒想到是他害死的。從保衛部傳出林白樺是自殺以後,他就再沒笑過…… ”
“我不知道那天她是想在自殺前最後和我見一麵。”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亮得仿佛一個瘋子——偵查員說他真的可能會瘋,如果再讓他多活一段,那幾乎是肯定的。
林白樺的遺書一直沒有給他看,因為這是不必要的。而這封遺書中寫道,她認識到與他是沒有緣分的,她寫道:“是我的錯,不怨他。”
他的痛苦、退縮,讓她幾乎心碎——不是心碎於自己的受傷,而是為他而心碎。來自一個沒有那麽多造作的地方,心灰意冷,又深深為情所困的她,選擇無聲地毀滅自己。
如果活到今天,林白樺可能無法理解在寶馬車後座上哭泣的女人,在她的心中,情,哪怕是錯誤的情,依然可能是比天還重的存在。
她沒寫到與他的約會,但從她的穿著來看,她無疑是準備帶一點可以追憶的瞬間,到那個世界去的。
結果,等來的,卻是戀人的絞索。
▲ 那一瞬間,白樺樹的眼睛,會是怎樣的絕望?
他殺了人,依然鎮定自若,和別人若無其事地談論林白樺的失蹤。
但是,當保衛處不小心漏出了林白樺可能是自殺的消息,打聽到原委的他頓時消沉下來,逮捕,對他更像一種解脫。
他請求判自己死刑。
他唯一的希望,是死前不要讓妻子和孩子來看他。
我問馮鷗:案子是很清楚了,但你還是沒說,屍體是怎樣送到地麵上的。
馮鷗沉默了片刻,道:“是我把她抱上來的。”
9
殺害林白樺的凶手最後被槍決了,走得如釋重負。而至死他的家人還在為他的生存奔波,最重要的理由便是林白樺的所有遺物中,沒有一件能夠證明“他”到底是誰。
這其實是徒勞的,因為在他那裏發現的證物足以表明,“她”就是林白樺。更重要的是,嫌疑人自己從來沒有要求過減刑,他供認的作案細節非殺人者不能知道。比如,他說到遺屍的過程,屍體曾在暖氣道中被卡住,為了掙脫他用力過猛,掰斷了死者的兩根手指。
屍體斷了兩根手指的細節,非行凶者無從知道。
那麽,曾經那麽細心地維護他名譽的林白樺,是不是願意看到他伏法的一刻呢?
當林白樺的遺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在燥熱的暖氣井中放置了幾個月,屍身高度腐敗,且伴有大量寄生蛆蟲,想把她完整地從洞中取出,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但是,屍身取得越完整,對破案的幫助無疑會越大。
挖開的井口四周已經是大塊硬化了的水泥,再擴大洞口的可能性不大,有人提議用繩子綁住屍體提上來。但嚐試一下便表明很困難,首先是屍體位於管道內部,地方狹窄,難以動作不好捆;其次向上拉的通道不是直的,總得有人扶著,否則依屍體腐敗的程度,稍一磕碰便可能在上升途中解體。
這種腐屍是偵破現場最難處置的。連老法醫劉培善都努力地下了一回井,但試圖捆綁的結果是屍體軀幹內部的腐敗氣體噴湧而出,噴吐著惡臭氣味的井口讓人望而卻步。
從井底上來的法醫馮鷗坐在一旁休息了一會兒,沒有人和他坐在一起,接觸腐屍留下的味道幾天之內都會讓人難以忍受。作為一名新就業的法醫,他也沒想到剛一入行就要麵對這樣的考驗。
最後馮鷗說,這樣吧,你們把我吊下去,我把她抱上來吧。
他說:“我想著我得接觸她。”
馮鷗說這話的時候開始我沒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我想,他是說他的工作是法醫,零距離接觸屍體是他必須幹的活兒。
一般法醫接觸屍體現場人不會有什麽異議,可能覺得法醫本來與正常人類不同。但是這一次,大家都覺得這樣做小馮太不容易了。和這樣的屍體零距離接觸,對所有人來說都覺得很難接受。
現場指揮員老鷹特意給他找來了一套瓦工的工作服,套在外麵。那時候還沒有膠皮手套,於是給他配了雙層的白手套。約定好上下之間的信號以後,馮鷗戴上雙層口罩,便走向了深深的黑色洞穴。
我說馮鷗能適應這樣的工作,真不容易,初次接觸這樣的場麵,是不是過後也要做一個心理輔導?
老鷹囁嚅了一下,開口了,說道,那年頭沒有心理輔導。其實你馮哥的表現把全場都鎮住了,當時我們就知道,他幹這一行前途無量,他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
馮鷗說:“我說過,我得接觸她。”
按照老鷹的說法,馮鷗要下去的時候,平靜得就像去商店買件東西一樣,呼吸穩定,動作協調,隻是一一交代上麵的人把哪塊兒地方騰出來,把雨布鋪上,等屍體上來後哪邊放頭,哪邊放腳,話說得井井有條,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初次處置腐屍的驚懼不安,那是一種從心裏往外的平靜。
出井的馮鷗也是一樣的平靜,他零距離地抱著屍體,一手托著臀部,一手扶著頭,像懷抱著一個嬰兒。
屍體已經暴露在外的氣管斷端在他的耳際摩擦,還在流出混濁的組織液,馮鷗麵上卻全無異樣,他出井的時候一腳蹬一下井壁,半跪在井邊把屍體輕輕地橫放在預先準備好的雨布上。屍體軟塌的樣子讓老鷹腦子裏當時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哪兒還能算一個完整的人啊。
恐怖的屍體和難聞的氣味使周圍人紛紛退散。
屍體落地是兩個聲音,第一聲,是“嘭”,屍體落到地上,第二聲,是“嘩”,從死者披散的頭發裏,無數蛆殼散落到地上的聲音。陽光下,老鷹看到一條條蛆蟲從死者的七竅中爬出來。
馮鷗說:“當時我聞不到一點兒臭味。”
“這怎麽可能?”我問馮鷗,法醫雖然很職業,但畢竟是人,他們不可能修煉出這樣的功夫。
“我對你說過。”馮鷗轉向我,他的眼睛讓我忽然醒悟到,他一直在努力告訴我自己這個特殊職業的秘密,“我得接觸她。”
馮鷗下到井下,林白樺的屍體,依然麵朝上躺在那塊潮濕的水泥板上。
馮鷗把她的上身扶起來,麵對麵靠在自己的身上。林白樺的一隻右臂被帶得抬了起來,她手臂上的皮膚已經爛脫,輕輕一碰便像長的皮手套一樣脫落下來,墜向手腕的方向,手臂殘存的肌肉間,露出白色的尺骨。
馮鷗便把她這樣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這時,他湊在林白樺的右耳邊,說了一句話。
馮鷗說:
“我是來給你報仇的。”
他說,那一刻,自己的眼裏有一點濕,不知是不是周圍的空氣太辣眼睛。
“這一句話說完,所有的惡臭,一下子沒有了。”馮鷗說道。
雖然不知道她的年齡,但從她的長發,可以猜測她應該正是青春年華。
雖然不知道她的相貌,但從她的衣著,可以猜測她應該是個愛美的女孩。
這種種惡臭和腐敗,不是她願意讓別人感受的,被人看到這樣的她,她一定會驚慌、羞慚和氣惱。她不願意讓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她不該死在這個年齡。
她不該是這個樣子。
馮鷗說:“我是來給你報仇的。”
“死人是有知覺的,所以我得接觸她。”馮鷗說。
我想,這在科學的角度,也許是一種心理暗示。
然而,我更願意相信,還有一種存在於科學之上的人與人的特殊交流,法醫與受害者的心靈溝通。
我對馮鷗說:“謝謝。”
那一刻我的心情複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馮鷗能夠向我敞開職業生涯中本該密封的心扉而說謝謝,抑或是因為他如同對待一個生者一樣對待一具冰冷的屍體……抑或,是因為他的手臂,給了林白樺人間最後的一點溫暖。
我想我終於理解了一點法醫這個職業。
當馮鷗說來給她報仇的瞬間,一切都改變了。
根據法醫的檢驗,那兩根手指的折斷是生前傷而不是死後傷。這說明,當凶手捆綁著林白樺的“屍體”爬進暖氣管道的時候,她的生命還沒有結束,她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拋入了黑暗之中。
我想,最後時刻的林白樺,一定不是想再說一聲原諒的林白樺。
*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完